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似地一路自一扇門逃回老窩有間客棧後,沒法顧及形象的左剛,不顧客棧里高朋滿坐的客人們全都訝看著他,只是急急忙忙地逃回本館的天字二號房內尋找光明。可就在天色已暗,夜幕就快翩然降臨時,在他的天字二號房里,別說是盞燈,他就連半根蠟燭也找不著!
急如鍋上蟻的他,本是想去天字一號房同老是愛在夜里看書的步青雲擠一擠的,可一想到步青雲大病未愈,萬一又被他給氣得吐血,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沖出家門的他止住腳步,站在巷中很猶豫地看著六巷底的天字三號房。
要是去天字三號房待個一晚……
不行,萬一三號房的那兩尊,又像上回砍了他十來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上回若不是丹心在天亮時救得快,他早下去同閻王培養感情了。
珍貴的時光不止歇地逝去,趕在天際最後一抹彩霞消失之前,左剛忙將頭向右一轉,接著二話不說地翻牆跳進暗雖暗,但仍是點了一盞燈的地字十號房。
忙了一整日才回房,藺言方想關上主屋大門,就見一抹眼熟到不行的人影,又是十萬火急地朝她沖過來。
默默在心底氣炸一回的藺言,在他又想沖上來摟住她時,習過教訓、絕不能讓他抱到手的她,先是揚起一掌將他震退,並在他一手掩著胸口想爬起時,飛快地自藥箱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點粉末在帕子上,再一把將帕子捂住左剛的口鼻。
吸嗅了幾口氣後,左剛登時覺得筋軟骨散,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了般,坐在原地任他怎麼想爬也爬不起來。藺言默然走至他的身邊,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拉起他,再使勁地將他給拖至客椅旁,決定替這個有缺陷的鄰居治治病。
「坐!」她一掌拍向兩椅中的小花桌。
「我……」站不穩的左剛只能乖乖坐下,「我可不可以坐近些?」
「不能。」深受教訓之痛,藺言很堅決要與他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
「可是……」一屋子里唯一的光明,就只有桌上的這盞小油燈,左剛滿心害怕地瞧著黑漆漆的四下。
「手給我。」她不耐的說著,在他遲遲都沒有動作時,她索性一把將他的右腕給拖過來把脈。
兩指把按著他的脈門,愈探他的脈象,藺言愈是想不通地皺起秀眉。
身強體健,就連一點點小毛病都沒有。他究竟是哪出了問題,使得他竟會怕黑怕成這般?
「為何你怕黑?」她放開他的手,一臉不滿地兩手環著胸問。
「這事說來話很長……」畏畏縮縮的左剛,以很可憐的目光瞄向老是對他擺著張冷臉的她。
「快說。」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小時候,我曾被我爹扔到山里去鍛練武藝……」他瑟縮地將兩腳都收至椅上,虎背熊腰的一個大男人頓時抖成一團,「藺姑娘,你……你不覺得這兒只有一盞燈不夠亮嗎?」
「不覺得。」藺言光是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兩際又開始隱隱抽痛,「不要抖。」
「我也很想不要抖……」
「別抖了,快說!」她火大地一掌拍向兩人之間的小桌,令桌上油燈的燈焰閃了閃。
「那個……」很怕她下一個動作就是吹熄油燈,左剛連忙快快吐出她想要听的話,「我想,我原本應該是沒有那麼怕黑的,可那時我年紀尚小,我又獨自一個人,而林子里一到夜里就黑得可怕,再加上林里又有一堆狼呀、熊的……」
藺言很努力地捺下心火,「說、重、點。」
「就只是這樣而已。」他很無辜也很哀怨地扁著嘴。
「什麼?」就這樣?
「其實……」他小小聲地說著,「我會怕黑,可能就只是天性吧。」其他的都只是他用來欺騙世人和安慰自己的藉口。
「……」那他還廢話那麼多?
稍微將油燈往旁挪了些後,身形魁梧的左剛,在整個上半身想橫過桌面靠向藺言時,她火速地瞪他一眼,以目光定住他。
「別想靠過來。」
「我怕嘛……」不能靠過去的左剛,只好兩手捧著油燈平撫一下自己的恐懼感。
無奈到極點的藺言,一手杵著額,怎麼想也想不通,天黑就天黑,究竟有什麼好怕的?虧他生得像熊似的……
慢著。
她好奇地問︰「為何有人叫你像熊的?」就那夜她所听到的,不只是她認為,還真的有住戶也叫他像熊的。
左剛更是一臉尷尬,「說到那個……」
「因你生得像熊?」這是最直接的推理。
「不,那是因為……」他放下油燈,困窘地轉著左右的手指頭,「因我曾在山里遇過熊。」
「你打死了它?」以他這高壯的身材,再加上他那一身的好武藝,只是打倒只熊應當是沒半點問題。
「並不是。」左剛直朝她搖首,「實際上,是我……咬了它。」基本上,他是不太願意對人提起那樁陳年舊事的,誰教她偏挑這事來問?
咬……咬了它?藺言听得兩眼發直。
他狀似靦腆地搔搔發,「我也不是故意的,誰教那時我連著三日沒吃沒睡,在饑寒交迫的景況下,那頭熊……又實在是長得很肥,看起來也挺好吃的,所以我就……」
「……」徹底無言的藺言,訥然地瞧著眼前這個一臉不好意思,腦袋里可能還不能裝下太多東西的男人。
為何這種人能當上一扇門的總捕頭?那些當差的是眼都瞎了不成?
左剛恐懼地看了看四下,「藺姑娘,你不覺得這麼大一間宅子,你只點一盞燈太暗了些嗎?,」干啥那麼節省呢?反正都是花東翁的錢,她就不能多點幾盞燈嗎?
「不覺得。」她隨口應著,一手撫著額,直在心底盤算,今晚她該采取什麼手段打發這個怕黑的男人才好。
「你習慣躲在黑暗里?」他隨口問問,沒想到當下她的臉色說變就變。
不意被踩中痛處的她撇過芳頰,「與你無關。」
「這里實在是太暗了,我可不可以再多點幾盞——」左剛的話尚未說完,藺言已抬起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點他數大穴。
她站起身,「你話太多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遭她連點數穴的左剛,卻在下一刻,漲紅了臉使勁一運氣後,登時解了她點的所有穴門。
「硬氣功?」藺言愕然了一會,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這是咱們家那個盟主鄰居教我的。」他心情很好地向她說明,還不忘褒褒自己,「我的天資不錯喲,光只是看一回我就習會這招了。」
「是嗎?」藺言自右手綁著紅腕帶的腕間抽出兩根銀針。
被她下過藥,身子還不太听使喚的他,有些害怕地瞧著在燈下閃閃發光的銀針。
「藺姑娘,你……拿著那玩意做什麼?」
「讓你閉嘴。」她簡單地說完,即一針刺向他的睡穴,另一針則刺向百匯穴,讓他閉上眼直接倒在地上。
天資高?還不是照樣得給她乖乖躺下。
大功告成的藺言拍拍兩掌,在總算是擺平了老是擾她清眠的左剛後,她順手扔了件涼被蓋在左剛身上,並將油燈置在他身旁的地上,隨後她走回寢房,安穩地躺在床上,打算好好地享受個寧靜且不會又再燈火通明的夜晚。
可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你習慣躲在黑暗里?
是啊,她是習慣如此。
自小到大,她的生活環境與她的身分,逼得她不得不承認,黑暗,才是最安全的保護,唯有躲在黑暗里,別人才能看不清她,而她也看不清自己,可她也知道,黑暗亦是最危險的時刻。
為免在深夜中遭人暗算,長年下來,她總是不敢熟睡,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警醒,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日子里,若是沒找著能令她覺得心安的地點,她通常就是一夜無眠到天明。
自窗欞悄悄泄進的月光,一格一格地映在她的身上。她打開窗,窗外的月兒,以柔媚似水的眼波與她對飲,可她,卻怎麼也無法以坦然的目光回敬,彷佛只要抬首一望,那似要看穿她的光芒,就會將她身上那抹已黑的靈魂照穿現形,在月光下映照出從前那個她抹滅不掉的自己。
伸手關上窗阻絕月光後,她逼自己閉上眼,試圖遺忘記憶中那一雙憎恨她的眸子,可它們,卻固執地停棲在她的腦海里,怎麼,都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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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藺言以為那樣即可擺平左剛的話,那她可就大錯特錯了。
打小活到現在,藺言發誓,她這輩子從沒見過哪個男人比他更黏人,因他簡直就跟麥芽糖沒兩樣。
以往她是往外跑他就到處追,現下他是成天在她的地字十號房里跟上跟下,她做什麼他就跟著過來湊熱鬧,叫他滾回他的房里,他就是搖頭不肯,就算是她多扇他幾記耳光或是多踹他幾腳,他也照舊咧大了笑臉,繼續跟在她的後頭團團轉。
金盆洗手這麼多年後,藺言深深覺得,她應當把那個金盆給搶回來,等她除掉了這纏人的男人後,再來洗手也不嫌太遲。
整整在藥房里撮藥制藥了一整天,整個人累得提不起勁的藺言,兩手拉開被她拿來充當藥房的客房房門,就又有一張笑得比陽光還要耀眼燦爛的笑臉擺在她的面前,她不禁一手撫著額。
纏人纏得要命……看樣子,早上他剛醒來時的那一腳,她踹得不夠用力。
「滾回去。」她邊說邊快步走過他的身邊,「我有事要辦。」
「我可以幫你。」不顧邢淨的哀號也不回一扇門,成天賴在地字十號房的左剛,心情很好地跟在她的後頭跑。
走在前頭的藺言忽地止住了腳步,害得後頭的左剛險些就撞上她。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後,突然對他點頭,m好,你來幫。」
左剛兩眼一亮,「我真的可以效勞?」
「過來。」她朝他揚手,一路領著他走至後頭的牆邊,再一手按在牆面上,
「這牆,你打不打得穿?」
「當然能!」
「藺姑娘,左捕頭。」手捧著晚膳卻在屋里找不到人,找人找到後頭的丹心,走至他們的身後不解地看著他倆,「你們在做什麼?」
「你肯定?」沒有理會後頭的丹心,藺言只是刻意用很懷疑的目光掃向左剛。
不願被她看輕,更想藉此證明自己的能耐,左剛揚起一拳,二話不說地就狠狠替她家的牆面開了個大洞。
「瞧,這不就打穿了?」他邀功似地拍拍兩掌。
她滿意地頷首,「多謝。」
「東翁……」目睹一切的丹心可笑不出來,「東翁家的牆……」完了,這下她是要怎麼去跟東翁解釋?
「丹心。」藺言朝她揚手交代,「差人來這築一道門,盡快。」
「是---…」面色蒼白如紙的丹心,只是搖頭再搖頭地捧著晚膳進屋擱著後,再走出地字十號房準備頭痛。
出手打穿東翁家的牆後,左剛晚了一步才想到自己還沒問她為何要這麼做。
「藺姑娘,你在這築道門要做什麼?」難道是她嫌她的房風水不夠好?
正在檢查牆上大洞夠不夠寬的她,簡單地應著。
「開門看診。」既然她身無分文,無法在外頭租間鋪子或是買間房,那她也只有善用祖先所給的恩情了。
「看診?你要替人看病了?」打她住進來到現在,她不是成天往山上跑采藥,就是窩在藥房里撮藥,他還以為她會永遠賴著東翁不做生意呢。
「我要義診。」老早就想這麼做的她,在今日清點完藥材,覺得已準備得差不多後,這才準備實現一直以來她所想要完成的願望。
「義診?」左剛頓了頓,訝異地拉大了嗓門,「難道你不收錢?」
她懶懶瞥他一眼,「分文不取。」又是廢話,這男人除了怕黑外,他的另一個毛病就是天生廢話也特多。
听完了她的話,左剛心頭登時勾勒出一幅幻想的美好遠景……懸壺濟世,分文不取,在這種世道下,打哪再去找第二個像她這種好姑娘啊?
「天快黑了,你快滾。」沒空管他在想什麼想得出神還外加流口水,藺言冷淡地開口送客,一點也不想今晚又讓他窩在這不走。
偏偏左剛卻對她搖首,「我不敢回去我那黑漆漆的天字二號房……」誰教丹心這些日子來,夜里一到就把他房里的燈都給熄了,就連盞燈也不留給他。
她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而後她嘆了口氣,對他勾勾指。
「跟我來。」既是趕不回去,那她還是有別的解決之道。
一步也不敢停留的左剛,在她快速遠離他時,忙追上去跟著她一道進入主屋,只是在追進里頭後,他一臉納悶地瞧著她先是拿來一座上頭有著十二盞燭台的燈座,再打開巨大的衣櫃,將它放進衣櫃里。
「進去。」隨手扔進一堆準備好的蠟燭,再把火摺子扔給他後,她指指里頭說。
「啊?」左剛指著自己的鼻尖,「我?」
「里頭,夠亮了。」他不是怕黑嗎?而她討厭光亮,那就讓他關在里頭亮個痛決。
抵死不從的左剛拚命朝她搖首,「我不要,而且它們也沒你亮……」
她的秀眉隱隱抖動,「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什麼叫沒她亮?她又不是天上的日頭!
「不要啦,讓我留在你這里啦……」左剛苦著一張臉,高頭大馬的他,硬是彎子向她苦苦求情,「我情願抱著一盞油燈也不要進去里頭。」關在里頭活像具棺材似的,那豈不是更可怕?
「夠了,別又靠過來。」藺言一掌將又想巴上來的他給推得遠遠的。
「那……」眼看外頭愈來愈暗,里頭也暗得幾乎快瞧不清她的臉龐,左剛滿面慌張地左看右看。
「拿去。」很不想又看到他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抖成那副德行,藺言在點亮了油燈後再把燈台塞進他懷里給他捧著。
「藺姑娘,我可不可以……」左剛在她自房里拿了本醫書,坐在椅上看著時,忍不住捧著油燈偷偷想靠近她。
「不可以。」她將他推離一臂之遙,但覺得光線太暗不便於閱讀,於是又把他拉回來一點。
「我……」
「想待在這就閉上嘴。」專心閱書的她,頭抬也不抬。
他乖乖點頭,「是。」總比被她一腳踹出去,又回去他那黑壓壓的天字二號房來得好。
就著不算是很明亮的燈光,坐在昨夜位置上的左剛,不語地瞧著她在光暈下顯得分外柔美秀氣的側臉,在他的呼吸下,油燈的燈光左右搖曳,一會兒照清了她的輪廓,一會兒照亮了她閃爍著光澤的一頭長發。
不知過了多久,在外頭的月兒明媚的月光穿過窗欞,映照進屋子里時,直望著她,舍不得眨眼的左剛,突然覺得,安靜不語的她,遠遠比似水的月光更加明媚。
心情似朵無根的萍飄飄蕩蕩,沉醉在一池月光釀的美酒之下,像朵月光花的她,獨自絢麗、獨自綻放,或許在她身後點綴的是一室的清寂,可那並無損她一絲一毫的美麗,而他,則是入池即醉之人,不需豪飲,一滴即醉。
「藺姑娘。」沉默了許久後,他出聲打破一屋的寂靜,「關於年紀那回事,我想了很久。」
「結論?」藺言將手中的書頁翻過一頁,漫不經心地應著。
「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小,但,我並不想放棄。」不管了,他認命就是,哪怕她再怎麼擺冷臉、再怎麼虐待他,在知道她是個心地怎樣好的姑娘和看到她這一面後,他全都認了。
「放棄什麼?」有些模不著頭緒的她,不解地側首看向狀似一臉虔誠的他。
「機會。」他鏗鏘有力地將他的諾言打進她的耳里,「傾盡我所能,讓你得到幸福的機會。」
這個打從頭一回照面後,就老愛抱住她和巴著她不放的男人……
「你听不懂人話是不?」藺言沒好氣地合上手中的書,一手杵著額,對總是不肯死心的他實在是感到有點沒轍。
「我只是很堅持我做人的原則,那就是要負責任。」左剛不改初衷地對她重申,「既然我已對你做出承諾了,那麼無論如何,我就定要做到。」
「不需要。」她愈听愈煩,也愈听愈覺得手癢。
他堅持不讓步,「不,一定要。」
「你這家伙……」被煩得什麼都看不下去的她,不勝其擾地瞪向他。
執著不悔的目光,在她瞪過眼去時,直直地映入她的眸心,藺言不禁愣了愣,一時半刻間忽忘了該怎麼對他說說嘴,好教他死了那條心,但就在她遲疑了一會後,左剛的臉上漾出了那抹她熟悉的笑容。
「你知道嗎?今晚你既沒一腳把我踹出去,也沒揍我,更沒有一針就擺平我耶。」他就知道只要鍥而不舍的努力,就算是速度很慢,但只要肯用心慢慢磨,總有天他還是會等到她的。
「……」他就這麼期待嗎?
「這是個好現象,你說是不?」他擱下手中的油燈,心情甚好地發現,在他已經拉近他倆之間的距離,近到他的氣息都已吹拂到她的發上,她卻一點都沒察覺。
「笑什麼?」她擱下手中的書,兩眼直盯著他那張總是開心不已的笑臉。
「有一天,你會幸福的。」左剛執起她擱在小桌上的一手,低首親吻著它,「我會讓你幸福的。」
任人輕薄的藺言,並沒有阻止他的行徑,她只是在左剛仰起頭、狀似深情地看向她時,淡淡地問。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的左半身有點麻?」
他轉轉眼眸,這才大感不妙。
「是有點。」糟糕,他好像又慢了一步才察覺她又動了手腳。
「四肢也開始不太听使喚?」她抽回自己的手,一手撐著下頷再問。
「是這樣沒錯……」動彈不得的他,總算記起上回的教訓,「你又對我插針了?」
藺言面上掛著微微的笑意,一手指向他的左腕。
「我若拔掉它的話,會如何?」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知是在何時又被她針上一針的左腕。
她也不羅唆,在伸手替他拔掉時,順道同他說一聲後果。
「周公會等著你。」
轟然一聲巨響過後,睡死的左剛又再次直接倒在地上入眠,已經有過經驗的藺言,先是起身去房里拿了張薄被蓋在他身上,再將他舍不得放開的油燈擱在他的身旁。
當油燈再次照亮他的臉龐時,蹲在他身旁的藺言,不語地將面容剛毅的他仔細再瞧過一回。
不知過了多久,發覺自己瞧他瞧著就發起呆的她,伸手拂開一綹蓋在他面上的發,再踩著無聲的步伐踱回寢房里,沒有打擾他的安眠,也沒有,把他踢回他的天字二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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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後門?」
「對。」今日客棧方開門營業沒過多久,丹心就從本館里跑出來找他報到。
听完她的話後,東翁只覺得滿頭霧水。
「開什麼後門?」那個姓藺的女人,這回又是想怎麼整他?
丹心邊說邊往後頭站遠了些,「藺姑娘說,她要開業,但進入這間客棧本館太麻煩了,所以昨日她就在地字十號房的牆邊打個洞,還命我替她築道門,以方便病號上門就診。」
接連著幾日下來,日日都在狂吼和吐血的東翁,這一回,他所吼的聲音就顯得有些倒嗓。
「她打穿了我家的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繼上回的貴藥單後,算算才三日的時間,那女人就又不給他安分的過日子,偏要給他找麻煩!
「嚴格來說,牆,不是她打的。」丹心掏掏還在嗡嗡叫的兩耳,「她只是教唆。」
東翁隨即目露凶光,「她教唆了誰?」到底是哪個白吃白喝的住戶吃里扒外的?
「左捕頭。」丹心不疾不徐地報上幫凶的稱號。
他氣得簡直快跳腳,「那只發春昏了頭的大呆熊……」就知道除了那呆子外不會有別人!
「東翁,這是按例要給你的。」顧不得他仍在氣頭上,奉命的丹心不得不再替他火上加油。
「慢著!」看著手上昂貴如舊的菜單,東翁忙不迭地抬起一掌,「那個姓藺的不是已經開業了嗎?她還想繼續吃我的穿我的?」
丹心將兩掌一攤,「雖是開業了,但,藺姑娘沒有半點收入,往後也不可能會有。」
「什麼意思?」愈想愈不通,他的眉心不禁糾結成一團。
「藺姑娘在義診,因此,分文不取。」
「義……」東翁張大了雙眼使勁一瞪,「義診?」他沒想過還有最狠的這一招。
丹心默然數著他額上的青筋又爆跳了好幾條,數完後,她清清嗓子,一派習以為常地繼續報上地字十號房的房客做了何事。
「貧病孤苦的,不但不收費,還可免費捉藥。」
吐血、撞牆,皆不能形容此時東翁被坑到無語問蒼天的心情,腦際有些昏眩的他,氣虛地一手撫著額。
「她……哪來的銀兩買藥?」做生意不收錢,她又沒別的收入,那麼那些買藥錢……她是打算從哪兒坑過來?
「這是藺姑娘要我向天字一號房代收的款項。」丹心不忙不慌地自袖中拿出一張請款清單奉上給他。
東翁驚駭地瞪著上頭的數目,「一萬兩?」吃人完全都不必吐骨頭的呀?
「她說這是侯爺每一回的就診費用。」這還只是頭一回的就診費而已,今早開業前她又去看了步青雲第二回,因此那個千里侯還欠了她今日的天價診金還沒付呢。
執掌客棧經濟多年,東翁頭一回覺得,自己對金錢的價值以及銀兩數目該如何計算,可能有些搞不清楚,甚至,在被這些大數目嚇過幾回後,他還覺得有點模糊加麻痹。
「丹心。」他甩甩頭,試圖在藺言的摧殘下重新振作起來,「咱們的千里侯,在她眼中,是什麼行情?」
「看一回,一萬兩現銀,或是陸字號的銀票也可。」侯爺大人的身價可貴了。
東翁愣著眼,「她歧視富人?」貧病孤苦的完全免費,而步青雲卻有著天差地別的待遇?這女人,就這麼對有錢人有成見?
「是的。」丹心一字不漏地再次轉述,「藺姑娘說,大富大貴的、在朝當官致富的,還有江湖人士,她一概不看。」
「她只看窮民?」東翁很快就做出推論。
丹心搖搖頭,「不,藺姑娘說,因同是住在這兒的住戶,所以她可對這間客棧的住戶破個例,但,看診一律得按身價收費。」依她看,藺言可能是想藉此在這間客棧所有的房客上賺點買藥錢。
「……」開業這麼久以來,除開那兩個姓陸的奸商不算,東翁從沒遇到過另一個比他更會精打細算,也更懂得如何利用他人生財的人。
「另外……」丹心偏著腦袋想了想,這才想起還有一事忘了報告。
已經很想自暴自棄的東翁,頹然地一手掩著臉。
「還有?」那女人究竟還能怎麼毒害他?
「嗯。」她覺得這事有必要替藺言澄清,「另外,先前藺姑娘所開出來的菜單,她全都拿去給她那些需要吃點補品的病患們吃,或是將那些食材制成補藥贈與上門的病患,她自個兒全都沒吃。」
總算是想通她為何會日日開出那種貴菜單,以及她的所有行徑後,東翁登時兩手緊握著拳,語帶顫抖地問。
「她……拿我的錢去養她的病人?」原以為她是挑嘴,非頂級的東西不吃,沒想到……她居然存下來再拿去補別人?
「是的。」丹心愈看愈覺得他的頂上似乎快冒出煙了,「東翁,你又想去鞭尸了嗎?」
「不,眼下我只想掐死一人。」不成不成,再這樣氣到吐血下去,他只會提早下去與他那兩個造孽的祖宗作伴,他非得想個法子消消火才行。
丹心的一雙明眸,不安地朝四下轉看了一圈。
「誰?」不會是她吧?雖然她是有助紂,但主要在為虐的可不是她呀,她只是奉命照辦的敬業小管家。
「那只熊。」眼底燃燒著怒火的東翁,磨刀霍霍地挽起兩袖,「他呢?還在一扇門里?」說來說去,這全都是那個姓左的錯,要是他遵照傳統,早早收拾掉他祖先死對頭的後代,那今日這間客棧也不必這麼風雨飄搖的度日。
「不,左捕頭在地字十號房里。」左家捕頭已經曠工幾日了,也因此,一扇門里的那個二捕頭邢淨,最近天天都來找她哭。
東翁愣了愣,「他在那做啥?」
「這個……呃……那個嘛……」由衷不希望他知道此事,丹心吞吞吐吐了半天,就是沒把實情告訴他。
「韃靼,這由你看著!」光看她那德行,就已猜出八分的東翁,氣沖沖地步出櫃台,扭頭朝外頭拉客的韃靼吼了一聲後,立即像陣旋風似地殺進客棧本館內。
猶走未到十四巷巷底,就可听見熱鬧沸騰的人聲,走在巷中的東翁听了不禁愈走愈快,兩掌一拍開地字十號房的大門後,他先是啞口無言地瞧著在主屋旁的幾座客房人山人海的情況,而後他擠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丹心所說的後門門外,兩眼死瞪著上頭高高掛著的門匾。
救貧不救富?
「那是藺姑娘親筆寫的。」跟在他後頭的丹心,還好心地向他解釋。
怪不得……
怪不得這間方開張義診的醫館,頭一日開門做生意就門庭若市,在那個姓藺的女人擺上那張招牌後,試問,天底下還有哪間醫館的生意搶得過她?
兩眼的目光緩緩自上頭挪下後,東翁冷看著同樣站在門外,派了幾個小捕頭幫忙維護秩序,自己也站在門邊拉客兼趕人的左剛。
東翁一手指向他,「他臉上的腳印是……」
「藺姑娘今早踹的。」敬業又盡責的丹心馬上附上詳解。
「那家伙以為他在做什麼?」
「他在為藺姑娘剔除掉她不肯看的病患。」沒辦法,太多人想擠進來看病了,左剛只是奉命照藺言的規矩辦事。
「我可以宰了他嗎?」老祖宗講的話不听就算了,他還幫襯起她這個死對頭?
「不能,因左捕頭是你家恩人的子孫。」
「那你可以叫那個姓藺的女人,明早多踹他十來腳嗎?」最好是一刀砍了他。
「……我盡量。」她就知道管家這職業不好做。
身著黑衣,走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搶眼的某人,在擠過一大群欲上門看診的病患後,滿面不解地走至東翁的身旁。
「東翁,這何時多了間醫館?」他也才半個月沒回來,怎麼客棧的後頭就多開了間醫館?
東翁冷瞥他一眼,「你恰巧就撿對了日子回來,今日開張。」
同是這間客棧的住戶,這些年下來,也多少看得懂東翁的臉色,軒轅如相無言地一手招來丹心,在丹心附耳同他說完長長一大串新住戶的事跡後,他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揚指算了算後,本業為術士的軒轅如相,盯著東翁那張已經氣黑的臉龐。
「東翁,你會倒店嗎?」為免日後恐將無家可歸,他還是暫且先別回他的房,再出門多做幾樁生意好了。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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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吞月城里住了個皇帝倚重的千里侯步青雲之後,近日來吞月城另一名大大出名的人物,就屬與千里侯同住一家客棧,救窮不救富,懸壺濟世的藺言。
雖然吞月城里人人爭相走告,有救有類的藺神醫任何疑難雜癥她都治得了,使得藺言的生意門庭若市,只是,無論這些天她治了多少人,她仍舊沒有半點收入,也當然,更無半點銀兩可供她再買藥治人。
在今日看完診關起後門,並清點完所剩無機的藥材後,藺言嘆息地看著被她拿來當藥房儲藥的客房,接連著七日下來,她所有親自采集、或買來的藥材已近用罄。
眼下就算她本人衣食無虞,但沒有收入仍是個鐵錚錚的事實,雖然說步青雲所給的銀票對她很是受用,但那也已被她拿去買昂貴的藥材,好去治非得用上珍藥的疾病不可。目前她手頭上所剩的錢,就算是全都拿去買藥,只怕那些藥讓她多看診個三日也不夠,因此,若是她再不快想點辦法,她的義醫館,恐怕再開也沒多久。
只是,該如何上哪兒生點銀子出來供她買藥?
一張張人面繪像,在她正煩惱的這當頭,像個淺淺的水印,一下子浮印上她的心坎,有著過目不忘本事的她,登時想起那日在草屋里見著的那張總府衙門懸賞的繪像,同時她亦想起了,在那一個個人名底下,所寫的懸賞重金數目有多少……
該不該殺生以救生?
不,她已經月兌離那個圈子很遠了,而她也已不再殺人了,藺言忙不迭地想將心中一閃而過的救急法子給甩出腦海……可望著一屋空曠的藥房,她不禁又開始動搖。
除了救人與殺人外,她還會做些什麼?
其實她很清楚,殺人多年與行醫多年的她,除了這二者外,她什麼都不會。
她想不出她還會些什麼,她更想不出,除了去緝拿那幾個尚未被左剛和天水一色逮到手的欽命要犯外,眼下還有哪種可救急的法子。
清脆的聲響自她的左腕間傳來,她低首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是在何時起竟隱隱地顫抖著。
就著夕陽的餘暉,她抬起那一雙不知曾染過多少鮮血的手。
看著抖顫的它們,她只覺得自己又再一腳踏進過往的回憶里,感覺就像是她夜里從不止息的噩夢般,令她極為不適,更不想看清那些她老早就拋在身後的記憶,她很不想回頭,更不想再次回首看著那一步步血染的腳印。
她想不起她已經有多久沒殺過人了,她也想不起以往殺人時,那種麻木到什麼都感覺不出來的感覺,可她也知道,那種事只要做過一回,就定能再做第二回、第三回……因為那是種就算已戒掉也還是會重新憶起的癮,只要殺過一人,這一生,就永難將之忘懷。
不知不覺間,已經逐漸不再顫抖的掌心,此刻看來,白皙乾淨,一點也不像是曾經染過無數血腥。
藺言無奈地閉上眼,拚命在心中告訴自己,就算她不去找那些人,日後也定會有人找上他們,並拎著他們的人頭去領賞,她不過是提早他們的死期而已,且那些欽命要犯本就殺人無數,她出手,不過是想趕在他們又再犯下其他大案前,及時挽回其他更多無辜的性命……
她必須這麼說服自己,而她,此時也只能這麼說服自己而已。
許久過後,她使勁地一把握緊了掌心。
當丹心一如以往地送來晚膳時,身著一身黑衣的藺言,正巧與她擦肩而過,手捧著晚膳的丹心忙叫住她。
「藺姑娘,你要出門?」
「嗯。」怎麼也不想回頭的藺言,只是一逕地看著頂上將黑的天際。
「今晚你可會回棧?」很少看她這身輕裝打扮,丹心有些遲疑地問著頭也不回的她。
「不會。」
「那今晚天字二號房可點燈嗎?」她若不回來,那這些天都賴在地字十號房的左捕頭不就得滾回他的天字二號房了嗎?
「隨他。」藺言簡短地答完後,像是深怕會後悔似的,隨即大步走出十四巷。
近來為了多賺點銀兩,因此被迫延長營業時間,此刻仍待在客棧里的東翁,在藺言打開本館大門,一聲不吭地快步走向外頭時,眼尖地注意到她這回出門,身上既沒背著藥簍,手中也沒拎著藥箱。
「東翁,你怎了?」靼韃在領著客人前來結帳,卻發現東翁直瞧著店門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時,在他面前揮揮手。
猛然回想起藺言另一門祖傳行業是什麼後,東翁再想了想這幾日來忙得不可開交的她,很快地,他即在心底理出了個大概的頭緒。
「東翁?」韃靼在他開始不斷搖首時,忍不住出聲問。
他大大嘆口氣,「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