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西域將軍率軍寇邊的消息,像蓬燎原的野火,迅速地在地藏燃燒起來,地藏二國在全面備戰之余,人們不免也仰首期盼著,那名已被段重樓尋獲的女媧,是否會一如百年前率軍抵抗人子般,回到地藏里為他們擊退興兵進犯的孔雀。
答案是不。
「我為什麼要幫你們?」臉上擺滿不屑的封誥冷聲地問。
「為什麼……」段重樓覺得這話他問得再奇怪不過,「當然因你是地藏的女媧!」
「我來地藏,只是想見他。」對此事興趣缺缺的封誥,只是一手指向原本準備趕赴邊關,卻被拉來的馬秋堂。
馬秋堂不解地指著自己的鼻尖,「見我?」
封誥兩眼繞至他身後瞧了那兩柄冥斧一會後,話中有話地說著。
「我想見見承擔了女媧這一職的人。」
「女媧是你,不是我。」馬秋堂毫不留戀地想取後的冥斧,「若你想索回冥斧,我可以把它們還給你。」
豈料封誥回絕得飛快,「我不要。」
「不要?」馬秋堂愣了愣,「這是你的神器。」冥斧有多珍貴,單看女媧命花詠沉睡了百年守護它便可得知,而花詠也一直期待著能夠物歸原主,可這冥斧的主人怎麼……
「你要就留著,不要的話,扔了。」一臉不在乎的封誥,在他倆面面相覷時,再順口扔下一句。
「你這是什麼意思?」花詠小心翼翼守護的冥斧,卻遭他棄如敝屣,這根本就是在踐踏花詠的一片忠誠之心,這讓難得在人前動怒的馬秋堂,不禁變得面色森峻。
「意思是,我沒打算要助地藏。」沒把他怒氣當一回事的封誥,悠悠哉哉地踱至一旁。
揣測過女媧心思的馬秋堂,在段重樓大失所望地呆站著時,握緊了拳心問。
「理由?」
「雖然我不能徹底遺忘了地藏,但至少這回我有機會可以走開,我可以獲得解月兌。」與他完全相反,心情甚好的封誥,總覺得這百年前所積壓的怨氣,總算是有一吐的時候。
「解月兌?」暗自隱忍的馬秋堂,忍不住揚高了音量,「這是你一手創造的地藏,你就非得把它說得這麼不堪嗎?」
封誥冷冷輕哼,「在我眼里它就是如此不堪。」
「你恨地藏?」自他的神態、語氣,馬秋堂不得不這麼懷疑。
「對。」眉開眼笑的封誥,當著他們的面大剌剌地承認。
在馬秋堂沖動地想沖上前時,不願他倆起干戈的段重樓,只能無奈地拖住他的臂膀。
「以前,我常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麼神子們的命運不由神子們自己來背負,卻要我來背負?」惹火了兩個人的封誥,猶自顧自地對他們抖出事實。「其實我很自私,我不想知道神子們在人間的一切,我也不想插手去管任何不屬于我的事,我更不想當神子們眼中的女媧。告訴我,為什麼我得為了你們上沙場?那明明就不是屬于我的戰爭,為何要把我卷入其中?當年苛待人子的人是我嗎?」
馬秋堂使勁地掙開一直扯住他的段重樓,忿忿地為同胞們大聲抱不平。
「那是百年前的神子所做的事,與百年後的神子無關,就算當年有錯,也不該由眼下的地藏神子來承擔!」在九原國被孔雀所滅時,那些無辜死于戰火下的孩子,哪懂得什麼人子與神子的恩怨?還懵懵懂懂不解世事的他們,又為何得背負起祖先們的罪?
「嘿,不必急著撇得那麼清,也別以為現下的你們就兩手干淨。」封誥不以為然地潑他一盆冷水,「百年前後若是有差別,你們又何需在諭鳥來諭後大張旗鼓的四處尋找女媧,還想在孔雀來襲前找女媧出馬救地藏?同樣都是依賴女媧,同樣都是想藉神人之手殺害人子,請你告訴我,你們跟百年前的神子們到底有何不同?」
總認為自己所作所為,與百年前的先祖不同的馬秋堂,在封誥那雙指控的眼眸下,頭一回對自己所深信的正義感到動搖,他從沒想過,在女媧的眼中,神子與人子之間並沒有誰對誰錯,女媧也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女媧只是像個凡人似的,只在乎自己。
或許這百年來,一直等待著女媧的地藏神子們都錯了,他們所知道的那個女媧,其實並不是他們以為可為了地藏付出生命的女媧,轉生後不主動返回地藏的女媧,或許根本就不願成為女媧,而神子們,卻還是與百年前一樣,照舊把責任和希望都寄托在女媧的身上。
怪不得他會說他想來看看承擔了女媧這一職的人……
始終站在一旁沒得插嘴的段重樓,在馬秋堂下語地攏緊了眉心站在原地時,忍不住推了推他,可馬秋堂卻是撇過臉不願再說半句,不得已之下,只好換他上場的段重樓,趕緊上前一掌攔下欲走的封誥。
「你是神人。」
封誥輕而易舉地就推翻掉所有神子們,自古至今始終沒有打破的迷思。
「就算我仍是神人好了,你真認為只我一人就能改變天命與人間的一切?我若是無所不能,百年前我還會戰死嗎?」百年前之所以會死在廉貞刀下,可不是因他一心想死,他是在力戰之後,仍敵不過地被迫戰死!
當下腦海里變得什麼都不再能確定的段重樓,在封誥的厲目以對下,不禁緩緩放下了攔擋的掌心。
「這世上,真有神的存在嗎?」背對著封誥的馬秋堂,在他離開的步伐踏出時忍不住想問一下,這個自幼就存在他心底的問題。
封誥挑了挑眉,頗意外他這個接班人會想到這點,而不是盲目地為了地藏而當起女媧的替身。
「有沒有?」他緩緩轉過身,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
「有,但-們只存在人們的夢中。」封誥斂去了笑意,眼中閃過了一絲同情的目光,「實際上,無論是百年前或百年後,人們與眾神,皆不曾蘇醒過。」
到頭來……這只是個類似騙局的夢?
心中早有預感的馬秋堂,眼中原本還存著的一線希望漸漸地淡了,回想起那些不再能依靠女媧,而只能由他來保護的子民,他暗自下定決心地握緊雙拳。
急著趕赴前線的他別過臉,「你說你只是想見我,現下你已見過了,是走是留,隨你。」
「你在胡說些什麼?」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的段重樓,急得快跳腳地忙要他收回他說的話。
看著他背過身離去的背影,封誥頓了頓,目光落在他的兩肩上,仿佛看見了與當年放在他身上般相同的重擔,而在這重擔下,不只是他活得辛苦,這個自小就家破人亡,而不得不比他擔負起更多責任的馬秋堂,此刻腳下的步子,走來亦比當年的他來得更加沉重。
「馬秋堂,你可知道,要讓一個人成長,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他停下步伐,沒有回首地問︰「是什麼?」
「讓他去犯錯。」誠心誠意給他一個勸告的封誥,很是希望在所有執迷不悟的地藏神子之中,能有一人真正的听懂他的話。
「為什麼?」
曾有過如此切身之痛的封誥,感傷地垂下眼睫。
「因在錯誤中成長,傷人最深,也教人最多。」
再次見到孔雀,馬秋堂直覺地認為,眼前的孔雀,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身著一襲黑色戰袍的他,臉上輕佻的笑意不見了,表情也不再有玩鬧的意味,曾經如此看輕地藏的他,這一回像是帶著十分嚴肅認真的心情率軍來地藏。
開戰數日,在沒有女媧的援助下,黃泉國與鬼伯國能動員的兵力皆已傾巢而出,與上回孔雀滅了九原國時不同,這回地藏沒有再讓孔雀輕易得逞,因在女媧返回地藏後,地藏的神子們皆認為神是站在他們這一方的,故在這一仗中,自以為擁有神做後援的神子們,都希望能在神的眼下表現些什麼,因此在上了戰場後也格外地奮勇。
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馬秋堂,並不打算告訴他們那些關于女媧的事實,進而破壞了長久以來在他們心中所深信的女媧想象。
似要撕裂大地的破空斬,再一次自孔雀手中的百鋼刀中發出,在孔雀訝異的眼神中,以兩斧接下它的馬秋堂,自覺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只能彎著腰看孔雀,在神功大成後,他也不需再受孔雀所施舍的人情,現下的他,不但能與孔雀戰得不相上下,這場將帝軍逐出地藏的戰事,亦不是沒有勝算。
只是他這個想法並沒有維持很久。
貼身劃過的百鋼刀,在下一刻為馬秋堂的頸間帶來了陣刺痛,在他偏身閃過猶來不及抵擋時,孔雀已再一刀削下他肩上的戰甲,閃避至一旁的馬秋堂發現,愈是對峙得愈久,他倆也從互有勝負,逐漸變成經驗老道與技高一籌的人佔上風,雖然說,今日沉默的孔雀,除了不再手下留情外,看上去,總有哪怪怪的……
褪去了以往鮮艷的衣袍,換上黑色戰袍的孔雀,手中新鑄成的百鋼刀再次成為地藏神子的噩夢,來勢洶洶的他,在與馬秋堂互探底細了一會後,已探出神功大成的馬秋堂有幾分底後,他將黑眸一-,接下來的每一招每一式,皆不再拖泥帶水,反倒是像急于發泄什麼似的,不顧一切地重狠勇地揮揚著手中之刀,不給敵手半點生機,兩手執斧迎戰的馬秋堂,在兩斧接下他由上往下砍的一刀時,孔雀迅即揚掌朝他胸口一擊,登時震碎了他胸前的戰甲。
只要解決了他,陛下就……
藉由滿腔殺意,終于擺月兌了心中纏繞許久的倩影後,此時此刻的孔雀,腦中只記得一個使命,其余皆一片空白,他握緊了手中的百鋼刀,選擇在今日這一地的黃沙中面對他所背負的使命,一掌震亂了馬秋堂的心脈與接下來雙斧所使出的招數後,渾身熱血沸騰的他,目中露出在與夜色一戰後,許久不曾再有過的酣戰感。
馬秋堂愣看著神態冷酷得似不帶點溫度的他,感覺自己像是見著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孔雀,以往那個把人踩在腳底,輕佻不正經的孔雀,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是因孔雀想驗收他的冥斧究竟是習了幾成,又或是把這一點視為帝國對神子間正式大戰,故才搏命般地求勝,受了一掌胸口隱隱作疼的他,在孔雀冷著一張臉又再使出破空斬時,來不及閃過的他拚命揚斧攔下,勉強擋住的他,雙斧未及之處,仍是遭刀風劃過了數處,當馬秋堂震驚地發覺他與孔雀之間,仍是有著一段差距時,似乎是打算真在今日滅了地藏的孔雀,已又再迎面龔來。
領軍在另一處作戰的段重樓,在手邊的戰事告一小段落時,抬首看向遠處仍是和孔雀糾纏難分的馬秋堂,擔心拖得愈久馬秋堂也就愈居于劣勢的他,對特意請出神宮來到戰場上幫忙的雨師彈彈指,雨師立即揚起一對雨袖,對準了遠處的孔雀。
在雨師出手前,雙斧不敵孔雀的馬秋堂已負傷處處,當意氣風發的孔雀再次拉開了他倆之間的距離,準備再使出破空斬時,尖銳的嘯聲突地自天際傳來,顆顆雨點,絲毫不給孔雀任何閃避的余地,登時在孔雀的上方以落雨成箭之姿墜下,細密如網的雨箭,在馬秋堂的眼前籠罩住了孔雀的身影。
雨勢未停,另一記強勁的箭嘯聲,也隨即響起,驟感不對的馬秋堂方回首,只見遠處施雨的雨師已中箭倒地。
不該出現的雨勢隨即驟止,隨後遭雨箭穿透身子多處的孔雀,亦一身血濕地出現在馬秋堂的面前,然而孔雀雖是大難不死,卻已岌岌可危,就連身受數刀的馬秋堂傷勢都沒此時的他來得嚴重。
不斷嘔著血的孔雀,一刀用力插在黃沙上。
太大意了……沒想到居然殺出雨師這個不在他預料中的意外,孔雀不甘地望著遠處突襲後不知遭誰一箭射中的雨師。
當孔雀不肯放棄地想自沙地上爬起時,馬秋堂難以理解地皺著眉,也趕緊一手按著-疼的陽處站越。
「為何你願為皇帝如此?」能在雨師的雨箭下撿回一條命就已是大幸了,他居然還不快點走?他以為在這種傷勢下他還能勝出嗎?按照血流的速度,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活著的機會。
「士為……知己者死。」嘴角涎著血絲的孔雀,不死心地勉力以刀撐著自己站起,「我所作所為,不為成全忠義,我是為知己。」
「知己?」
「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費力喘息了一會後,面色蒼白的孔雀,強自撐起已快站下穩的身子。
馬秋堂毫不猶豫,「為地藏。」
「那咱們都可無怨無悔了!」孔雀微微一哂,不顧血流不止的傷勢,單手揚起百鋼刀,撕裂大地的刀風,像是一雙雙利爪般地撲向馬秋堂。
在今日之前,馬秋堂曾經很想親刃這個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還特意給他時間學會使用冥斧的敵將,可在這麼瞧著明知自己身上的傷勢已不能再戰,仍是要為主上奮力一搏的孔雀,毫無半點退意,不惜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模樣時,模不清他心態的馬秋堂有點茫然。
孔雀根本就不該給他機會成長的,當時有機會,為何孔雀不殺了他?若他真這麼想為主上盡忠,他又怎不早滅了地藏?
不能對他手下留情的馬秋堂,在孔雀身上的鮮血染紅了地上的黃沙時,無情地擲出手中的雙斧,兩柄冥斧一飛劈向天際,沖上前的他,身影頓時在孔雀的面前化為十來個,個個都揚掌探向孔雀,輕易就分辨出真偽的孔雀雖是一掌接下,並旋身揚刀將馬秋給再次逼退,但此時兩股冷意卻自他的身後襲來,拖著腳步的他忙偏身一閃,在閃過了第一柄欲飛回馬秋堂手中的冥斧後,卻無法躲過另一柄。
當砍中背後的冥斧深深嵌進他的身子里時,在孔雀那雙瞪大的眼眸中,他仿佛看見了夜色的身影。
當年頭一回被夜色給打倒在武台上的他,一手抹去嘴角的血絲,不服輸地瞧著高站在他面前的武將之女。
「我不信我會輸給一個女人……」
離火宮美麗的雪色中,他邊執起夜色一綹烏黑的長發湊至唇邊親吻,邊對著她那雙冷淡的眼眸起誓。
「總有天-會看上我。」
在天宮外的迷陀域里,背對著淚眼蒙朧的夜色,已是來不及挽回她芳心的他,逼自己吐出這句太晚對她說的話。
「夜色,我曾愛過。」
此時此刻,遠處燃燒的火紅夕日,和那日與她別離時的夕日同樣燦眼,就像是她身上鮮艷的紅裳,那一日,他強忍著心碎,和浩瀚一樣,強迫自己去割舍,不同的是,浩瀚所成全的,是愛才之心,他卻是一段纏纏綿綿,埋藏在心中七年的感情。在背對著夜色離去的那一瞬間,他不斷告訴自己,他可以不去聆听胸膛里那顆心被撕裂的聲音,只要她能快樂,他願為她此刻所得到的幸福奉上所有,只要她……
止不住的鮮血滑下他的嘴角,記憶中的那抹紅艷和眼前的夕陽融為一色,令他再也看不見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的身影,孔雀-細了眼瞧著與他一般,幾乎都快站不穩的馬秋堂,以及在馬秋堂身後遠方的黃泉國旗幟,帶著熱意的晚風,陣陣吹拂在他的面上,風中攜來的黃沙,婆娑起舞音律悅耳得不可思議,就和浩瀚那溫柔的嗓音一樣。
他遺憾地抬首看向遠方。
「陛下,臣先走一步了。」
再次揚起的百鋼刀,在夕陽下反射出最耀眼的光芒,決心做出最後一擊的孔雀,使出殘存的所有力氣,在馬秋堂沖向他時再次使出破空斬,轟隆隆劈開大地的刀風在避過馬秋堂後,一鼓作氣襲向敵軍的前軍,在漫天的沙塵中,再瞧不見敵軍前軍的蹤影,此時一縷金色的流光劃過他的眼前,面對直襲而來的馬秋堂,傷勢過重的他,在氣力告竭的狀況下,已無力再挪動自己半分,猛然察覺這一點的馬秋堂,在接觸到孔雀誓死如歸的眼神的那一瞬間,他不禁猶豫了一會,無奈來不及收斧的他,止不住斧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手中的冥斧,一斧深砍進這名讓他成長的敵人的左胸里,而他也遭孔雀手中的百鋼刀一刀刺穿了肩頭。
孔雀幾乎是當場斷氣。
遠處的叫嚷聲,在風沙中听來很模糊,知道自己的前軍因孔雀這最後一擊死傷慘重的馬秋堂,忍著刺骨的疼痛,用力推開身上的孔雀,並將自己的肩頭自孔雀王死不放的百鋼刀中拔了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低首看著孔雀合上的雙眼,還來不及處理心中這份對孔雀復雜的情緒時,一記逼近的凶猛掌風,令他撐著身子飛快地退離孔雀的尸首,好不容易站穩時,一抬首,他即接觸到石中玉那一雙閃爍著憤焰的眼眸。
跟隨著石中玉,晚了一步才趕到的攜雲,在一同前來的握雨回頭去穩定失去了大將的西域大軍時,心驚膽戰地想接近抱著孔雀的尸身蹲在原地的石中玉,但就在石中玉緩緩拿過孔雀手中的百鋼刀時,一股寒顫,登時爬上他的背後。
攜雲的面色頓時慘白無比,「不好了……」從沒正經拿過刀的石中玉,居然會舍棄了赤手空拳?他就連對付夜色時也從不曾用過啥兵器!
難得見自家主子如此認真的攜雲,見情況不妙,連忙掉頭就跑,同時急忙地揮揚著雙手向握雨示意趕緊撤人,就在這時,自他身後傳來了一記不下破空斬所制造的轟然巨響。
狂掃的風沙撲向馬秋堂的臉龐,他難以置信地轉身看向已遭孔雀重創過一回的前軍,在石中玉一接過刀後立即再遭重創一回。
「在今日之前,從沒人能逼我開殺戒……」處在極度憤怒情緒中的石中玉,恨恨地揚刀指向馬秋堂,「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一手按著肩頭的馬秋堂,雖明知自己在孔雀後,已是無力再對付石中玉,但為了身後的同胞們,沒得回避的他,只好咬牙再舉起地上的冥斧。
隨即實現諾言的石中玉,在馬秋堂還喘著氣時,已攜刀一躍而起,當馬秋堂-著眼尋找身影融入了夕陽里的敵手時,石中玉已來到他的頂上揚刀朝他重重砍下,刀斧相接的那瞬間,兩只掌心所傳來的震顫,幾乎令馬秋堂握不住手中的冥斧,每一招每一式都擋得艱辛的他,在無暇喘息的刀斧往來間看著石中玉,雖說石中玉的身手沒有孔雀來得靈活,但出手卻重于孔雀,深怕沒擋下任何一刀就得賠上性命的他,忍著肩頭刀傷所帶來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擋下揚刀欲置他于死地的石中玉,但就在他旋身一擊時,面色陰沉的石中玉一刀橫擋下他右手的冥斧,另一掌立即由下而上竄出,力氣大得驚人的石中玉,轉眼間就奪下他左手的冥斧。
沉重的冥斧方落地,馬秋堂還來不及去拾,另一記橫豎閃不過的快刀已迎面而來,這時似遭人擊中一掌的石中玉,身子大大一晃,一手撫著胸口連連往後退了幾步,馬秋堂連忙看向自己身後,卻意外地瞧見封誥的臉龐。
彎身只手拾起地上的冥斧後,封誥來回地看著已有百年沒回到自己手中的冥斧,在石中玉再次揚刀殺來時,他飛快地奪過馬秋堂手中的另一柄冥斧,揚起兩斧擋下石中玉的一刀,並因石中玉的力道而震掉了手中的雙斧。
在砍過他一刀後,察覺他根本就沒啥實力的石中玉,發現眼前的陌生客雖拿得起冥斧,卻根本就不會用也無法用,當下沒把他給看在眼里的石中玉,在另一刀就快砍下他的人頭時,封誥卻朝他抬起一掌,當下令他無法動彈地站在原地。
習武以來從沒遇過這等事的石中玉,在怎麼施力仍是無法動自己分毫後,愕然地對封誥張大了眼。
「你是女媧?」
封誥輕聲解釋,「女媧分為三人,我只是其中一人。」
「三人?」什麼跟什麼?
「你可退兵了。」沒打算殺他的封誥,在他蓄起一身力氣頑抗時,覺得苗頭有點不對地開始往後撤。
「為何?」在他愈退愈遠時,四肢逐漸開始恢復力氣的石中玉,怒火中燒地看著他在經過馬秋堂的身旁時,一把扶起馬秋堂。
「因再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
「要我退兵也可以。」手指的關節一恢復自由,石中玉立即揚刀再戰,「等我殺了那家伙再說!」
馬秋堂連忙將封誥推至一旁,赤手空拳地接下石中玉的一刀,然而抵不過刀勁的他,在石中玉一手將刀鋒壓向他的頸間時,硬生生地受了一掌,胸骨又遭震斷了幾根的他,當場站在不住地跪下,封誥見了連忙想上前再救他一回,石中玉卻將手中的刀尖一偏,直對準了封誥而去。
「你就一定要拖我下水嗎?」嘆息連天的廉貞,突地現身在封誥的身旁後,一掌握住了百鋼刀,再輕松地以兩指拎走差點到了刀口的自家子孫,並把他給扔至一旁避避戰火。
一而再地有人跳出來攪局,急著想報仇的石中玉簡直氣急敗壞。
「你又是誰?」為什麼老是有一些陌生人在緊要關頭冒出來?他就不能簡簡單單的拿下馬秋堂的人頭嗎?
廉貞松手放開掌心中的刀身,順道把衣袖里的一面令牌扔給他。
「什麼?」接過令牌後,石中玉看得愣直了雙眼。
廉貞偏著頭回想,「我若沒記錯,你的祖先當年還是我的手下。」原來當年的石家後繼有人啊?他還以為那個吊兒郎當的石姓副官,永遠也生不出個成才的後代。
他直搖首,「不可能,你怎麼可能還……」
「我命令你,退兵。」懶得多做解釋的廉貞,只是簡潔地下令。
「憑什麼?」恢復鎮定的石中玉用力哼了口氣,「就算你所說是真,你也不過是個百年前的人!」早就該化成灰的人,還跑來這敵我不分地管什麼閑事?
「就憑這個。」廉貞動作快速地抽刀朝石中玉一劃,快如閃電地在石中玉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口子,並在石中玉舉刀一動時,又在石中玉的掌臂上再劃一刀。
鮮血染紅了百鋼刀的刀柄,令石中玉幾乎握不住手中之刀,他在將刀換至另一手時,難以理解地問。
「你個是人子,為何你要護著地藏?」
「你可別搞錯了,我只是護著那小子,地藏是死是活,與我無關。」廉貞一手指著封誥,冷聲向他澄清。「我再說一回,我命令你退兵,若你仍執意要以下犯上,我可不保證會再手下留情。」
沒把握能打贏他,反而覺得他跟夜色有得拚的石中玉,兩眼不斷在孔雀與馬秋堂之間徘徊著,滿心不甘的他,在廉貞失了耐性一手覆上刀柄時,他咬牙地將手中的百鋼刀撇向一旁,忿忿地轉身走向孔雀。
「在你走前,我希望你弄清一事。」封誥在他欲抱起孔雀時,站在廉貞的身後對他說著,「我已不是女媧,我即將離開地藏,日後亦不會再助地藏,我無意與帝國為敵。」
他鎖緊了眉心,「什麼?」
「就是如此,請你退兵。」
雖然听不太懂他們在說哪門子的鬼話,原本就無意接手戰事只想報仇的石中玉,低首往下一看,孔雀那沾了黃沙的臉龐即映入他的眼中,不忍再看孔雀繼續孤零零地躺在這處不是故鄉的黃沙里,他振臂將孔雀抱起,轉身走向滿面淚痕迎向他的樂天。
「剩下的爛攤子是你的,我先走了。」石中玉一走,本來就不想淌渾水的廉貞立即拍拍封誥的肩交代。
「嗯。」他點點頭,拾起兩柄冥斧後,再一把攙起動彈不得的馬秋堂,緩緩踱向遠處正守著雨師的段重樓。
四下不斷傳來的哭聲中,雨師靜臥在黃沙之上,再不能為地藏帶來沐澤的雨絲,失去多年好友的段重樓,喉際哽咽得疼痛,很難相信擁有神力的她,竟連支箭都擋不住。
「那柄箭……」在被封誥扶回來後,靠坐在一旁的馬秋堂,邊喘著氣邊看向雨師身上的箭。
封誥站在一旁只看了一眼,即認出這眼熟的長箭屬于何人,他瞥了瞥他們,刻意選在這當頭告訴他們此物為何物。
「那是天孫的神器,她不過是個神女,擋不住自是當然。」
段重樓猛然抬首,「慢著,你的意思是這箭是由天孫所發?」先且別說雨師跟天孫鳳凰從不曾結怨,他們地藏也才和天宮結盟而已,天孫鳳凰怎可能會對地藏做出這種事?
不想解釋的他轉頭就走,「我可沒這麼說。」誰規定這玩意就只能是天孫才能擁有?神人又不只天孫一個。
「你要上哪去?」眼看他又想置身事外,段重樓連忙把他給攔下。
「如我先前所言,離開地藏。」他只是來給個交代而已。
「你不能走!」看著他冷漠如昔的臉龐,已為雨師之死而傷心不已的段重樓不禁震聲朝不負責任的他大喝。
無動于衷的封誥,在他忿忿不平地想開口再罵一回時,冷不防地出聲。
「早在兩界之戰前,眾神就已遺棄神子了。」
「什麼……」不只是段重樓,連馬秋堂也訝異得坐起身子。
封誥抬首望著頂上的天際,「天孫、女媧、海皇,這三個留在人間的神,原本是想與眾神一塊離開人間放棄神子,但眾神卻同遺棄神子般地也遺棄了他們,他們因此而無法離開人間,反而必須留在這片大地承擔神子所寄予的期望,即使他們本就無意干涉人間。」
段重樓大聲否認,「你說謊,不是這樣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封誥收回了遙望故鄉的目光,銳利地瞪向他,「但這就是事實,這是所有神子皆不知也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馬秋堂遲疑地問︰「神……放棄了我們?」
「可以這麼說。」
「你呢?」馬秋堂不抱希望地望著他,「你也放棄了我們?」
封誥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兩柄冥斧扔至他們的面前,冷冷地向他們宣告。
「這輩子,我只為自己而活和死,我絕不再成為女媧一回,因我不願再身不由己。」
「你還算是神嗎?」既有的信念皆已支離破碎的段重樓,難掩心痛之余,語調悲愴地問著這個一手創造了他們,卻又狠心拋棄了他們的神。
「就算是神也是有私心的,更何況,那也已是上輩子的事了。」封誥目光炯炯地直視著還沉醉在神話里走不出來的他,「想要得到什麼,就自己去爭取去捍衛,神子本就不該倚賴任何神或人,若神子仍執意如此,那麼遭人子所滅,自是氣數已盡理所當然!」
四下安靜無聲,一地寂寞黃沙中,無言的風兒輕輕帶走已是挽不回的往昔,飄揚的發絲遮去了封誥的臉龐,站在風中的封誥揚袖一揮。
「百年前的女媧已死,如今你們的地藏,得由你們自己來守護,下一回,沒有神幫得了你們!」
風聲蕭蕭,一道曾是地藏神子們熱烈期待的身影,背對著夕陽,再次在遍地狼藉中一步步地離開了他們,段重樓心痛地抱緊了願為女媧、地藏而死的雨師,在為她的死深感到不值之余,他更不知道,她所犧牲的生命,換來的究竟是什麼。
看著地上那一雙遭主人扔棄的冥斧,傷勢甚重的馬秋堂,身心俱疲地閉上了眼。
雨師的死訊傳至迷陀域里後,原本一直不願提起雨師的天都,沉默了好些日,在她的眼神中,總帶著某種難言的情緒。當廉貞認為一直不願回地藏的她,很有可能將會返回地藏接下雨神之職時,她卻收拾起家當,似乎在為遠行做準備。
當準備妥當的她拎著包袱,一一為這棟她獨自居住了許久的宅院門窗上鎖時,廉貞懷疑地站在她身後問。
「-不擔心段重樓?」她真能像封誥一樣拋下地藏?
她邊說邊往外走,「他能照顧好自己的。」圍繞在段重樓身旁的人本就不少,再加上馬秋堂受了重傷,必須一肩挑起所有責任的他,只怕沒有時間去想太多。
「地藏呢?」
「女媧都幫不了地藏了,添我一個又能如何?」她頓了頓,不是不明白封誥急于想逃月兌的心情。「更何況,帝國的人子在不倚靠神的情況下,都能成長至今日這地步,神子們也是該月兌離神恩試著長大了。」
廉貞側首瞧著她那寫滿無能為力的臉龐,而後輕輕推開她,替她關上家門並在門上落鎖。
「封誥是籍口吧?」她定定地看著他的動作,在他鎮妥時,拉住他的衣袖問。
他不明所以,「借口?」
「你之所以會幫馬秋堂逼退石中玉,並不只是你想保護封誥,主要是因為你繼承了女媧對地藏所有的愛。」同樣的,封誥之所以能這麼狠心,也是因封誥對地藏除了恨意外別無他物。
原以為她也和他人一樣,皆被女媧兩字沖昏頭的廉貞,原以為她不會記得他曾說過的這回事,沒想到她卻沒被他所說的借口給唬著。
「有時,-的腦袋也挺靈光的。」他挑挑眉,大掌在她的頭頂上拍了拍。
她不滿地更正,「是一直都很靈光。」
眼看她總算是有些精神了,他拉著她離開大門,邊走邊將她身上的包袱接過背在自己的身上,走在他身旁的天都,不語地瞧著他似打算繼續與她一道走的模樣,但在他那張臉龐上,她卻看不出在封誥出手解咒後,纏繞在他身上的百年恩怨已不復存在的這當頭,他有何打算。
「你……要回帝國?」都在帝國外流浪了那麼久,其實他也會有思鄉的情緒吧?
他朝她搖搖食指,「我的皇帝已死,我的過去,早在百年前就已結束了。」現下能夠撐起帝國四片天際的人,是那四個後生晚輩,不是他。
「那……」
廉貞一臉神秘地抬起一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靠過來,她不解地附耳上前,性感沙啞的男人嗓音,立即溜進她的耳膜里,令她不禁深吸了口氣顫了顫。
「我曾說過,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我要把曾錯的事全都做對。現下,我正準備要去把事情全都做對來。」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龐,刻意將唇貼在她的貝耳上,用那種會令她躲來躲去的嗓音迷惑她,「-呢?-想上哪當個不被期待的人?」
兩朵艷麗的酡紅,飛快且忠實地出現在天都白皙的兩頰上,感覺自己像是已被他給逮著的她,忙不迭地想推開這個一路上,一直在強調他男性自尊的男人,但他卻執起她的小手,並彎子與她眼眸相對,要她立即做出一個選擇。
「我……」敗下陣來的她只好紅著臉坦承,「我想去南邊的迷陀域,看看能不能做點生意。」若是往後三道與帝國一戰將是勢不可免,那麼眼下,唯有南邊的迷陀域里最是安全,也不會再被卷入三道與帝國之間的紛紛擾擾。
「那就照-的意思去那吧。」完全不反對她的廉貞,很爽快地把認路的重責大任交給她,「老規矩,路由-來找來認,不然-就得隨我睡林子。」
「我哪敢讓迷路成性的你來帶路啊?」她邊說邊自袖里翻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地圖,邊走向外頭邊看。
隨著身後的家宅愈離愈遠,天都回首看了幾回後,就被廉貞一掌轉過了腦袋,阻止她再繼續念念不忘,為了不讓她離鄉的情思,可能會這麼一直在他們的身後糾擾著,他只好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
「看過-的子孫後有什麼感覺?」
一回想起那個封誥,他是走得很瀟灑無情,又像個小孩子想要探索世界般地,不斷搬家、換行業,以求能夠走遍這座他以前沒有機會親自走過一回的人問,她就覺得,其實看似老成的封誥,心底只是一個很單純的孩子。
「他缺德的部分很像你。」這是她的結論。
「他耍起脾氣來才像。」這是他最頭痛的地方,他們這對祖孫簡直就像鍋跟蓋似的,一聊起天來就沒完沒了。
她一手撫著額,「真怪的感覺……」上一輩子的祖孫在今生相認?
廉貞則是頂著一張苦瓜臉,「-怎會明白十幾年的老朋友,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自己後代的滋味?」
她愈想愈覺得好笑,覺得她的生命像極了一道門扇,一開始時有一些人走了進來,而後又失望地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又有不速之客闖進她的門扇內,帶給她一個倍感震驚的人生,接著他們統統走了出去,一起站在門外朝她招招乎,要她也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
低首瞧著她臉上淺淺的笑意,廉貞抬手模了模鼻子,過了一會,他有些別扭地朝走在他身旁的她伸出手握住她,她怔了怔,看了他牽著她的模樣半晌後,再慢吞吞地看著表情有些尷尬和不自在的他,沒想要把手抽回來的她,在他緊握著不放時,也就任他牽著了。
走了一陣後,突然想起一事的她,停下腳步拉拉他的手問。
「我一直忘了問,第三個女媧是誰?」其中一個有神法的認帳了,那另一個繼承了所有武功的怎沒來露露臉?
廉貞朝天翻了個白眼,「一個總覺得人生很無聊的男人。」她不提他還都忘了那個惹出一堆事後,就逃得不見蹤影的家伙呢。
她偏首想了想,「無聊?」在他所認識的人中,符合這條件的……似乎只有一人,只是無論她再怎麼想,都不覺得那個人有哪點能跟女媧沾上邊。
「嗯,前陣子他可能是太無聊了,所以從我這套到話後,他就跑去天宮偷了天孫的神器。」不小心說溜嘴的廉貞頭痛地撫著額,「希望在有了那玩意後,那小子不會再覺得日子太無聊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