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道——
往昔湛藍宛如明鏡般的迷海,這日在陽光下看來,海水的顏色已不再清澈蔚藍,混濁的水面將海水暈染成一片詭異的泥黃水色,而海道長年強力吹拂海水的海風,此刻亦吹拂得有異于以往,彷佛不定根亂流般四處亂竄的海風,銳利得有如刀割,令人要在迷海岸邊站上一會都覺得困難。
浩蕩率著大軍抵達迷海後,石中玉發現,失去了風神的海道,眼下為海道主持著大局的,正是那個在百年後蘇醒的海皇,而在他手下的海道三島也已對帝國展開嚴密備戰。
對迷海不算陌生的石中玉,身著一身戰甲,頂著刺骨且刮人面的寒風,高站在海岸畔的山崖上,遠眺著那一座高高聳立在迷海海面上的狼城。
百年前,在兩界之戰中臨時抽腿並未參戰的海皇,在百年後,終究還是如當年的天孫與女媧一般,為了神子參戰了嗎?
他們這些神人,究竟是欠了那些老要他們伸出援手相助的神子什麼?所以才要親自出馬為他們收拾爛攤子?
「就只因為是神嗎?」他一手撫著下巴獨自喃喃。
站在他身後遠處,隨著他一同遠道而來的愛染,躲在替她擋風的攜雲身後有些納悶地問。
「他在做什麼?」倘若她沒看錯的話,她家的那顆石頭似乎是正在……沉思?
「反常前的準備。」見她被海風冷得抖個不停。攜雲干脆將衣袍月兌下把她給裹得密不透風。
她不解地歪著頭,「反常?」
「你哪時曾見過他有過這麼沉靜的德行?」他朝她點點頭,口氣里似乎有些無奈。
是從沒有過。
「他之所以會反常,是因為這回的對手是海皇?」遠望著那座居住著海皇的狼城,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他們有什麼勝算的愛染,心頭又再添上了一層愁色。
「八成是。」他聳聳肩。
「你不緊張嗎?」她微皺著眉,總覺得他現下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要與神對戰的模樣。
「咱們的主子都不緊張了。咱們要緊張些什麼?」踱至他們身旁的握兩,一手指著前頭那個獨立在強風中動也不動的石中玉。
看著他倆的表情,愛染更是對來到這後的一事感到奇怪。
在這座海道的迷海里,有著一尊親自坐鎮的海皇,百年來,任誰也不知他到底有著多大的神通,但不管再怎麼說,好歹海皇也是來自天上的神人,按理說,身為凡人的帝軍們。應當是該為此感到畏懼或是棘手才是,可眼下的樣子,卻又完全不像。
沖著海皇的鼎鼎大名與他的神威,在來這之前,她已經事先做過最壞的打算了,但眼下除了前頭還是一派樂天開朗的石中玉外,他所帶來的每個人,臉上並無懼戰的模樣,或許是有幾個人的神色凝重了些,但其他人似乎都懷著平常心,只當這場即將來臨的戰爭只是另一場普通的戰役而已。
這是怎麼回事?是他們每個都不怕海皇,還是說,每個人都認為,總是領著他們的石中玉,能以區區一介凡夫的身分勝過個神人?
眺望海面許久後,站在前頭反常許久的石中玉,總算是走出沉思有了動作。
他朝身後勾勾指,「攜雲,把那玩意給我。」
知道他終究會派出此物上場的攜雲,默然地走上前,將一直背在身後的一柄既厚且長的長劍雙手奉上給他。
「主子,你確定要……」在他接過劍時,攜雲有些遲疑地問。
石中玉只是低首看著手中的長劍一會,隨即使勁拉劍出鞘,令劍鞘上頭以玄鐵所鑄的封印斷裂,緊接著,一柄看來奇鈍無比,閃耀著暗黑色澤的厚劍,立即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這是?」湊到他們身旁的愛染,好奇地看向那柄可能什麼都砍不斷的鈍劍。
「這是陛下親賜給我的。」石中玉一手輕撫著劍身,看向它的眼神,像是有著久違之後的懷念感,「它叫誅仙劍。」
「誅仙?」
他再向她透露,「當年我在南域,就是用這柄誅仙劍殺了無數為害人間的罪神。」
他還記得,阿爾泰曾經問過他,當年他是如何替陛下收服那片藏有無數罪神的南城。雖說,那時他僅是含糊其詞地帶過,並未多做解釋,但他可沒忘記那份清楚寫在阿爾泰眼中的懷疑。
其實,阿爾泰懷疑得一點都沒錯。
的確,南域是四域中最難擺平的一域,放眼四域,其他三域都有著一位正牌的神人,唯獨流竄在南域里的全是遭眾神遺棄的罪神,雖說那些罪神,沒有一個有天孫、女媧或是海皇那般的本事或能耐,可當一大堆的罪神齊聚在一塊時,那等積少成多的力量,可就令人無法等閑視之了。
想當年,被派到掃蕩南域罪神這苦差的他,在鏟除那些罪神的過程中,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擔心他的陛下,怕他無法獨自收服南域這塊地域,因此就連
其他三個四域將軍也被支派來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那些為了保己而不得不團結的罪神,並非他們四人以往可輕易對付的小角色。他沒記錯的話,那時孔雀和破浪還差點命喪在南域,到後來,就連一向孤芳自賞、從不屑與人聯手的夜色,也不得不放段與他合作。
站在他身邊瞧著那柄看似沉重的鈍劍,愛染這才想起自她認識他以來,她總是見他赤手空拳的,從未見他用過任何刀槍劍器。
「為何我從沒看過你用兵器?」她拉拉他的衣角問。
一抹心虛頓時閃過石中玉的眼中,他以指摳摳面頰,遲遲沒給她個答案,而在一旁的攜雲與握雨,則是很有默契地一同轉過頭當作沒听到。
她懷疑地眯著美眸,「其實你……根本就沒敗給夜色對不對?」
每回四域將軍較量,他總是赤手空拳的上場,放眼四位將軍中,就只有格格不入的他什麼兵器也沒有,可這麼多年來,他卻也在帝國第一武將的兩柄彎刀下活得好端端的。
「錯,大錯特錯。」提到這個,石中玉就大大掛下了一張苦瓜臉,雖不甘心,卻還是不得不承認,「我敗給夜色是事實,她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無敵,我輸得心服口服。」嘿,別看他一向大刺刺的什麼都不在乎,其實他偶爾也會在乎一下那被他拋棄很久的自尊心好不好?連連輸給了個怎麼打也打不贏的女人八年,他有時候也是會偷偷鄰卒一下的。
愛染的語氣還是充滿質疑,「只在你不拿劍的時候?」
「她又不是神,我沒事拿把劍對付她干嘛?」他一臉的莫名其妙,然後一個頭兩個大地對她搔搔發,「況且,就算真用上了這玩意,能不能打贏她也還是回事咧,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向來就不嫌命長的,我可不想因想試試自己有幾分能耐而因此英年早逝。」
光是赤手空拳的,夜色那個一板一眼的女人就已經夠不給他情面了,要是他敢向天借膽在她的面前亮刀亮劍的,她不火氣發作的把他給劈成一塊塊的才怪!所以說,在那個天下無敵的女人面前,還是收斂點好,若是沒有能夠一掌劈死她的把握的話,那就繼續能躲就躲、能讓就讓、該問就盡量閃!他才不想惹出她的真本事,然後再死得很難看。
然而在听了他這些話後,愛染仍是保持著相同的姿勢,並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說起話來就很羅唆的他。
石中玉以指點著她的鼻尖,「你這表情,是代表你還是不采信我的、說法?」相信男人說實話有這麼困難嗎?
「不信。」姑娘她不給面子地搖首。
「信啦信啦!頭頭那女人強悍得很,在她面前,我就只能是手下敗將而已。」
石中玉先是討饒地對她高舉兩掌,但下一刻,他的眼中卻煥出異常閃亮的光彩,「不過……在其他人或神的面前,那就又完全是兩碼子的事了。」
「你想殺海皇?」他還真想與那個住過天上的神人對上?這位仁兄到底有沒有掂過自已有幾斤幾兩?
他吐吐舌,「不然咱們來這做啥?」她以為他大老遠率軍來這,是特地來欣賞海道風光的嗎?
自他的語氣里完全听不出半點懼意,愛染不禁攏緊了眉心。
「你有把握嗎?」對方是個神哪,他以為他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石中玉大剌刺地向她搖首,「沒有!」
「沒有?」她火丈地一拳扇向他很欠扁的面頰,然後在他不痛不癢地揉著時,指著他問︰「那你還敢來這?」
「因為勝敗是要靠運氣的,而我的運氣……」石中玉語帶保留地拉長了音調。「向來一直都很不錯。」說起來,他石家的祖宗,也葬是夠義氣了,三不五時就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回家。且多年來都四肢健全。
「不錯到什麼程度?」
他笑咪咪地拍著肚皮,「不錯到每次都可以回家吃飯的程度。」
「這回也是?」他究竟有沒有搞清楚他的對手是何方神聖?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天曉得。」他哪知道?他又沒事先擲爻跟他家祖宗聯絡過,反正眼下人都來了,就先打了再說。
瞧著他還是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心中總是懸著一顆不安大石的愛染,回首再次看了那座遠遠飄浮在迷海上的狼城一眼,不知不覺間,愁容又再度寫滿她的眼眉。
「哎呀,世事難料嘛。」石中玉兩手捧過她的臉龐不再讓她看那座礙眼的狼城,兩眼眨呀眨地對她交代,「總之,既來之則安之。乖,你就不用替我煩惱那麼多了。」
「主子。」一直在替他注意海面上情況的握雨,適時地出聲要他瞧瞧。
他轉首看去,遠遠地自遠方三大島上,出現了大批的船艦,在順風的情況下,正快速地朝海岸線接近中,而在這些船艦中,有兩艘格外醒目龐大的主艦,就領在所有船艦的前頭。
光是看到海面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船艦這陣仗,愛染就感到頭皮發麻。
「石頭……」很想勸他還是別與海皇正面沖突的她,才想開口多說些什麼,一旁收到石中玉打暗號的攜雲,隨即上前一手拉走她。
「我說愛染,咱們還是走遠些好了。」
「為什麼?」她幾乎是強迫性地遭人拉離石中玉的身邊。
「很快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所以你就別問那麼多了。」深深知道石中玉的本事有多大,不想解釋那麼多的攜雲,只是打發似地拖著她繼續往後頭走,「走吧、走吧,那兩個島主只是小角色,他很快就會擺平的。」
呼嘯的海風帶走了愛染充滿迷惑的低語,銳利的風兒在疾吹向石中玉手中的厚劍時。疾風遭到劍身一分為二,發出尖銳刺耳的響音,站在石中玉肩上的黑鷹不禁發出一聲長嘯,隨即用力振翅飛向長空。
眼前因風翻浪而濁黃的海水,看起來,與南域那片遍地的黃土很相似,就連此刻空氣中隱隱飄散的肅殺氣息,也與當年無所不同。
回想起以往那段充滿血腥殺戳的日子,石中玉覺得,身體里的血液彷佛又開始急速地奔流,那種充滿力量又令人恐懼和興奮無比的感覺,熟悉地再次入侵他的四肢百骸,悄然地喚醒他一直掩藏在陰影底下最原始的一面。
久違的期待感再次佔滿他的心頭,他霍然揚起長劍,將劍尖直指海上那座飄移的狼城。
「既然都己殺過那麼多神了,再添個海皇,我想,上天會諒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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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
「王上!」
行轅里,正與段重樓和藥王議事的馬秋堂,在派至前線刺探軍情的斥候一進行轅後,頓時擱下手中的軍圖抬起頭來。
「如何?」
「這附近地底下的水源也都遭下了毒。」一臉黃沙的斥候,再一次道出這陣子來總是得到的同樣壞消息。
「那個阿爾泰!」段重樓听了,忍不住氣憤地一掌重拍在桌上。
「你退下吧。」情緒較為冷靜的藥王,在馬秋堂的面色因此變得更加凝重時,嘆息地揚手斥退他。
低首看著軍圖的馬秋堂,指尖在不知已看過幾回的軍圖上徘徊著,但指尖下的任何一處地點,皆不能為他帶來些許希望。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事膠是他太小看阿爾泰了,他早該知道,最可怕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人。
因阿爾泰的緣故,他與段重樓手中的地藏大軍,就快渴死了。
他們是天生就生長在沙漠里的沙漠民族,在漠中尋找水源對他們來說,只是很普通的一種生存技巧,也因此,對沙漠地底下水脈甚為熟悉的地藏三軍,每回出兵從不需為大軍攜帶笨重的飲水,大軍也因此而能快速地出沒于漠地。于是理所當然地,這一回出兵,他們自然是與以往一般,並未攜帶飲水。
然而這項曾是他們所認為最大的優勢,如今卻在阿爾泰的彈指之間,反而成為了他們最大的致命傷。
在率軍離開地藏三國,就快抵達帝國西域的邊境後,因阿爾泰四處在漠底的水脈中下毒,地藏三軍已有多日尋找不到半點可飲之水。如今他們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趕在大軍全數渴死之前返國,另一個則是強行闖入帝國邊境,取得帝國境內的飲水以解燃眉之急。
但就在段重樓支了小隊人馬,試圖想闖入帝國的若門隘口時,為帝國鎮守西域的阿爾泰,卻用與生俱來的女媧能力,以天孫之弓僅僅用上了一箭,便在轉眼之間毀了若門隘口阻止他們入關,並同時消滅了那支小隊人馬。之後,無論他們想從哪一處隘口進入帝國,總有法子趕在他們前頭守住隘口的阿爾泰,就是絲毫不給他們越雷池一步的機會。
阿爾泰存心想渴死他們。
他不懂,同樣身為地藏之人,為何阿爾泰竟狠得下心這麼做?那個帝國的皇帝究竟是對他做了什麼,所以才使得他就算是使出卑劣的手段,也要替帝國守住西域的邊防?而身為女媧轉世的他,又是打算對他一手創造出來的地藏如何?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當年鐘愛地藏的女媧,甚至可為地藏轟轟烈烈地戰死,可如今呢?欲毀地藏之人,竟也是女媧。
這一切怎會演變到今日這種地步?
不該是這樣的,事前他們也沒有人料想到,開戰之後一切就隨即全都走了樣。
原本他們以為,在三道團結並同時出兵的狀況下,中土必然大亂,且在他們視為強敵的孔雀死後,帝國西域大軍軍心必潰,帝國西域的門戶也將因此而有了漏洞,地藏之軍則可以輕而易舉地入侵帝國。可他們沒想到,投向帝國懷抱的阿爾泰,不但以一箭穩定了軍心,同時還為帝國帶來了希望。
在行轅中人人都沉默時,受夠沉默的藥王出聲問著他倆。
「現下該怎麼辦?再次試著突襲?」大軍總不能一直停在這里耗著吧?
馬秋堂擱在軍圖上的指尖,當下停止了移動,過了一會,他用力握緊雙拳,
決定放棄再尋找哪兒還有未被破壞的水源。
他轉首問向藥王,「還剩下哪個隘口尚未被阿爾泰摧毀?」眼下率軍返回地藏求水,已是個緩不濟急的法子了,目前唯一的選擇,就只剩下帝國內的水源才能及時拯救大軍。
「玉門隘口。」剛好也是帝國所築最為龐大堅固的隘口。
「那就對玉門隘口出兵。」與段樓重相視一眼,在得到段重樓的默許後,他隨即作出決定。
藥王忍不住揚高了音量,「出兵?」
「集中地藏三國所有軍力,全力攻破玉門隘口。」面對這一座強關,與其分散實力四處攻擊,還不如集中全力一舉擊破。
「阿爾泰定是在那兒等著咱們了,你確定要與他硬踫硬?」他會這麼想,阿爾泰就不會這麼想嗎?說不定阿爾泰早就已守株待兔,在那兒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了。
馬秋堂瞥他一眼,「我們有別的選擇嗎?」在這種不能退只能進的情況下,就算是前頭有著刀山火海,他們也是得闖。
打心底覺得不妥的藥王。臉上還是有著猶豫。
「但……他的手上有著天孫的神器。」若門隘口是如何被破的,雨師又是如何一箭死在阿爾泰手下的,相信他應該不會不記得。
「女媧的神器亦在我的手上。」眼三道,兩位神人的神器此刻都在西域,如今能與阿爾泰對抗的人,也只剩下他了。
藥王重重嘆了口氣,「他是女媧。」就算他有女媧的神器又如何,阿爾泰可是貨真價實的女媧轉生,就算雙方均有神器,他確定他能勝過神人轉世的阿爾泰?
一听到女媧這二字,心火就立即涌上的段重樓,當下大聲地駁斥。
「他不是女媧,他是地藏的叛徒!恍地藏的女媧才不是他,殺了守護地藏多年的雨師的阿爾泰,他不配。
馬秋堂也跟著幫腔,「大軍的飲水已剩不到數日,無論如何,地藏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因此即使對手是女媧,我們還是得闖過去。」
定眼看著眼前幾乎捺不住性子的段重樓。和急著想要解大軍之 的馬秋堂,藥王不禁感到憂心。
在知道為帝國率兵而來的是阿爾泰後,地藏之軍人人都與段重樓一般,想親自為守護地藏多年的雨師一報那一箭之仇,但或許就是太執著于報仇這二字了,大軍也因此而顯得有些急躁。
往好的方向來看,至少大軍因雨師而有了個盡全力求勝的目標,但若以另一個角度來看,在沙場上往往會壞事的,就是因為急切而變成莽撞,再因此而亂了全局。
「我知道你急于替雨師報仇,但我認為,在未有完全的把前,咱們還是先不要」藥王一手拍上段重樓的肩,還沒把話勸完,就被段重樓那雙因仇恨而變得銳利的眼神給截斷。
「不要什麼?」
不得不把手撒開的藥王,無力之余,只好轉看向馬秋堂,但他在馬秋堂的臉上,得到的卻是同樣的答案。
在這無言的關頭,唯一能清晰听見的,只剩下外頭風沙吹刮過行轅時所帶來的沙沙聲響,但在下一刻,沙粒在風中飛行的聲響全都遭一陣刺耳到令人耳膜忍受不住的嘯音給掩蓋過。
強忍著不適的感覺挺過那陣刺耳的箭音後,馬秋堂定眼往外一看,一柄不知是自多遠處疾射來的飛箭,此刻就挑釁地直插在外頭的地面上。
看著那柄即使發箭地再遠,仍是勁道十足入地七分的箭身,馬秋堂立即認出那是由阿爾泰親手所發的神箭。
「帝軍叫戰了。」段重樓說完便去取來一旁的軍袍穿上,火大地拿過長劍便步出行轅,一劍砍斷那柄立地之箭。
也跟著步出行轅的馬秋堂,一出行轅,風沙即撲上他的面龐,在他耳邊帶來風兒細細的低語,這讓他忍不住想起一個人。
我想見見承擔了女媧這一職的人。
現下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封誥當時所說的話了。
在他的雙手接下了這雙冥斧後,他就已成了另一個必須守護地藏的女媧了嗎?
他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又再次成了另一個人的替身?
此時背在他身後的兩柄冥斧,突然沉重得不可思議,彷佛背在他身後的,並不是兩柄斧頭,而是兩個國家與一整座地藏的重量。如此沉重的負荷。當年的女媧是如何長年擺放在身上並舉重若輕的?而她,又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親手將它放下的?
他沒有答案。
當戰鼓在遠處隆隆擂起時,他發現,他也不太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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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域?」
離火宮的長廊上。遭不速之客攔下的孔雀,錯愕地看著眼前不但不該出現在此地,甚至更不該對他提出這要求的人。
不畏所有人的目光,自破浪府中直闖進宮的飛簾,站在他面前朝他頷首。
她不好好待在破浪的府中,去北域做什麼?低首看著她似乎心意已決的目光,受破浪之托得好好看著她的孔雀,登時覺得兩際開始隱隱作痛。
「你想去見破浪?」破浪就是為了她的安危才不讓她跟著去,況且北域早打起來了,她要是去了那,破浪在知道後不找他算帳才怪。
飛簾朝他搖首,「我有私事。」
「什麼私事?」
「我得去見一個對手。」原本,她是可以忍下所有為破浪而生的心慌。安分地待在京中等破浪回來的,但自從冬日提早降臨後,她知道,在她離開海道後,她的生命中,還有一場該來而還未來的戰爭尚未開打。
孔雀怎麼也想不出來,「誰?」
「雲神。」
以為自己听錯的孔雀,先是掏了掏好像有些听不清的雙耳,然後再揉揉眼,瞪視著她那張看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的小臉。
「你要助人子?」破浪不是說過,她已是個自由人,立場是袖手旁觀的她,不是再也不干涉人子與神子之間的事了嗎?
「我不會助人子。」
孔雀愈听愈納悶,「那,你打算是去那助神子一臂之力?」破浪都已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想吃回頭草?
「我誰也不幫。」飛簾一語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測,高傲的臉龐上有著不服輸的表情,「我不過是想會會雲笈這號人物,一較我倆高低罷了。」
遠征北域的破浪。身分只是個凡人,眼下的天宮有著神人天孫。更有著與她一般擁有強大法力的雲神,勢單力孤的破浪,要如何與他們對抗?這場戰爭一開始就建立在不公平的立場上,帝軍若敗,亦是可以預期得到的事。只是以她對破浪的了解,就算是再怎麼沒有把握,就算是死,破浪亦不可能會因此而退離北域一步,效忠主上的他,就算是要為帝國的皇帝犧牲性命,他定會在所不惜。
可她昵?破浪有沒有想到她?
除了提心吊擔的待在京中等待著他的消息外,她就什麼都不能為他做了嗎?若是他真戰死在北域留下她一人,他以為已是孑然一身的她,在沒了他後,她一人還過得下去嗎?
听了她的話,孔雀的心不禁有些動搖。
其實,早在天際提早飄落雪花後,他就知道,天宮又像上一次地出動了就連夜色也曾在她手上吃過苦頭的雲神,眼下的北域大軍,定是在北域躲避著由雲神所制造出來的嚴寒,且,束手無策……
倘若就讓飛簾去北域的話,或許身為風神的她,不但能為破浪改變這一面倒的戰況,加上有日月二相在,縱使天宮還有著天孫,北域也將不再是一個不可能拿下的地域。
只是……
「你……」孔雀躊躇了許久,最終還是狠下心對她打了回票。「你還是別去吧!」真是浪費,為什麼在理智和感情之間,他得替那個任性的小王爺選擇感情這-點?
「為何?」
「因破浪不會希望你真成為神子們跟中的叛徒。」為了保護她,也為免她成了神子的敵人,所以破浪才刻意將她留在京中,若是此時讓她去了,豈不枉費了破浪對她的一片苦心?
飛簾一手撫著胸口。眼中有著心痛,「可他卻為我成了個叛徒。」
孔雀大大嘆了口氣,「是夜色主動將他調到北域去的,他並不是為你而放過海道。」「你真這麼認為?」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個說法的她,側首凝睇著他問。
不,其實在听到夜色的這個分配後,他也在想,夜色此舉除了為了自己的私心外,其實,夜色也在偷偷成全破浪。
「你去吧。」
就在孔雀還在想該怎麼讓她死心時,自他倆身後,傳來了浩瀚的輕允。
孔雀立即轉過身,「陛下?」他是又太過心軟,還是被飛簾的一片心意而沖昏頭了?
「去吧。」浩瀚的語調甚是溫柔,「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從未承認過自己是帝國之人,亦不是臣子的飛簾,在他的應允下,只是冷漠地向他頷首致意,隨後她揚起嬌容,自信十足地看向遠方的天際。
「風神與雲神,誰高誰低,咱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慢著,飛簾……」還想留人的孔雀,在她轉身離去時伸長了一掌。
浩瀚一手按下他,「別留她了。」
一個頭兩個大的孔雀簡直想跳腳。
「陛下,破浪是刻意將她留在京中,您這麼讓她去成嗎?」這樣一來,她就將成為全天下神子的敵人了,萬一她的小命有任何差池怎麼辦?
「不成也得成。」感覺到些許冷意,浩瀚將身上所技的外衫拉妥一點。
「但破浪若是知道了——」
浩瀚拍著他的肩頭向他解釋。「朕會允她,並非是為了帝國而如此做,而是朕明白,若朕不讓她去,破浪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她會懊悔一生的。」
「破浪要是能夠完整的回來,陛下不怕會鬧家變?」孔雀瞄瞄他,很現實地提醒他可能會有的後果。
浩瀚笑意滿面地跟他打包票,「放心,朕哄得住他的。」
跟著浩瀚一道前來。一逕安靜站在他身後的晴諺,听了只是沒好氣地翻翻白眼,隨後眼尖的她發現,浩瀚的身軀似乎在微微顫抖,她看了看廊外又開始飄落的雪花,忙上前將手上厚重的外袍披在浩瀚的身上。
「東域的狀況如何?」浩瀚在她為她穿上外拖時,邊看著她忙碌的模樣邊問向孔雀。
「回陛下,目前為止,石中玉還未派人傳回消息。」又是另一件令他煩惱到睡不好的事。
「海皇沒動靜?」
愈想愈有扇人沖動的孔雀,幾乎要仰天長嘆。
「只听說海道兩位島主已迎戰了。」他的那些同僚,好像都認為看家的他不會替他們擔心似的,全沒一個會主動來跟他報消息,就只會任他窩在離火宮里緊張這個煩惱那個。
「阿爾泰呢?」不會連他也是一個樣吧?
「西域至今也是沒什麼消息。」孔雀搔著發,「臣擔心,阿爾泰至今未拿下西域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馬秋堂對他來說太棘手了。」
浩瀚朗眉一挑,「你懷疑他的能力?」
「不,臣只是認為。畢竟他出自地藏。他若對地藏有情,也是人之常情。」
「阿爾泰不會手下留情的。」關于這點,他是很有把握的。
滿面煩躁的孔雀,在他這麼說後,也只能把嘴閉上,並把心底那般熱烈的渴望給壓下。
「你希望朕允你兵援阿爾泰,早日結束地藏之戰?」一眼就看穿他的浩瀚,冷不防地問。
孔雀猛然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什麼都沒說就知道的他。
浩瀚搖頭晃腦地再問︰「但你又考慮到,京畿中若無兵,朕的安危就將無人負責?」
「陛下……」想去又不能去的孔雀,實在是很不想老實說出,他一點都不想在他的四個同僚都在外頭為帝國奮戰時,他卻得被關在京中什麼事都不能做。
一就如同方才他答允飛簾一般,下一刻,一視同仁的浩瀚,也同樣選擇成全他的願望。
「你若想去,就去吧。」
「陛下?」孔雀被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爽快就答應。
不顧身後晴諺的面色變得陰沉無比,浩瀚走下宮廊踱進院里,腳下的步子在地上一層細雪上踩出一串腳印。
「朕原先是想,若阿爾泰能在短期內拿下地藏,那朕就不需為他擔心,但現在回想起來,朕當初似乎也太輕忽了地藏,因馬秋堂對地藏的責任感,與地藏對雨師之死的國恨,或許會影響到西域的戰況。」
「那……」
「就如你意吧。」他回過頭來,對像只拴不住的野馬般的孔雀笑笑,「朕也不希望阿爾泰有事,因此阿爾泰和西域就拜托你了。」
「臣會盡速趕至西域。」終于不必留在宮中干焦急的孔雀,當下就打算回府準備。
在孔雀的身影才消失在宮廊的盡頭時.一抹黑色的身影即自浩瀚的眼前一躍而過,浩瀚抬首看去,只見身著黑裳的晴諺在半空中抽出腰間的軟劍,先是將數枚射向他的暗鏢全數擊退,接著她拔下發上的簪子,疾射向宮角暗處。
「你不留活?」處變不驚的浩瀚,在她回到他面前時淡淡地問。
「用不著,是誰派他來此,再清楚不過。」目前在這宮中,除了麗澤所留下的人外,還會有誰想要取他的性命?
「朕又得罪你了?」很會觀人臉色的浩瀚,莞爾地問。
「陛下不該讓孔雀將軍擅自前往西域,將軍該留在京中保護陛下才是。」有孔雀在,京中萬無一失,可他卻是嫌命太長,偏把孔雀給支去西域。不過只是個西域而已,要兩個西域將軍一塊擠在那做什麼?
「你擔心朕的安危?」突然間,浩瀚覺得今日的天候不再寒冷。反而在他心底,有著一股子暖意正緩緩暖和了他。
「當然。」她橫他一眼。
「朕若有事呢?」
「皇後不會原諒奴婢的。」可以想見,那個骨子里一點都不無邪的女人,會很樂意將她碎尸萬段。
「朕說過,你不是奴婢。」他邊說邊不著痕跡地靠近她。
「四域將軍們不會原諒奴婢的。」那四個將軍,也跟皇後一樣,她是一個都得罪不起。
「晴諺。」他輕聲低喚,音調里隱隱有著警告。
在他已站至她的面前,距離近得吹拂出來的氣息都已撲至她面上時,晴諺沒好氣地再次拿出那面腰牌掛在自己的腰上。
「你若是死了,日後,要是見不著你那張偽善的臉、看不到你那副手無縛雞之力的德行,我會很遺憾的。」要她說實話嘛,那她就說給他听。
「你覺得朕很無能?」她是這樣看他的?
她也不否認,「我怕我說得太明白會被殺頭。」
浩瀚朝她搖搖指,慢條斯理地糾正她錯誤的觀念。
「當個皇帝,並不需十八般武藝俱全,朕只要手下的將軍們夠英勇神武就成了。」皇帝是什麼?是上位者,而上位者的職責就是督導和統御好下屬,他要是什麼都會,那他還需要那些人做什麼?
話是如此沒錯,可瞧瞧三道的頭兒們,那幾個神人,哪個不是威風八面、神力無敵的?可他呢?他就只會干皇帝而已,其他的,活像個斯文書生的他,什麼都不會。
「帝京若有變故,你確定能自保?」她把先前的話題兜回來,正色地問。
「朕還有你與無邪。」
「你明知孔雀將軍不過是閑不住而已。」每次只要手下一求,他就二話不說的成全,她老早就想叫他改掉他這個有求必應的壞毛病了。
「你錯了。」浩瀚這才老實告訴她真相,「他不是閑不住,他是怕要是晚了一步,他苦苦等候的人就會被人搶走了。」
「誰會被搶走?」
「馬秋堂。他可是孔雀多年前就指定的對手,為了他,孔雀已等這戰等了很久了,況且,孔雀還曾死在馬秋堂的冥斧之下,你說,你教朕怎能忍心不成全孔雀?」他不是不怕死,他也是有苦衷的。
她沒好氣地撫著額,「總有天你這性子會害死你。」
「你不會讓朕死的。」他含笑地拉下她的小手,送至唇前輕柔地印下一吻。「因你舍不得朕死。」
總有天,朕會吃了你……
手背上傳來的暖意,像是在提醒著她那日的記憶,所有心緒霎時沉澱下來的她,靜看著他在親吻過她的掌背後,把玩似地一根根地撫弄著她修長的指尖,絲毫不在意她的這雙手才因他而殺過人。他低下頭,細細親吻著她的指尖,她微微一動,他立即握得更緊,並反手吻上她的掌心。
再這樣下去,也許,她遲早真的會被他給吃了吧。
只是若這就是噬人的感覺,那麼被他吞噬下月復,似乎也不件挺糟的事,相反的,她很可能會在享受這種感覺之余,進一步愛上這種感覺而不願去抵抗。
過往的夏日不復蹤跡,此刻在他們身邊,雖無清澈湛涼的湖水,但朵朵飄落的雪花,卻比以往更容易將人拉得更近。在這片寒意中,惑人的體溫、溫柔的眼眸,正緩慢而貪婪地將冰封的心房積雪融化,再輕輕翻攪,似走不走、若留不留。
晴諺靜站在他的面前,沒有掉頭也沒有躲開,她只是安靜地感受著胸膛內那顆心,在他的雙唇下,每一日撞擊的力度。
顆顆掉落的細雪落在浩瀚長長的眼睫上,她很想伸手替他撫去,卻又不想打斷此刻難得的一切,許久,當宮人在廊上行走的步伐聲,自遠遠的地方傳來,來得突然的失落,和不得不放棄的耽溺,亦步步隨之而來。
晴諺不語地抽回自己的手,定眼看了他好一會後,伸出兩手替他將身上的外袍攏好,再轉身走上宮廊,打算前去收拾方才才處理掉的那名刺客。
獨留在院中的浩瀚,一手撫著唇,彷佛唇邊仍留有些許屬于她的甜意般。他回想著方才她所說的那些話,這才想起這些年來,人人都是怎麼看待他這名帝目的皇帝。
也許在眾人的心中,他可能就如其他帝王般,只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上位者,只是在這麼多年的偽裝下來後,他似乎也已不再清楚自己究竟原來是什麼模樣。
踩著細雪,他緩步踱至院中的梅樹之下,伸出一手拈下梅枝,低首嗅著寒梅幽綻的清香,同時隨意抬起左掌,一掌擊向那名藏躲在暗處之人。
當遠處傳來倒地之聲後,他默然看著自己的左掌。
手無縛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