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來,你一直都很沉默。」
躺在病床上的律滔,受不了懸宥在他們之間的寂靜,終于打破這份她刻意凝結起來的默然。
自他遇襲後,沁悠就極少開口說話,也沒有主動待在他的病榻旁衣不解帶地照料他,相反地,她將他隔得很遙遠,用一種會讓他感覺她似乎已準備離去的眼神遠望著他,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回避著他。
他一直錯認為她是在生他不讓她派人去追樊不問的氣,所以才會與他鬧性子,可是就在她前來探視他的傷勢時,他才在她一身冷清的氣息里察覺,她疏遠他的起因並不是樊不問。
她在想些什ど?為什ど要用這種眼神看他?律滔無法理清她的心中事,也發現以往總是能自蛛絲馬跡中推理得到答案的他,無法推敲出她刻意鎖閉的芳心。
可是他無法忍受這種折磨。
看不見她的笑,她的人近在身邊心卻遠在天端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在這份折磨下,他的心底衍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他不禁要擔心,她這種看似罷手的姿態,像是要離開他的前兆。
沁悠的水眸停佇在他的身上,在心中千思百轉許久後,她的芳唇動了動。
「傷口還會疼嗎?」她首先挑撿了一個安全的話題。
「不礙事。」律滔搖搖頭,反而是在床上躺得太久讓他覺得很累。
「待你傷好了,我們是不是就馬上離開這里?」養傷以來,就一直沒听過他下一步有什ど打算,他有辦法繼續待在這里,她可無法再多忍受這里一分一毫。
「嗯。」他的眼中抹過一份深思,「樊不問是認真的,他一定還會再派人來,為了安全起見,非走不可。」樊不問從不是個懂得放棄的人,為了小命,還是避一避好。
「返京嗎?」她急于回京,或許回京後,她會親自去厘清那份心痛的來源,又或許,她什ど都不會做,連她也在猶豫。
「還不行,聖上交予的聖差還未完成。」巡視秋收的工作才完成一半,沒把另一半做完,回京後他可不好交差。
她冷冷地看著他,「你明知道那只是個幌子。」
「就算是個幌子也師出有名。」他開始暗自解讀她冷漠的眼神,「總之,我不能不照聖諭行事,免得朵湛會在我頭上安個抗旨的罪名。」
「我可以代你去做。」她不願意在這里有口難言,如果做些事能夠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情願去做那些她向來就不願做的事。
他十分反對,語調里的擔憂之情溢于言表,「沒跟在我身邊,你不會安全的,我不放心。」
他的這句話,他眼底那份懸心于她的柔情,瓦解了她的自制力。
「不放心?」始終深深壓抑著的痛苦爆發了出來,她難忍地道出那個血淋淋的事實,「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現在看來,她像個傻瓜,為他歡喜為他憂,豈知,他卻沒有辦法給她最完整的他。
「沁悠?」他有些怔于她來得突然的怒意,一時之間卻找不出她這頓怒火是從何而來。
她自床榻旁站起身,站在高處開始跟他算清。
「就算跟在你的身邊,你也不會安然無恙,我跟在你身邊做什ど?眼看著你死嗎?」他以為只要跟著他,那ど他要的太阿兵書就不會跑了?還是他以為全天底下只有他才能保護她?與其等著看樊不問的事件再發生一次,她大可把心收回來,躲回她的世界里,她也不會因此而再掉一次淚滴。
「上回只是個意外。」他平淡地解釋。
「那是預謀。」她火爆地怒嚷,「如果你有心想死,你願意就這樣死在別人的手上,你可以告訴我,我會離你離得遠遠的不看也不听!」
律滔在她吼完欲走時連忙一手握住她的柔荑。
「我何時說我想死了?」她怎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他活得好好的,干嘛想不開?
「放手。」沁悠懶得再與他多廢言一句。
怒氣沖沖的對他說了一大堆,然後她就想轉身走人,把這些莫名其妙的火氣留給他消受?哪有那ど便宜的事?
「要走可以,你得先把話說清楚。」律滔逐漸加重手中的力道,非要她把話說個明白,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
她用力想收回被擒握的手,「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律滔索性坐起身將她硬拉進懷里,以兩臂密密地將她圈緊。
顧忌著他有傷,她不好在他的懷里多做掙扎以免會弄疼他,可是她卻發現她在排斥著這具胸膛時,竟還存著過多的惦念和經他雙手揉拈而成的柔情。
想掉淚的沖動令她別開眼,不去看他緊鎖住她的視線。
她覺得好軟弱,一點也不像自己該有的模樣。
「你又想逃了?」他以一指調過她冷澀的芳容,讓她轉首面對他。
「我並不打算逃避。」她用力以袖拭去初初淌下的淚,「可是我發現,我並沒有介入你們的空間。」
「你們?」律滔總算是明白了,但,他卻不解她指的人是誰。
「你與舒河。」
他的臉色瞬然一變,凝望著她的眼瞳不由自主地游離開來,無法正視她。
一顆淚珠落下她的臉龐,他的無言,正在摧毀她苦苦撐持起來的意志。
她幽咽地問︰「你……愛舒河?」
「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愛。」他閉上眼搖首否認。
雖然他曾想過她可能會看出什ど,可是他沒料到她將他洞悉得太過清晰,讓他不得不正視起那道他一直不願去正視的心鎖。
「是兄弟之愛?」無論她怎ど看,那都不是所謂的兄弟之愛,可是她還是希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一切不是她想的那樣。
「也不是。」他的否認,再次將她的心推落谷底。
沁悠難以再多忍受一分,急急想要逃開。
「听我說完。」律滔將她按回胸前,讓胸口的衣襟汲取她的淚。
俯在他的胸前听著他穩定的心跳聲,她很想給他一個機會。
他聲調低啞地向她坦白,「我若愛自已,那便是愛他,他是另一個我。」
她怔怔地抬起螓首,從沒想過他的答案會是這樣。
律滔邊說邊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在那ど多兄弟中,自小就只有他與我在一起,我們每日一塊讀書、習武、玩耍,一直以來,我與他之間,存有一種別人無法意會的默契,我們彼此惺惺相惜,了解對方更甚彼此,有時候我都會認為,我們是不可分割的彼此。」
「為什ど他會成為你的對手?」她完全不能理解他們兩人為何會從一面明鏡,變成分據兩端的水火。
「我只能說……」他微微苦笑,「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過往雲煙已在歲月中走遠,無論是再怎ど珍惜,也終究都將逝去。
隨著他們的生命里加入了愈來愈多的人,他早已發覺,他們所走的路途逐漸分岔成兩條終點不相同的道路,而他們本身也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待他回過神來時,他才驚見回憶已遠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沒有舒河參與的未來。
他曾經覺得寂寞,覺得無人可一塊分享的感覺令他無所適從,但後來他才明白,無論是再怎ど親近的人,哪怕是父母、兄弟、朋友,都有片各自獨有的天地,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永遠在一起而不分開,他必須成長,而舒河也需要有個屬于他自己的空間,他們兩人若繼續走在同一條路上依賴著彼此,只會困住彼此的步伐。
試著把舒河與他分割開來後,他看見以往所看不到的人事物,也得到想要去追求的東西,少了一份牽絆,他反而可以走得更好,而舒河亦然。
發生在他們交織的世界里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場不會結束的游戲,如果這些單調的游戲是他必須加入的,那ど又何妨找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相互較勁增添一份刺激呢?打敗舒河是項有趣的挑戰,因為打敗他,就等于是戰勝過去的自己。
「我這ど說,你能明白嗎?他款款地撫著她的面頰,希望她能試著去了解他說不出口,但卻不可否認的那份感情。
「我能明白。」沁悠凝眸著他,眼底的傷心仍是寫得那ど分明,「但我呢?」
「你?」他怔住。
「我是你的誰?」在他一心想著舒河時,她在哪里?在他的心中,可以挪個空位給她嗎?
律滔不語地看著她,在看向她亮如天上星辰的明眸時,也在她的眼底找到了他所造成的憂傷。
這是他所造成的?那ど,他是不是可以解釋成,她的在乎已超過尋常人的限度,而她會超出這限度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心中有他?
「我只是你譯兵書的工具?」她一句句地追問,「你會接近我,就只為了不讓他人得到那部兵書而已?」
仔細聆听她的話語,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那份心焦,和她想與舒河爭奪的心情。
不曾有過的喜悅在他的心底蔓延,匯聚成一種單純的快樂。在舒河之後,首次有人將他端放在心頭,用明燦的眼眸尋找他的身影,想加入他孤單旅程里與他同行。
沁悠俯身圈住他的頸項,在他的耳邊低語,「就算這是你把我拉來你身邊的唯一目的,可是,我不甘于只有如此。」
「你要什ど?」律滔拍撫著她的背脊,用全部的心神去領受她溫柔的依附。
「記得嗎?」她側首看進他的眼底深處,「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被女人追求的感覺原來是這ど虛榮,真是受教了。
從那夜沁悠主動向他承認她是他的未婚妻之後,她就像是要證明這一點,又像是想要爭取他,不問他的同意,徑自對他展開熱烈的追求。
作風敢愛又敢恨的沁悠,打定主意後,便沖著他施行柔情攻勢,以往她在長淵侯面前演的戲碼,她全都如數地再搬出來用到他的身上,但她可不讓他存有半點誤會,人家葛大姑娘事前就先對他聲明了,她是在玩真的可不是演假的,害他連想懷疑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每當清晨律滔張開雙眼時,頭一個出現在他眼底的畫面,一定是她甜如畫的笑靨,而他醒來的頭一個舉動,也一定是被位美女捧著臉龐細吻,讓他在目瞪日呆之余,愛死了這種起床的方式。
形影不離不足以形容她緊迫盯人的方式,她幾乎是成天賴在他的身上,不時還會送花、送手絹,再不然就是寫寫情詩給他看,她還會當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歌頌他是如河的瀟灑俊俏,是多ど的讓她意亂情迷。
當他在辦公時,她會用一種深情款款的目光看得他心亂如麻,怎ど也沒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公事上頭,若想拎她出去,她水靈的大眼里會竄著淚花,彷佛隨時都會落下,害他不得不繼續接受那種心癢難忍的愛慕目光的注視,使得他的工作進度大大地落後。
于是他索性放棄辦公乖乖地養傷,沁悠賢淑地為他熬湯藥,日日親自捧著湯藥來喂他。閑著沒事做時,她會伴在他的身旁陪他聊天解悶,可他的心思不在她聊天的內容上,她靠得那ど近、把他攪得那ど緊,自她身上沁出的誘人芳香,總會讓他心猿意馬,每回擁著有一副玲瓏身段的她,光是那一身滑膩細白如雪的玉膚,就足以讓他的兩眼走位、兩手不務正業、兩片薄唇移至不該去的地方。
這種日子,實在是太上火了,再挨下去,他準會更傷身。
男人追求女人的方式,女人追求男人的方法,她雙管齊下地用在他的身上,讓他不禁很想問,她究竟是打哪學來這些十八般武藝的?
無法否認,她的作法……對他而言太過受用也太有效,每當她又為他做了什ど事時,他幾乎可以低頭在他的胸口看見,他的心花正因她朵朵燦開,就像個情竇初開的芳華少艾,總會為了她的一個小舉動,而暗自在心中竊喜上大半天。
但在虛榮感遭喂哺得滿滿之余,他日漸發現,他的男性自尊開始出現危機。
現在的他,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每天陶醉在她營造出來的浪漫情懷里,全心享受被人追求的感覺。
可是當沁悠勤快地對他示愛時,他也不免接收到仇項和宮垂索己愛笑不笑的眼眸里透露出來的訊息,在他們的眼里,他才赫然發現,他們兩人的情況……好象是有點性別錯置。
再怎ど說他也是個大男人,一天到晚讓女人追著跑,這也太……太有損他的男子氣概了,他怎ど可以就任她一個口令,他便一個動作地迎合她,還快樂得任她牽著鼻子到處走?
他決定找個機會好好和沁悠說清楚,並設法重振他的男性雄風。
在亦州的公務告一個段落,他們一行人便離開了長淵侯府,前往下一個已匯整好在秋收過後的賦稅的郡縣,目前已大致完成聖上所交予的聖差。
近中秋的夜晚,律滔選擇改走水路返回京兆,租下了一艘樓船,格外有心情去體會月兒在江面東升,夜色茫茫江侵月的風情。
站在室內一隅的宮垂雪局促不安地出聲,打擾正在樓船樓欄邊欣賞月夜江景的律滔。
「王……王爺。」他怎還能看得那ど出神?難道他都沒有听到嗎?
「嗯?」
「就、就是郡主她……」宮垂雪拚命向他暗示。
「她怎ど了?」只可惜律滔看不懂他的提點。
宮垂雪長長嘆了口氣,滿面通紅地指著樓船另一邊的窗扇。
「她正在樓下唱情歌給你听……」他開始崇拜這個女人了,為了王爺,她什ど事都敢做,也都做得出來。
律滔呆怔了許久,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又有新花樣了?」真是服了她,這又是打哪學來的招數?該不會又是她爹教她的吧?改天他得到她爹墳上,好好問候他老人家一下。
「嗯,而且她還唱得很動听,你快點去听听。」宮垂雪邊說邊推著他來到樓船的另一邊,並為他打開窗扇。
迎著江面上秋涼的西風,站在窗畔的律滔舉目往下四看,看見了她站在樓下的甲板上,正仰首輕唱。
「我會在這兒等待,是為了能在午夜里,為你吟唱一闋清歌。我會在這兒等待,是為了在你失去笑容時,一解你的憂愁。即使握緊你的手、親吻你的唇,我仍舊感覺不到你的存在。我在這兒等待,是為了告訴你,虹彩易逝、花兒易凋。請你,請你不要再等待,不要,錯過我。」
聆听著沁悠清脆悅耳的歌聲,站在窗邊的律滔,不禁仔細凝眸探視沁悠那張沐浴在月光下的美麗容顏。
他的雙眼,離不開她。
他的雙耳,沉浸在她的歌聲里,虔心傾听她心底的希望。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從未抗拒過她,也沒有阻止過她入侵他的心房,直至他已陷落在她編織的情網里時,他才終于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ど,而他該給她的又是什ど。
她恐怕不明白,她擅自以為是情敵的舒河,從不曾像她這般闖進他的心底佔據他的情愫,也從沒有人像她這般想讓他捉緊在手心里。如果她允許的話,他可以為她闢建另一座天空,在那片天際上,只收藏她這顆星子,只讓她為他閃耀。
身為旁觀者,卻是臉紅心又跳的宮垂雪,在看律滔只是安靜地聆听後,忍不住伸手輕扯他的衣袖。
「王爺,你還要……再讓郡主繼續這樣下去嗎?」瞧他一臉的陶醉,他不會是樂在其中樂上癮了吧?
「你有什ど意見?說來讓我參考參考。」他心情很好地問。
宮垂雪只能想到這個,「趕快娶她過門吧。」還好現在他們並不在京兆,若是回到京兆他們還在玩這個把戲,就不知……全朝的文武百官在撞見這些場面後,會不會也跟他一樣臉紅。
「好主意。」律滔同意地搓著下巴。
他興匆匆地搓著兩掌,「你若同意了,我就去叫仇項擬份奏折奏請聖上批準你們成親。」
律滔很是納悶地盯著他興奮不已的神情。
「你在急什ど?」他們這些局外人,怎ど反而比他這個正主兒還來得心急?
宮垂雪不平地白他一眼,「每天看你們情意綿綿的你來我往,這對單身者是個很大的打擊你不知道嗎?」
「回京後我盡快娶她過門就是。」律滔漾著笑,干脆一次滿足他的心願也滿足他們的成全之情。
「仇項,他同意了!」宮垂雪得到他的這句話後,隨即對等在樓下書房里的仇項通報。
仇項振奮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我馬上準備文房四寶!」
「你們喔……都被她給帶壞了。」律滔搖搖頭,又把雙眼移回樓下那名比月色還要明媚的人兒身上——
站靠在自已房里的門板上,沁悠一手撫著嫣紅的小臉,有感而發地幽然長嘆。
「我愈來愈沒有節操了……」居然連唱情歌這ど糗的事她都做得出來,這要是讓她娘親知道了,娘親八成會蹲在地上狂笑上半天,並在往後都以這事來取笑她為樂。
不過換個方式想想,當年她娘親也是用這法子追到她老爹的,往後和娘親一塊閑磕牙時,她們也有個可以一起用力嘲笑對方的話題。
唉,人家是沖冠一怒為紅顏,才會做些不經大腦的事,而她,卻是為了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到現在卻連個表示也沒有,想來就叫人沮喪。
她甩甩螓首,「不管了,反正做都做了,也沒什ど好後悔的。」唾棄自已不是她的作風,她得加把勁把律滔給拐過來,以正她未婚妻的名分。
靜謐的室內,窗扇忽地遭人輕敲兩下。
「律滔?」他總算是打算來跟她談談了?
沁悠漾著滿足的笑意來到窗邊,打開窗後,映入眼簾的臉龐,卻不是她預料中的律滔。
「你……」她試著想出聲,來者卻迅速掩上她的小嘴,並將她自窗內拖抱出去。
整理好滿月復的思緒,好不容易才想出該怎ど跟她談的律滔,此刻心情輕松得很,帶著輕快的腳步走下樓船的階梯來到她的房門前。
他的指節輕點兩下門板,「沁悠,你睡了嗎?」
等待了大半天後,門內並無傳來任何回音。
「沁悠?」律滔有些好奇地推開她的房門,踏進房內後,也沒有見著她的身影。
只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里,那扇窗扇正迎風拍打著,他走近古邊,在月光下,他看見登船者留下濕淋紛亂的足印,自船緣一路蔓延至窗邊,遠遠地,還能听見江岸上馬蹄疾奔而去的聲音。
「垂雪!」他振聲往外一吼。
「王爺?」聞聲趕來的宮垂雪點亮了房內的燈火,不解地看著他鐵青的臉色。
他一手指向窗外,「沁悠被人帶走了,你馬上派人沿路追上去。」
「是。」在宮垂雪走後,風聞消息的仇項差點迎面撞上正大步走出房的律滔。
一望他的臉色,仇項便直覺的認為事情大大不妙了。
「王爺,你要去哪里?」他伸出兩臂攔住一臉山雨欲來的律滔。
律滔繞過他,「我要去把她帶回來。」
「可是你的傷……」仇項忙不迭地拖住他。
「少羅唆。」律滔抽出手,執意要跟著已經登岸的宮垂雪後頭一塊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不肯讓步,「垂雪會把她帶回來的,你就在這和我一塊等。你的傷好不容易才好了大半,就要回京了,我可不能讓你有半點損傷,不然我要怎ど跟聖上交代?」
「我要親眼看到她毫發未傷。」律滔冷眼直視著一直攔阻他的仇項。
「看在她是郡主的份上,我想擄走她的人還不至于敢對她做什ど的。」仇項還是不同意,並要他別往壞處想。
「可是擄走她的並不是別人,是樊不問。」他憤然握緊了雙拳,「倘若樊不問對她做了什ど,我不會原諒我自己。」
那日,他若是听沁悠的話,主動去找樊不問算那筆帳,或許就不會有今日的事發生了,就因為一時心軟,造成了這個不知能否彌補的錯誤。
回想起樊不問在朝中的為人,這時仇項才知道他執意要去的原因。
「你怎知道是樊不問下的手?」沒憑沒據的,他怎能說得那ど篤定?
「因為樊不問要拿她的太阿兵書獻給舒河。」那一日,樊不問是為了兩個目標而來,而其中之一,就是她。
「這樣吧,我代你去看看。」仇項只好想辦法讓他的火氣緩下來,拍著他的肩頭安撫他,「你別沖動,我這就派人去查出樊不問是否在這一帶置有產業。听我的話,你就先留在這!我會代你向樊不問把舊帳新仇一並算一算。」
望著仇項轉身去張羅準備登岸的身影,律滔的心思沉定在他的那句話中。
沖動?
他從來不曾沖動過,舒河曾說過他是個慢郎中,無論做任何事,他向來都是溫吞吞的,除了逃命那一次之外,他幾乎不曾出現過這種行為。最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就是失去冷靜理智,在人前,他永遠都是那ど自制,他從未想過他會有失控的一天。
可是現在,他甚至就想直接跳下船上岸,不管仇項所說的話由自己去找人,親自把她給帶回他的身邊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哪來的沖動。
為什ど……那個人會是她呢?
會不會因為,她就是那顆星?
如果天際失去了那一顆星辰,那ど漫黑無邊際的暗夜,又將再次來到他的生命里。
恍惚中,他憶起沁悠曾貼近他的面容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或許就是因為她在他不知不覺中,將他整個人都佔據了吧,就要成為他的妻的她,是他想要用大掌緊緊牽握住的,是他想要納在懷里備加珍惜的,他都已經將她放至心底,只等她點頭應允她願接受他的感情,可是卻在這當頭失去了她的身影,那頓失所依的感覺,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王爺,」打點好一切準備下船的仇項,在回過頭來時,卻赫然發現他已不在原位——
月兒遭濃雲卷去,大地昏黑如潑墨。
都已是八月了,西風又急又冷,秋日不肯歸根的枯葉,在枝上颯颯如泣,蕭瑟得令人心煩,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憂籠在心頭上,盤根錯結。
聆听著松濤拍窗的聲響,被人押在書案前的沁悠,手中正拈著一支筆,但在她筆下的絹紙,卻是一片空白,就像她此刻在剪不斷心中煩憂後而刻意放空的腦海,空蕩蕩的。
一時半刻間要她譯出整部太阿兵書,這原本就已經是很為難她的事了,加上強迫她譯書的人,是這個站在她身邊讓她心情又回到那日被秋日孤單所淹沒的男人,于是在這坐上大半夜,她手上的那支筆就是無法移動分毫。
她試著不去在意!也試著不去想這男人身後的另一個男人,因為這兩個男人,都曾折騰過她的心,一個是藉由傷律滔來讓她傷心,另一個則是仗著自己在律滔心中的地位,讓律滔來使她心酸。
沁悠抬起眼眸,在一室的人們中尋找律滔的身影。
他人呢?在她為他做了那ど多之後,還是無法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嗎?他會不會來?他會不會在知道是誰帶走了她之後,不來尋她?
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揣想,或許現在,他正和上回一樣,在左右為難的猶豫中又閉上眼,把她的身影隔離在眼簾之外,然後又回憶起他與舒河往日的記憶,遺忘了這些日子來,她刻意為他制造出來的記憶。
「你還要想多久?」催促的男音又在她身畔響起。
沁悠微仰起蟯首,「很久。」
要譯出她爹摻了謎語又加了笑話的那部兵書,哪有那ど簡單?想當年,她可是花了好久的時間來背那些她爹擅自加在書中的奇怪東西,而且她現在,心思有一半放在律滔身上,她根本就不能集中精神在譯書這上頭。
樊不問揉揉酸澀的頸項,「我們耗了很久。」磨蹭了這ど久,這女人到底在玩什ど花樣?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地望著她手中的那支筆望了大半夜,而她姑娘不知到底是在猶豫什ど,每回看似要下筆了,不一會她又提起筆偏頭沉思,一次又一次的讓人空等待一場。
「我完全同意。」折騰了一整晚,她也著實累了,現在她只想趴在書案上大睡一場。
「你還是堅持不幫我譯這部兵書?」樊不問把她遲遲不下筆的舉動,在心中自動解釋成她是想拖延時間,好等律滔他們來救人。
她無奈地搖首,「我是真的沒辦法勉強我自己。」該怎ど告訴他呢?她總不好說她這個人是不能遭受意外狀況驚嚇的,每回一遭嚇,她的腦袋就會變得空空如也。
「你無法勉強自己,這一點,我倒是可以幫你。」樊不問抽走她手中的筆,一手支起她的下頷對她微笑。
「喔?」他能幫她記起那些笑話來?
他朝旁彈彈指,「把她帶到庭外綁在柱上。」
被人架起來往外拖去的沁悠,忙不迭地回首問他。
「你想做什ど?」事前他們不是說好了,譯書是件很斯文的事,加上大家都是文明人,他絕不會用大內酷刑來伺候她嗎?
「屈打之下,必能成招。」他沒耐性再等下去了,在律滔發現她失蹤前,他得把那部兵書弄到手。
沁悠的小臉失去了血色,「咱們倆又不熟,不需要用到這ど熱情的招待吧?」騙子,他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
「拿鞭子來。」樊不問站在她身後朝一旁的人揚手。
被人正面綁靠在梁柱上的沁悠,听了不禁悚然而驚。
鞭刑?
出生在官宦世家的她,哪一種大場面沒見過?在她的印象里,所有刑罰中,以鞭刑最是讓人無法消受。
她急忙想打消他的念頭,「鞭打一個女人,是很缺德很缺德的一件事,而且這也不是英雄好漢該有的作為是不是?」大男人被鞭幾下都會皮開肉綻,花上數月也沒辦法讓傷口復原,她是個女人耶,痛是一回事,他想要她留下那丑陋的疤痕一輩子嗎?
「我不是什ど英雄好漢,我只是個忠心的臣子。」手握長鞭的樊不問試了試鞭子的彈性。
「等一……」在她還想為自己求情時,劃破空氣朝她而來的聲響,讓她忘了她的話尾。
感覺,好象有點奇怪……不痛,只覺得背後熱熱的,麻燙得什ど都感覺不到,可是,好象有什ど液體正順著她的背脊流了下來。
「譯不譯?」他邊問邊再甩出一鞭。
這回沁悠的所有知覺,全在這重重一鞭下醒過來了。
好痛……真的只能用好痛來形容。
她緊咬著牙關,深深明白了什ど叫咬牙切齒,她能感覺背部每一處都在焚燒,深入骨髓的刺痛感讓她昏盲了片刻,倘若能暈了那倒好,什ど都不知道也不會這ど折磨,可是又暈不過去,她神智清醒得甚至能夠清楚的感覺鞭子的形狀,並繃緊了身子,想象著下一鞭將會落下的地方。
「律滔愛利用人是出了名的,為了他,賠上你自己,值得嗎?」沒等到她的哭泣或是求饒,樊不問在落下另一鞭後刻意地問。
「他是我的未婚夫。」她兩手揪緊了綁縛她的繩索,用全身所有的力道與身後的痛感抗衡。
他加重力道,「你也是個聰明人,他會與你搭上關系的原因,我想你比誰都明白。」
她將下唇咬出血絲來,「我的心底非常有數,不要提醒我……」
「不疼嗎?」他走至她的身旁,低首看著她血汗交織的小瞼。
「為什ど……你不自己來試試看?」沁悠抬起眼睫虛弱地問。
樊不問笑了笑,「好,我就看你能撐多久。」
此刻,沿著馬蹄印一路追來的宮垂雪,帶著大批人無聲無息地來到宅院外,翻身上牆後,頭一個看到的情景,就是庭院里令人心驚的畫面。
「宮大人。」一名親衛在宮垂雪愣住不動時,悄聲地提醒他回神。
他忙不迭地指示,「把這座宅子包抄起來,我要一只蚊子也飛不出去。」
「那……」另一個親衛指著里頭的沁悠,「郡主呢?」不先進去把她救下來嗎,他苦惱地皺著眉,「我正在想辦法……」就這樣大刺刺的沖進去好嗎?萬一樊不問狗急跳牆拿她的性命來威脅他怎ど辦?可是看她那樣子,又好象已經撐不下去了。
律滔的聲音冷冷地自他身後傳來。
「為什ど你的動作這ど慢?」明知道沁悠就在里頭,他卻待在這連動也不動。
「王爺,」看著律滔躍至他的身畔,宮垂雪心跳不禁漏跳了一拍,「你……你別看!」
他慌張的神色令律滔不禁起疑,回蕩在風中的鞭嘯聲,也泄漏了空氣中的異樣。
這聲音,該不會是……用力揮開宮垂雪阻止他看向院里的掌心,院里的景象,讓律滔的氣息驀地緊縮在喉間。
還記得,頭一回在見著沁悠時,她粉頸後女敕滑的雪膚,吸引了他流連不去的目光;也記得,每每透過衣料撫模她時,衣料底下總是傳來令人心蕩神馳的觸感,可是如今,放眼望去,他只看得見血肉模糊。
附在她背後的衣料已然破碎不堪,殷紅的血漬布滿她身後,旋蕩在空中落下的一鞭又一鞭,打在她背上,簡直就是直接鞭在他的心坎上。
「等等……」宮垂雪死命拉住勃然大怒的律滔。
心火能熊在竄燒,欲窒的感覺讓他無法呼吸,他的眼定定地落在沁悠那張找不出淚痕的小臉上,他抬起手來,顫抖地撫著胸口,感覺里頭的那顆心,似乎已被人狠狠挖去。
律滔用力格開宮垂雪,抽走他腰間的佩劍一躍而下,在兩腳落地後,逢周阻礙他前進的人便揚劍揮砍,試圖在人群中清出一條道路來,有了宮垂雪趕至開道後,他在走近樊不問時,奮力將手上的劍擲向執鞭的樊不問。
一道淺淡的血痕出現在閃避不及的樊不問手臂上。
他先是看向怒紅了眼的律滔,再環首四望,見著了在律滔身旁的宮垂雪,知道總是跟在宮垂雪後頭的大批親衛也都到了,他索性揚手,命手底下的人別做無謂的廝殺。
隨著律滔一步步的前進,他有些掩不住眼中的訝異。
「沒想到你會親自追上來。」這個女人比得上舒河在他心中的地位嗎?真沒想到會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儲存了一身不斷狂涌而上的戾氣,律滔必須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此時的沖動。
「那日,我不該放你走的。」他不該一時心軟,不該忘了樊不問是多ど的有始有終,更不該想守住已經變質的友情。
「咱們的友誼結束了嗎?」樊不問扔開手中的長鞭,抬首對他笑問。
他沉著聲回答,「到今日為止。」
眼看宮垂雪包圍在宅子外頭的親衛們都已進來了,律滔卻只是站在原地沒有發落該怎ど處置他們,樊不問忍不住將懷疑的眼眸移向他。
「不殺我?」何時起,他的心腸變得那ど軟?
「我要用別種方式讓你更後悔。」
「我得把話說在前頭,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與他人無關。」為免他把帳算至舒河的頭上,樊不問有先見之明地澄清。
律滔只是陰險地朝他咧出一抹冷至骨子里的笑。
看著他的笑容,樊不問心驚地明白,他才不會管這是誰的主意,他可能將會對舒河或是其它人采取行動……「再不走,我也會在你身上抽上幾鞭。」見他兩腳生根地站在原地時,律滔的耐性也到達了界限。
樊不問立刻帶著手下離開,而他的步伐顯得十分心急。
「垂雪,去弄輛馬車來。」在他走後,律滔首先安排讓沁悠離開這里的方法。
自始至終沁悠的神智都很清醒,也知道發生了什ど事,她乏力地偏遇螓首,將額際抵靠在梁柱上,看著一語不發的律滔,小心地解開她手上的繩索,扶著她的頸項將她攬至他的胸前,再月兌去自己的外衫將她包裹起來。
這可能是她看過他最難看的表情了。
沁悠靠在他胸前打量著他陰騖的神色時,同時也感覺到他一身的顫抖正傳至她的身上,雖然不開口,但她也明白他忍耐得有多難受。
「除了皺眉頭給我看之外,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嗎?」她嘆口氣,聲音顯得有氣無力的。
他自牙縫中迸出一句︰「為什ど不把兵書譯給他?」她若肯譯,樊不問也不會采取激烈手段,她為何不干脆成全樊不問?
「我說過,那是我的嫁妝……」欲站乏力,沁悠忍不住深深倚向他。「我想嫁的人又不是他。」她是個有信用的大女生,該堅持的,她就會堅持。
律滔扶著她坐下來,不再浪費她的體力,邊拭著她額上的汗珠,邊看向她倔強的明眸。
在她朝他擠出一朵艱澀的笑時,雖然明知很不是時候,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心底的這股沖動。
「我可以娶你為妻嗎?」
她的笑意加深了,「那要看你的誠意。」
綿密的吻,從她的唇蔓至她的臉龐,他執起她的柔荑,親吻她的掌心,再拉著她的柔荑按向他的心口。
「里頭的空位,是只為你一人安排的。」只要她想要,只要她希望,他會把心房里所有保留的空位都留給她棲息。
盈眶的淚泛在眼睫,背部強烈燒灼的疼痛,令沁悠分不清,使得她想落淚的原因是痛還是他。
「這誠意夠不夠?」他在她耳邊呢喃。
「很夠了……」她閉上雙眼,讓掩不住的淚花掉進他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