當晚,明世遠前來帶回明小滿時,李旭淵便順口告知兒子將不再隨自己到處奔波,還盼他多加照顧。
翌日,明夫人的女兒舉辦滿月酒會,李彧炎代替父親出席,送上一對鵝蛋大小的夜明珠,讓席上賓客莫不驚嘆連連,給足了明夫人面子。
從此以後,李彧炎只要一得閑,便到明府串門子,要不便是拎著明小滿帶著上宮凌到家中,陪他一起上夫子的課。
身為家中獨子,他長年陪同父親在外,甚少有同年玩伴,唯有一個褚善最得他的欣賞,如今添了明小滿和上官凌,他儼然成了兄長,不僅負責照看兩人的瑣碎雜事,也能拉著他們一道玩捉迷藏,讓他過足了兄長的癮。
也因為難得待在餃月城,今年他才終于有幸見到五年一回的闢邪典。
闢邪典,是餃月城年終的最大慶典,也正是舞官存在之意義。
餃月城出南城門便可直通海灣商埠,傳說在百年前曾經發生過地動,引發海浪席卷村落,所以從那時開始,便舉行了闢邪典,以舞伶獻舞,人人戴上面具,過後便將面具丟棄,代表霉運除盡,再擺上豐盛的牲畜食谷,祈求海浪不再侵襲村落。
然而這樣的祈福慶典,卻在近十年來有了改變,成了特別的求愛慶典。
這一天,男男女女皆會戴上面具,男子會在此時找出心儀之人,對之求愛,女方要是願意接受,三天之後也會回報一支舞,以訴衷曲。
在慶典開始之前,必定由舞宮攜教坊女伶開舞,而今年較為特殊的是,在南城門彩樓上獻舞的,就是明世遠和他的小妾。
「娘,是娘!哥哥你瞧,今年開舞的是我爹跟我娘!」坐在茶肆三樓的明小滿直指著彩樓上的爹娘,興奮低呼。這些年下來,八歲的明小滿說起話已比同齡的孩子還要伶牙俐齒,就連身子骨都長肉了。
「知道,哥哥我的眼楮好得很。」李彧炎哼了聲。
他對舞藝興致缺缺,今天會來,純粹是被明小滿眼里的兩泡淚給逼來的。
如今,日漸黃昏,彩霞瑰麗濃艷,壯觀得如潑墨畫,扎了七層彩樓的附近商家和空地也早已擠滿人潮。
突地,只听見急促如珠玉敲打的琵琶聲響起,在彩樓上如人偶般的兩個人,突地舞動起來。
明世遠身穿七彩舞衣,水袖拋出,舞步款移,眸色威嚴冷肅,讓李彧炎微愣。
他從不知道男子的舞竟可以如此剽悍,不見粉味。再見女子身如無骨柳絮在他身旁團繞,隨著漸層而上的各色絲竹,舞姿漸野漸狂,他不禁深深被吸引住。
「哥哥,娘的身上怎麼有一團黑影?」
「嗄?」李彧炎看得正入神,「哪來的黑影?」
「有啊,就跟姑丈那時候一樣,姑丈——」
「小滿,別胡說,這是場人神共舞的戲碼,別擾人。」上官凌語氣平淡地制止,俊目卻直勾勾地注視著她。
明小滿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麼,而李彧炎則是從頭到尾都被遠處兩人的舞姿吸引,從此對明世遠更加改觀。
只是幾天之後,明小滿的生母突然病逝。
明世遠悲慟欲死,瞬間蒼老了許多,而明小滿則變得沉默不愛說話,常常把自己藏起來。
「小滿兒?小淘氣鬼,又要和哥哥玩捉迷藏了?」李彧炎一如往常地踏進明府,直往後院而去,沒話費太多工夫,便在假山的山洞里頭找到了瑟縮在里頭的女孩。
明府後院並不小,能躲的地方不少,可他就是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
明小滿直瞅著他,圓圓的杏眼紅腫,紅濫小嘴緊抿著。
「誰欺負你?」他神色一凜。
這些年有他照顧,她變得豐腴許多,圓潤潤的臉蛋白里透紅,煞是可愛,甚少再听她喊冷喊餓,但近來,她卻常紅著眼眶,話也不肯多說。
明小滿搖搖頭,過肩的黑潤長發未束,身上穿著錦繡素綾。
「想娘嗎?」他如此猜測。
畢竟噩耗來得突然,如今棺還未下葬,就連上官凌都隨侍在明世遠身邊,就怕他的身子撐不住。
她用力點點頭。
李彧炎從懷里取出紙袋,里頭擱著幾塊像雪花般的玉蔥糖酥。「喏,想娘的時候,吃點糖酥,嘴巴甜,心里就不哭了。」
明小滿接過手,卻沒有吃,只是張著眼,任由淚水在眸底打轉。
「不吃?」他想取出一塊糖酥哄她,卻瞥見她的手上戴了只極為特別的銀制手鏈。精巧的手鏈橫拉出兩條細鏈交套在指戒上,而兩條細鏈上頭則穿上一顆扁平、約小指指甲大小的黑色寶石。
她的手鏈戴在手上,指戒套在中指上,尚嫌寬松,黑色寶石剛好位于手背的位置,在黑暗中顯得分外剔亮。
「這是爹爹給我的,說是娘留給我的遺物。」她一開口,細女敕童音竟痦咽得像被石礫磨過,一開口便像是泣血般的痛,難怪她始終不開口。
李彧炎直瞅著她忍不住掉淚的面容,一把將她摟進懷里。「真好,哥哥我可從沒自我娘手中拿到什麼,她在哥哥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你可以拿手鏈思念,真好。」
「咦?原來哥哥沒有娘?」明小滿驚詫極了。
「你到我家里,見過我家里有娘嗎?」他眯起眼,采手輕掐她粉女敕的頰。
「偶、不、豬、到……」她的嘴被掐得歪斜,話說得模糊不清。
她眼里只有哥哥,哪里會想到其他?
「原來你都沒將我放在心上?」他耍狠地騰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她粉女敕女敕的頰往兩邊扯,指間是她粉膩柔潤的肌膚,教他掐得過癮極了。
「偶、有、偶、有……」她掙扎,小手抓著他。「葛、格、痛……」
「哥哥一點都不痛,反倒是痛快得很。」他笑得惡劣。
「嗚嗚……」她好可憐,娘不見了,大娘罵她,哥哥還欺負她。
見她兩泡淚滑下,他隨即松開手,將她抱入懷中。
「想哭,就來找哥哥,別忍著,痛快哭出,心就不疼了。」
明小滿听了,不禁放聲嚎啕大哭。
她好喜歡哥哥,因為哥哥待她最好,總會抱她,讓她不覺得冷,還會帶著她到處跑,寵她愛她,這樣的哥哥,就算一輩子都會掐她的臉也沒關系。
暖意從他懷里細細滲透,讓她眷戀,讓她不舍,可是往後她不能再依賴哥哥了,因為她……不值得。
大娘說,娘會死是她害的,就跟凌的爹爹會死是凌害的道理一樣……大娘說,她要是再跟哥哥在一起,早晚有天也會害死他。
她好喜歡哥哥,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決定……離哥哥遠一點。
那日過後,李彧炎便很少有機會再見到明小滿。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些年事情特別多。
先是商行的貨糧莫名著了火,讓他忙著四處調貨,就怕遲交給買主。沒多久,又傳出李家名下、位于東方青州的上百萬畝良田遇上百年難見的大旱,他趕往青州差人鑿井取水,一面又與掌管青州的傅氏州尹商談如何取河道灌溉,一耗就是大半年。
不過,每年近年終之時,他必定會回餃月城,確定明小滿過得好不好,還帶回不少外地的名物,甚至贈與一塊他親手雕刻的李家火鳳令,但停頓不了幾天,便又得起程趕往他處。
多虧這兩年的奔波,讓他自弱冠之年便養出了商場霸氣,與人交涉談判時,眸色氣度皆勝過在商場打滾數十年的大佬,加上他遇事處變不驚,沉著尋思對策的氣概,在在令人折服。
幾年下來,李彧炎的名字,在射日皇朝里已是聞名遐邇,加上李旭淵這些年也在鄰近幾個國家投資買賣礦產,如今正是收網之際,讓李家的財富與人脈更是大大攀升,堪稱射日首富,富可敵國了。
可就在這當頭,卻傳出明世遠去世的消息。
李彧炎聞訊趕回,就見明府門口的白幔隨風飄搖,讓他的心都涼了。
踏進屋內,是震耳欲聾的哭聲。
他走到靈堂前,在他最敬重的明叔叔靈前上了香,卻沒見著上官凌和明小滿,不由得問向哭哭啼啼的明夫人。
「小滿兒呢?」
「天曉得她上哪去了!她爹死了,她連一滴淚都沒掉,那沒良心的丫頭,我怎會知道她現在在哪?」
李彧炎沉下濃眉,轉身就走,過了餃廊,便見後院的亭子里,明小滿正緊抱著上官凌。
這一幕沒來由的教他心頭一震,霎時冒出難解的惱意。
惱什麼?他不由得自問。
小滿兒怕冷,喜歡摟著他和凌,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況且小滿兒就像他的妹妹,凌就像他的弟弟,他倆又是表兄妹,兩人抱在一塊,許是凌在安慰她而已。
他這麼解釋,然而心就是沉著,令他不快。
「小滿兒、凌。」他走近,輕喚。
兩人聞聲抬眼探來,這一幕又讓李彧炎心里有股異樣蔓延,總覺得這情景就像那年的闢邪典,明叔叔和他的妾共舞那瞬間,男的俊魅,女的妖嬈……但再仔細一瞧,凌的面貌原本就柔魅逼人,然而小滿兒一張圓潤的小臉,卻完全打不上妖嬈兩字,只能算是清秀。
令他愈發不悅的是,小滿兒並沒有哭,既沒掉淚,為何凌會摟著她?
「彧炎,你回來了。」上官凌微勾笑意。
「……你們在聊什麼?」
「聊……舅舅一下葬,我便要帶著小滿一塊生活。」上官凌倒也不隱瞞,直接說出打算。
「凌!」明小滿低喊,揪著他的袖角。
這個動作讓李彧炎迅速解讀出她並不打算讓他知道這件事。
「為什麼?」他不禁月兌口問。
「畢竟明夫人才是正室,我和小滿跟她沒有關系,被趕出去也是早晚的事,倒不如先謀好後路。」
李彧炎一頓。其實他問的為什麼,並不是指這件事,但這一刻,他選擇垂斂長睫,順勢轉話題。「小滿兒今年才十三,帶著滿兒,你要怎麼生活?」
「我爹在世時,便是以煉丹為活,那些醫譜我都收著,打算弄間煉丹鋪子,生活可能清苦了些,但總比待在這里看人臉色好。」
李彧炎沒再搭腔,只因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外人。
是他這些年在外奔波,和小滿兒疏遠了?要不,為何她瞧都不瞧他一眼?
是了,不用明說他也感覺得到,這五年來她一直想法子閃避他,即使他好不容易抽空回餃月城,也難得遇見她。
這點認知,讓他的心隱隱痛著。
「彧炎?」
李彧炎回過神,不形于色地抬眼問︰「想弄間鋪子,你手頭上可有積蓄?」
「這些年我已經開始學習煉丹,也賣出了些許,而且小滿會雕刻,雕了些精細的木制手爐,有些官夫人喜愛,便買回去當飾品。」
「凌!」明小滿低呼,像是不滿上官凌什麼事都告訴他。
「怎麼,這些事不能告訴我?不能讓我知道?」李彧炎不禁惱火低罵。
明小滿一怔,傻愣愣地看著他。
瞧她眼眶倏地委屈泛紅,他微惱地別開臉,「怎麼,連聲哥哥都不叫了?」他也難以理解自己為何如此沉不住氣。
明明遇上天大的難關或再難搞的商主,他都可以平心靜氣地運籌帷幄,怎麼她的淡漠便教他這麼難受,使他如此心痛?
「……你又不是我哥哥。」
李彧炎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上一拳,幾乎不能呼吸。
這些年,他是怎麼護著她,多麼寶貝她,難道她是石頭,感受不到嗎?狠心的說他不是她的哥哥……
「少爺、少爺,不好了!」
遠處突地傳來褚善的急喊,他應該感覺不對勁的,畢竟褚善行事從不毛躁,會在他人府中如此失態,必定是家中出事,他應該靜下心神,但是此時此刻,耳里卻只是不斷回蕩著她沒心沒肺的那句話。
那痛意,像是一種毒,直往心間鑽,痛得他雙眼發熱。
「少爺,老爺出事了!駐守在波羅的馬隊回傳,老爺仙逝了!」
李彧炎高大的身形震了下,雙眼卻依舊直瞅著明小滿,見她瞪目掩嘴,隨即上前一步,狀似要撐住他,他快一步往後退,讓她撲了空。
扯起冷冽的笑,他挖苦,「我不是你哥哥,你還靠過來做什麼?」
「不……不是的……」淚水在明小滿的眼眶里打轉,她不知所措的向上官凌求救。
閉了閉眼,李彧炎轉身就走,褚善隨即跟著離開。
見狀,明小滿也立即邁步追上小橋,直到瞧見他的身影轉出拱門,才敢放聲喊,「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小滿。」上官凌無聲地走到她身後。
「凌……」她抬眼,淚如雨下。「我傷到哥哥了,我終究還是傷到他了……」
「別哭,這是咱們的命,往後我會好好照顧你,別哭了。」上官凌嘆口氣,輕柔地將她擁入懷中。
天色未亮,灰蒙的霧氣籠罩餃月城,有輛馬車停在城南一間小屋前。
听見馬車聲,極早便起身準備煉丹的上官凌開了門,剛好看見李彧炎下了馬車,朝他走來。
「彧炎,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他和小滿昨晚連夜搬出明府,沒想到李彧炎竟知道他們落腳在這里。
「這點事難得了我?」他哼了聲,踏進屋內,里頭是簡陋的桌椅,破損的牆面釘上了橫木條,上頭擺放著幾個瓶子,下頭又擱放了三個小巧精致的木雕手爐。
听說昨晚明夫人大罵他倆極為不祥,將他們趕出明府了。
說來,凌的心思的確縝密,早猜到明世遠一死,明夫人絕對不會容下他倆,才沒在第一時間慌了手腳,只是此刻他得要前往波羅處理爹的後事,也無暇再照顧他們。
「那麼伯父他……」
「我昨天趕回餃月城,除了給明叔叔上香,更是為了交代一些商務,如今商務以及全數交代完畢,待會我便要趕往波羅處理我爹的後事。」李彧炎神色平靜,想來炯亮有神的眼如今布滿血絲。
「節哀順變。」可以想見他定是忍著悲痛處理商事,一夜未眠,隨即又要趕往波羅。
「你這瓶子里裝的是什麼?」他拿起架上的瓶子,拉開棉栓,嗅著瓶內的藥味。
「各種丹藥。」
「有何藥效?」
上官凌不解地瞅著他。「你問這些做什麼?」
李彧炎疲憊地閉了閉眼。「听說玄人擅長煉丹、懂卜相,而放眼各域領地,還未听說有人會煉丹,這丹藥攜帶方便,要是能夠大量制造,賣到他國,利潤絕對好過你這小屋小鋪。」
上官凌盯著他,而後不由得一笑。「你知道我是玄人?」
李彧炎指著他額上的玄玉。「我跟我爹在外多年,什麼奇人異事沒見過。」
「你不怕玄人不祥的傳言?」
「不過是些穿鑿附會的傳說罷了。」李彧炎壓根不以為意,再拿起比巴掌還小的手爐,仔細瞧著雕工,那爐火純青的雕法,鬼斧神工的設計,令他贊嘆。「這就是小滿兒雕的手爐?」
「是。」上官凌想了下,勾起笑。「記得是兩年前吧,你不是送了一面黃金鳳凰雕片給她?她好喜歡,央求我買雕刀讓她試試,沒想到玩著玩著,她竟無師自通,天分高得令我驚訝,不過我買不起黃金,只能讓她弄點梨木雕刻。」
「初學必定是先從木刻著手。」他沉吟著,輕覆手爐,想像她是如何用心地刻出這鏤空的圓形手爐,又是如何聰明地以兩個半圓合蓋,在中央穿入小盅,壓根沒注意到上官凌是特地在告訴他,她的興趣全是因為那面黃金雕片而起。
「這些我帶走,餃月城不夠冷,手爐在這兒難以風行,賣往北方的紫州或是北方名族泰漠,還有點用處。」
「也好。」上官凌眉目俊秀,始終噙著討喜的笑。
李彧炎垂下長睫,像是暗忖著什麼,最終還是轉身踏出屋外。「多弄些丹藥,我約莫明年夏天會回來一趟,到時候有多少我拿多少。」
「好。」上官凌一路送他到屋外,見褚善在馬車邊,雙眼泛紅,像是哭得很慘,不禁輕聲說︰「褚善,節哀順變。」
「我做不到……」嘴一扁,他眼眶紅似血。
「再哭,就戳瞎你的眼!」李彧炎不帶殺傷力地低斥,「還不快把銀兩交給我。」
「喔。」吸著氣,褚善從懷里掏出一只囊帶交給他。
「這些,就當是我買了手爐和丹藥的訂金。」
上官凌接過手,囊帶的重量教他微詫。「太多了。」
「不多,就值這個價。」
他不禁嘆氣苦笑。「彧炎,別再將心思放在小滿身上,我會照顧她的,等她及笄,我就迎她過門。」他知道彧炎不過是拐個彎想要幫他們,但往後的日子,他希望別再與他牽扯。
一腳跨上馬車的李彧炎猛地回頭。「你要娶小滿兒?」
「對。」他眸色清朗,不欺不瞞。
「你喜歡她?」
「不能嗎?」
他忍不住吼,「你跟她是表兄妹!」
「表兄妹剛好親上加親。」上官凌說得理所當然。
「你!小滿兒才多大,你居然喜歡她?」她的身形縴美,已經是個小大人,但那張俏臉還帶著圓潤,根本稚氣未月兌,要如何成為人妻?
「彧炎,你是在外頭走動太久,忘了餃月城的姑娘大抵都在十三歲便出閣嗎?不過,我還是會照古禮,等到她及笄再迎娶。」
「你……」他張口結舌,難以消化突來的消息。凌說得沒錯,他確實忘了南方姑娘總是出嫁得早。「……小滿兒也喜歡你?」好半晌過後,他才低聲問。
只因他想起了小滿兒總是親昵地喊著凌,那樣撒嬌的口吻,以往他還不覺有異,如今想來,竟無端感到傷懷。
「你不認為嗎?」上官凌笑著反問。
李彧炎無言以對,說不出心底的糾結到底是為了什麼。
「彧炎,我會好好照顧她,你盡管去飛翔,無需掛念。」
「你這句話是要與我斷絕聯系?」他眯起眼,難以置信他疼入心的兩個人,竟會如此待他!
心間深處有種被撕裂的錐楚,仿佛原本該屬于他的東西,正要從深處被強迫剝離,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突然間,他明白了。
可惜,明白得太晚。
他對小滿兒的感情早在一點一滴的相處間漸漸改變,由憐生愛,要的也根本不再是兄妹之情,從前只是不知道除了兄妹之外,他們之間還可以存在什麼樣的關系,如今才發現有另一種全新的關系可以建立,卻為時已晚。
他不能奪人所愛,尤其是介入這兩個他照顧到大的人之間。
上官凌注視著他,「怎會?咱們明年夏天還要再見面的,再者咱們之間的情感,只要有一方不想斷,那麼就不可能失去聯系。」他語帶暗示。
只要彧炎能察覺自己的感情,那他就退讓成全,反之,他就要和他完全斷絕聯系,而眼前他清楚看見了彧炎的動搖,這該是意味著彧炎對小滿,不純粹只是手足之情吧?
只是打擊過大的李彧炎,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怎麼坐上馬車的,他沒有印象,只覺得眼前一片花白,心是虛浮的,就連腳下也不踏實,讓他愈來愈搞不清楚,此時此刻真正重創他的,是父親的離世,還是這對表兄妹對他的傷害。
「對了,你要前往波羅,必定會經過交界的砂河,對吧?」
李彧炎緩緩轉過臉,瞧他扯起了窗幔,朝自己問,才恍惚地回答,「你問這個做什麼?」
「繞道,往南繞道,就算會多花費一點時間,也請你務必繞道。」
「為什麼?」
「如果你信得過我,請你不要過問。」
李彧炎瞅著他半晌。「我沒有不信你的道理。」接著毫不猶豫地朝外喊,「褚善,繞南方官道。」
「咦?可是這樣是遠路,得要多費上兩天的路程——」
「照辦!」
「……喔。」褚善可憐兮兮地閉上嘴,不敢有異議。
坐在馬車內的李彧炎余光瞥見擺放在馬車內的斗篷,想了下,將之從窗口遞給上官凌。
「小滿兒怕冷,這件斗篷是泰漠皇室的金絲貂裘所制,保暖性極佳,快入冬了,讓她穿上,別告訴她這是我給的。」他還記得她說,他不是她的哥哥,這句話至今想起,依舊教他痛得無以復加,仿佛他全心全意的疼愛全付諸流水一般。
諷刺的是,盡管如此,依舊無損他對她的憐惜,更荒唐的是,他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並不是想當她的哥哥,卻已經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買不起這斗篷。」
「隨便找個說辭搪塞。」
「這簡直是在強人所難。」上官凌苦笑。
李彧炎不管,又徑自交代,「我給小滿兒的金雕片,是李家商隊傳令用的火鳳令,如果發生什麼事,到李家旗下的商行捎下口訊,不管我人在哪里,都會立刻趕回。」話落,他放下窗幔,讓馬車緩緩駛離這寧靜巷弄。
上官凌目送他離開後隨即進屋,走進內室。兩邊通道各通向一間房,他走向右邊,推開那扇沒栓上的門,明小滿就坐在桌前,狀似全神貫注地刻著手爐。
「小滿,彧炎走了。」
「……喔。」她低啞回聲,停下手邊的工作。
事實上,當她听見馬車聲時,就再也無心工作,想見他又不敢見,只好強迫自己坐在桌前。
「這是彧炎送給你的斗篷。」他將斗篷擱在她的桌面。
瞅著斗篷,明小滿探手輕觸著柔軟細膩的銀灰貂毛,再模模那縫邊的精致金色繡線,淚水忍不住涌上。
從小,他給她的,一直都是最好的。
不管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他都給得毫不猶豫,一心一意地疼寵她,真心視她為妹子,然而她卻用那麼可惡的方法回報他……
上官凌輕揉她的頭。「小滿,如果我的佔卜沒有錯誤,彧炎的未來,不可限量。」
「凌至今所佔卜的卦象,從未失過準頭,這代表哥哥未來必定是一方霸主。」
既是這樣,她更不能牽絆住他,只能借著雕刻思念哥哥,想念他,從此以後,終其一生,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誰要她是個……不祥的玄人?
慘事一樁樁的發生,她不信都不行,為了不禍及他,她能做的,就是離他遠一點,把她的祝福雕進手爐里,希望能有微薄的能力,願他洪福齊天。
「我想說的是,就算你在他身邊,他也不見得會發生禍事。」
「誰能保證不會呢?」她苦澀地笑著。「當年娘死時,大娘罵我不祥,我還不信,但這幾年下來,家里再三出事,甚至禍延哥哥,讓他疲于奔命,事實就擺在面前,你還要我怎麼說服自己?」
玄人身上皆有月環印,長的地方不同,可她偏偏長在額面上。
後來,她才知道為何爹要在她額上刺下鳳凰圖騰,那是為了不讓人發現她額面有個玄人特有的月環印,也才知道為何大娘如此討厭她,更明白了為何爹要將娘藏起,不讓人發現。
因為玄人不祥,玄人會招來災厄!
「那只是——」
「巧合嗎?」她滑落一滴淚。「凌,你要用巧合來欺騙自己嗎?你做得到,我辦不到。」
假設哥哥這些年沒遇到這些事,也許她還能欺騙自己,繼續待在哥哥身邊,但是現在連哥哥的爹爹都離世了……她再沒有勇氣待在他身邊,就算渴望,也必須強迫自己疏離。
不管怎樣,她都不能因為己身而傷害到她最愛的人。
上官凌看著她,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