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
冒險自海道趕回中土,于夜半三更之際,終于返回宮中的臨淵,不驚動任何人地潛回宮中,方返殿內的他,還來不及命人招來宮中的太醫,在陰暗的殿內一隅,突然有人替這問太過黑暗的宮殿吹起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在火折子點燃了燭台後,緩緩照亮了浩瀚那張等在黑暗中的臉龐,這令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的臨淵心頭一驚,忙不迭地拉住外衫想掩飾身上的傷口,但好像早就對這事知情的浩瀚,卻不以為意,只是坐在角落一言不發。
燭火下,那定望著他,面容上失了以往溫柔與關懷的浩瀚,看上去,不但有點陌生,且還和從不介意把自己本性暴露出來的麗澤有些相似。
「你早知情?」他還以為,他演得太過天衣無縫,除了打小就一直對他有戒心的麗澤外,任誰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浩瀚慵懶地應著,「嗯。」
「想不到你扮豬吃老虎的功力這麼高。」他陰惻地說著,一手按緊了又開始流血的傷處。
「過獎,不及皇兄。」長腿一伸,浩瀚自椅內站起,揚手命站在一旁的石中玉再為殿內點上幾盞燈。
「你比麗澤沉得住氣多了。」當燦爛的燭光照亮了他的臉龐時,臨淵赫然在他臉上發現,一個名叫以逸待勞的東西。
浩瀚淺淺一笑,「麗澤的性子是急了點,朕還真怕那小子壞了朕的事。」先是沒耐性的在宮內動起手來,又一聲不響地跟去海道,也不怕臨淵會察覺……要是麗澤毀了他這局已安排多年的棋局,看麗澤要怎麼賠給他。
臨淵兩眼往旁一瞥,馬上發覺整個內殿的左右出口,已分別被石中玉與阿爾泰給堵注。
「你想拿我如何?」就憑他是詠春王,全帝國最溫和無害、也最體恤民心的王爺,就算是浩瀚親口說出去,也無人會相信他在海道做了什麼,和他暗地里又在圖謀著什麼。
「你不會樂于听朕親自說出口的。」浩瀚以指尖撫了撫燭台上的燭火,在以兩指將燭火捻熄時看向他。
此時此刻,看著這張依然相同,可看起來又已截然不同的臉龐,臨淵讀不出他半點心情,事實上,自他出現在這後,臨淵就也再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我是你的兄長,你要殺我嗎?」麗澤既然都那麼下手不留情,他呢?他也是嗎?
「對。」
難以置信的訝然猶停頓在臨淵的臉上,負責把守兩道門的石中玉與阿爾泰,相視一眼後,都明白了接下來浩瀚希望他們怎麼做。
「你來還是我來?」跑了海道一趟後,就急忙追著臨淵回中土的石中玉,決定在今晚一鼓作氣解決這個隱藏在暗處已久的敵人。
阿爾泰扳扳頸項,「由我來吧。」誰教他天生就是張壞人臉?
「那就謝了。」負責護駕的石中玉,說著說著就要先行帶浩瀚離開此地。
不願讓浩瀚就這麼走了,臨淵站起身才想要攔下他倆,阿爾泰立即攔擋在他的面前,不讓他再往前一步。眼看著浩瀚即將離去,臨淵大聲地在他身後問。
「四域將軍分明早就可一統三道,為何你卻刻意放縱三道坐大?」
浩瀚慢條斯理地回過頭︰「因朕討厭不輸不贏的感覺。」
「什麼意思?」他怔怔地問,但不願再多說的浩瀚已轉身就走,「浩瀚!」
伸手取來身後所背的弓,拆除弓弦使弓身成為棍後,再自腰際取來一枚箭頭裝在棍的一端,使之成為一把長槍,準備完成浩瀚命令的阿爾泰,揚起長槍將槍尖指向臨淵。
一滴冷汗迅速自他的額際落下。
「你曾是女媧。」知道他繼承了女媧所有武功的臨淵,在他動手之前,忙不迭地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阿爾泰聳聳肩,「沒印象。」就算封誥和廉貞說得再怎麼多,那百年前的往事,他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而他也從沒把自己當成女媧過。
「你是地藏之人,為何你要為他所用?」臨淵邊往後退,邊看著一步步朝他進逼的阿爾泰,「被他當作傀儡,任他揉捏操控,你甘心嗎?」
別說是和他同居廟堂的四域將軍不了解,所有人也都不明白,為何曾效命于地藏、一手建立九原國的他,甘心拋棄神子的身分,反倒來帝國當個不起眼的武將?若是他願意,他定可取代百年前的女媧,成為地藏的下一任女媧,為何他偏偏就是不?擁有太多天賦的他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對他再羨慕不過,多盼能擁有他所有的那些。
「你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有了閑聊興致的阿爾泰,將槍往旁一擱,抬起一手朝他搖搖食指,「是我主動找上陛下,並拜托他讓我的日子過得不無聊些的。」是每個人都太看得起他,還是他這效忠浩瀚的舉動,真的很詭異?為什麼就只有他一人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臨淵的臉色當下變得很難看,為人在福中,卻一點都不珍惜的他,深感不平外,更想自他身上奪走他所擁有的。
阿爾泰一臉的無所謂,「是不是女媧、是神子還是人子,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既不恨地藏也不恨中土,百年前那些你們緊捉著不放的往事,也與我完全無關。」
「你圖的是什麼?」
他咧嘴一笑,「不無聊。」
女媧的天賦與武功,在他生來時,就順路帶上了人人求之不得的權勢與地位,以往他在九原國當偽太子時,也都曾擁有過。在這世上,他曾經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他卻也比任何人都感到空虛,因對他來說,要得到什麼,都太過容易,他甚至不需像別人耗盡了一生心血般的努力。
然而這樣簡單的人生與漫無目的,也實在是……無聊透頂,沒有希望、沒有渴望,他就連個追求的方向也沒有,就像完全被排除在這座人間外,只能孤零零地體會著得到了太多後,卻什麼都不能擁有的人生。
但在他見著了浩瀚之後,頭一回,他打心底期望日子能夠過得慢一點,因為以往那些只是純粹消耗生命的日子,都突然有了意義,也值得他慢吞吞地一天過完等待下一天。
「在我身上,你看見了什麼?」他頗為好心地問,不希望臨淵與雨師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你是轉世後的女媧。」臨淵覺得他很多此一問。
「瞧,這就是陛下和你的不同之處了。」也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阿爾泰就等著向他搖首,「他看見的不是女媧,而是阿爾泰,是我。他不在乎我的前世與今生、我出自何處,他也不會想利用我,或借機在我身上撈什麼好處,他更不曾要求我為他做何事,他只是看見了我,並肯定了我的存在。」
「就只這樣?」听著他那再簡單不過的理由,臨淵頓時覺得再愚蠢不過。
「此外,他還讓我相信了一件事。」阿爾泰搔搔發,想了一會後才勉強讓他這顆近來過于忙碌的腦袋憶起,當初那個最是單純的原因。
「何事?」
「我只要為自己好好活著就夠了。」女媧的心願,也只是如此而已。
臨淵的面色變得鐵青,「他不是神。」為什麼?一屆凡夫,憑什麼能獲得四域將軍與轉世神人的效忠?他不懂,難道就只因為浩瀚懂得花言巧語?
「的確,他只是浩瀚,但那又如何?」阿爾泰再同意不過,在覺得已說得差不多後,他抬起一指勾了勾,「好了,說得夠多了,把東西交出來。」
「什麼東西?」臨淵保護性地忙掩住胸坎。
阿爾泰重新提起長槍,「少同我裝蒜,就那個可令你辛苦去了海道一趟,又大費周章挖了老半天的玩意。」眼下在帝國,大概只有三人知道那玩意的用處,別人或許不懂,但他可清楚這東西的威力了。
「這也是浩瀚要你做的?」離開海道後,傷勢一直在惡化的臨淵,此時此刻面對這個女媧轉世的他,心中全無勝算。
「是我為他而做的。」阿爾泰將槍柄一轉,將槍尖對準了他的咽喉,「不只是海道的這塊石片,就連地藏的,我也會親自為他奉上。」
明亮的燭光一下子就熄滅。
風塵僕僕趕回京中的喜天,在幽暗不明的殿內揚起衣袖,轉眼間大殿所有燈燭皆在她的袖下點燃,當浩瀚步入殿內時,她踩著無聲的步子來到他的面前跪下。
「啟稟陛下,樂天已完成陛下所托之事。」
「樂天呢?」沒見著另一人,浩瀚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跪在地上的喜天沉默了一會,低著頭把那句遠自千里外的遺音帶到他的面前。
「樂天要臣轉達陛下一句話。臣,不負陛下所托,主子,就還給陛下了。」
站在一旁的石中玉,听了不禁無奈地合上眼,大抵也知道樂天付出了什麼代價。
「是朕為難了她……」浩瀚垂下眼睫,心中根本就不願事情發展至此。
「不,不是這樣的。」喜天忙抬起頭直向他搖首,「陛下早有警覺西域將軍恐會力求戰死,陛下都已要樂天小心防範了,可樂天非但沒看好主子,還讓他因雨師而戰死。」
他仍是止不住自責,「但朕並未要她來換孔雀……」
一路上,早已將眼淚流干的喜天,盡管再如何不願失去一個同僚,也只能在傷痛過後接受這個事實。
「臣只能說,若要一得,就得一失。」
「-先退下吧。」石中玉朝她揚揚手,不願她再多說幾句惹來浩瀚的內疚。
「臣告退。」
「陛下,臣這就去離火宮。」急著去看看的石中玉,在確定他無事後,捺不住性地開口。
浩瀚輕輕頷首,「嗯。」
一前一後的兩串足音,在夜里的大殿上听來,有些空曠與寂寞,浩瀚緩緩地抬起眼眸,直視著靜站在他面前的阿爾泰。
「朕也為難你了嗎?」
「不。」阿爾泰灑月兌地朝他笑笑,「若讓陛下親自動手,那才是為難了陛下。」
「朕無情嗎?」
阿爾泰不是不明白他在問什麼,「手足之情是情,君臣之情是情,百姓與天下之情亦是情。若這三者非得斷其一才能兼保其二,那麼對于臂上的腐肉,割去又何妨?」
听了他的話後,浩瀚也只能搖首,「你和他們四個一樣,總有自己的道理。」
「不然臣何須千里迢迢的跑來這同他們四個一塊攪和?」唉,到現在他也只拉近了一個同僚而已,其他三個……希望他們別老是這麼一直排外才好。
「沒能替你找個巫女保護你,是朕的不是。」先後有過破浪與孔雀的教訓後,浩瀚一直為此事深感不安。
阿爾泰消受不起地大大揮著手,「有個百年不死的祖先,和一個神力無窮的親戚就已很夠了,再添一個巫女,臣會頭疼的。」想讓他耳根子更不得清淨嗎?
浩瀚忍不住輕嘆,「都說要給你們,你們卻也都說不用……」不用不用,結果發生了何事?這幾個家伙,真以為他們的命都很硬不成?
「臣告退。」將手中的石片擺在御案上後,也急著想趕去離火宮的他,在走出殿外時順手為浩瀚合上大門。
泛著虹澤的石片,在燭下看來,像是一道夜里的彩虹,浩瀚沉默地取走石片走王內毆,抬手移開牆上的那張女媧畫像,自後頭的暗格處取出一只箱子,再將它置放在小桌上。
箱里另一片當年由石中玉自南域取來的石片,在浩瀚放上阿爾泰自東域取來的石片陵,兩片完美地連接起,而在箱中另三個方位里,則還少三片當年四分五裂的石片。
過了許久後,他沉默地合上箱蓋,將那一片破碎的國度,繼續鎖回箱子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