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落的水花,在朝陽的照映下,斑斕得像是串串剔透瑩亮的水晶。
站在一大片地廣到看不見盡頭的花圃里,藏冬正手執手瓢,一瓢瓢地澆灑著圃中,連花帶葉都已然枯萎的花兒。
「你在做什麼?」踩著輕盈的步伐,震玉離開了棲息已有多日的宅子,來到圃中找著了他。
「你醒了啊?」他背著她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怎麼樣,里頭的那只鬼好多了嗎?」
她邊說邊走至他的身旁,「他看來似乎不是那麼痛苦了。」看殞星輾轉在榻上翻騰三日後,她總算是看見他不再盜汗夢囈,終于可以沉沉地睡去。
「那就好。」他可是破例地去使用了燕吹笛曾教他的治鬼之法,暫時撈回那只鬼的一條小命,要是連這樣都不能令殞星好一些,那就枉費他特意打破神規了。
震玉的兩眼放在眼前一片枯黃的花圃上,心底繞上了一圈圈理不清的疑問。照理說,都已是春日了,這里應該是繁花處處,可是這里卻百花不開枯黃如秋,沒有生機得甚至連圃中一株雜草也無法生存。
「這些花是怎麼回事?」它們不會是被這位神給種死了吧?
「哦,它們啊。」藏冬偏頭看了她一眼,再淡淡輕應,「它們的主人拋棄它們了。」
她秀眉微挑,「主人?」
藏冬並沒有回答她,只是在唇邊帶著一抹看似遺憾的笑。
他還記得,當年這里每至花期,芍藥花遍地盛開如海,那番美景,甚至還曾被喻為人間仙境,可到後來,在那一日的黃昏,所有的花兒在轉眼間全都凋零了,它們的花凋之姿,是那麼的壯烈悲淒,恰如主人的心一般。自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這一地的芍藥再度冒芽展葉,更遑論是花開了。
在這些花兒的主人花妖臨走前,藏冬曾和花妖約定好了,在花妖重返人間前,他會代花妖好好照顧它們。
自回憶中走出來的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不知道。」震玉偏著螓首,怎麼也無法在一堆枯葉中看出這曾是什麼花。
「這是花中之相,芍藥。」藏冬擱下了手中的水瓢,拭淨了兩手後,轉過身來想對她,「枯萎了,就很難辨認出來了是不?」
「為什麼這樣看我?」凝視著眼中藏有話意的他,震玉下意識地想要防備和保護自己。
「人和花是一樣的。」他壞壞一笑,拐彎抹角地損起人來,「本來是個花似的小姑娘,在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後,就變得像個母夜叉了。」
她驀地掛下了俏臉,不是不明白他的話意。
「我是要為我死去的親人報仇。」她當然知道因仇恨自己變成什麼是模樣,可什麼容貌長相、姻緣人生,那些都與她再無干系了,她現在,不為她個人,她是為她的親人而活著。
「就算報了仇又能如何?」藏冬听得很嗤之以鼻,「它能改變什麼?能讓你的親人再活過來?」果然是人,人就是有死心眼這個壞毛病,哪像是其他的生物,才不會像人類一樣,為固執而繼續固執。
「是不能改變,但我既然活于世上,我有責任為我的親人雪恨。」父仇子報,為親人報仇有什麼不對?翟慶欠他們震家的太深了,不血刃此仇,她會永遠都有一個遺憾,而死後,她也無顏去見家人。
「是誰賦予你這個責任的?」他以兩手環著胸,嘲弄地問,「有人要求你一定得為他們做嗎?是他們自墓里跳出來要求你的?還是他們曾托夢給你?」
她忽然梗住了,「我……」
藏冬淡淡地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將她心中最想掩藏的心衷給看了個清楚透澈,就像是陽光下,光線可輕易穿透的水滴。
「別把報仇看得那麼神聖偉大,所謂的恨,不過也只是一種情緒。」他伸手指向她的心房,「你不是不甘心,你也不是為了什麼家仇的大義大理,之所以要報仇,不過是想讓你找到個繼續生存于世的目標而己。」
像是被他說中了,震玉慌忙想掩住胸坎,阻止他再透視她心中的想法,腳下的步子也朝後頭退了兩步,然而她的這些舉動,更證實了藏冬的話。
可她就是不想承認。
藏冬也不想讓她不好過,或是太難受,只是又回頭瞥了瞥自己的宅子。
「看看里頭躺的那只鬼,他的恨為他帶來了什麼?」找著了恨真的好嗎?不去看、不去把它揭穿來,雖然心中會懸著一個結,可這樣不是比知道事實更好些嗎?
「殞星他……」她還不知道殞星的來龍去脈,那些,關于他的過去。
「枉他特地還陽來人間走一遭,搞了半天,他的恨根本就不存在,到頭來,他恨意的源頭竟是他自己。」藏冬邊說邊搖首,一臉觀棋者清的模樣,「瞧,報仇真的能夠解決一切嗎?報完仇了後呢?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麼過?」
震玉沉默了,一雙玉手攥得死緊,好半天也答不上半句話來。
她也知道,報仇,根本就不能解決什麼,但,的確誠如他所說,復仇這二字已深入她的骨血之中,成了她賴以為生的目標,是她繼續活著的動力,她從沒想過,若是失去了這個目標,往後她該如何自處?她還有存于世上的目的嗎?
此刻的她,余恨未了,心無去向,不要讓她在此時看得太清楚,不要讓她去認清孤孤單單的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更不要讓她去想那漫無目標的未來,她將該怎麼去度過。
「既然你拿得起,就要學會把它放下。」藏冬語重心長地道,「逞強不會讓你更好受的。」
震玉的聲音有些艱澀,「往後的事,現在想,還太早。」
「會嗎?」他揚了揚墨眉,也知道她在逃避,「它很快就會到了喔。」
她急急想轉開話頭,于是隨意挑撿了一個,不想再讓他擾亂她的心緒下去。
「為何你沒能受天帝正式冊封為正神?」那天,她是听他這麼說的。
藏冬聳聳兩肩,「因為我吃過人。」
「什麼?」她怔住了,張大了水眸愣愣地瞧著他。
「我說,我曾吃過人。」他好笑地走至她的面前,伸指敲了敲她的額。
震玉緊斂著黛眉,「你為何要食人?」身為神,卻食人?這麼做有什麼苦衷嗎?
「如她所願啊。」他笑笑地收回手,笑意里,有著一份難以察覺的悲傷,「是她自己要我把她吃掉的。」
「她?」
他抬首仰望清澈如藍海的穹蒼,「我只是照著她的心願,把她的愛恨悲喜全都代她咽下,讓她的靈魂,又能夠再像是剛來到世上,干干淨淨毫無罪衍的白紙。」
震玉不語地看著他仰望的姿態,不知他的心里究竟是在想些什麼,也不知他在食人之時,心底有著什麼滋味。可她想,在吃那個人時,他一定是苦在嘴里,也痛在心里吧?因為,他的眼神里絲毫沒有半點笑意,他也在偽裝著。
「小姑娘,听我一句話。」沉默了很久,藏冬又再啟口。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他的身側想將他的話聆听仔細。
「當有一天,出現了個願意將你的愛恨全都替你咽下的人,那時你就可以把仇恨這二字放下,到時,你的心就會自由了。」他誠懇地低首看向她,「听我的,現在不要急著做任何事。」
震玉的水眸顯得很朦朧,「被你吃過的那個人,她自由了嗎?」真會有……自由的那一天嗎?她真能有自仇恨底下逃出來的一天嗎?
他面色一改,又恢復了愉快的笑臉,「自由得像是只初回大海懷抱的魚兒一樣。」
「如果……」她不敢抱任何期望,「我的命中沒有願意把我的愛恨全都代我咽下的人呢?」
「會有的。」藏冬伸手揉揉她的發,將她的期待和怕失望的心情全都看在眼底。
「我不等那天,也不等那個人。」思索了許久後,她卻抬首字字堅定地道,「因為,我的愛恨,我要由我自己來擔。」
他也不勉強,「由你吧。」
震玉回首看了看宅子後,猶豫地望向他,「請你……好好照顧他。」
「你要走了?」他馬上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以及又將打算要去做什麼。
她點點頭,「我有事得去做。」
「我會盡量把他看好。」藏冬很大方,在答應她時,不想讓她留下後顧之憂,好讓她能放心地離開。
「多謝。」訴之不盡的感激靜盛在她的水眸里,她深深朝他一鞠首,而後,撩起了裙擺悄悄地離開了花圃。
「傻姑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藏冬不禁搖首,並兩眼往殞星所躺的宅子一瞥,「那個願為代你把所有愛恨全都咽下的人,他已經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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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了?」
藏冬的問話還懸在他的耳際,猶不太清醒的殞星緩慢地睜開眼,在榻上一手撐起半身,迷迷糊糊地看著四周。
方才,他不是還在大漠里嗎?啊,他想起來了,那只是夢,只是一些遙遠又不願想起的記憶。
無法隱藏心事的黑眸,在朝陽下顯得很黯淡,他讓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抬首看向坐在房內遠處的藏冬。
藏冬的嘴邊帶著笑,「被前世纏著不放的感覺很不好受吧?」
知道什麼都瞞他不過,殞星也不想在他面前撒謊或是瞞騙些什麼。
「為何要救我?」他茫然的問,因想起的一切而握緊了拳心。
藏冬無奈地攤攤兩掌,「受人之托。」先是有個燕吹笛,再來一個震玉,他就是不想管閑事也不得不管。
璀燦的日光均均灑落了一室,殞星抬手想遮掩這一室的亮眼,這一室的……現實。
為什麼要讓他再醒過來?就讓他這麼永不醒來那該有多好?他根本就不想再回到人世面對殘忍的真相。以往,在陰間時,他離不開自責又回不到從前,于是他埋首、蒙眼,內疚不忍回顧生前的一切,他都刻意地選擇把那段過往遺忘在人間了,為何他要再走人間這一遭?那道永不能愈合的傷口明明就要消失了,何苦再去將它扯裂,再讓他去面對那讓他自慚形穢的往事一回?
他不該想復仇的,他不該答應鬼後之請的,因為回陽,這只是個讓他再度往罪惡淵藪里跳的跳板,令他再度墮入其中糾纏,苦苦不能掙月兌。
很想逃,他想逃離這些想忘掉的過去,永遠都不要再記起來,但,記憶就靜靜擱在那兒,逃不開自己的心,他又能逃去哪里?
苦無去路。
一抹白色的身影晃掠過他的腦海,嗅著窗外在春日里盛開的百合香氣,他想起了震玉那張清麗的臉龐。他還記得,她的眼角眉梢,對他寫滿了關懷與憂慮,她把他懸在她的心上。
「她呢?」這才發覺屋內無一直與他為伴的震玉的身影,他忙問向對著他沉默靜看的藏冬。
「她?」藏冬挑高一眉,「抱著你睡的那個姑娘?」想想在他未醒的這幾日來,震玉怕他會冷怕、他會在夢中寂寞,不是一天到晚擁著他,就是緊牽著他的手不放,這實在是讓他這個外人看得很有想象的空間。
他的俊臉微微緋紅,「嗯。」
「她去面對她的仇恨了。」藏冬故意深深一嘆,臉上寫滿了遺憾之情。
殞星臉上的緋色霎時盡褪,面色一下子刷白了,「怎麼面對?」
「報仇啊。」藏冬眼中的眸光一閃,尖銳地直刺進他的眼底,「就跟你一樣,報仇。」
「你怎不攔著她?」大驚失色的殞星在震愕之余,邊下榻穿鞋邊遷怒于他。
「嘿,我都管不著你了,又怎看得住她?」藏冬吐著舌把關系撤得很干淨。
他又急又氣,「她那傻瓜……」她怎麼報仇?勢單力孤的她根本就無法去對付翟慶。
「你也是傻瓜一個。」藏冬懶懶地對他搖著手,「別再管她了,你的身子若是舒坦了些,那你就先上天問台去。」
殞星狐疑地彎起墨眉,「天問台?」
「你身上所中的金剛印若要全解開,你必須去天問台找燕吹笛。」光是看他胸前背後深烙的金剛印所造成的掌印,他就知道這一定是皇甫遲命軒轅岳干的好事。
「你不能解嗎?」何需舍近求遠?這家伙不是個神嗎?
他搖搖頭,也只能大嘆無能為力,「這世上,唯有燕吹笛和他的師父師弟,才能解你身上這獨門的收鬼印。」
「獨門?」殞星微微眯細了眼,「姓燕的跟那個對我施法的人一伙的?」
「對你施法的人名叫軒轅岳,救你的人則叫燕吹笛,他們兩個,曾經是對師兄弟。」愛說八卦,也愛听八卦的藏冬,大咧咧地將燕吹笛一直不想讓人知道的身分抖出來。
「曾經?」
「哎,過去的事很復雜啦,這些你用不著管。」不敢說得太多的藏冬無所謂地搖著手,而後面色一改,正色地望著他,「記住,你得快快上天問台去找燕吹笛解印,要是去遲了,你的麻煩就大了。」
他不肯同意,「我要先去找震玉。」也不知她離開了他多久,或是現在怎麼樣了,萬一他來不及找到她,使得她也變成翟慶手下的亡魂怎麼辦?
「喂,笨鬼。」藏冬不滿地皺著眉,「我叫你別管她先上天問台,你是哪句話听不懂?」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只鬼類,老是沒把他的話听進耳朵里。
「反正我已經死了,再怎樣,也都不會比現在更慘,但她還活著,我不能讓她做傻事。」他已再沒有什麼好失去,因此,他可以不顧己,但震玉不同,她還那麼年輕,什麼人生的種種滋味都還沒嘗過,她不能死。
藏冬冷冷地哼了哼,「誰說你不會更慘?」
「什麼意思?」他一怔,不解自己還能再有什麼遭遇。
「短期內,你要是不解開金剛印,你就會魂飛魄散。」軒轅岳修法苦修了廿年可不是修假的,加上他原本就有萬中選一的天資,這個金剛印,可是讓軒轅岳在鬼道中人人……不,鬼鬼聞之色變的頭痛大敵。
殞星沒料到事態竟會如此嚴重,好半天,就只是怔怔望著他。
「別說永世不得超生,你是會直接化為烏有。」藏冬見警告奏效了,于是愉快地再次提醒他,「哪,現在知道誰的事情比較緊急了吧?」
輾想了許久後,殞星的眸中煥出光采,他毫不猶豫地開口。
「她。」
「什麼?」藏冬的下巴險險差點月兌落墜地。
「我要先救她。」他邊說邊把鞋穿好,站起身將放在榻邊的衣裳穿好後,便在屋內尋找著他的長刀。
藏冬簡直想跳腳,「你……」
「你不了解在她身上遭遇過什麼事,因此你不懂她若是直接去找翟慶,她可能會——」找來自己的長刀後,他正想解釋清楚,但洞悉一切的藏冬卻揚手打斷他的話。
他一口氣說完,「翟慶殺了她一族,而她登門去找翟慶報仇的話,她的下場,大概也只是跟她的親人們一樣身首異處,對不?」
殞星頓愣了一會,就見他不滿自己被看輕的眼神投射過來。
「誰說我不知道的?」說來說去,好歹他們神類也是等級最高的一類,天底下有什麼事是他不清楚的?
他沉下了臉,「既然你都知道,你還要我別管她?」分明全盤知曉,卻還攔人?他這個神到底在想什麼?
「為何你要管她?」藏頭反而理直氣壯地倒過頭來反問,「你是她的誰?」
殞星被他問倒了。他是她的誰?
在藏冬開口之前,他沒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仿佛,救震玉、拉她靠在身邊、與她緊緊相偎,本來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他低啞地問︰「難道你要我……什麼都不做嗎?」
「人各有命,她的命是屬于她自己的,她要如何,與你無關。」人心是最難束縛的,管得住人,熄不了那蓬復仇之火,他再怎麼留,人也是無用。
「換句話說,你要我放棄她的生命?」把話徹底听得明明白白的殞星,冷肅著一張臉,眼底,有掩不住的怒意。
藏冬笑得一臉壞意,「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喔。」
「告辭。」他立刻大步往外頭走去,再也不想理會這個不顧人命的山神。
「你瘋了?」藏冬急忙閃身至他的面前,「外頭現在正有一大籮筐的鬼差正在找你,你一出去,你準完玩了!」
「鬼差為何要抓我?」都是同類,鬼後為何要派鬼差抓他?
他懶洋洋地提醒,「難道你忘了你曾答應過鬼後什麼事?」
殞星猛然回想起在天壇上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遭皇甫遲掏心祭天的暗響,同時也體認到,他有辱鬼後所賦予的使命,使得鬼後的惟一愛子白白死在皇甫遲的手中。
他勉力壓下心慌,「你怎知道鬼差來了?」
藏冬沒好氣,「老兄,雖然我知道自己沒名列仙班,也名不見經傳,但請你別老忘了我是個沒正牌但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山神好嗎?」
腦中一陣恍惚,反復反復思索著自己目前的處境,殞星不知該怎麼抉擇,他痛恨要他選擇的時刻。
記得當年,他擇貪忘義,于是造成了所有的錯誤,今日,他該怎麼選?是該放棄自己的魂魄,還是放棄震玉的性命?
「喂,喂喂……」越看越覺不對勁的藏冬,在他又抬起腳步準備往外走時,連忙想攔他,「你真沒把我的話听進耳里?」
「多謝你的勸告,但,我還是要去救她。」已然做了選擇的殞星,朝他微微頷首致謝,隨後即繞過了他朝外頭奔去。
「笨鬼!」藏冬在他身後遠遠地喊,「你若是不去天問台,你會魂飛魄散的!」
殞星宛如沒听見他的喊聲般,腳下的步一刻也沒停,他不斷奔跑,連自己也不能理解他為何會跑得這麼快、這麼急。
在綠色漾漾的森林中,不斷倒退的樹影在他的眼前匆匆掠過,他邊跑邊想,他在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親人或是朋友,再次回到人間,不過是為了回來報仇和受人之托,這只是很單純的兩件事而已,震玉值得他這般冒著危險去救嗎?她只是人間的一個女子,一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女人,而他,則是只心虛的鬼,他們甚至不同類,雖然在祭天台她曾以身救他一命,但他不也曾救過她數回?
這樣,可算是扯平了吧?他沒欠她,相反的,她欠他的太多了,那為何此刻他卻還是停不下他的兩腳,為何還在覺得用奔跑不夠快時,甚至改采飛躍的姿態,一飛一頓地踩在樹梢頂上,急急想離開此地去尋她?明明知道去了很可能就將是死路一條,為什麼,他就是無法停下腳步來?
很可能,就是為了她曾說過的那一句話。她說,她願意代他流淚。
曾經,他在錯誤中沒有救回任何一條人命,而今,他可以不讓往事再度重演,他必須救回她,因為,她這朵雨中的百合,在他最是寒冷苦痛的時候,朝他伸出了手,用她溫暖的掌心將他緊握,她將他收容在她的心版上,讓他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然棲息的地方,她的眼中有他。
她是他在人間惟一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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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顫音輕輕揚起,自艷麗的歌姬口中吟唱悲涼的出塞曲,就像是當年呼嘯過的風沙,再一次地滑過他的耳際。
飄浮在空氣中的,是葡萄美酒的芳醇氣味,緩緩旋搖著手中的夜光杯,枕靠著嬌嬈小妾的翟慶,深深地合上了眼,耳邊始終徘徊不去歌姬那句低嘆的歌句。
英雄騎馬歸故鄉……
回憶如飄萍,在他的心頭蕩蕩漾漾,仿佛在恍眼中,他又回到了大漠中的南陽國,他依舊是當年的俊朗美少年,記憶像是指縫間滲漏的細沙,再次在他的心頭悄悄滑落。
年少時的他,並不快樂。在這國弱民貧的南陽國,青雲之氈,他走得是那麼辛苦,在大漠里拼搏那麼多年,他功名與前程依舊無望;心之向的絕色儷人,偏偏是遙不可及的呼蘭公主,這麼多年來,那時慘淡的年少、她的倩影,在他的心中一直是個抹之不去的影子。
一切的改變,是從何時開始的?啊,他記起來了,是從他自宮人口中說听說,呼蘭公主所青睞的男子,竟是他生死至交的好友開始的,那時,感覺自己遭殞星背叛的火種,已在他的心中隱隱燃起。
在听見呼蘭公主即將為南陽國而被派去和親時,他的心都碎了,並在痛楚中驚覺,如此下去,他再不為自己做些事,再不把他的夢想付諸實行,他往後的人生都將有悔。
被南陽王派為國使前去與天朝使臣進行和親之議前,他已暗自下定決心,他要將呼蘭公主據為已有,而方法,則是出賣。他明白,只要他願割下心中所不舍的那些,他便能擁有。而他要出賣的人,即是令他愛之入骨也恨之骨的殞星,呼蘭公主芳心暗許的好友。
他無法否認,會通敵賣國,有一部份是想報復擁有得比他多的殞星,因為那時的他不明白,他與殞星一同出生人此,以血護國、以軀防疆,他的付出是哪一點比殞星少?論容貌家世、戰功威武,他是哪一點及不上殞星?為何殞星可輕而易舉地登上將軍之席,而他,卻只能站在後頭遠望殞星的背影?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照著他的計劃,他冷眼看著殞星一步步走入他設的陷阱,按計劃,只要他為天朝皇帝拿下南陽城,再割下殞星這名護國大將的人頭,那麼,呼蘭公主就會是屬于他的。只是呼蘭公主殉國的舉動,卻不在他的預期中,在痛徹心扉地目睹呼蘭之死後,燒得正熾的怒火,令他無法克制地先殺了殂星,而後,再毀了南陽國投奔天朝的先帝。
入天朝的這些年來,他的青雲之路一直走得很平順,在先帝病臥龍榻時,他與丞相震剛一同被封為顧命大臣,先帝駕崩後,他更是理所當然地高高站立在金鑾殿上,扮演顧命大臣的角色掌管國計,並在新帝于天壇登基時,站在新帝的身後一同俯視天朝這片大好河山。
如他所願,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只是,這些都是換來的,在這些煙雲榮華後,是用他和他人的血與淚換來的。
這些年來,他夜夜渴望能夢見呼蘭,卻始終沒夢過她一回;每當年年風兒吹起京兆的章台柳時,他會想念一望千里的黃沙大漠,想念沙丘在夕照下的陵線和暗影;偶爾听見來自異地的故鄉樂音時,也會因龐大的思鄉之情而偷偷涕下。年少時的他,不知道在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後,那無法遏止的思念,便注定要在往後的人生里密密填滿了他的腦海,這代價,是他親手換來的。
「相爺。」魂縈夢牽的音律乍停,府內總管制式的音調沉沉地停在他的耳畔。
翟慶慢條斯理地睜開眼,在側耳聆听總管的報告後,揚手斥後的小妾和一室的歌姬樂女,站起身走至裝點得一片大喜紅燦,燭光瑩瑩的內室里。
今夜,是他納入第十七小妾之夜,他深吸了口氣,強自按捺下胸口里那顆跳得飛快的心,命令內心局促不安的自己強坐在椅內靜候。
時間很緩慢的逝去,不過多久,在府內總管和媒婆的牽引下,他新納的小妾被迎進布置好的新房內,引至榻上等侯他這名夫君來親閱。
外人退下後,房內顯得很安靜,隱約只能听見燭蕊燒灼的幽微聲響,越是走近她,他的呼吸便越顯急促,繞過花桌時,他省略了為新娘揭蓋頭的稱鉈,像被幽幽牽動的茫魂一樣,被吸引至她的面前掀起她的蓋頭。
一點一點的,她的容顏在紅巾下逐漸顯現,那是張絕艷的容顏,煙眉淡掃,眉心妝綴著一朵如豆大小,四瓣花瓣如心的紅花,菱似的唇點了一抹嫣紅,越是揭至後來,他喘息得更是急促,最後無法忍耐地一把掀開,讓她的容顏在燭下盡現。
「抬起頭來。」
一直閉目的新妾,緩緩掀起眼廉,仰起螓首看向她的夫君,翟慶忍不住一手掩住胸口,難以克制那股心激的慟意,不自覺中,他的眼中漫出淚光。
是呼蘭,呼蘭又再世為人了!
「呼蘭……」以為自己又再度見著心愛的人,翟慶抖顫地伸出雙手探向他。
燭光下,靜貼在震玉手腕間的短刀流光爍爍,她忽地發難,舉刀往前狠狠一刺,先中他的肩頭,再刺,繼中他的月復間,但因力道輕,翟慶所受皆不過只是皮肉傷,眼見數刺不成,她銀牙一咬,月兌去了鳳冠上前,一骨碌地再朝他刺去。
沒料到她手辣至此的翟慶,在痛意中連退了數步,隨手拿起桌上的稱鉈使勁打落她手中的短刃,再擒住她的手腕,將它折至她的身後,在那同時,他也徹底夢醒。
數日前,在她自投羅網找上門來時,原本他是想派人暗地里殺了她便罷了,可沒想到,在近距離下看清了她那太酷似呼蘭的容貌後,他的心動搖了。就在他動搖時,他清晰地听見,伏在地上的她說她不是為報仇而來,她是只想活命,盼他能留她一命,納她為妾好能停止顛沛流離的亡命生涯,好能有個安全的棲身之所。
不是不明白她真正心意的翟慶,並不想戳破她的謊言,只因為,那張晝思夜念的容顏,是他這一生惟一真正愛過的人……
他喘息地貼在她身後問︰「你以為我會蠢得不知道你的居心?」
「還我一家人的命來!」敵不過他力道的震玉,使盡了力氣在他的懷中掙動。
「相爺?」听見新房里有不尋常的動靜,擔心他安危的府內總管忍不住探門進來。
翟慶怒眉一斂,「沒事,出去。」
「是。」
「殞星在哪里?」他扭過她,將她反過身來使勁地掐緊她的兩臂間。
緊閉著唇的震玉,眼中閃過一絲流光,忽地有些明白曾在殞星身上所發生的遭遇。
他用力搖撼,「說!」
「我不認識這個人。」受痛的她扯出一笑,笑看著他臉上那份難掩的倉惶。
「他不是人,他是……」以為她不知殞星真正身分的翟慶慌忙想解釋。
她好整以暇,「是什麼?」
因為她的鎮定自若,一時沖動的翟慶也逐漸恢復了理智。
「為何你那麼害怕見到他?」她的雙眼明明白白地反映著他的心虛。
他用力一哼,「誰說我怕他?」
「不怕他,那何需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發抖?」震玉低首看了看他抖顫地握住她的雙掌,「你欠了他什麼?還是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把柄落在他的手上?或者,他根本就是你殺的?」
「住口!」被說中的翟慶放聲大吼,揮手一甩,將她甩撲至遠處的物櫃上。
因撞擊的力道太過強大,滿眼金星還沒回過神的震玉,下一刻已又被他拉去。
「別以為有只鬼為你撐腰我就會怕了你……」他邊說邊一手打開櫃上的一個秘櫃,「告訴你,他是我殺的!他若是能再世一回,我便再殺他一回!」
正欲趁機月兌身的震玉,在見他拿出一只用上好透明玉石所雕,上頭封了兩道天符的大瓶時,她渾身怔住了,無限的心酸涌上她的鼻梢,令她難過得直想掉淚。
「好好的給我看清楚!」翟慶一掌按押著她的後腦,逼她去看清瓶內那顆半浮在不知名水中的人頭。
在瓶里,是殞星那顆被削去的人頭,看著那閉目合眼的殞星,強忍鼻酸的震玉伸出雙手想替殞星奪回來,指尖才踫到瓶緣,翟慶便來阻攔,她只來得及撕下那兩道貼在瓶口的天符,釋放殞星因此而遭到禁錮的靈魂。
「看見了沒?」他掐緊她的頸間,「他要是再出現一回,我就再把他的頭再割下一回!」
「是嗎?」震玉沒有直視他,目光透過他的肩頭,直視那名不知是在何時站在他身後的鬼。
被她篤定的目光一怔,翟慶霎時心中有數,冷汗爭先恐後地自額際冒出來,他緩緩松開掌指回過身,就見那名被殺的冤魂就靜站在他面前。
「你……」恐懼的音律自他的喉際微弱地竄出,「你早死了殞星沒去理會翟慶,也不去看自己的那顆人頭,他只是朝震玉招招手要她過來,而怔怔站著無法動彈的翟慶,則是一瞬也不瞬地瞪著那張熟悉的臉龐。
連連打過三次照面,卻始終都沒听見他開口說過話,沒听見他說,他回來是想做什麼?翟慶困難地咽了咽口水,恐懼像一行緩緩上爬的螞蟻,蜿蜿蜒蜒地爬上了他的心坎,既癢又痛,恨不得能把它像是掌指下的蟻群一手揉盡。
「你說話!你說,你是人還是鬼!」在殞星一手拉著震玉要離開時,他扯開了嗓子在他身後大叫。
殞星霎時立即回首,陰森嚇人的鬼面震嚇得翟慶幾乎無法成言。
「有鬼……」他顫顫地道,隨後有如大夢初醒地將心神勉強一定,忙不迭地朝屋外大嚷,「黃泉!」
一股味道順著開啟的房門流泄進來了,在翟慶方嚷完之後,嗅覺靈敏的殞星忙拉過震玉環抱住她,目光炯炯地盯瞪著被夜風吹開搖搖欲動的門扇。
到底是什麼東西?
下一刻,一名裝扮妖異的男子,方一腳踏進門內,嗅著他身上的氣味,殞星立即頓悟來者是何方神聖。
不是人不是鬼不是神……是妖!而且,是只道行不知有多少年的妖!
「咱們走。」當下他心頭一斷,在對方行動之前帶著震玉自屋旁的窗扇破窗而出,不回頭地直往外頭竄去。
「你愣在這做什麼?還不快追?」眼見殞星就這麼跑了,翟慶氣急敗壞質問著動也不動的來者。
黃泉淡掃他一眼,「他跑不了的。」
「你想做什麼?」被他突如其來的前進嚇了一跳,翟慶在他靠過來時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黃泉只朝他探出一掌,「飛鳳鏡呢?」
「事成之後我自然會給你。」他沒好氣,「現在,立刻去把那只鬼給我抓來。」
「捉回他又如何?」黃泉挑高了劍眉,忽地傾身在他的面前問,「捉回他後,你敢直視他的雙眼嗎?你能面對你的心魔嗎?」
被他那一黑一碧的雙眼一看,心生畏懼的翟慶氣勢頓時氣短了三分,並心虛地漲紅了臉龐。
黃泉冷淡的聲音再度飄進他的耳里,「或者,你又想再一次掏出他的心、堵住他的口,這樣,你以為往後就不會再有人指著你的鼻子說你是叛徒?」
他心慌地否認,「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黃泉也不怎麼想管他到底承不承認,腳跟一轉,便乘著涼涼的夜風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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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丞相府的燈火一盞盞的點亮,滿城吹起了颯涼的夜風,似乎在這一夜,全城的人都知道有只鬼降臨人間了,黃泉靜站在街頭的一角,看那一人一鬼慌忙的腳步被丞相府中派出的人手困住了,他微微傾身靠在樹旁,想知道這名曾是揚威大漠的將軍,帶著一個女人將如何月兌困。
手執火把的人們四面八方的涌過來,人人的臉龐上,帶著恐懼和好奇,在府內總管的指示下一一撲向他們,一手護著震玉的殞星揚起刀,感覺往日的光輝歲月已不復存在,他也不是什麼渴望報仇的將軍,現下的他,只是只想救震玉的鬼。
這名自他的手中救回的小小女子,為了她那雙看向他的眼眸,他可以奮不顧身,他可以為她努力存在于世上。為她付出,他心甘,哪怕她只是把他當作同伴而已,他就是不想離開她,因為在他重回人間倍感孤寂之余,是她伴在他的身邊,同時,也是因她,讓他知道了真正為一個人付出,是怎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