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神界時,她只是一名歲數不大、道行也沒多少的小小神仙。
當年的她,因性子懶,也不想像眾神般日日辛勤修法,加上她總是少了根筋,老背不住那些神仙都該學的術法,于是生平無大志的她,唯一的心願,就是當上天帝書庫的守書神,一生一世都窩在里頭守著她愛看的書。
很可惜的是,天並不從神願,打她名列仙班起,也不知是怎了,全神界輩分大、等級高的神仙,個個都想收她為徒,一天到晚都有神找來她那兒要求她拜入師門,而在這其中最積極的,便屬遠處在南天門外的歲宮宮中,那六十個聲名大噪的太歲們。
就算她一點修法或是練武的興趣也無,但自作主張的天帝,仍是成全了那六十個太歲的心願,逼著她不得不一口氣認了五十九個師祖,外加一個師父。
說起她那位居十九太歲的師父,可說是眾太歲中青出于藍,法力與道行最高的太歲,單憑他一神即令眾太歲在神界風光了千年,可他從沒想過,他會在她的身上踢到了鐵板,而這鐵板,他一踢,便是三百年之久。
辛辛苦苦尋覓千年,就只看中了她這麼一個徒弟的十九太歲,自收她為徒後,便想將畢生所學全都傳授于她,可他苦苦求她求了三百年,說不就是不的青鸞,不管誰來說情都一樣,不想學就是不想學,即使五十九位師祖也都拉下老臉來求她一學,甚至最後就連天帝也被那六十個太歲給逼得出面找她說情了,像顆頑石的她,就是照樣不肯買帳。
唉……他們不懂,做神要知命哪。
她一直都很清楚,她根本就不是塊當偉大神仙的料,腦袋記不住東西,這要怎麼習法?身子骨資質不佳得有若凡人,她哪宜習武?只是,即使她的每位師祖與師父皆知這兩點,他們卻從沒放棄過她,照樣視她為十九太歲的接班人。
于是就在這等求來求去的生活里,她平淡無奇的日子照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某一日,一名擅闖神界的鬼界閻羅,將她自南天門外給綁走,逼著她,遠遠離開了保護了她三百年的神界。
不曾離開過神界的她,才一抵人間,仍舊未弄清楚發生何事時,那名正想卸去她一雙腿的閻羅方要動手,即被一旁不知打哪兒來的修羅一劍給殺了,而這名根本就不是前來救她的修羅,名喚無色,在囚禁了她三個日夜之後,總算看清了眾神爭搶她為徒的原因,而後就在那一晚,他親口啃下了她的左臂。
痛徹心扉的痛楚,令她當下暈了過去,當她再次醒來時,她失去的左臂,已替換上了無色的左臂,可因此臂與她的身子極為不合,痛得她什麼都沒法問上無色一問,為何他要這麼做?
動了動自她身上搶來的左臂,面上神情顯得很滿意的無色,將再次昏死過去的她棄在山洞中,沒去理會她的生死便走了。當她再次醒來時,她已身在魔界之中,在她奄奄一息時,來自魔界的火魔畫樓發現了她,並將她帶回魔界,交給醫術精良的妻子冰魔冰蘭為她醫治起她那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的修羅手臂。
而這手臂一治,就治了快一年。
住在魔界的這一年里,她學會了以往在神界沒習過的事。
那就是笑。
與其向命運叫苦、抱不平,倒不如說這是不得不承受,承受那些她從沒有想要過、可他人卻都想得到的妄念,因為既不能逃不能避,那麼坦然承受,也許是在因為哭不得中,唯一沒有選擇的選擇。
因她不知,除了學會笑,看破一切並輕盈地松手放開之外,她還能怎麼辦?
到底還能要她怎麼辦?
她真的不知,而她身邊所有的人,也從不知該如何為她分擔一點,或是替她承受一些。既是無人知道,那,有苦有淚,她全都往肚里吞就是了。即使再難以下咽,只要咽下去之後,那就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想到那些苦難,也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面光景,那麼,她就可以告訴自己,其實,這一切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因為日子總會過去的,那些痛楚的記憶總會被風兒遠吹,再也不能向來時路那般,深刻的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片段。她還是可以笑得很開心的,只要她能夠學會,不在乎。
說是不在乎,但並不代表她放棄了自己,她從來都不曾放棄過,她只是株在巨石顆顆壓下的小野草,勁韌地生長著,苦候著一年才來一次的春風大駕光臨,而後,她再彎著身子,繞過上頭層層疊疊的巨石,再一次探首看向人世間。
與其自暴自棄走上毀滅之道,她總認為,憑什麼因為這些天生下來就注定不能更改之事加諸在她身上,她就因此而不能活得又精采又快樂呢?
在魔界待了近一年後,怕她的那些師祖與師父會因找她而找瘋,畫樓將不知該如何返回神界的她,交給巡守路過此地的天將,托他將她帶回歲宮,回到她的師祖與師父身邊,並請她傳話給她的師父,她的那條修羅手臂,固然是能用了,但無論是他們夫妻倆,或是青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只愛殺生的左手。
不願她開殺戒,又不能砍了她這一臂,六十位太歲閉關數月,集中了所有太歲之法,為她親制了條捆仙繩縛在她的左臂上,並警告她,這捆仙繩,雖會讓她的左右兩臂看來無異,可每逢月圓便會失效,但,只要十五的月兒一下山後,它便會重新自動縛回她的手上。
生性本就很看得開的她,為此,僅只是嘆氣嘆了好些日,而後樂觀的她,又照常笑得開開心心,繼續過著她認為是死里逃生的日子。
只是她也才習慣了捆仙繩一段日子,一名修煉到快走火入魔的同僚,竟闖入歲宮將她強行帶去人間,接下來,她就有點記不清所有發生過的事了……
每日每日,每個練功練到快走火入魔,或是對她有所求的眾生,全都瘋狂的四處在尋找她,而她,也就這麼開始過著不斷被綁和被搶的日子。直至有一日,她不慎落至蛇妖的手中,卻被無端端殺出來的神界之神無冕給救了一命。
同時,也被無冕挖去了她的雙眼。
對她,算是有點同僚情分的無冕,與她互換了雙眼後,便將她扔回神界的歲宮之前,沒再讓她在各界中流浪。很奇怪的是,在她失去雙眼深陷在黑暗之中後,也不知怎地,面對生命中來得太過突然的一切,原本就教自己得看開的她,反倒變得更加釋然了。
因為,是哭是笑,也是過一日,而所謂的日子,總是一天推向又一天,向今日問好過後,又等著跟明日說再見。
所以她選擇了。
選擇好好活下去,管她失去了什麼、管他各個眾生又貪她個什麼?盡管世界依舊可怖齷齪,她想,她還是可以在那狹狹細細的縫中,勉強地抬首,瞧見那亮晃晃的一線天光。
她記得,當她還在魔界時,身為管家的河伯曾問過她,為何不管遇上了何事,你就總是笑?
那是因為她想說服他人、說服自己、說服命運,她總認為,只要一件事肯定再肯定久了,哪怕它只是個假象,到頭來,它早晚也會成了個真。
所以她笑,很努力地。
以往的她,就像是戲台上裝扮的戲子,即使下戲後,仍是得帶著胭脂粉面,任由濡濕的淚,一路行行地劃過妝面上,既狼狽,又滄桑。日日這般演著扮著,沒法全身而退,卻又永遠不知,究竟該到何時才能夠謝場……
白色的雪花迎面淡淡拂來,踩著裊裊步伐的冰蘭,一手小心地牽著她的手走過雪路,刺骨的寒風中,冰蘭輕哼的歌曲,順著風兒款款飄進她的耳底。
往事如煙似霧,無論再如何深記,總會遺忘。
這世上,自始至終,都一樣。
總是淚水兩三行,卻永不知,為何來人世走這趟……
聆听著冰蘭惑人的歌聲,她有些懂,但泰半仍是不明。
即使冰蘭已離開人世這麼多年了,她仍是不懂,為何那些眾生都想自她的身上爭搶些什麼的原因。
就連那個二話不說就挖去她雙眼的同僚無冕,他也沒對她說過只字片句,更遑論是告訴她這是為了什麼。
後來,因無冕硬塞給她的那雙眼,令她始終雙眼不能視,也無法瞧見一絲光影。恐她將一輩子失明,心急如焚的六十個太歲,為了她,也不管上頭的天帝與西王母和是不和,硬是強行將她給送上昆侖山,懇請西王母能救她一雙眼,別讓她永生都活在黑暗里。
豈料,西王母卻不肯出手救回她的眼,無論遠道而來的六十名太歲,是如何拉下臉面懇求于她,她就是不肯答應出手相救這一名小小的神仙。
全然不知上頭五十九名師祖,與一位師父,為了她的雙眼,與生性高傲的西王母周旋了多久,日日站在昆侖山山巔之處徘徊的她,只是漫無目的地徘徊著。直至某日,當疾來的風雪打得她渾身疼痛之時,她總算是憶起,當年,她那既渺小,卻又微不足道的心願。
百年多來,遭各界眾生搶來奪去久了,她幾乎都快遺忘了,當年的她,不過是只想當個無憂無慮的小小神仙,而後奉天帝旨意,待在書庫內當個守書神而已。
那時的她根本就沒想過,日後不堪的種種,原來,一直都在等待著她……
待在昆侖山上的那段日子里,她想了許久,卻怎麼也想不通,直到後來,看不過眼的五十九師祖,總算是告訴了她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究竟是所為何來。
「你並非普通的神界之神,你是各界萬物所創造的神祇,你所擁有的一切,皆是萬物所求的,只是,那些生來就在你身上的能力,對你來說,卻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可在眾生的眼中,你卻是個極為劃算的交易對象。」
交易?
「無色,他為何要奪我左臂?」她似懂非懂地問著。
「因有了你的左臂之後,他左臂的力道,即可力舉群山、堆上平海,而這些,他全然不需修行,只要有你的左臂就成。」
「可我的左臂並無那種力量啊。」她搖搖頭,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他口中所說的那種能力。
「你有,只是,你用不得,就算你盡力修煉了,頂多,只能用上個三成。」
她有?卻……不能用?
她遲疑地問︰「那,無冕的眼楮……不好嗎?」
「他的眼雖好,卻無法似你能日觀千里,因此他奪了你的眼,化為他的所能。」
總算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所為何來後,她不語了好一陣,而後,不抱希望地問。
「……我該如何,才能不讓眾生再奪走我身上我雖用不著,可他們卻都搶著要的…切?」
「無法。」
她微微苦笑,「除非……我死了?」
「沒錯……」
「倘若……我依照眾師祖的心願,虔心修法,是否我在日後就能不再被搶或被奪?」
「只要你肯,你不僅僅是只能護己而已。」五十九師祖緊緊握住她的手,「因你的天資高于任何人,只要你肯用心,以我來算,只需三百年,你雖不能所向無敵,但放眼各界眾生,卻也沒多少能夠是你的對手。」
「這樣啊……」
「青鸞?」
她嘆了口氣,「這事,我考慮一下……」
「不急。」他輕拍著她的肩,已經很習慣她的拒絕,「我們都求你求了幾百年了,當然不會指望你能馬上點頭答應我們。」
「師祖,我師父呢?」在他的扶持下,想進客院避避風雪的她,忽然想到她似乎有一陣子都沒听見十九師父的聲音了。
身子明顯怔住的五十九師祖,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師祖?」
他不舍地閉上眼,「你師父,他還跪在西王母大殿殿前。」
「還?」她連忙拉過他想問個仔細。
「上昆侖以來,咱們六十個太歲一開始就求過西王母出手治你的眼了,可西王母不願幫這忙,也不想賣天帝一個人情。但你師父就是不肯死心,這三個月來,他日夜長跪在大殿殿前,為的,就是想替你搏個一線希望。」
從沒想過有神竟會為她如此付出,青鸞震驚地喘了口氣,眼不能視的她,急急在雪地里奔跑了起來,哪怕在雪地里跌了又跌,一心只想快到大殿殿前的她,盲目地在風雪中胡亂跑著。
「青鸞!」
後來,無神知道,西王母究竟是被她師父的固執給感動了,還是打一開始,西王母就只是存心想捉弄他們?
總之,不管西王母是為何改變了心意,西王母還是答應了十九太歲的請求。也因此,原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見的青鸞,在離開昆侖山乘著白雲返回歲宮時,她再次見著了她曾經居住了幾百年的歲宮,也再看見了,紅色的南天門外,那朵朵飄過的白雲,以及巡守著南天門的七彩祥龍。
治好了雙眼的她,自那日起,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回到歲宮即開始日夜不分地修法,不僅是她師父所練之法她要學,就連那五十九位師祖也都在她的央求下,全都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她。
安居于神界修法三百年後,雖然所有師祖都知,只要她再多修個幾百年,她定會成為更有作為的太歲,但她師父卻改變了心意,並不想再強迫她當上太歲,因在有了她的那些過去之後,他只希望她能以此防身,把日子過得更好,而往後,也再無其他眾生能自她身上奪走什麼。
可就在一次神界圍剿鬼界閻羅之戰時,她的師父不幸戰死,自那時起,即使這違背了她師父的心願,她仍是在天帝的親自欽點下,當上了下一任的神界十九太歲。
此後年復一年,身為太歲的她,克盡太歲的職責,主持人間一年的禍福與災難,直到兩百年後,她遇到了那個將死的凡人,以及他的妻子……
俊來,她沒給半點原由,擅自拋棄了太歲之職,自逐于人間。
放逐在人間的日子里,她毫無目標地走過大江南北,一日,在她收到訊息,不得不趕去魔界探視病重的冰蘭時,冰蘭卻在臨終前,交給了她剛有了人身,卻私自逃離神界的掌控,再不願受神界之命,苦苦蹲在湍急的江水中,背起壓了他一輩子的鎮水神碑的龍九子霸下,並要她好好地照顧這個初到人間的孩子。
帶著霸下離開魔界後,青鸞與霸下在人間還找不著個好居所,既能躲避一天到晚都在找著他們的天兵天將,又能安然住下不會餓著肚皮之時,不知走了啥運的他們,竟好運氣地遇著了個一直視她為偶像,願無條件窩藏她和霸下的新科土地公望仙,于是,他們三神,就這麼在人間住下了。
而人間這一住,一百個年頭,轉眼間,就過去了……
「嗚嗚嗚……」
這真的很吵。
「笨青鸞、臭青鸞、你這不負責任的青鸞……」
這個更吵,她耳邊的這兩個就不能安靜點嗎?
「嗚哇……」
這個實在是夠,哭也哭太久了吧?
「起來,給我起來!青鸞,你這個大混蛋!」
這個雷聲嗓簡直可以把死人從墓里吵起來啦!
大睡七天七夜之後,幾乎是皺著眉頭醒過來的青鸞,甫睜開眼,就見坐在她左邊的望仙,哭到一半先是頓了頓,然後抱著她的衣袖哭得比方才更大聲,而同樣也坐在楊上的霸下,則是拉著她的左手,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
唉,再這般讓這一大一小哭下去,金山寺都被淹掉好幾座了……
「都別哭了……」渾身虛軟無力,偏偏身旁的兩個就只是忙著哭和罵,還好站在榻旁的火鳳體貼地將她扶起靠坐著,再捧來碗清水讓她潤潤喉,這才讓她有了點精神。
就連讓醒來後的她先搞清狀況都不肯,霸下一骨碌地撲到她的懷里,緊緊抱住她後就大聲開罵。
「青鸞,你這笨蛋!為何你要為朋友做到這種地步!」七日,她整整睡了七日,整個身子沒氣息也沒體溫,要不是火鳳很堅持她還活著,他和望仙早以為她死了。
「好,我知道我錯了……」被他力大無窮的雙臂一抱,她差點喘不過氣。
「你怎麼可以這樣?」因為愛面子而從不哭的霸下,這下子可哭得比望仙那個愛哭鬼還大聲。「你不要我們了嗎?你怎可以為了那只魔而拋棄我們?」
靜靜听著他哽咽的哭聲好一會兒,面上帶笑的青鸞嘆了口氣。
「也好,你終于像個孩子了。」都說他的外表只六歲嘛,這下子,這老成的孩子總算有點六歲的德行了。
點點濕意,自她的另一邊傳來,她往旁一看,眼淚流得像是泛濫成災的望仙,緊閉著嘴,只是一逕地用他的眼淚來替她洗衣裳。
「我知道我也嚇著了你,不過現下我已經沒事了,所以你就別再把眼淚往我身上抹了好不?」因整個人被霸下給抱住動彈不得,她只能勉強地騰出一手來替望仙止止水災。
身邊的一大一小都沒理會她,仍舊是一個繼續哭他的,一個繼續邊哭邊罵他的。
天哪,早知醒來就得面對這些,她干脆再多睡個幾天算了……
「望仙,下來。」
看出她的無奈後,火鳳輕聲對坐在上頭的望仙吩咐,再彎身拉開霸下的手,將連守了青鸞七個日夜,早已是疲累不堪而又哭累的霸下給抱走。
在望仙緩緩爬下床楊後,火鳳便把一安心即刻睡著的霸下,輕柔地轉交給望仙,再以眼示意望仙,抱著霸下去隔壁房歇歇。
頭一回瞧他指揮著那一大一小,且他倆也居然都識相照辦,對他全然沒了先前的敵意與懷疑……以為自己還沒醒的青鸞,不禁再把眼楮睜大些。
「……」怎麼幾日沒見,這個禍水神仙,他就從魔界總管搖身一變,成了一大一小的馴獸師了?
打發完他們兩個後,火鳳坐至她的身旁,拉來她的細腕替她把過脈後,無言地起身去替她取來一碗早就為她備著的藥。
默默喝著還帶有微溫的芳香藥湯,青鸞目不轉楮地瞧著火鳳那看似有些憔悴的模樣,在她將藥湯全都喝盡後,他不慌不忙地掏出帕子替她拭去嘴角沾著的湯汁,再收拾好藥碗,取來一盆清水放在一旁的小桌邊,打了條濕巾替她拭淨了整張臉、兩條手臂,再重新打濕了帕巾交給她,在她還不知所以時,他轉過身,示意她替一身冷汗的自己擦擦身子。
依照他的指示把所有動作都做好後,她伸指點了點他的肩頭,他即刻就取走帕巾和水盆,當他再回到她身邊時,在他手上,多了柄木梳和一根精致的銀簪。
從來沒被神這麼服侍過的青鸞,不禁在下意識里,兩眼悄悄地偷看了他好幾眼,當他靈巧的雙手開始小心地替她梳起發時,在她心中,突然有了一陣不太好的預感
「那夜,你都看見了?」為了他的異樣,她先是小心地選了個還不會惹得他大怒的話題。
「嗯。」他一反以往,只是冷冷淡淡的。
「覺得我可怕嗎?」她舉起此刻看來完全無異的左臂,在那上頭,已見不著那六十個太歲所為她制的捆仙繩。
「還嚇不了我。」他梳發的動作開始有點使勁。
與他面對面坐著的青鸞,總覺得一股龐大的火氣,正由火鳳的身上悄悄朝她襲來,為此覺得冤得莫名其妙的她,才想適時地抗議兼找一下原因時,他梳發的動作愈來愈不溫柔。
「為何你要出手幫我?」為免頭皮會被他梳著梳著就全都被他謀殺掉,她忙扮出乖相,以討好的音調問著。
「因你要我幫。」因她懂得識相,這會兒他的手勁減了點。
她皺皺眉,「我從沒這麼說過。」她是有請他照顧望仙和霸下,可她從沒要人幫過她呀。
「就算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他原本變得稍微溫柔一點的目光,當下又變得銳利無比。
好……好凶好凶的眼神!
這下青鸞總算真的肯定,這個打認識他起,即沒啥脾氣的美男神仙,正在暗地里生著她的悶氣,可……她到底做錯了何事,好惹來這頓他變相的報復?
「唉……」在他扎起她的發髻,動作卻一點也不客氣時,她很哀怨地嘆了口氣,「說吧,你究竟是在氣我什麼?」
就等著她問這句話的火鳳,隨即放下手中的木梳,一手緊捉住她小小的下頷,怒目橫眉地問。
「為何你願意為畫樓做到那種地步?」他最最不滿的就是這一點。
「你也知,他是我的恩人。」雖然響雷就近近地打在她的頭頂上,不過美男還是美男,他再如何變臉,她還是覺得滿賞心悅目的……呃,糟糕,他好像愈瞪愈凶了,可這也不能怪她呀,誰教他天生就是一張迷人的禍水臉,這要她怎麼正經得起來?
他鐵青著臉,一雙火目像要噬她下月復似的。
「就算是報恩,需報到連命都不要了嗎?」原本以為她解決了魔界那些在月圓時不會是她對手的魔物,完成畫樓的遺言之後,她就會休兵不再戰,沒想到為了阻止他界眾生在那時入侵魔界,她竟不顧一切將所有神力全都耗盡,片點不留!
她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他當時救得快,她早就不存在這世上了?
「差不多吧。」不覺得這有什麼的她,只是搔搔發。
被她的回答給氣得滿月復風起雲涌的他,微微眯細了眼,冷不防地問。
「你愛畫樓?」
「應該說,我既愛畫樓也愛冰蘭。」想起已經離開這世上的那對夫妻,她的眼底便有一絲落寞。「其實,說是愛,也太過了些,我想那應當可說是一種曖昧的依賴,他們夫妻倆有若我的兄姊,也似我的父母般──」
「怎了?」在她突然停下來不再解釋,反而一臉迷思地望著他時,他不解地問。
「等等,這位老兄,我同你很熟嗎?為何我需要向你解釋這些來著?」怪了,這美男神仙以為他是她爹還她家相公啊?她哪有必要他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真想……掐死她。
「我是很感激你救我一命啦,不過,你有必要板著這張後母臉找我興師兼算帳嗎?」她攬眉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下出他是打哪來的理所當然。
「……」他錯了,他應該直接一掌打死她省事。
「難不成……」她晃了晃想不通的腦袋,然後只是隨口問問,「你這是在吃味?」
「沒錯。」沒想到火鳳卻一臉正經地證實她隨口的假設。
不在預料中的答案,令她呆了呆。
今兒個是怎麼回事?怎那麼多響雷都集中打在她的頭頂上?
「我沒听錯?」她忙不迭地掏掏兩耳想再听清楚些。
「沒有。」光看她那遲鈍的模樣,火鳳就很後悔他當年干嘛不長眼的看上她。
就在火鳳出聲承認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沉默靜靜地籠罩在他倆之間,一直捺著性子等她回答的火鳳,在她的老毛病又犯起,直在他面前搖頭晃腦,且晃了許久都沒停下來時,他習慣性地兩掌捧住她的臉龐不準她再晃下去。
不能避、不能閃,就只能盯著他的眼眸看,青鸞在被迫瞧了他許久後,她又是令他抓狂的一嘆。
「我能不能當作方才什麼都沒听見,然後把它給忘了?」這多麻煩呀。
「不能!」險些被她氣昏頭的火鳳,冷肅著一張臉,直接兩掌拉過她,低首就是長長的吻她一記。
就在他以為這樣能讓她終于有點了解他的心情時,豈料她竟偏著腦袋,一手杵著下頷,面上全是無止無盡的煩惱。
「這下子,就真的很難忘了……」明知美色對她最受用,他還來這招?這也太陰險了點吧?
極力忍住想要殺神的火鳳,在決定先出去冷靜一下被她激出的滿月復怒火時,她卻小小聲的叫住他。
「火鳳。」
以為她總算是想通,心中懷抱著一絲絲期待的他,馬上轉身急急走回她的面前。
她卻一臉納悶,「方才你為何要吻我?」
听了她的話,並再三確認她此時看來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後,也很想來個仰天長嘆的火鳳,終于受不了地撫著作疼的額際。
「畫樓說的沒錯,你天生,真的少了根筋……」
離開了那總是不分四季的魔界後,當他們回到人間時,已是人間的歲末了。
綿細的白雪無聲地靜蓋了大地,僅剩與冷冬抗衡的寒梅,仍頑強地挺直身子站在雪地里,為人間留住朵朵清香。
以往望仙這座又破又沒香火的土地公廟,在火鳳擠進來一塊住後,不但變得煥然一新,他甚至還在廟里,以術法蓋了三個大院,並在她的院中特意植了數株寒梅,讓身子仍是很虛弱,因而沒法出門的她賞賞景。
半坐半靠在窗邊的青鸞,出神地看著天地間都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雪勢之中。可,即使她都這麼漫不經心了,她那雙不想看到的眼,仍是在雲里雪中,瞧見了今年當職、成為眾年神之首的三十六太歲,正駕乘著四輪泛著火焰的天駒之車,趁著雪勢的掩蓋,飛快地掠過雲間。
今年輪值的太歲……原來是她的三十六師祖啊,就不知在她放棄太歲之職後,這個十九太歲,後來,是否有了別的神頂替了她?
唉,她八成是閑得太透了,竟會想起那些她早告訴自己不需再想之事……
遙想當年,她也曾風光過的。
除開那五個指頭就數得出來的怪神仙外,當年的她,在苦過痛過也忍過種種經歷後,神法大成後便以十九太歲之姿傲視群神,而身為太歲的她,不僅因恪盡天帝之諭,令天帝贊賞不已,她甚至常被武將神給借調過去,憑著她一身的神法與武功為神界出征。
那時的她,真可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這些,她全都視為是她苦盡甘來所獲得的應有報償,可,事實並非如此。
因她從都不知,為了往上爬,她得踩著多少人的頭頂踏上去;她也不曉得,從來都毫不心軟達成天帝旨意的她,又為人間造成了多少的傷痛?
太歲,是個大可盡管為善為虐為殺之職,只要她願,無論她做了什麼,從來就無神能夠阻止她,但到頭來,阻止她繼續扮演太歲這一角的,卻是凡間一名婦女的一滴清淚。
就只是一滴哀傷之淚而已。
可那滴淚,卻重過千斤萬斤,甚至重到令她扛不起太歲之職……
「在看什麼?」
方從外頭回來的火鳳,才進她的院想看看她醒了沒,就見她直望著外頭的天際。
「我的師祖。」她有些懷念地瞧著,遠處那具在雲間時隱時現的背影,「他的胡子好像又長了些。」所有的師祖里,就屬這個師祖的胡子最長了,以往她還曾趁他睡著時替他的胡子綁過麻花辮呢。
這麼遠她也看得見?火鳳往窗外天際看去,只依稀望見一小點火色的光芒在雲間閃爍。
現下他有些明白,那個本就沒有什麼同僚愛,且無情到竟對她下毒手的神界戰神之一無冕,為何要挖了她原本的眼。可即使她的雙目已遭換過,眼下她的眼力,仍是較其他眾生好上太多。
低首瞧著她面上的依依之情,火鳳輕輕轉過她那看到都快僵掉的頸子。
「你想返回神界重任太歲嗎?」當年在她棄職之前,十九太歲這名號,可說是在神界無神不知無神不曉,不但令他對她大大刮目相看,更讓他懷疑起,當年那個曾住在昆侖山頂,身子弱又沒什麼道行的小神仙,真的就是日後的這個十九太歲?
「當然不。」她伸手扳了扳真的有點僵掉的頸項,回答得毫不猶豫,「霸下與望仙呢?」
「我教了他倆幾套術法,現下應當都在河堤那邊練著吧。」打從他從魔界救回他們三個後,也不知怎地,那一大一小就理所當然的把他這個外人給當成他們的自己人看。
青鸞嘖嘖有聲地嘆著,覺得他的魅力似乎是男女通吃。
「你可真懂得討好他們,我看他倆八成已被你給收攏了吧?」沒見過像他這種,任何一界眾生都歡迎,且還長袖善舞的神仙,她想,不管到了哪兒,相信他都活得下去吧?
「小意思。」一個崇神過頭,另一只是野獸,要擺平他們,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在他自屋角的小火爐上頭的藥盅里倒了碗藥後,遠遠聞到藥味的她就開始皺眉。
「我到底還得在這躺多久?」雖然他親熬的藥,不但不苦還芳香無比,但喝久了也是會膩的。
「直到你有力氣下來為止。」他瞧了瞧她,一副把她看得很扁的樣子。
仍是虛弱得很的她,無法反駁之余,也只能悶悶喝著湯藥。
「今年當職的太歲,將為人間帶來什麼?」在她喝完藥,又開始一逕地往天際瞧時,收拾好藥碗的火鳳,坐在她身旁輕問。
她聳聳肩,「這要看天帝旨意,我們都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當你仍是十九太歲時,你可曾對人間手不留情過?」
青鸞緩緩側過首瞧了他一眼,隨即伸手將窗關上,再也不看向外頭。
「我想,你不曾吧?」渾然不知踩著她痛處的火鳳,仍繼續說著,「畢竟,你師父可是神界最盡職又盡責的十九太歲,你當然也似他一般,不會違背帝旨,更不會違抗所謂的天命,是不?」
「我累了,想睡會兒。」她說著說著就拉來厚被要躺下。
火鳳一手壓住厚被一角,不讓她拉蓋至身上,壓根就沒打算在這問題上任她給跑了。
「你為何不當太歲了?」不只是他,至今全神界仍是無神知道,當年的她,為何在事前毫無預兆之下,說放就放,且不給余地馬上離開神界。
「你為何老問些我的事?你就對我這麼感興趣?」力氣不夠搶不過他,她沒好氣坐正了身子問。
「沒錯。」
毫不遲疑的回答,總是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神,又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令本想打混過去的她,有些不支地撫著額。
「拜托你……」這尊無良神特愛踩她的罩門,「有時,不要對我那麼誠實好不好?」
「因我知你吃這套呀。」他眉飛色舞地說著,將她扶坐至床角靠著,再將厚被蓋至她的胸坎,並擺出一副等著听她好好說的表情。
「你這陰險的神仙……」早知會撞上他這尊專克她的,她就不去魔界了。
「說吧,你為何放棄了太歲之職?」
一直以為自己的忘性已大到,會痛會流淚的事,已全都遺忘的她,在他問起這事時,卻無奈地發現,某些事始終沒有忘懷過,它們仍是歷歷在目,清晰得好像伸手就可觸及。
原來,在她心底的某部分,它仍是活在黑暗里,而她的天,則始終沒有亮過。
有耐性等著她開口說的火鳳,在她的眼神愈來愈游離,整個人的心神也似不在他身邊時,他看著她不再笑的模樣,忽然很後悔,他為何要去揭別人過去的傷口。
青鸞在他離開她的身邊,準備推開門出去時,緩緩開了口,悠遠的語氣,就像是在說一個很老的故事。
「有一年,我奉天帝旨意下凡對人間布以戰事之害。那年,在我完成職務,準備返回神界之時,我不意在戰場上現了形,教一個凡間男子瞧見了。」
停下腳步的火鳳,微側過身子,她卻別過臉,不想讓任人看見她此刻的模樣。
「當時那名男子,已是傷重無力回天。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拉著我的裙擺,喘著氣對我說,他只有一個小小請求。」
「什麼請求?」雖說她已盡力偽裝了,但他仍是听出她氣息愈來愈不穩。
「他求我,讓他回家再見他妻子一面。」
火鳳怔了怔,在她始終沒有再說下去時,他嘆息地合上眼,明白地問。
「你並沒有成全他?」
像是看不見盡頭的沉默,游蕩又游蕩,徘徊又徘徊,不管往哪處走,似乎都會撞著了傷心。
「……沒錯。」她啞著聲把話說完,而後將自己埋進被子里,再也不想說上一句話。
門扉輕輕掩上的聲音,是寂靜的室內唯一的聲響。
青鸞在他走後,拉開被子,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上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總是住在她心底的白發老人,又再次翻找起她四處藏放著的記憶,在這只有微微一線天光的心底深處,老人在尋找間,不意掀起沉積已久的灰塵,而那空氣中飄飛的微塵,似乎,顆顆都為她攜來了往事的味道。
她已經忘記那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她只記得,那年她正是當值的太歲,在初秋之時,奉了天帝的旨意,為人間帶來一場改朝換代的戰事。領了天諭的她,騎著四腳踏著火焰的天駒,在人間灑下戰爭的種子。
為了回神界覆旨,因此她必須親眼確認戰事是否如天帝旨意完成,于是在那日黃昏,她來到兩軍戰況最為慘烈的江邊,看著遍地的尸首,與被血水染紅的江水。
就在那時,一只顫抖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擺,她嚇了一跳,沒料到人間之人竟能看見她。
那個胸坎插了一箭,背後挨了兩箭的男人,面上流著血,努力地抬首望向她,並在她想拉回她的裙擺時,緊緊捉住它不放,而後,喘著氣,費力地對她開口。
「求求你……」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听過如此哀切懇求的聲音,她怔站在原地看著他那張又是血又是淚的臉龐,而他那只沾著血的手掌,緩緩將她淡綠色的裙子染上一層鮮紅。
「求你……」
「求我什麼?」她下意識地開口。
「我想回家,再見我的妻子一面……」
就著夕陽金黃的光影,將他身上的戰甲照耀得刺目,同時也反射著他眼彥積蓄著的淚水。僵站在原地不動的青鸞,在那刻,全然忘卻了她來此的目的為何,亦忘了她的身份,她就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瀕死,卻既是哀求又萬般無法放下的臉龐。
她並不明白,為何這男人,在人生的盡頭來臨時,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並不是求她救他一命,而是求她讓他再見一面,那個身在遠方、可能仍在苦苦等待著他,或是早已忘了他的妻子。
她更不明白,為何情愛可深至義無反顧,甚至無懼于即將來到的生死隔絕。
在她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該怎麼答覆他時,腳邊的男子,不知何時已失去了氣息,可那只手,卻至死都捉著她不放。
流在他面頰上的淚,在她的猶疑中,漸漸地冷了。
當她彎身拉開他的手,一抹血印,印在她的裙上,同時也印上了她的心頭,她抬起頭,那輪紅艷得有若泣血的夕日,將四下的死亡一一帶至她的面前,再帶至她親手所布下戰禍的手上,無聲地停留在她的十指之間。
遍地的不甘、思念、恐懼、不願……悄悄揉混進了秋風中,吹動了血紅江上的波紋、吹動了她的發,也將那些血腥都吹進她的心底,爭先恐後的在她心底嘶聲吶喊與哭求……她不住掩住雙耳,面對著遍地的尸首,忽然覺得好恍惚。
這麼多年來……她究竟做了什麼?
她又奉旨做了什麼?
那一日,她是怎麼離開那片戰場的,她已記不得了,不過至今她卻還依然深深記得,那條通往寡婦村的路。
憑藉著神力,她輕易就找著了那位戰士的家,那時,一名朝廷負責通報戰士已戰死的差爺,正來到那名戰士的家中,跟在差爺身後隱了身的她,睜大了眼看著,當差爺親手將戰士的遺物交給那名等待著消息的少婦後,那一行行在少婦面上斷了線的淚水。
即使差爺再三寬慰,稱她已戰死的丈夫,和其他戰死的戰士一般,皆是朝廷的英雄,亦是忠烈之士,可她卻泣不成聲地對他說。
「他如願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卻成了個寡婦……」她緊緊抱著懷中的遺物,又悲又憤地問︰「什麼忠烈之士?他要那個英名做什麼?而我又要那個英名做什麼?」
「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家而已……」
望著哭倒在地的少婦,青鸞很想出聲告訴她。
你拿什麼去跟上天和命運拚搶?你憑什麼去違背天意,好去瓜分一點點的幸福?每個人生來,命書是如何寫的,人生就如何照著定,注定不會回來她身邊的,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但她說不出口。
她更說不出,為凡間人們帶來命運的、讓眾多人傷心哭泣的,不是別的神,正是她這個奉旨行事的太歲。
那一夜,她坐在寡婦村後頭的山頂上,在夜半里聆听著自山腳下那一屋又一屋里傳來,細細碎碎,想壓抑卻又壓抑不了的哭聲。子夜中的哀泣,听來更為清晰也更淒涼,也讓她不禁質疑起自己這太歲的身份。
身為太歲,身為統治人間及眾年神的她,憑什麼有那權利去剝奪他人的幸福,與主宰凡間的眼淚?人間是福是禍,僅僅就只在她的彈指一揮間,她向來就是奉諭照辦,從不問為什麼,也不管會有何後果,可是當那名寡婦的淚眼就近在她的面前時,她很想問自己。
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宰割他人的歡笑淚水?你憑什麼決定人間的一切?就憑著一點高高在上的太歲虛榮?還是憑著身上所負的天命?倘若,月兌下了神仙的外殼、褪去了太歲之名與所擁有的神力,你與凡間之人有何不同?
你憑什麼為他們帶來那些?
抬首望著漆黑得幾近不見五指的子夜天際,端坐在樹梢上的青鸞,遠遠地瞧著寡婦村徹夜未熄的燈火,一聲聲屬于過去的回憶之聲躡著腳尖,無聲地來到她的面前同她泣訴……
「不要去……」少婦滿面淚痕地緊扯住欲出家門的丈夫衣袖,「我從不要你當個什麼大英雄,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
望著那一握再握,可無論再如何緊握,卻始終仍是得放開的五指,有孕在身的婦人,小跑步地追在馬畔,馬上之兵士,最終,仍是松開了她的手……
「記住,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青鸞轉過頭去,看著另一對大約年歲未滿十八的小夫妻,站在門邊難舍依依,一個不斷拭淚,一個忙于勸慰,到了後來,年輕的小妻子撲至他的胸前抱緊了他。
「我會等你,我會一直等你的……」
可在過去走遠之後,停棲在寡婦村上方的幽怨,很快又托風兒為她帶來了她所不知的傷心。
殘燭孤對的少婦,淚似潰了堤地問著一室的幽怨,「你怎可食了言?你怎能從此再不回到我的身邊?」
在另一屋里,另一名也戒了寡婦的女子,則流著淚水,搗毀家具、不遺余力地破壞著他們夫妻曾經擁有的一切。
「你不是說過你一定會回來的嗎?難道你忘了,這一輩子,會有個人一直一直都等著你嗎?」
他們沒有食言,也未曾忘了,他們只是在她一手的操弄下,再也回不來了而已……
是她這個太歲,害了他們,同時也害了她們。
那夜,青鸞才知道,她的奉旨照辦,或只是一個小小的不經意,都為人間帶來了多大的變故,她將人間的寂寞傷心、人生命運,全都捏在手心里,雖非刻意玩弄,可卻實質地左右著。
她的心不會疼,但人間卻有碎了一地的傷心;她不懂得流淚,而人間在這麼一個夜里的淚水與思念,則將那望不見的黎明給淹沒。
一滴滴積在她心坎上的淚,在這夜,讓她負疚到不知該如何背負起,那此刻顯得太過沉重且哀傷的太歲二字。
薄薄的淚花,不知何時起在青鸞的眼底直打轉。
可她,卻不知它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