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于這位打從見面起,就對她毛手毛腳,日日對她噓寒問暖,又很能接受她古怪個性的盛家公子,在他倆合作的前提下,對于他所有的舉動,花楚本身是沒有半點意見,即使對此很有意見的封浩再怎麼想收拾行李走人,這位看似八面玲瓏的盛家公子,不但會及時抬出花村的人收了他多少銀兩來塞住封浩的嘴,還能在封浩翻臉不想認帳時,想出合理的法子和理由強行留客在此。
這日朝陽才初露臉,即從客房一早被僕人請來園里陪主人一同賞花的花楚,端坐在盛守業面前許久,且耐性已快全失後,終于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那股厭惡感。
她直瞪著他手邊的動作,「你習慣這麼打扮女人?」為什麼這位成天閑閑沒事做的富家公子,最大的興趣就是幫女人打扮些有的沒的?
盛守業心情很好地為她簪上白玉制的發簪,「我有個很可愛的妹子,可惜她不肯讓我滿足一為兄長的玩樂之心,因此只好得委屈你滿足一下我的小小幻想了。」
「令妹呢?」因受自家姨娘的影響,打小就討厭濃妝艷抹,或是裝扮得一身妖冶的花楚,邊問邊拿下頭頂上的裝飾,再全都扔回去給他。
他狀似惋惜地道︰「去年年底出閣了。」
壓根就沒心情陪他在這培養感情的花楚,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卻怎麼也不見那抹總是纏在她身邊的身影後,有些納悶地問。
「封浩他上哪去了?」怪了,封浩明知這里有個盛公子,他還不趕來這釀醋?
「今兒個天色未亮,我就已到他房里[激勵]他出門去努力工作了。」盛守業把玩著手中的玉簪,而後兩眼緊盯著她,「趁著攪局者不在,你可以把握時機開始工作了嗎?」
激勵?依她看,是挑釁吧?沒料到他如此迫不及待,花楚在思考了一會兒後,也覺得與其夜長夢多,干脆來個選日不如撞日。她先把話說在前頭,「這可能需要一整日的時間。」說實話,自她入行以來,道上各大術家的法符令符她都很願意挑戰,獨獨除了那個軒轅家的,因她很明白,若要挑戰軒轅家,那她就得有把命豁出去的準備。
也知她不可能速戰速決的盛守業,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證。「我會拖住不讓他去打擾你的。」要對付那個情字上頭變得盲目的小子還不簡單,他只要針對痛處打就成了。
「那就謝了。」花楚微微朝他頷首後,隨即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目送她遠去的身影,盛守業隔著叢叢樹影抬首向天上日,開始在心底估算,經過他一早的鼓動和激勵,那個封浩在腦袋終于冷靜下來了後,將會在何時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這間宅邸護花。愈想愈不覺得不妙的他,抬手輕撫下著下頷。
依封浩對花楚的執著來看……嗯,看來在封浩提早返宅護花之前,他還是安排一些護院偽裝成債主在外頭攔擋他一陣,以免他太早回來壞事好了。
原本徘徊在東方天際的日頭,在駕臨了人間一日後終于西降,而事前果然如盛守業所料,封浩下午即提出來早收工返回盛宅,豈料就在他返宅時,意外被一大堆債主刻意堵著,因而給困在外頭直至天黑仍月兌不了身,擔心花楚在落單後恐遭狼爪的前提下,封浩最終扔是趕在月兒已東升的時分,總算突破萬難抵達盛宅。
然而就在他抵達花楚的客房外,打算時進去里頭瞧瞧她如何的他,卻錯愕的發現她竟以符咒貼滿了所有門窗的出入口,阻止任何人進去里頭。他伸出一掌輕探向門鎖,毫不意外地在上頭感受到了花楚在解咒時所彌漫一室的高熱。不想打擾她施咒的他,兀自蹲在外頭等待了許久,直至月兒照在他的面頰上時,從沒見她施咒施這麼久的他,再也忍不住滿心的擔憂,起身站在窗外以指戳破窗紙看向房里。
在一室包圍著花楚的燭火亮光下,他清楚地瞧見了,正在施咒而跪坐在一大盆熊熊火堆前的花楚,衣衫半褪、身上覆了一層汗水亮澤的模樣,望著那倒映在她身後,隨著火光躍動的閃閃荔影,有些受不了這等刺激的封浩,在深喘了幾口氣後,轉身直接走向院中的水井,自井里提了桶水沖散險些壓抑不住的燥熱,可那張始終據在他眼底不肯散去的側臉,卻讓他無論沖了多少桶冷水也不肯令他忘懷,反倒還讓他興起了干脆沖進房里將她拉出來的沖動,這迫使為求鎮定的他,不得不跳進清冷的水井中,以求得那個騷動的心房能夠換來片刻的平靜。
成串的水珠,自他的發梢點點落在水面上,站在水深及胸的水井里,就著模糊不清的光影,封浩無聲地看著水面上狼狽的自己。
這些年來,他之所不願回花村,是因為隨著花楚的成長,從小就立定志向要開門立派的她,開始接下她父親生前的職業做生意的緣故。
而後,隨著花楚的名號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多人遠赴花村找上她請她施法下咒,並因她的美貌而驚艷得不願離開花村後,他無法阻止自己那股想將她關鎖在以往那片小天地里的沖動,因在他胸坎里,那顆遭妒嫉啃蝕著的心,無一日不痛,也無一日能夠有法子令它感到麻痹。
倘若時光能倒流的話,他希望就回到花楚十歲的那年。
那一看,當她的爹娘在外因仇人的暗殺雙雙魂斷中原時。
他還記得,當他陪著她的姨娘們去將她父母的遺骨給迎回花村,在他回到家里時,守在靈前等待的花楚已是數日不寢不食,就只是抱著牌位不讓任何人靠近她,直至他來到她的面前,拉開了她捧抱牌位的雙手,並掬起了她的臉龐,而後在她那一雙茫然的水眸里,這才終于有了絲絲悲傷的光彩,直到他緊緊擁住她要她大聲哭出來時,她才緊抱她,放縱自己的情緒開始嚎啕大哭。
在漫長的守喪期間,小他一歲的花楚,整日黏在他身旁不讓任何人靠近好他,就像是一刻也不能沒有了他般,而在那段日子里,他是只屬于她一人的,而她,也是只屬于他一人的。
直至今日,他仍是無法忘懷那種獨佔她一人的心情。
他常在想,如果能像那時那樣,一直把她關在他的世界里就好了,讓她只認得他、只依靠他、只依賴他,一輩子,只牢牢的記得他,那該有多好?
這等心態,或許是這世上最卑劣的一種自私,可當他發現了自己的感情,且已身陷于愛與妒嫉所羅織的風暴中後,他才明白,世上遠比自私二字還要來得痛苦的,名喚為愛情。想較之下,以自私為名所帶來的苦楚,根本就只是心坎上一道無關痛癢的刮痕而已。
柔媚似水的月兒,逐漸往星海中挪移,在來到了天頂後,將一身的光華投映在水井里。在封浩所處的水井里,波光憐憐的井水雖是清涼,卻無法平息他胸口那份似用無奈的妒火所燒成的傷痕,封浩低首看著水面上那一輪像是她一樣,明明看似觸可手及,卻永遠都構不著的月亮。
他伸手掬起井水,也一並掬起水中的月亮,而後黯然地瞧著那輪在他掌心中,變得支離破碎的月兒。
明知自己的心願永遠無法成真,卻又忍不住抱著一絲期待想追尋,這般虐待自個兒這麼多年後,他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耗費了近一日的時光,也動用了生平所知咒法與本身的能力,甚至不惜危險地以他法加強咒術之後,總算是解去軒轅家法符的花楚,搖搖晃晃地推開房門。
解完法符後,如遭烈焰灼身的她,即使站在院中任由清涼的夜風再如何吹拂著身子,亦是得不到半點緩解。有些挨不住的她,頂著一身的大汗走向院中的水井,打算在解熱之後就趕緊回到房中救救自己。
但就在她來到井前,拿來擱放在井緣上打水的木桶,往井里一瞧後,她登時錯愕地張大了眼。
「你在里頭做什麼?」他沒事大半侂不睡窩在井里頭干哈?
沒想到她會來此的封浩,將頭往上一抬,震驚地瞪著她身上僅穿著一件肚兜及長裙地會兒後,他反而倒過頭來質問她。
「你以為你又在做什麼?」她以為她是在自個兒那個沒有男人的家中嗎?是誰允許她只穿那樣就到處亂跑?就算她的家鄉民情不同,本就是這麼大膽又開放好了,但她也看一下地點,也看一下對象吧?
一刻也不能等的花楚沒空對他解釋,「我很熱,想沖個涼。」
面對著只穿個肚兜就走出房門的女人,本就沮喪到極點的封浩,索性將整顆腦袋給埋進井水里,試圖將那些撩撥起來的欲火給冷卻下來。一會兒過後,趕在自個兒就快淹死之前,不得不回到水面上面對現實的她,滿心的欲火登時轉移似的變成了滿月復的怒火。
「你在走出門前就不能多添件衣裳嗎?」她也不想想,萬一她走出房門後所遇著的,不是這個打小就看過她光溜溜身子的他,而是那位盛家公子怎麼辦?她是想拋棄她的未婚夫改嫁姓盛的嗎?
「我說過我要沖涼。」強忍著渾身不適的花楚,面色不改的應著,接著像不能等似的取來一旁的水桶拋進井內,動手汲起一桶冷水。
光是想象一日——她把井水沖淋到身上,那份濕意,將會如何濡濕了她身上僅剩的衣裙,再緊貼在她的嬌軀上……
再也按捺不住的封浩一骨碌地自井水中跳出來,一把搶過她手中盛滿水的水桶,再自井邊取來他先前擱放著的衣裳,將她抱在懷里用自己的衣裳把她包裹住,不再露出任何引誘他的肌膚後,他將兩手環在她的腰際,緊扣著十指阻止她再做出任何危及他理智的動作。
但在他掌心下,隨著她每一次的呼吸,就一再起伏的身子,其中的熱意仍是透過了他的衣衫燒灼至他的掌心里,當她燙熱的指尖覆上他的兩手想拉開他時,始終緊咬著牙關的他,再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失控。
就在他的雙手忽地離開她的腰際,來到他的面上掩住她的雙眼時,察覺他似乎有些不對勁的花楚,忍不住要問。
「封浩?」
離開了她面上的其中一掌,月兌離了自小以來所有他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縛,自她形狀優美的芳唇往下滑去,一路滑至她的頸間,來來回回地品嘗著那份令人迷醉的柔女敕觸感,掌指下的熱意,似是遠比她體內的還來得火熱。修長的指尖在她頸間逗留了一會兒後,不帶猶豫地繼續往下,在來到了她的胸口時,她的身子不禁大大怔了一下。
以掌心感受著她心跳的封浩,永遠也理不清,在她的心中,她到底是怎麼看待他這青梅竹馬的,而他,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她若是痛快一點,那就直截了當的告訴他,他們僅是青梅竹馬的關系,那麼,他便會努力地將她這根心中刺自心頭剔除,哪怕是要花上多少年。可她從不能,她就像個三心二意的釣魚老翁,在他這尾魚兒吞餌上鉤後,既不把釣竿拉起,也從不輕易放生饒過他。
這都已是多少年了?如此來來回回將他揉捻在她的掌心中,她很以些為樂嗎?
已是積蓄多年的無名火,在他思及此時,莫名的燒了上來,促使著他的掌心繼續往下滑,在來到了她的月復部時,他的指尖勾挑起肚兜的外緣,像尾滑溜的魚兒般滑進了她的肚兜內,並開始漸漸往上攀去。
然而即使是這樣,身在他懷中的花楚,仍舊是動也不動。
為了她的什麼反應也沒有,封浩難忍地縮回了指尖握緊住拳心,埋首在她頸間沙啞地問。
「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麼?」
「你很重要,很重要。」花楚揚起一手,往後輕撫著他的發,那溫柔的撫觸,就像是一種無言的信任,又像是一種對他來說太過沉重的枷鎖。「重要到我不能想象沒有你的存在。」
很重要?
他要的從來就是不這些啊。
他哽澀地問︰「就只這樣?」
「我不知我還能怎麼形容。」不能動也看不見的她,在兩腳有些站不穩,氣息也越來越亂時,勉強地將身子靠在他的身上以求能夠再多忍耐一會兒。
聞言的封浩,一把將手給抽出來,並順勢翻轉過她的身子,一手環著她的肩膀,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抱緊,那力道之大,就像是不容許他倆之間能夠容下半點縫隙似的。
聆听著他吹拂在她耳邊紊亂的氣息,亦感覺到他渾身隱隱的顫抖後,花楚安撫地環抱著他,將額際偎在他的頸間問。
「你會冷嗎?」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加重了兩手的力道,也不管是不是會弄疼她。
「那就抱緊我吧,直到你不冷了為止。」暗自忍辱的花楚,微笑的親親他的面頰,再像菟絲般的將他給纏緊。
留在他面頰上的熱意,即使他想永遠地留住,仍是在夜風的吹拂下漸漸地變冷了。即使這麼像是全面擁有般地抱著她,封浩卻無法不去理會,此刻在他心中泛濫成災的苦澀。
他無法想象……
一直以來,他就無法去想象她出閣那日的到來,他也知道,他絕對無法在那時大方的在面上掛著笑,親手將她送出家門,因他根本就不想拱手將她讓給那一位她與他都不曾見過的未婚夫婿;而他更無法想象的是,在他的生命里沒有了她後,他該怎麼淒清地去面對他回憶里他倆共有的一切。
「閉上眼。」他低下頭,將唇懸在她的唇上低喃。
「閉上了。」花楚柔順地閉上雙眼,任由他倆之交交融的氣息,在月光下織成了一咱蒸騰且無法回頭曖昧。
「忘掉即刻起發生的所有事。」
「什——」她還沒來得及弄清他的話意,朝她欺下來的一張唇,已封住她的唇瓣不讓她再發現任何言語。
那想望已久的吻觸,渴望已信的舌尖感觸,微熱中帶點旖旎的氛圍,在封浩低下頭狠狠吻住她時,他多年來的所有幻想全都變成了現實,尤其是在她伸長了兩臂環住他的肩頭時,無法自拔的他,片刻也不想離開這夢境般的現實際工資,只能順遂著自己的心衷更深更深地吻著她。
徘徊在他耳畔的低吟,那份全錢沒有抗拒過他半分溫柔,令他不禁一手托著她的後頸,另一手放肆地在她身上撫遍所有像是只在月光下才屬于他的領地。
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
他從不曾說過,他喜歡她自得其樂時微笑的姿態、她發呆時的樣子、她記不起人時一臉茫然瞅著人看的模樣、她看不清楚時微眯著眼似是在引誘人的嬌態,只要是她,無論是喜歡或是落寞,也不管她所愛之人究竟是誰,她的自私、她的貪心,他都喜歡。
還有,他一點都不願意,與任何人分離只屬于他的這些。
不熟悉的臉龐,從未嗅過的古怪藥味……剛張開眼的花書,一臉不解的看著雙眼所及的東西。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記得,前一刻她還衣衫不整的靠在封浩的懷里,她並沒有忘記他那微燙的指尖和那雙火熱的唇,可她去不記得,接下來她怎會像是剛大睡過一場般躺在這兒。
懸在她面前的那張臉龐,低首靠至了她雙眼能夠看清的距離,她微皺著眉,想也不想就問。
「你是誰?」
藺言愣了愣,直覺地以為她是睡糊涂了,或是身上的毒性還沒全解,對自己解毒功力還滿有自信的藺言,連忙再次診起她的脈象。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藺言,想不通地放開了她的腕間。
「我是藺言。」板著一張冷臉的藺言,語氣冰冷地向她解釋,「你中了毒,封浩找我來的。」
望著那一張看似暗自生氣,又像是在想責備她的臉龐,知道自己沒辦法在她醫術下說謊的花楚,雖然全身上下仍無一處不痛,但她還是選擇識時務地先過藺言這一關。
「你知道了什麼?」普天之下,能夠知道她動了手腳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個藺言吧。
藺言迅即將冷目掃向她,「軒轅家的法符不是常人能解的,為了解符,你不惜對你自己下毒以提高解符的巫力?」明明就身懷那麼多種技能,還以為她的腦袋清楚呢,沒想到她竟蠢得如此無可救藥,居然妄想去解那個算命的令符?就算死她也不需挑這款。
也知定會遭她罵的花楚,在藺言撇過臉,懶得再同她廢話一句時,她僅是淡淡地說著。
「我不能讓施符者察覺,因此也只有下一步險棋。」在盛守業的條件里,她必須解開令符又得讓施符者以為令符並未遭破,所以除了這麼做外,她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
「你就不怕你會被自個兒毒死?」她以為她下的毒只是那等江湖里暗殺用的小角色嗎?她用的是可以毒死整村人的劇毒啊。
花楚嘆了口氣,「我以為我有時間解毒的。」
曾經看過她所制的毒藥與毒蠱藺言一怔,並不想不明不白冤枉人的她,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後,也覺得依花楚的能力,應當不可能不留給自己一條生路才是。
「是什麼事令你耽擱了?」難道是有人攪局或是外力介入?
「訂金之一。」月光下那曾在兩人之間所有過的灼熱,令花楚滿足地合上了雙眼。
「下回別指望我會再大老遠的來這救你!」不接受這理由的藺言,起身收拾擱在小桌上的藥箱,打算待會就走人不再理會她的死活。
「不會再有下回了……」花楚勉強地撐起身子,萬般內疚地對著她的背影致歉,「藺言,我真的很抱歉,能不能請你原諒我?」
遭她一句話留在原地的藺言,回想起在義醫館的那三日里,她是以多麼崇敬的目光望著她心中的神明,又是如何不喊餓不嫌累的從早到晚幫忙制藥,總覺得似在暗地里虧欠一份人情的藺言,沒好氣地拎著藥箱走回她的身邊。
「你知道就好。」再有下例,她就毒死她自己好了。
也不管心急如焚的封浩仍在屋外苦苦等候,藺言坐在床畔拉來花楚的雙掌,打算在解完她的毒後,接著就來治治也不知她是怎麼施咒才會弄得都是燙傷的兩掌,可在這時,花楚卻握緊了雙掌,只是靜看著眼前這一張即使她已經徹底瞧過了三日,卻終究還是沒有留在她心底的臉龐。
「小言?」
她勉強地笑問︰「封浩可曾對你說過,我這人,天生就是不會記人也不會認人,無論任何一個臉龐擺在我面前再長再久,我就是記不住?」
「……沒有。」頭一回听說的藺言,這才明白方才她在初醒來時怎會突然問那句話。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我啊,大概上輩子喝太多忘川水了,所以這輩子才會生了顆無用的腦袋。」已經很習慣這種無能無力感覺的她,無可奈何地一手指著自己的額際。
低首看著她面上那看似痛苦的笑意,以及她眼底隱約泛著的淚光,藺言沉默了許久,完全無法想象,記憶里盡是一無所有的空洞,那將會是種多麼難熬的人生。
「什麼人都記不住的感覺……是怎樣?」
「很寂寞。」頭一回在人前承認的花楚,很努力地要把喉際的哽咽給咽下去,「寂寞到……我會時時刻刻地想起那一張只記得住的臉龐,然後,怎麼也無法忘記它……」
那頭躲藏在黑暗中的寂寞野獸,究竟吞噬了她幾回?說真的,她已經數不清了。即使自小她就明白她有這方面的缺陷,即使她再怎麼努力想要將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們給記在心坎里,可她就是留不住他們,她留不住啊。
哪怕是養育她長大的姨娘們,或是她視若神明的藺言,在她人生里,他們都只是短暫的過客,就像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他們從來都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一點痕跡,只能讓她隱約的記得輪廓,因此她只好逼自己必須把他們所說過的話、所做過的每一件大小事都記住,以期能夠留下一點點他們曾經走過她生命中的足跡。
如果說,窗外那輪美麗絕艷的月兒,能夠照亮每一張她所想要留住的面容的話,那麼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沒有月亮。
一直以來,她所能擁有的,就是無止無盡掩蓋她傷心的烏雲。
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後,頓有所悟的藺言,這才總算明白,為何她總是看人看得那麼專注,為何她會注意人們的每一個小細節。就像頭一回她們相見的那日,為了要留住那一閃即逝的記憶,眼前的這個花楚,她甚至連說話的時間都絲毫不願浪費,就只是一徑地瞧著她心目中的神明。
因為她想將藺言這個人留在她的心中,哪怕只是一下子也好。
「我听東翁說,這些年來你一直都追在封浩的後頭跑,為何你要如此?」以此推論的藺言,在今夜總算是有點明白她與封浩這麼多看來追逐與逃避的心情了。
「因為……」花楚以兩手掩著眼簾,試圖阻止自己所有欲月兌眶的淚。「我只記得他呀,這世上,我就只牢牢記得他一個人而已……」
「小花……」
她的語調里泛滿令人疼惜的嗚咽,「若是不追著他,我就連這人世間唯一的牽掛,也都沒有了……」
朦朦朧朧的世界,朦朦朧朧的臉,白紙般的回憶、不知道該怎麼去想念的想念……
那些總讓人挫折又備感不甘的苦楚,自小就佔據了她的每一日。雖然每個人都說,這不是她的過錯,這只是上天惡意的捉弄,所以從來就沒有人怪罪過她。
可是,每當她看不清楚這個世界,也什麼人都記不住時,她都忍不住要想,倘若她是尾水里的魚兒就好了,那麼在她流淚時,也不會有人看見她的淚水。
她還記得,那晚她對封浩說過,他很重要,但她想,他絕無法想象他的存在性,對她來說究竟重要到什麼地步。她總認為,只要她能夠多看封浩一眼,那麼在她的腳下就能夠多一點可以站立的人生據點,就好像她曾走過的時光不會只是一片空白;只要有了封浩,她就可以明白什麼是想念、什麼是愛、什麼是求之不得的無奈,而不是只能在失望後反復告訴自己,什麼也沒法記得、什麼也沒法擁有,就這麼一個人孤單單的活著,也是可以的。
他就像一本書,曾經清楚詳細地記載了她所知的半部人生,可他卻拋下了她。
她這顆好似永遠都在流浪的流星,總是一走再走,還越走越遠。他從來都不知道,每每他這一走,就帶走了她的整個世界,她所有的黎明,還有她那顆本就殘缺不堪的心。
究竟該用什麼法子才能夠永久的留住他?到底要用什麼,才能夠交換一個短暫的夢?
這一點,封浩從來都沒有給過她答案。
而她,則是多麼想告訴他,只要能留住他,不要說什麼代價,就算是要她拿生命來交換,她都願意。
因沒這方面的經驗,故不知該怎麼安慰她的藺言,在她的淚水都溢出掌心時,只能默然取來錦帕,再強行拉開她的雙手拭淨她面上的淚珠,並在試淨了她的掌心後,再自藥箱里取來傷藥與紗巾。
「別哭了,靜下心來听我說。」藺言邊包裹著她的傷掌,邊不在自的安撫著,「在記性這方面,回棧後,我會找找醫書幫你想點法子。」雖然這是她行醫以來頭一回遇著的新病癥,不過,既然一號房的千里侯都能因她而賴活到現在了,她很有心想再挑戰看看。
花楚不敢相信地問︰「真的?」
「但我不能保證藥效。」不想給她太多信心的藺言,不改本性地還是先把丑話說在前頭。
「謝謝你……」
「睡會吧,你的毒才剛解。」將她的雙手包扎好後,知道現下的她無處不疼,因此藺言自腕間抽出一枚銀針,慷慨地在她臨睡前給她插上一針。
隨著那一針落後,花楚的眼簾沉沉地垂下。藺言不語地拭淨她留在頰上的淚,靜看著這一張令她既想多責備一聲,又讓她覺得深深自責的睡臉,因在花楚說出口之前,她就已自行將罪名強行掛在花楚的頭上。
雖說她只是個不明所以的外個,尚還可諒解,但那個熟知內情的封浩呢?他知不知道,花楚為了能夠與他拉近距離,想將他給留在身邊一會兒,她付出了什麼代價?他知不知道多年來這樣一直苦苦追尋一個人的背影,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那小子不會以為,所謂的受害者,就只有他一人嗎?虧她以往還那麼同情他。
守在客房外頭一整日的封浩,在藺言總算打開客房大門時,隨即心急如焚的迎了上去。
「她怎麼樣?沒事吧?」
藺言瞧了瞧他急如鍋上的螞蟻的模樣,再想想花楚的淚後,半晌,也不知究竟該同情誰的她,頭疼地嘆了口氣。
「看樣子,有事的是你。」這對小兩口究竟在搞什麼啊?為什麼他們的心思就不能像她家那頭大熊那麼簡簡單單?
「你可知是誰對她下毒的?」心頭一直懸著這個疑問的封浩,從藺言的神情上大抵探知花楚已無礙後,頭一個問的就是這個。
「不知道。」豈料有心守密的藺言,卻將臉偏過去來個難得裝傻。
「什麼?就連你也查不出來?」急著想找出凶手的封浩,失望之余,難以相信她居然也有不神通廣大的一日。
她直接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是神醫嗎?」她最恨那票無聊房客這麼叫她了。
「那小花知情嗎?」
藺言雙眼一聳,另一個謊言又是輕輕松松月兌口而出,「我問過了,她說她也不知。」
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的封浩,才想轉身去找那個嫌疑最大的盛守業再問清楚時,藺言已一把將他給扯回原地。
「好了,你也不必急著去找是誰下的手。」她不客氣地以一掌朝他的頭頂上招呼過去。「總之,你得先去感謝那位姓盛的公子保住了小花一命才是。」直至今日,她總算明白那陣子東翁干嘛聯合了所有住在家里的房客,日日勤跑地字六號房去找他查了,因為,她現在也有種很想努力潑酸醋的沖動。
一想到那夜花楚突然昏厥在他的懷里,就在他急忙抱著她想出門找大夫時,那個盛守業卻忽地自暗地里冒了出來,以他不懂的詭異法術先鎮住了花楚的巫術,再命人以他的名義寫了封信,派送信鴿速至有間客棧求援。而就在藺言飛快趕來的七日內,不惜花下重金的盛守業,不但找來了十來個德高望重的大夫試圖解毒,在仍舊解不了毒時,還找來了一票來路不明的人士,在偌大的禪堂里畫下了某種奇怪的陣法,再將花楚置在其中日夜誦咒。
而他呢,他卻只能無能無力地被撇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花楚在藺言趕來之前,徘徊在生死關頭日復一日地煎熬著。
藺言痛快地再給他一擊,「若是無那位盛公子,你的小花,今日恐怕就不在世上人。」
不願承認這點的封浩,倔強地撇過臉,怎麼也不肯直視這些日子來,他是如何只能處在一個袖手旁觀的地位。
「對了,小花錯過了解毒的時間,因此在痊愈之前,可能會有些麻煩。」覺得打擊夠了後,藺言也不忘似東翁他們一般給他留條後路。
他惶然地抬起頭,「那……」
「我會寫幾貼藥方給你,在這段期間,你得好好照料她。」就當她在還一心一意想撮合他們的左剛,那日代她吃了苗疆奇辣的報酬吧。
「嗯。」
舉步走向書齋的藺言,在廊上走了幾步後,忽地回首看向呆站在原地,不似先前直想沖進客房里看情況的封浩。
她決定再推他一把。「封小子,你既自認那麼了解小花,那你可曾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她要的是什麼?」
不再多言的藺言朝他擺擺手,反而選在這時刻意在他心頭留下了一道不平靜的漣漪。
「想知道的話,那就自個兒去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