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廟外月色清冷的光影,喜樂在神案前模索到了火摺子,使勁吹出星火後,點亮了一根白燭,讓黑暗的室內再閃瑩亮了起來,但在寂靜的廟內,她再次找不到嘲風的身影。
爺爺已經走了好些天,這些日子下來,白日里,在街坊鄰居的協助下,嘲風與她一起料理著爺爺的後事,但入了夜,嘲風不似以往會安份地留在廟內,每每她在夜半醒來時,在廟內總尋不到他的身影。
小心地將燭火移至孝紙扎的燈籠里後,身心皆疲憊的她,蹣跚地拖著兩腳走到外頭,抬著看向廟檐,再一次在月下看見蹲在檐上不動的他。沁涼的夜風吹掀起她的發,在橫飛的發絲中,她依稀看清了那張遠眺的臉龐。
那是張自責的臉龐,自責自己竟無法阻止病魔奪走爺爺的生命的臉龐。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是她知道,在他那雙盛滿孤寂的眼楮里,包含了多少對自己的責難。在爺爺走後,來幫忙的街坊要他跟著張羅喪事所需,他便照著指示去做;他人教他念佛號法號,他便跟著念;他人教他要跪在靈前教焚香,他不發一言地照辦;他什麼都照做.什麼都不過問,好似在他胸坎里那顆天真好奇的心,已是隨著爺爺一塊入了土。
這不是她所知道的嘲風,在她的記憶里,他應該是好奇與無憂的,他只需跟在她的身後隨著她為每日三餐而忙碌,他只需開心地沉醉在書本里撫掌大笑,可是自從她與爺爺教會他太多人間之事後,嘲風逐漸變了,他變得懂事,學會了品嘗喜怒哀樂,而這樣,到底是好或不好?不知為什麼,她好想念以前那只似懂非懂的瑞獸,她想念每當她一回頭,總可以見到那張像是朗朗楮蒼的燦爛笑顏。
熟練地在檐角架上木梯後,喜樂將燈籠插在腰際,小心地攀爬上廟頂,走在廟頂上,燈籠的瑩瑩白光一級一級地照亮了屋頂的脊骨,在走至嘲風的身旁後,她將燈籠擱在身旁,與他一同仰首看著急切的流風吹散了天頂的淡雲,轉眼間,大地在月色下絲絲明亮了起來。
就著遠處近處的月光和燭影,一語不發靜看著他的喜樂,忽地覺得他的身影很渺小,不再似記憶中的高大魁偉,在他看似堅強的外表下,藏在他胸膛里的那顆心,其實也是血肉造的。
涼風順著樹梢的女敕葉滑行而過,凝視著遠方的嘲風動了動,兩手模索著身旁的她,在模著她後,他蜷縮著身子將頭枕在她的膝上。
「我好像病了。」他的聲音悶悶的。
「哪不舒服?」喜樂調整好他的躺姿,雙手撫順著他被風吹散的發。
「心頭悶悶的。」他一手撫著胸坎,原本颯朗的兩眉深深緊鎖,「每次一想到爺爺,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傻瓜,那是因為你難過呀。」她指尖不舍的撫上他糾纏的眉一手來到他的身後,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他,「因為你為了爺爺而傷心。」
在她拍撫的溫柔節律中,嘲風茫然地看著自枕在她膝上看出去的月景。
來到人間這麼久,他首次明白了何謂傷心。頭一回,他覺得朋下的景物是如此地孤寂,而他的思念,像一艘靠不著岸的小舟,叫日飄藹在追念的湖泊里,在連綿不斷的水波問,尋覓著從前的往事。
今夜在檐上待了那麼久後,再次放眼看去的人間,已不是初時的模樣。
它不再是他跟中的瑰麗多彩,倒像是來幫忙的大娘、大嬸手中扎的紙白蓮那般地蒼白,就連愛笑的喜樂臉上也失去了笑容,突刺的改變讓他無所適從,因此,他試著再次彎膝屈著身子,用他與生俱來的神力守衛著眼前所看見的每一寸風光,但,即使他躍上了同樣的地方,姿態如舊,他卻再也變不回原來的嘲風獸,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動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點找出爺爺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語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听,恐就將被吹散在夜風里。
然而喜樂卻听得一清二楚,「嘲風……」
他兀自將責任攬至身上,「倘若我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而爺爺也不會離我們而去。」
「這不是你的錯。」她推他坐正,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向他解釋,「爺爺老了,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間有的常態,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瑩白的燈籠火光照照閃爍,映亮了他們蒼白的臉龐,嘲風望著她的眸子許久,傾身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伸手環抱住她一身的溫暖。
他把聲音埋在她的發間,「我想念爺爺。」
「我也是。」喜樂知解地擁著他,指尖滑進他濃密的發里。
夜風很涼淡,喜樂的體溫很溫暖,但,似乎太過溫暖了些。隱隱覺量礙有些不對勁的嘲風,稍稍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解地看著她過于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們下去。」當他的目光開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時,喜樂想在他看出什麼端倪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于風勢稍大,縫蜷而來的風兒掀開了她的衣袖,雙眼銳利夜間視物的嘲風,瞬間即捕捉到了那份舍他感到不安的源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動作飛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頓時驚聲抽氣,「喜樂……」
她縮著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著她的手臂移向燈籠的光芒,燭光下仔細地看清了她臂上數點令他眼熟又心驚的紅斑。
「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嘲風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音調里彌漫著恐慌,令他的聲音听來有些顫抖。
無奈地看著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樂垂下眼睫,「有一陣子了。」
他緊張地拉過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隱瞞事實的衣袖時,同樣地看著了他不願意相信的紅斑,他怔怔地松開她的手,頹然坐在檐上呆望著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爺爺同樣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樂,困難地張開嘴,可是卻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辭句。
「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的,但我找不到機會向你說。」本來她是想跟他好好談談的,在忙完了爺爺的事後,這幾日來,她夜夜翻來覆去就是在考慮該怎麼安頓他。
「不會的……」嘲風抗拒地朝她搖首,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不會有事的。」
「嘲風……」沒料到他會這麼難以接受,她哽著嗓喚他.試著讓他平靜下來。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麼都不要說,我一個字也不要听!」
「別這樣……」喜樂試著拉下他的手,卻見他在急促的喘過後,眼中煥起一抹異樣的光柔,抬起頭炯炯地直視她的眸。
他急切地將她摟進懷里,低聲地在她耳邊撫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廟里好好養病,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她張大了兩眼,里頭像是裝載了滿滿的意外。原本想對他交待許多想好的計劃的她,霎時沉默了,她沒想到是他先倒過頭來安慰她,更沒想到他害怕失去的恐懼竟是這樣深。
她閉上眼,將面頰偎向他的頸項,「我很想照你的話欺騙你。」
「那就騙我啊。」將她抱個滿懷的嘲風渴望地催促著她,「來,就照著我的話跟我一起說,說你會好起來。」
喜樂沉著聲,沒有開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覺他的雙臂環過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熱意自他的掌心透了過來,貼著她的背,熨著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會不聲不響地丟下這只什麼都不太懂的呆獸,爺爺已經不在了,要是連她也走了,誰來照顧他?往後還有誰會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不亂吃東西?往後,在他又搖著頭說不懂時,誰來耐心地坐在他的身邊一一講解給他明白?
其實為他擔心那麼多,到底她還是自私的,她自私的想多留在他身邊一點,不可否認的,是因她喜歡他傻傻地凝望著她的模樣;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卻執意裝作不明白,好纏在她身畔追問的笑臉,還有他對胡思遙的小小妒意,令她心頭既酸且甜,余味久不散。
「我會好起來的。」被他的體溫蒸騰得倦意淺淺.她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渴睡地閉上眼。
「你,會好的。」得到暫且苟安的答案後,嘲風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在檐上坐穩後,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開衣襟將她包裹起來。
她以指點著他的胸口,「不可以因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會。」
「你保證?」睡意襲上,她的聲音也愈來愈小。
「保證。」他低下頭,溫熱的吻印她的額際上。
擱在一旁的燈籠,搖曳的焰心受了急來的風兒沿縫一灌,黯然熄滅。
四下幽暗中,風兒刮過天頂,撥雲見月。
月光拂抵懷中喜樂的睡臉上時,嘲風心底稠密的濃雲也被逐盡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著懷中的人兒,並再次將雙臂收緊了些。
向來,她就只是給人看她的笑臉,不讓人看她笑臉後頭的心酸,但她帶給人們喜樂,那由誰帶給她喜樂呢?她是個好女孩,他很嶄念她活蹦亂跳的俏模樣,也渴望能由他帶給她更多的歡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繼續沉陷于失去的傷懷中了,失去了爺爺後,這一回,他絕不再任喜樂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ZZZZZZ
四下鴉雀無聲。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住戶,紛紛怔住了腳步,或是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動作齊一地探首往大街中心看去,很難相信,那個站在街上一臉噬人凶相的男人,正是他們每日都會看見的新乞兒嘲風,那個讓每個人都喜歡親近他,只會呆呆傻笑逗人樂的嘲風。
嘲風將狠目眯成一條細縫,「你說什麼?」
「我……」遭他利眸一瞪,一陣冷意涼颼颼地自趙碧山的背後刮過。
「抽稅?」青筋隱隱在嘲風的額上跳動,他在階上擱下兩手的湯一碗和飯菜,小心地將它們藏在階頂的門邊,再直起高人一等的身長,俯視站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的趙碧山。
「這……這是咱們幫會的規矩!」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助陣的靠山們後,趙碧山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挺直身子,理直氣壯地把來意再次表明。
兩叢熊熊的悶火,好似在嘲風的眼底燃燒。
自喜樂病了後,這幾日來,他把喜樂托給住在破廟對面的葉家大娘照顧,獨自扛下了兩人的生計問題。每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他便上街為住在街角的幾戶大戶人家灑掃門庭,等到了早膳的時間他再趕緊拎著碗去街頭的趙大善人家等著領粥好帶回去給喜樂喝,接下來的一日,他不是尋找何處有人布施碎銀,就是去山里撿拾柴火扛去市集好賣了換錢,有時他也會幫那幾個疼愛他的大嬸大娘抱孫帶小孩,以換取她們每日淪流去照料喜樂。
可在今日,居然有個自稱是街頭小霸王的,帶了一票投效旗下的乞丐,大刺刺地來到他的地盤上,嚴重妨礙他做生意不說,還把目標指向他碗公里的碎銀,以及身後那碗阮家大娘特意為喜樂的補身雞湯,說是要抽什麼人頭稅,更要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買柴錢,奉送給這個坐享其成的家伙,就只是為了那個什麼幫會的古怪規矩?
人可忍,獸不可忍。
「我受夠了你們人間的這些狗屁規矩!」壓抑太久的嘲風終于爆炸,趁著喜樂不在,一古腦地把這陣子累積的擔心全都化為怒氣,震耳欲聾的吼聲自他的口中進出,當下有如一記響雷在大街上轟然響起。
趙碧山的兩耳被他吼得幾乎听不見,「我、我……」
街坊鄰里的下巴墜落一地,怔看著眼前怒濤漫天的嘲風,沒有人記得去撿拾起來。
「你、你別過來……」眼看著臉色鐵青的嘲風一步步踏來,心慌的趙碧山才想回頭搬救兵,沒料到帶來的人馬卻早已一哄而散「喂,你們別走哇!」
早就把喜樂的叮嚀拋諸腦後的嘲風,張牙舞爪地步步進逼,直至趙碧山退無可退時,正待發作,一陣疾來的厲風卻令他倏然一怔,渾身警戒的寒毛都因此而豎起。
仿佛有人忘了關上天頂的窗扇似的,驟起的狂風自天頂落下急急亂卷,將大街上小販的招牌布幔吹刮至半空中旋繞飄搖,咆聲作響的疾風一路呼嘯,滿街青翠的綠萌也遭刮落一地碧葉,片片迎風而起在風中疾飛,剎那間,大地昏黑如墨,一地冥色不可收拾。
面色凝重的嘲風默然抬首,微眯著眸,視線穿過漫天的飛沙塵埃,在遠處的雲里風間,依稀見著六道黑影矯矯竄過朝束疾行,他懵然地瞪大了眼,心中的警弦隨即被拉繃至最頂點。
是六陰差,他們正路過此地。
感覺到有道視線正在凝望,處在雲中的六陰差的無妄與無噬回眸一瞥,頓時發現了不該身處人間的嘲風,三人的視線恰巧撞個正著。
驟然刮起的大風忽地停息,半晌,絲絲縷縷的白霧,自街道上涌來,似是少女身上的湘裙那般潔白濃密,轉眼間,濃霧吞噬街頭巷尾,處在霧中,伸手不見五指。
「哪來這麼濃的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趙碧山,伸手揮拍著隊的白霧,想將彌漫的霧氣驅散開來。
「大娘、大嬸快進屋去,把門窗鎖好千萬別出來!」知道自己被看見的嘲風忙扯開嗓,大聲命因這突來的異相而面面相覷的街坊些避難。
好不容易將身旁的白霧驅散了點,趙碧山狐疑地擰起兩眉,仰著兩道急速下墜的黑影。
「你還愣著?」在街上的行人都躲進民宅里,而家家戶戶也都照他的話躲好後,他回過頭來,氣急敗壞地拎過還呆站在原地的趙山。
「什、什麼?」被他粗魯的手勁扯至身後,趙碧山還沒回過神。
「別出聲。」嘲風伸出一掌掩住他的嘴,兩眼直視著前方,並把再往身後推躲好一點。
視線越過嘲風的身側,趙碧山不解地看著前方原本還依依不舊濃霧間,突似遭人劃分出了一道小徑,自霧底的那一端,款款走來兩名長相和打扮皆怪異的男于。
渾身繃得緊緊的嘲風,緊屏著氣息不作聲,僵直著身子面對一朝他走來的陌生客。
走在前頭的無妄,在靠近嘲風後定下腳步,饒有興致地繞高了眉。
「真意外,這座城里居然有瑞獸。」人間的嘲風獸全都失了元神,沒想到,元神的正主兒卻在這讓他們給遇上。
「他是嘲風獸?」肩上扛了一柄鐮刀的無噬,有些錯愕地停下腳步。
「錯不了。」
無噬听了,血紅的嘴咧出一抹涼笑,「正愁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麼?」心底大概有譜的嘲風,邊問邊護著身後的趙碧往後退。
無妄笑意淺淺地將十指按得喀喀作響,環首四顧了一會後,徐徐朝他挪動腳步。
「只是有一點公事。」奉鬼後之命,他們來到人間後,頭一件事就是得除掉人間的守門人嘲風獸,好為往後陰間大舉派出的陰差開路。
趕在他們動手前,嘲風不得不緊急聲明,「我已經不是檐上瑞獸了。」
「無妨。」無妄無所謂地聳聳肩,一旁的無噬則是拿下了肩上所扛的鐮刀。
眼看著對方蓄勢待發,且無轉圜余地,情急之下,嘲風忙想拉個幫手出來為他幫襯助勢,可沒想到,屈指一算後,竟發現事先得到風聲的土地公和城隍爺全都為避六陰差逃難去了,一時之間,他無伴可恃,只能選擇單獨面對,雖說即使是在這勢單力孤的景況下,他自信有法子打發走這兩尊麻煩人物,可要命的是,一旦在這里出手,他不是人是獸的這個事實,恐就將遭到揭穿。
一時之間,如何拿捏掌控局勢皆不定,然而就在他左右為難的這個當口,躍躍欲試的無噬,手中的金鐮已劃破空氣鐮勁直割而來,嘲風怔了一會,忙拉著身後的趙碧山偏身閃過,但卻沒躲過身為後至者的無妄手中陰陽扇的威力。
一縷鮮血自頰上劃破的口子絲絲溜了下來,努力沉住氣的嘲風,四下打量了處在霧中的民家一會,再把雙眼定在躲藏在他身後打顫的趙碧山身上。
「怎麼,你的神法呢?」無妄意外地揚手止勢,「不會是有了人,後就忘光了吧?」
不願嚇壞街坊鄰居的嘲風,也不知此刻自己一壁地退讓和周全,是否能換來些什麼,就在他為是否該自保左右游移不定時,爺爺慈祥的面容和喜樂病榻上的模樣,忽地滑過他的腦海,他頓時將掌心用力一握。
這座城鎮,是喜樂所居住的城鎮,是喜樂自小到大生長的地方,處處都可見她所有的回憶與眷戀,若是在她病好後發現她的記憶一夕之間全毀,她會怎麼想?而他,好不容易才融人了這里的生活,與這里的人們有了感情,他又怎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觀?
這些日子來,那些徘徊在他心坎上的疑慮,忽地如雨過天贏,清楚地映在他的腦中。
原本,他認為不去守護不是他的錯,但自失去爺爺後,他則地將所有錯責都攬至自己的肩上,甚想恢復往昔,讓自己再次肩起人間的重任,可是現在,他雖再次有了渴望能夠守護的力量,要的卻不再多,他仔細地看清了他原本看不清的心意,其實他並不想兼顧天下人,他也沒那種大愛,他只想守護一個人,對他來說,一個人,就很夠了。
嘲風不發一語地揚起衣衫,將身後的趙碧山納在衣下保護著,隨後仰起頭面向蒼天,呼風喚雲,不若片刻,又急又猛的驟雨來,豆大的雨點無情地襲落在身上,擊打得令人身體發膚都覺得疼痛。
見他真人露相,無妄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雖說他已不再是尊泥塑有了身,但在千年前,他是不陰陽兩界掌管,乘風御雲的神龍之子。
密雨中,嘲風緊抱雙拳氣聚于田,在無妄再次發起攻擊之前張大了嘴,鼓起全身之勁,強力嘯吼,大大震退他們兩人不消說,還逼得他們退勢難止,不約而同地兩手掩心護住元神,其吼勢甚至還震倒了些許兩旁民家的屋檐。
「有意思。」好不容易才護住心脈的六陰。
「別亂動我們神界的獸!」朗朗震音,卻在這時自上方的天頂傳來。
听見耳熟的聲音後,正準備伸展一下手腳的嘲風心霎時皺起來。
「他,他們……」偷偷掀開衣衫,驚見又有兩名身份不詳的男子,身子打抖地趙碧山,揪緊了嘲風。
「閉上嘴別出聲。」嘲風不客氣地一拳敲他也頭上消音,再次把他塞至身後。
「嘖,冤家路窄。」無妄一把合起扇面。「別等他們連成一氣,打啊!」
無噬甚是惋惜地瞧了嘲風一眼,在無妄挪動腳步遁向暗處時,隨著跟上。
站在天乾.地坤兩名天將的身後,嘲風目斜視地盯審著他們身上雨絲潤澤過的金甲戰袍,心底很清楚,今日他們會突然出現不是特意前來為他出頭,他們不過是要在維護住神界的顏面,想順道將他一並帶回,面對此遇,他不打算逃,他知道,如往後他想要留在人間,那麼他就得徹底解決與神界糾纏的是是非非。
「隨我們去皇城。」不出嘲風所料,天乾在打發走無妄、無噬之後,立即轉過身來反目相向。
「我要守在這。」已有心理準備的他不改其志。
天乾沉著聲,一臉肅色,「你得去保住那個皇帝的命。」若要守住人間,當務之急就是得先守住人民支柱的皇帝,一旦失了皇帝,恐怕人間的秩序將會因此大亂。
他哼了哼,「那家伙的命是長是短我管不著。」皇城里有著法力無邊的皇甫遲在,再怎麼緊急也輪不到他這只獸出面,光是皇甫遲那對師徒就夠瞧的了。
聆听著他的字字句句,著實覺得刺耳的地坤,難掩脾氣地將銳目掃射向他。
「別以為你多了三百年的道行就能隨心所欲,你不過只是個看門的。」不過就是吃了三名天將而已,何時他的氣焰變得這麼高來著?
「別忘了我還有千年的道行。」他陰惻一笑,「真要硬拼,鹿死誰手還很難預料。」被座上佛的煙火燻了千年,他又不是被燻假的。
受他一激,地坤惱怒地眯著眼,一點也不介意與嘲風干戈相向,然而不想再多一事的天乾卻一把按住他的肩。示意地朝他搖首。
「走吧,不值得為他大費周章。」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先去把那兩名跑了的陰差追回來再說。
「但他……」
「灶君說他自甘墮落寧淪為人,他蹲不回檐上了。」就算是把他綁回檐上好了,他也不可能不會再有一次的叛逃,再怎麼強求也沒用。
地坤不屑地自鼻尖蹭出兩字︰「叛徒。」
嘲風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是與你們同一掛的就好。」與其繼續留在他們的掌管下遭受指使,他樂意來到人間當個叛徒。
雲雨濃霧轉瞬間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跡,熟悉的燦陽再度重臨大地,若不是還有些晶澈的雨珠懸于檐上,還真看不出方才曾發生過什麼事。
「喂,回神。」兩名神將的前腳方走,嘲風下一刻便回首將仰首目望他們離去的趙碧山的下巴拉下。
「他們……」趙碧山一頭霧水地指者天際。
「嗯?」
「他們在說什麼叛徒?」听他們之間的言談,那兩個人好像認識嘲風很久似的,就不知……
嘲風配合地伸手指了指天頂,「上面的叛徒。」
趙碧山啞然無言地張大了嘴直直瞪視著他,久久都沒法合上。
「還想向我抽稅嗎?」記仇的目光轉睨至他的身上,對于此事還是耿耿于懷。
他訥訥地搖著頭,「不敢了……」見過這種大場面後,誰還記得那種小事啊?
嘲風滿意地翹高了嘴角,拍拍衣袖回過身走至方才的階上,彎身小心地一手端著已涼的雞湯,一手拿穩裝滿飯菜的大碗
「你到底是誰?」滿心裝載了過多好奇的趙碧山,在他挪動步伐朝街尾走去時,忍不住出聲叫住他。
嘲風頓了頓,半晌,微微側過頭來,字字清晰地告訴他。
「我是住在街尾土地公廟里的嘲風。」
ZZZZZZ
喉際很干,自夢里醒來的喜樂舌忝了舌忝唇瓣。
夜色靜譴,只隱約听見燭蕊燃燒的微弱聲響,她緩緩在榻上轉過身來,想伸手去取擱在一旁盛了清水的水碗,方睜開眼看清,一道影子遮去了燦耀的燭光。
背對著她面向門外的嘲風,此刻坐在不遠處,燭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好長,靜看著他幽暗的背影,在這狹小的廟院里,仿佛像是想撐起一片天地。
想起這已不是頭一回見他這般看顧守護,微弱的輕嘆自她唇邊逸出,幾不可聞,但嘲風的身子卻動了動,想是听見了。
「你怎又沒睡?」在他轉過身來時,她微眯著眼適應燭火映入眼簾的亮度。
「我習慣了。」嘲風伸手將她身上那床向人借來的被子蓋緊了些。
「怎麼習慣的?」她由他將自己的兩手擺進被子里,在他傾身靠向她時張大了眼,微微挪動著身軀,好將他那張因燭焰飄搖不定,而顯得時而明暗交織的臉看清。
他伸手拂開散落在她額上的一綹發,「以前我蹲在檐上時,夜夜就是這麼眼觀四面耳听八方的過。」
那是久遠以前,可方來到人間時的他不是這樣的。
喜樂默不作聲地將他的話兜在心頭盤想,就著燭光,他的輪廓看起來更加深邃了,陰暗的那一面,很陌生,像是沒見過似的,火光襯亮的那一面,看來有些堅毅、有些謹慎細心,不久前還一臉孩子氣的嘲風,不知不覺間,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這讓她心頭沉甸甸的,像是失去了什麼。
「你是不是……在防什麼?」她沉吟地問,將手探出被外拉住欲轉身的他。
「我在保護你。」嘲風拍拍她的手背,想將它放回去,可是她卻緊緊一握不肯放開。
「為什麼要保護我?」日日要她有人作伴,夜夜由他不睡不息地守著,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麼,抑或他在防範著什麼人?
燭光的艷色映在他那雙清亮的瞳里,帶了點閃爍,也添了點淺金色的紅光。
他音調沉沉,「因為我不要你也跟著爺爺一塊走。」舉目無親的他,只剩下她了,因此只要可能,他便要竭力將她守住。
半晌,她松開他的手,沿著他的手臂一路攀上,來到他的面頰,他立即偎向她的手心。
「舍不得我了?」她的笑音里帶了點寵溺。
「很舍不得。」學不會拐彎抹角的他也老實的招認,還側首偷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雙唇透過來的溫煦熱意,順著她的血脈,一路蜿蜒地回流至她的心坎上,她訥訥地收回掌心,眼眸流竄不定地瞧著他。
「你醒了正好,起來喝藥。」嘲風見她似是沒有睡意,小心地將她攙起靠坐好,為她將被子蓋至胸月復間後,轉身將遠處矮爐上溫看的藥盅取下。
隨著盤整被揭開,浮蕩冉冉的藥香頓時四溢,芳香的藥味逼退了一室的氣息,飄揚至她的鼻梢;整副身軀也因此暖和了起來,看著他熟練的斟藥姿態,記憶中的他逐漸在她腦海里變得模糊,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不再讓她牽腸掛肚,相反地,他變得令人心安。
每日來,各家大娘總會在她的榻前,說著一些對嘲風種種贊許之詞,听在她耳里,她雖是喜悅溢于言表,可總覺得嘲風離她愈來愈遠,他再也不像韌時那般喜歡挨在她的身旁,也不會在歡喜或難過時摟抱著她,他好像偷偷成熟了,自她眼中的孩子一躍成為男人,拉開了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讓她心中隱密的一角,在缺失了某種東西後,又被密密填補了些令她措手不及的東西。
嗅著令人覺得昏沉沉的藥草味,許多不解的疑惑徘徊在她的腦際。
「這是哪來的藥?」上回他不是說他把攢下的錢全都拿去買新的藥盅盅了嗎?而且他抵死不肯上救濟貧民的濟德堂抓藥,若是他到別處買藥,少說也要花上兩三倍的價錢。
「這是我自個兒找來的藥草,它很安全,能助你早日恢復元氣。」將藥汁盛好後,他試了試藥溫,再小心地拿至她的面前。
她伸手接過,低首看著手里的藥碗,迎面拂上一陣他喜愛的桂花糖的香氣。這些天看他蹲在角落里東撮西撮著什麼東西進藥盅里,原來就是他在撮藥。
「你知道哪些藥草對我有用嗎?」她不得不懷疑,尤其他這個大外行,先前對這方面的知識可是一點也沒有。
嘲風得意地揚起下頷,「我有看書。」還好山神塞給他的那一堆書里,有幾本是能派上用場的。
層層的不安浮上她的心頭,「慢著,你是怎麼辨認藥草的?」
「一根一根的吃。」他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神農氏就是這麼做的。」
血色在喜樂的臉上急速褪去,「你會吃壞肚子!」
「不會,吃不壞的。」嘲風笑笑地拍著肚皮向她保證。
她都忘了他有個無人能敵的鐵胃,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需身體力行到這種程度呀,而且白日里他找來的工作已經夠繁重了,夜里他又要看著她,他是哪來的余暇去為她上山探藥?就算他具有副鐵打的身子,但這樣下去他真不會把自個兒累死嗎?
在她糾結著眉心時,他柔聲地催促,「快喝吧。」
喜樂沉默了許久,考慮了很久才開口。
「嘲風,你可以去找胡大夫幫忙的。」明知他對胡思遙懷有某種程度的敵意,但看在他如此勞累的份上,她還是想勸他一勸。「葉家大娘同我說過,胡大夫听說我病了很著急,想上門來為我看看。」
他斂去了笑意,「我不喜歡他。」
她現實地說明,「他可以為我治病。」始終找不出他討厭胡思遙的原因,可他實不該為了一己好惡而拒絕胡思遙的善心。
「不一定。」嘲風眸光一閃,目中光彩暗斂。
「什麼意思?」他拉著她的雙臂環上他的肩。
「你願當我的家人嗎?」半響後,嘲風捧著她的兩頰輕聲地問。
她的跟眸閃了閃,帶著笑意,「我們不一直都是嗎?」
「說得也是。」他心滿意足地將她攬進懷中,感覺方才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地充郁了他的口鼻之間。
「我不想說謊。」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決意將漸知的秘密藏在心底。「我不想欺騙人,更不想欺騙你,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喜樂不明白,只能猜測著,「說了會傷我的心嗎?」
「可能會。」以他目前所知的一切,當胡思遙背後的真相遭揭後,恐怕她將不只是失望而已。
望著他深深為自己擔憂的眼眸,她自嘲地笑著,「那暫時還是不要說好了,等我有體力一點,我才有辦法接受打擊。」
「喜樂。」將她的失落看在眼底的嘲風,在她低首喝著藥時輕輕喚她。
「嗯?」她邊喝邊應著,口中的藥汁出乎意料的順口,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雖說是藥,卻嘗不到半點苦澀。
「我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委屈的。」待她喝完後,他以袖拭著她唇角的藥漬,泛在她耳邊的話語,其中的固執堅定,是她從沒听過的。
喜樂怔了怔,微微一笑,「沒有人會委屈我。」
「我會照顧你的。」他像是想讓她信服似地,再執起她的手低,保證。
「我知道。」一直以來他就很乖順听話,他既答應了爺爺,她便相信他是真的會做到。
炯亮的大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你真心相信我?」他很怕她只是單純想敷衍他。
她柳眉一繞,「當然信,因為你不會對我說謊。」雖說他是改變了不少,但她相信,在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不會變的。
「那麼,我可以一相情願嗎?」他再將身子挪近了點,坐在她的面前刻意瞅著她瞧。
「哪方面?」天外飛來的問話讓她百思不解。
「我想將你自胡思遙手中搶過來。」
喜樂腦海有一陣空白。待回神後,淡粉色的酪霞漾在她頰上;他們靠得那麼近,喘息交接,就算是瞳人里有絲毫風吹草動,也都可看得仔細分明,她忍不住想抽身退遠些,他卻拉住她的腕間,不讓她逃避。
忐忑的心音,在空曠的胸腔里顯得特別嘹亮,疏淡的桂花香,也還在她的口鼻間徘徊。
她不是不明白他對胡思遙的妒,因為他就像頭領域性強的獸,總是輕易地就可劃分出哪些是該屬于他的,哪些又是他認為的掠奪者,可她沒料到,他會坦心托口承認,她原以為,就算他把人間的陣怒哀樂都學全看齊了,對于人與人之間感情這樁事,他會因失去爺爺後而感到退卻,進而不想去面對和了解,可他沒有,反而加定了信念,並且將心底的期望捏塑成形,開始展開行動。
「你誤會了。」她不自在地別過眼,像是想掩飾。「對于胡大夫,我只是把他當成兄長。」
他並不這麼認為,「看起來不像。」
是不像,但她已經竭力讓它像了。
她並不意外此番心事會被他看出來,因為他的目光總是放在她的身上,會被看出端倪也該是應當的。她不否認,自小受胡思遙照料到大,她是曾把感恩逐漸醞釀成愛慕之心,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階級間的隔閡,門第間的觀念,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擅改?因此她想過,能當個妹子也是不錯的,而她也這麼一直說服自己,把那些暗藏的情慷埋在心上,好隨日子一日一日地淡去。
她嘆口氣,垂下螓首娓娓吐實,「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對他死心了。」
「現在呢?」炯炯黑眸盯緊她不放。
「我只能說,他是個好大夫,我的恩人。」除去多年來的接受醫不說,前陣子爺爺病了也是靠胡思遙的大力相助,雖然終究救不回爺爺,可也不能抹煞他長期以來的恩澤。
「那我呢?」嘲風微偏著頭,深深地看進她的眼底,「我到底可不可以把你據為己有?」
她把問題丟回他身上,「就算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是想搶?」
染上了這病後,也不知道自己還有設有將來,即使如此,他也願意?
「想。」他毫不猶豫,眉飛色舞地咧著笑。
月復間暖暖的,不知是方才喝下的藥汁在她的胃里發酵,抑或是深听進的話語正在里頭燃燒,無論是何者,都讓她有著前所未有暖意。
喜樂揚起兩手捧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臉上四處游走,他順著她,任她探索,她的氣息悄悄急促了起來,一吸一吐都拂在他的臉上,他沒有避開,只是用燭影照不清的黑眸端望著她,一如以往她對他的縱容和寵溺。
當游移的指尖來勁他的唇間時,它止住了,敦款停留,他懸著呼息等待了許久,總算是瞧見她眼底動苗的思潮,他會心地拉下她的指尖,傾身向她,以唇代指貼上她的唇,她怔動了一會,不久,任他拉著她的雙臂環上他的肩。
「你願當我的家人嗎?」半晌後,嘲風捧著她的兩頰輕聲地問。
她的眼眸閃了閃,帶著笑意,「我們不一直都是嗎?」
「說得也是。」他心滿意足地將她攬進懷中,感覺方才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地充郁了他的口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