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是凡花入眼,可他,卻是怎麼看就怎麼覺是美。
清早的晨光穿過一格格精雕的花窗窗欞,將金色的光束映在計然的面頰上,陪著計然一塊吃早飯的陸余,一手撐著下頷,看著面對一桌飯菜直在心底叫苦的她,拿著筷子在盤上將食物夾起又放下、放下又夾起,遲遲就是沒法說服自己將它們送入口里的模樣。
兩眼在她身上迷了路的陸余,靜看著朝陽將她引以為傲的長發,照得絲絲瑩亮,再看得仔細點,她那較他人淡了些的眸子,在陽光下是淡淡的琥珀色,而她尖尖的下頷……
不知為何,他忽覺得在見識過她的氣力有多大後,按理,他是該她怕得因此躲她遠點的,可不知是他被嚇過頭了,還是早就習慣了,現下在他眼中,她的一舉一動看來皆是如此順眼可愛,就連她最在意的外貌,他也覺得她的擔心太過多余,若是時間允許或是不必去工作的話,他就算是在這坐上一整日,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單單與她對看,他也會很樂意很開心。
身為第三者,覺得自己站在這房里非常佔位置的丹心,不得不再次提醒一下那個看著自家妻子已看到兩眼呆滯,人在心不在的客房主人。
「咳,陸少。」她頗尷尬地爭取他的注意力,「你忘了昨兒個我對你說過些什麼嗎?」
「你是何時來的?」陸余回過神,冷不防地被她給嚇了一跳。
她都已在這站了快半個時辰了……不需要專心到這種程度吧?
「昨晚我已請藺言務必在今早看診前先騰出點時間,你就別愣在這發呆了。」
雖說他會思春是件好事,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幫忙解決一下四號房里的頭號大問題才成。
為了這間四號房三不五時就得秘密修床一事,她已經郁悶得快得內傷了,而昨兒個一早在樓下看到了那口井後,她才發覺,修修床或是補補地板這等小事,根本就不是在考驗她的忍耐力,日後,恐怕還有比起那口井更嚴重的大事,正等著測試她瀕臨瘋狂的底限。
不成不成,再這樣下去不成,這問題既要治標也得治治本才行,不然等到東翁察覺了,那事情可就大了,因東翁老是說,管家管家,管的就是這個家,他才不客他家的一磚一瓦是遭哪個房客拆了或是毀了,到時他一律擺在她的頭上找她算!
陸余想了想,也覺得不好意思再這麼害慘她,他看到對吃依一事總是愁眉苦臉的計然一和,決定就照丹心的心願帶好去給藺言看看,好順道一並解決計然的內疚問題。但這下可苦了藺言。
打從藺言住進客棧以來,全客棧上下,人人皆見識過蘭方所賞賜的冷臉,從不曾有人看過藺言發呆的樣子,然而就在計然走進診間並將手腕交給藺言診完脈象後,當下所有人即開了眼界。
兩指定住不動的藺言,怔望著不知發生何事的計然許久,像是不信般,藺言深吸了口氣定下心來再診一回,接著,她攏緊了兩眉。
「陸夫人。」扔下一屋子人走至鄰房拿了柄和劍來的她,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再次會回計然的面前。
計然朝她笑笑,「蘭大夫叫我小然就成了。」
「握著這個。」不喜與人攀關系的藺言直接把剜塞進她的右掌里,「使勁的握。」
「好。」她什麼也沒多想,听話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半晌過後,當計然再次攤開掌心,先前的長劍在眾人的目光下,已然嚴重扭曲變形。蘭言直瞪著上對的指印,壓根就沒料到這柄削鐵如泥、無堅不摧,邪教中人視為聖物的邪劍,居然就這麼在她的手里成了一把廢鐵……
藺言緩緩地抬首,在瞥見陸余和丹心面上明明白白的煩惱之後,她大大嘆口氣,一手扶著額,大清早心情就因此而悶到了極點。
「藺大夫?」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計然在他們都撇過頭去時,有些心慌地拉著她的衣袖。
「沒事。」這到底是什麼鬼客棧?怎麼啥子人都有?
一個害她常踢鐵板的盟主大人就算了,這回居然又來個完全不舍醫理的大怪胎,東翁是房間派她來拆招牌的嗎?
為免計然會想太多,陸余忙開口緩緩她的心情。
「蘭大夫,小然的身子如何?」若是蘭言都看不出她為何不愛吃的原因,他可真不知還能再上哪找更好的大夫了。
蘭言以指擰著眉心,「她沒病。」
應該說,是健全得太過了。
「可瞧她瘦成這般。」陸余不放心地拉起計然的衣袖,直要她瞧瞧那細瘦的手臂。
「從頭到腳,她連點小毛病也無。」依那等脈象來看,她就連要患上個小風寒恐怕也都是個奇跡。
見陸余與丹心仍舊是一臉不相信的模樣,懶得說明復雜醫理內情的藺言這回索性就得更白。
「就連左剛或是盟主,身子也沒她來得健壯。」這下都懂了吧?
陸余想不通地皺著眉,「那她怎會……」
「我說過我是天生就不有吃。」任他們你一言我一句許久後,計然不得不再次澄清她說的真的都是實言。
「不只,其實有一半是藥效之故。」藺言朝也不知內情的她搖搖指,「你曾服過前任武林盟主的獨門丹藥是不?」光看那脈象就知,能夠造就她這一身邊氣的主因,定是出在前任武林盟主的身上,可那丹藥的好處雖是力大無窮,副作用卻是每日所食不多也無食欲。
計然愣了愣,「但我家不只我一人曾服用過,怎她們就沒事?」怎麼她家娘親不曾告訴過她?
「那是他們運氣好,而你不走運。」藺言同情地瞥她一眼,再轉頭看向擔心的另兩個人,「都听見了?」
雖是有點沒法相信,但藺言都這麼說了,陸余也只能頭疼地接受事實,只想解決另一個問題的丹心,馬上接口再問。
「那可有解決之道?」
「有。」藺言捉來一張藥單,提筆在上頭疾書,「照這方子吃上個三年,應當就能解清丹藥藥效。」
當下有若一腳踩進萬丈深淵里的丹心,面色就跟一旁的陸余一樣黯淡無光。
「……三年?」
那時四號房還存在嗎?
「拿去。」沒管那麼多的蘭言將藥單交給她。
「對了。」收下手中重若千斤的藥單後,想起一事的丹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蘭姑娘,小然這麼瘦,會不會影響……」
「生育方面?」早就听聞過陸家愛女不愛男的會傳言,藺言馬上一點就通。
「對對對……」私底下收過陸家的賄款,答應要在暗地里盯著這對小夫妻的丹心,忙不迭地代他倆點頭稱是。
蘭言兩掌往旁一攤,「日後就算她想生上十個八個也絕不成問題。」
「太好了!」
但就在丹心撫掌慶賀之際,藺言忍不住先潑她一盆冷水要她現實些。
「前提是,他們要能生得出來。」就她來看,四號房的床要是再繼續塌下去的話,難啊。
最是不想張揚在外的心中之痛明白地被指出來,備感挫折的三人不約而同地垂首面地,泄氣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藺言搖搖頭,只好把眼下唯一能夠稍稍解決這樁頭痛大事的法子告訴他們。
「小余,待你身子好些了,記得去找盟主或左剛練練身子。」有孩子前還得先有老子,他就先顧著自己點吧。
「但盟主說過我是天生就不適合練武。」打小到大,他不都證明過這點很多回了?
「我是要你把身子練得健壯點,不然哪天你若是莫名其妙被打死了,我可沒法善後。」就連一號房那個長年病號都多少有點底子,偏偏這個健康的陸余不但啥底子都沒有,還文弱得什麼都練不起來,就連武林盟主親自下海教也一樣得認敗。
「是……」陸余認分地頷首,開始在想這回他要怎麼去說服那個打死都不肯再教他的左剛。
藺言轉身再安慰起計然,「我知你有克制力道了,是他太過文弱加上身子又不爭氣,因此這事怪不到你頭上去。」她要是什麼都沒顧忌,那陸余的下場可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丹心忙不迭地幫腔,「沒錯沒錯,陸少打小就是這麼弱不禁風的,這完全不關你的事。」
「是這樣嗎?」已經自責很久的計然,狐疑地瞧著她倆,而後,再將飽含疑問的目光靜靜擱在陸余的身上。
陸余垂下兩肩,不得不跟進地唾棄起自己。
「對,全怪我不長進……」惡勢力過于龐大,他是不低頭也不成啊。
「听見了?」藺言嘉許地點點頭,再瞄向面上表情有若雨過天晴的計然。
「謝謝你,藺大夫。」打動客棧一堆大哥哥姊姊的感激笑意,再次誠懇地出現在計然臉上。藺言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半晌,有些消受不了地掩著臉別過頭。
「丹心,代我送客。」殺傷力直一強……現下她總算明白東翁他們為何會投降了。
「是。」肩並肩走出地字十號房,在走回四號房的路上,計然不忍地瞧著陸余面上緊鎖的眉心,再回想起藺言所說的話,以及方才出門時她根本就沒動到多少的早飯。
「我若胖些,你是否會寬心些?」瞧瞧巷里都沒別的人後,她主動握住他的手,討好地問。
「絕對會。」陸余隨即笑開了眼眉,不住地朝她頷首。
仰首凝望著他如釋重負的神態,計然在心底只掙扎了一會兒便下定了決心,因為,她想見到的是他們日日的開心,而不是餐餐的憂愁。
「我會努力的。」
「即使你無食欲不想吃?」他這才想起上一回他強迫她吃太多的下場是什麼。
「為了你,我會盡量的吃。」雖然吃太飽的反胃很痛苦很難受,但她想,只要她撐下去,終有天她會習慣的。
听著她話里沒有一絲的猶豫,走至四號房大門前的陸余不禁停下腳步。
「為了我?」就只是為了他,她便肯勉強她自己?
她側首反問︰「不為你,我還能為誰?」被人擱在心上全心全意重視的感覺,有種像是站在雲端上的錯覺,軟綿綿的,似踩不著底,可這其中的輕盈愉快,卻又是令人再快樂不過。
沒有千絲萬縷的惆悵,她就像朵向著日的花兒,僅僅只是努力地為了陽光美麗,也為它盛綻,仿佛只要能夠得到他的一個安心,這樣就可以說服她,也足以彌補所有她必須因此而做出的讓步。
「你……你干嘛這樣瞧著我?」被他專注的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計然在他開始朝她靠過來時,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直到撞上了身後的大門。
陸余二話不說地拉過她的腰彎身將她抱緊,毫無準備的她兩掌忙抵在身後的門板上,且帶來了大大的震動,對這事早已見怪不怪的他,沒去理會那麼多,照樣埋首在她的頸問處,不為所動地把她摟得更緊。
然而就在這份心滿意足之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些曾住在四號房里的女人,是曾經如何在她的身上留下處處胭脂印的。
「有人會看到……」計然在他的唇印上她的頸項時,先是怔了怔,而後抬首直看著四下。
「讓他們看。」愈吻愈是意猶未盡,陸余想也不想地繼續吻上她的耳際。
「門、門……」當身後的門板在她無意中的拍打下,發出了陣陣木板破裂之聲時,她慌張地直想往後看。他一臉無所謂,「反正都破了。」哪回不是這樣?就先讓老是看得到卻吃不著的他賺個夠本再說。
紛亂的氣息撲面而來,計然志下心地看著陸余側過臉,挪正了臉龐與她四目相對,半晌,他的兩眼緩緩地往下移,止頓在她的唇上久久不動。
她緊屏住氣息,在他的唇愈來愈靠近她的時,忽然問,她听見了身後門板與地面緊密貼合時所制造出來的巨大響聲。
不需去看,也知發生了何事的陸余,以額抵著她的額討饒地嘆口氣。
「早些習慣我吧,好嗎?」
「好……」
「我還不曾見過你工作時的模樣。」頭一回跟著陸余出門一道去收帳,計然興奮地坐在車里,邊說邊不時探首看著窗外沒見過的城景,從沒想過春季時的吞月城,就與皎潔的皓月同樣美麗。
月牙色的巨大石砌城牆,綿延了不知有幾里,城門外頭,環繞著整座城的護城河兩旁,遍植著色澤雪白的垂櫻,自車窗探首眺向遠方,另一座她從不曾去過的蝕日城,由紅色沙岩築成的城牆,像輪血紅的艷日般出現在官道的另一端。
「陸余?」久久不見他有什麼動靜,計然在他沉著聲不再唆時,擔心地拍拍他的面頰。
「是你說過,你不會因此而嫌棄我的。」打從答應她起,就一直後悔著的陸余,在馬車離蝕日城愈來愈近時,滿面不安地盯著她一派輕松的模樣。
到底有完沒完……不過是陪他一塊去收個帳罷了,他真是必要一路都煩惱著在今日過後四號房會不會因此而鬧家變嗎?
「我保證我不休夫。」深感無奈的她,只好將一路上不知已說過幾回的話再重復一回。
「也不許日後因此而疏遠我。」想想還是覺得不放心,陸余忙不迭地向她追加她的承諾。
她抬起一掌︰「我發誓我也不會與你分房。」
「我看我還是叫大黑送你回棧吧。」恐懼感很快地再次打敗他好不容易才又建立起來的信任感,他說著說著就又想揚手去拍車窗,叫大黑把車掉頭。
「陸、三、少!」他們已經來來回回在同一條官道上走了七、八回了!
陸余還是對她搖首,「總之我覺得不妥就是了。」
平常她只是听人說說倒也罷了,可眼見跟耳聞畢竟是不同,他可不願因此而在她心頭留下什麼陰影,或是對他不好的印象。
「我說過,我會站在你這邊的。」計然兩手捧著他的臉,捺著性子,柔聲地再同他說一回,「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都是陸余,我不會只擇其一而不要其一的。」
好歹他也是個討債的,他在這方面膽子能不能大些?她都不怕他休妻了,他怕什麼呀?
「別忘了你說過的話。」在馬車已通過蝕日城城門時,他不放心地對她叮嚀。
她點頭,「是是是……」
常載著陸余來蝕日城收賬的大黑,嫻熟地繞過城里錯綜復雜的街道,來到了城北住滿高官與富人之處後,將馬車拐進一條往日都人來人往,可今日卻不見路人的巷內,提高了警覺的他,防備地將馬車停下後,揚手招來先行派來的自家師弟們。
「少爺,你先別下車。」听完了大概後,大黑躍下馬車,站在車門處邊說邊挽起了衣袖。
「怎麼了?」
大黑聳聳肩,「今日的對象,他們事前找了一班人。」以為硬踫硬這老招會管用?要是這招真管用的話,那他頂上那個身為武林盟主的大師兄,就該去牆角反省反省了。
陸余冷冷一笑,「沒錢還債,卻有錢找打手想打發我?」那些老家伙也太不了解他性格了。
被他忽略在一旁的計然,無言地看著轉瞬間已投入公事里的陸余,雖然他說話的聲調語氣並無特意改變,他也仍是笑笑的,但就在襯上了他眼中的冷意之後,這般看上去,反而比她曾見過那些橫眉豎目的討債者更來得可怕。
下了馬車的陸余,走至府門前瞧了瞧,打量完里頭的格局,並注意到了里頭醒目的水井和樓閣後,他朝大黑彈彈指。
「將債主們綁了掛上樓去。」
「打手呢?」大黑瞥了瞥那票已被師弟們團團圍住的江湖草寇。
「叫你師弟們看著辦。」不過是群惟利是圖的莽夫,想來也不會成什麼氣候。
大黑不得不考慮一下,「若是日後他們不甘找來更多人上陸家興師,或是因此而找我師門的麻煩呢?」
「他們不會有那個機會的。」陸余氣定神閑地兩手環著胸,「明兒個我就叫左剛派人剿了他們的山寨。」他哪會留著余孽待到日後找他?
自他們主僕兩人一進府里即掌握狀況後,待在車上閑也是閑著的計然,一聲不響地溜下車,在經過他們正忙著的正院看了一會兒後,她轉身繞至一旁的小花園里,蹲在地上看著兩只約一、兩個月大,瑟縮地躲在花叢里骨瘦如柴的貓兒。方才,站在正院看著眾人在大黑的指使下,一一將債主們拎上了樓閣,並在他們腳下綁妥了麻繩倒掛在上頭後,站在下頭指揮若定的陸余,揚首對著上頭多位備受驚嚇直討饒的債主直討價還價,那時在他的面上,看不到半分憐憫,語氣里也泛滿了愉快。
這般看著若無其事耍狠的陸余,計然忍不住要想,他真的是天生就適合這門行業,也怪不得東翁那班人會對他在外頭的性子忌憚三分。
但她卻怎麼也找不到半點違和感。
陸余面上的狠勁,她不是不曾在他人面上見過,老實說,在她家家計陷入困境之後的這些年來,她已看過太多了,但她明白的是,她家的確是借了錢沒錯,而那些前來她家討債的人,也僅是在做他們本分的工作,因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壓著她爹娘的頭要他們借,不是嗎?
當然,也不乏有人拿著高利,不擇手段也逼死人不償命。人們口中無惡不赦的高利者,遭人厭惡不是沒有原由的,可那些,听大黑說,陸余還不曾那麼做過。
「把他們宅里所有的下人都帶走,別漏了地契。」嚇唬那些人不過一會兒就達成目的後,陸余不忘對站在身後的大黑交代。
「是。」
辦妥了正事,只等著大黑那票師弟收尾的他,瞥見計然沒待在車上反而蹲在一旁的園里逗著貓兒後,他走至于她的身旁蹲下,低首看著那兩只沒了母貓,哭得好慘的貓兒,這時他忽然想起,在他的印象里,他怎麼也想不起計然曾在他面前有過半回的淚眼。
「你曾哭過嗎?」
「我打小就不愛哭,就算是長大了也一樣。」應該說,是幾乎沒那個印象。
「即使很難過?」
「嗯。」她抱起其中一只貓兒,安慰地輕撫著。
她也曾想過,為何不管遇著了什麼事,她總是不哭也不想哭,後來她想了很多年,才總算替自己找著了個答案。
因為,要仰首看向開朗晴空的眼楮,已是這麼的忙碌,因此,她挪不出可以醞釀眼淚的地方。
「看了後,有什麼感想?」陸余回首看了遠處一眼,語帶猶豫地問。
計然想了想,「你很有天分。」
「不可怕嗎?」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將懷里的貓兒交給他,伸手再抱來另一只,「你要是不夠壞,那就不像個討債的了。」
「那樣不好嗎?」她情願他像個稱職的討債人?
她朝他眨眨眼,「我會抱怨你的不敬業。」做一行怨一行,畢竟不是什麼好心態,因為,那會太過為難了點。
听著她說出那句叔父也曾說過的話,陸余不禁深深地看著她那近在眼前的側臉,這時被他抱得很不適的貓兒忽地抓了他一下,他皺眉地看著被抓出一道紅痕的指尖。
「壞人的眼淚,與好人的有什麼不一樣?」不知他心底又在輾轉些什麼,她淡淡地問。
從沒想過這問題的他,怔仲之余,竟也答不上來。
「你瞧,不都是眼淚?」她淺笑地放下兩只貓兒,以指輕彈向他的額際,「所以說,你就別再想太多,做你自己就成了。」
聞言的陸余,悶不吭聲地直品味著在他額上微痛的滋味,而後二話不說地緊緊抱住她。
困在他懷里,一時之間兩手不知該往哪兒擺的計然,猶疑了一會兒後,最終落在他的背上回抱著他所給予的擁抱。
「怎麼了?」
覺得擁住了她,就像擁入了滿懷感激的陸余,沉醉在她遍身上下為他所生出來的溫柔之余,突然發現,他真的很喜歡這個老愛親自動手整理家務,又常習慣若無其事打開他心房,悄悄走出來的自家妻子。
「小然,有點痛……」感覺她回抱他的力道愈來愈重,陸余在喘息困難之余不得不提醒她一下。
「抱歉,我-」他一手掩住她欲致歉的唇,對她微笑,「我沒事。」腳邊傳來一陣抓扯,兩只繞在他身邊的貓兒,拉著嗓,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他,他才伸出手,十指便進了它們的嘴里,他有些手足無措的看著貓兒們像是餓極了般啃咬著他的手指頭,想抱它們又不知道該怎麼抱得像計然一樣好的他,坐妥在地後,笨手笨腳地將它們拎至膝上。
討好了膝上的貓兒後,流露在他面上的那份笑意,是種屬于童心的純真,側首看著他的計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除了逞凶斗狠,玩手段耍心機之處,困在這行里的他,還有沒有時間去好好認識一下這個世界?
他是否知道,四號房花園里的花兒之所以會那麼香,是因為丹心給了滿園的愛心來灌溉?
他是否明白,她之所以在他出門時,在客棧里被照顧得妥妥貼貼,是因為東翁對他打、心底的疼愛?
或許從一開始,有些人就注定了,必須走向他人早已規畫好的路途,就像是他一樣。可也有些人這輩子卻注定了,要以天真與笑臉來面對人生,就像是她一樣。
當兩只貓兒玩性大起,開始在陸余的腿上跳跳鬧鬧時,計然伸手抱過其中一只,並挽著他的手與他一道站起身,她邊伸手整理著他被弄亂的儀容,邊告訴他。
「你曾錯過的、從來都無法開口的、你沒機會親手觸模的,我一樣樣,都在日後慢慢替你找回來,好嗎?」此刻流淌在他心里的,他分不清是什麼,他直看著明媚的陽光將她那頭美麗的秀發,照出一片令人醉心的色澤,不想表露出情緒的他,深深地吸吐了好一會兒,而在這時,計然指著賴在他們懷里不肯下地的貓兒。
「可以養它們嗎?」
他毫無異議地頷首,「就當是今兒個咱們收來的利息之一吧。」
在他一手捧著貓兒,轉身欲走出園子之際,計然看著他的背影,而後叫住他。
「陸余。」
回過頭來的陸余,一轉過身,就見已來到他面前的她,踮高了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他怔了怔,騰出另一只沒抱著貓兒的手,緊緊環住她的腰際,拉她過來吻得更深,也不管院里其它人都呆愣在原地不動,直到大黑出聲咳了咳後,他們這才識相地掩著笑轉過身,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將計然為他親繡的汗帕攤開置放在膝上後,陸余取來今日在市集里花了一早所買來的戰利品,把它們一一在汗帕上擺妥,並看了一會兒後,他不得不承認,身為門外漢的他,實在是不懂姑娘家們的品味。
一柄柄制工精美的發梳,或金或銀、或玉或木,在正艷的陽光下看來,每一柄都好,也都美,看在他的眼里,長得也差不多是一個樣,不過,對客棧里那些簡直像是在同他比賽的人來說,它們可是大大的不同。
打從那夜贈了計然一盒胭脂之後,陸余便養成了每日返家前,必定為她帶樣小禮物回去的習慣,因他喜歡看到計然在收到小禮物時臉上欣喜的模樣,而他更喜歡、也是令他送著送著就上癮的主因是,每當他送禮送至她的心坎里時,那一記在她主動頭懷送抱後,總是緊緊尾隨附上的長長香吻。
直至某日,他贈了柄拿來充當利息的烏木梳給她後,甚愛這樣小禮物的她,不但樂得日日都用它來梳發,見它小巧可愛,她索性將它帶在身上,一二不五時就拿出來欣賞把玩。
後來他才發現,為了要適應家里的環境,計然養成了不會迷戀任何事物的習性,她這人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愛的東西,唯一所愛的,就是她那頭美麗的長發。
而關于這點,似乎客棧里曾見過計然的人們都英雄所見略同,得知她喜愛他所贈的發梳之後,上至東翁下至老站在客棧外頭拉客的韃靼,全都不約而同地贈起她發梳,也因此,在她的妝台上,漸漸地,什麼款式的梳子都有。
無心插柳的他,雖表面上沒對他人一窩蜂的舉動說些什麼,可不願計然更喜歡它們所贈的梳子的他,為了得回計然一人的專寵,寧願在市集里與人擠上一個時辰,也要找到一份最能送進她心坎里的禮物,這才肯同大黑乖乖去工作。
唉……為何身為人夫的他,還得與他人爭寵不可?那些人究竟是在同他攪和些什麼?
而他更想不通的是,這陣子,他的腦子里為何總是塞滿了計然。
近來,他常不時想起她那線條優美的頸子、她的斂眉與輕笑、她的發呆與若有所思的模樣,甚至是她那雙看起來並不美觀滑潤得十指……
而這些,不但在夜里縈繞在他的眼前,甚至是日一曇離開了客棧後,也鎮日佔據了他每一個分神的片刻,或是可以靜下心細想的片刻。
愈是了解計然,他愈覺得,其實像她這般簡單的生活,簡單的看待人生,不但沒有什麼不好,相反地,還是一種別人得之不易的快活。
就像是即使她知道了他的工作、他面對工作時的心態後,她的笑靨還是不變,這反而令他覺得,其實污濁的,一直是他那顆不願面對自己的心。
晴日下,開朗不受拘束的笑靨、不需別開眼眸刻意迴避的純真剔透、黃昏里徐來的南風,那份不識愁滋味、只屬于童年遙遠夏日的南柯一夢、一幕幕只能日漸消逝在生活中美好……
那一切早已是放矢已久,再也無計回首的過去,此時此刻,就像卷春日里不意提早敞開的夏日畫軸,攤開在時而隱晦不明、時而燦燦燃燒的燭火下,迫他再次溫習,也去回憶,並掩蓋住了他記憶中的暗影,叫他轉身拋開它,昂首看向光明,並停下腳步,好好珍惜讓他想起了這一切的眼前的人。
風塵不少憐香客,綺羅還多惜玉人。
他想當個惜玉之人。
上山摘采野菜充當晚飯歸來,卻在家門外赫見那個曾經借過他一筆款子的陸余,就坐在湖邊發呆。
頭一回見他來此的老人,大抵知道了從不曾來收拖欠的債款,亦不曾來收過息的他,今兒個會來此的目的。
為了讓家中獨子進京赴試,將所有積蓄耗盡亦還不出半點錢的老人,默然地走至陸余的身旁,滿心緊張的他才想對陸余解釋遲遲還不出欠款的理由時,陸余抬首看了他一眼,而後以指指著那些發梳。
「你認為哪柄較好?」他不是女人,也不懂姑娘家喜歡什麼款式,為免丹心又嫌棄他們這些男人都沒哈品味,這回他還是听听他人的意見較好。
老人頓了頓,意外地看著此刻他面上看來再認真不過的煩惱模樣。
「陸少要贈人用的?」好半晌,他清清嗓子,沙啞地問。
「嗯。」
「陸少何不全都贈呢?」這些發梳一眼即可看出全是工匠精心之作,真要分出個高下,著實是難了點。陸余愈想愈懊惱,「她已有夠多的梳子了……」都怪客棧里的那些人,沒事學他討她歡心做什麼?
「那就挑了陸少中意的吧。」老人笑了笑,「相信陸少所贈之人,她定會滿意陸少的眼光。」
將他的意見听進耳里的陸余,朝他點點頭,便開始意義始一一拾起木梳審視起來。
站在他身旁等了好一會兒的老人,看他遲遲拿不定主意的模樣一會兒後,認為他可能還會在這上頭耗上點時間,就徑自去屋里拿出賴以維生的釣具何裝魚的魚簍,坐在湖畔吹著午後柔柔的徐風垂釣起來。
低首直視著湖面,在等待之余,老人不禁大量起陸余那一張映在湖面上的臉龐;在他的眼里看來,陸余怎麼也不像是個討債的,那一身文質彬彬的氣質,倒是與他遠行赴試的兒子有點相似。而陪著陸余一塊前來的大黑,不但一點也不擔心自家主子的安危,還老早就在湖畔的大樹下打起盹了。
這個大老遠跑來他家,也不開口要錢討債,就只是專心在挑梳子的陸余,或許是早已看出這兒貧得什麼都沒有也討不回什麼,只剩下他的老命一條而已,故陸余才只字未提;又或許,陸余不過是專程想找個好山好水之地,來這為心上人挑挑心愛的東西。
「若是魚兒一直都不上鉤怎辦?」不知何時已挑好梳子的陸余,在他看著湖影出神時,已坐至他的身旁,邊看著水面上都沒動過的釣線邊問。
「耐心的等。」他回過神來,習以為常地繼續握著釣竿。
「就這麼一直等?」
老人朗朗而笑?「等待,可是種高尚的美德。」
美德啊……
打從成親以來,他不就一直遵行著這項美德嗎?到底他還得當個君子再等上多久才成?
大大吐出口氣的陸余,定看著湖面鄰鄰的波光,將湖邊的樹木襯映得似都穿上了件金色的衣裳,在那耀眼跳動的光芒中,他想起了那一束束每日清晨時分射進他房里的晨光,他都已經忘了,究竟是自何時起,他的每一日,就是從他睜開雙眼,見著絲絲的仰光映亮了計然那一張靠睡在他身旁的小臉上時開始的……
「在那之前,我會等的。」他低首看著掌心里,他挑撿了好半天才選定的一把白玉所雕的梳子。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下明白了他話中有話的老人,想了想後,投石問路地開口。
「這尾值得陸少用心等待的魚兒,是打哪來的?」
「南方。」一想起還在家中等著他的計然,陸余的眼神便泛起了溫柔。
那份柔和的目光,襯著一池的湖光山色,看來就像是柔柔的春風,老人愣了愣,驀地想起了在吞月城里流傳的那則貓狗成親笑話,和他人口中那個他剛過門的妻子。
就在這時,手中的釣竿傳來一陣拉扯感,老人忙轉過頭,熟練地將一口氣釣上的兩尾魚兒給拉上岸。
「叨擾許久,我也該告辭了。」見他已有收獲,不必憂愁今晚的晚飯沒有著落後,陸余隨即站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你不是來收息的嗎?」他就這樣兩手空空的回去?
陸余回首看他一眼,彎身自釣竿上取下一尾魚後,朗眉朝他一挑。
「這不是已收到了?」
喉際微微哽澀的老人,在他邁開不乏走至樹下準備叫醒那個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時,以袖抹了抹臉,朝他身後喊著。
「明兒個我再親送兩尾至府上!」
陸余頓住了腳下的步子回過頭來,面上好似盛滿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許久的老人,在他遲遲不說上半句話後,頗不自在地加注。
「……為陸少夫人加菜。」
「那就謝了。」
趴睡在客棧櫃台上下,被客人稱為招財貓的兩只貓兒,只要東翁一提起筆,櫃台上的那只貓就舉掌拍掉,而他若是動了動,不意踩著了貓尾,櫃台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賞他一頓貓爪身抓,偏偏這兩只貓兒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級兩面,只要是來客,它們就裝成乖貓快快樂樂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們隨即對他來個翻臉不認人。
臉上、兩掌、兩腿,全因此而傷痕累累的東翁,在一日又來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時分,被迫得騰出一手一腳,任兩只貓兒分別在桌上桌下啃著他指頭後,這才有法子一心好幾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會兒後,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館大門處,打從夕日還徘徊在西天的雲朵上時,就已離開四號房來到客棧里等夫回家的計然。
見她閑著無事可做,東翁本是想把造反的貓兒帶去她那桌給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貓兒之前,他發現,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她,就只是兩眼定看著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對他說過,近來,計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著那柄陸余贈她的發梳出神發呆。
沒有轟轟烈烈,或是干柴烈火,這對小兩口,眼下的進展就只到了這樣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溫吞吞的他們都不急,那麼他們這票旁觀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會濟事。
打定主意不壞人好事的東翁,認分地坐回原處,而後側首看向本館的方向,想著那個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計然打聲招呼後就直奔向廚房的陸余,究竟把他手中拎著的那尾魚兒怎了。
低首專心瞧著掌心里陸余為她新買來的玉梳,全然遺忘了身處在何處的計然,在想著這究竟是他贈的第幾樣小禮物之余,亦努力回想著他之所以會贈她梳子的起因。
听陸余說,先前的那柄木梳,是因他認為,不愛什麼入時的穿著打扮,卻日日在妝台前細心梳發許久的她,似乎很珍惜她的那頭長發,故才在工作忙完返家時,停車在市集里挑來贈給她的。
她是知道陸余很在乎她,但她從不知,陸余竟是如此深深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就連這麼點她愛發的小事,即使她從不說,但在他的眼里,也看得那麼清楚。讓她受寵若驚之余,不免想起,當年她蹲在大街上賣柴時,匆匆行人們是如何自她面前走過,無論她多麼落力叫賣,或是漾著討好的笑臉向他們鼓吹游說,日日她所見著的,都是毫不在意的臉龐,人人皆是陌路人。
原本他也應當只是個陌路人,可他卻為她停下了腳步。
「咱們今晚吃魚。」不知何時自本館里的廚房出來的陸余、在她回過神來時,邊說邊忙碌地為視食為畏途的她擺上飯菜。計然無言地看著桌面上,在陸余習得了教訓後,不再擺的滿滿一桌好嚇著她,只擺了幾樣簡單的菜色,總覺得,怕她一見飯菜就逃跑的他,真的是對她下了不少工夫。
怕她不肯多吃些,親自動手把所有的魚骨都剔掉後,陸余夾起一塊清蒸的魚肉喂至她嘴邊,對仍是不愛吃的她殷殷勸哄著。
「這是我今兒個收來的利息,賞個臉吧,嗯?」
和煦的笑意、體貼的語調,在揉合起來後,就像是道輕輕拂過樹梢枝頭,催出葉葉新綠的東風,令計然當下忘了正身處在人聲鼎沸的客棧里,所能做的,僅是呆愣愣地瞧著他。
他提醒她,「是你說你會為了我而努力的。」
無意識張開嘴的她,細細咀嚼著質感細致的魚肉,在見她不抵抗也不反對地吃完後,陸余鼓勵地問。
「再來一口?」
一口口吃著他所喂的魚肉,計然有些模糊起來。當年她娘親之所以會放棄武林盟主的原因是什麼?
她記得,當時娘親是這麼對她說的……與其去愛一座永遠都在爭斗著的武林,嘗盡高處不勝寒的無盡寂寥,還不如身旁有個人真心愛她。
什麼天下五座山岳的盟主寶座。執行武林正義的重責大任,那些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值得留戀。因人會老、世事會變遷、代代皆有高手輩出,而她所要的,只是一顆、永遠不會變的真心,因此她絲毫不管她是用了什麼手段追求到她所要的愛情,也不管她得為此而放棄什麼。
娘親是如此作想,也一直不後悔拋棄了武林至尊之位,而她呢?
日日為了生計忙碌、蹲坐在街上賣柴看遍了各式人情和歲月的往來後,她從來沒有過什麼偉大的想法,吃飽穿暖是她平日生活里的小小目標,爹娘安心過日的模樣,則是她繼續努力的動力,她不曾渴望過任何心願。
唯一有過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夢想……
她希望,能有個人,無私的為她著想,真誠的愛她。
那個在午夜夢迴之際,她以為早已遺落在繁瑣生活里的夢想,是否真就像雨後突然出現在天際的虹彩般,那麼難以實現?還是像在大漠里淘著無窮無盡的黃沙,只為求黃土中的一抹金光?
若是如此,那在她面前的陸余、眼里只有她一人的陸余,他在做些什麼?
他又算是什麼?為了他陸家所要的目標,他大可在新婚過後,便強押著她生個他要交差的女娃的,他也可以在娶她過門後,就置她這他被迫娶的妻子不聞不問的,可他都沒有,他也從沒強迫她去做任何她所不願之事,打從頭一回見面起,他便一直待她如此,無一日改變,也從不吝于給予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是體貼的包容她。
哪怕是她強硬地介入她的心事里,和得知他不願讓她知道的另一面。
為什麼他可以為她做至如此?每日在他的臂彎里蘇醒,發現他早已醒來,卻仍舊維持著姿勢不動不願吵醒她後,她總是這麼在心里無聲地問著自己。
藏在她心中的夢想,或許也是每個女人心中的祈願,她不需要轟轟烈烈的愛情,她只想在清晨推開窗扇時,會有個人站在她身邊問,天候是否和暖,她是否該加件衣裳?
當良人晚歸之時,會問問等待他歸來的她,是否累著餓著了?又或者,就像她眼前的陸余,對她小心地呵護,無私地敞開他的雙臂擁她入懷,不問她的背景過去,不在乎他人對她外貌的評見,包容她所有的一切,他就只是單純地把她擱在心坎上而已。
而她所要的,也就只是一份細水長流的貼心感動。
常有人說,愛情不就是一種沖動?然而在熱烈的火花燒盡之後,余燼一曇,往往總難永遠地存留著相同的熱度。
在識得了陸余之後,她卻認為,愛情其實也可以是一種小小的溫暖,或是淡淡的幸福,而感情里所謂的纏綿,不就是這麼回事?見她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尾魚,也沒有任何反胃或是不適,陸余眉開眼笑地喂起她最愛吃的青菜。
「你今兒個胃口不錯,來,再吃些。」
既然她對老漁夫所釣之魚這麼捧場,明兒個在老漁夫登門送魚時,他得去好好地商量一下才是。
聆听著他一貫溫柔的話語,計然眨了眨眼,試圖眨去眼底不知是在何時蔓延著的薄薄淚霧,不想讓他看出來的她,大口吃掉他為她夾來的菜後,再一把抄起碗筷,在他張大了眼眸時,順著他的心願,一口口地吃起他為她夾至盤里的菜色。
「小然,你慢著點……別急別急,慢慢吃就成了……」很怕她吃太快太多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他邊拍著她的背邊勸起她。
看著他面上焦急擔憂的神情,計然努力地咽下口中食之無味的飯菜後,恨不能再多吃點似地再向他討碗湯。
「小然,你……很餓嗎?」陸余愣愣地瞧著她像是餓得慌的怪模樣。
「餓,很餓。」她用力點頭,邊把碗遞給他,「再來一碗。」
「好好,就再一碗湯……」順她意的他,在碗里添了點熱湯,拿給她之前還不忘先幫她吹涼。
鴉雀無聲的客棧里,在瞧遍了他們小夫妻之間的一舉一動後,人人早就忘了來此是為了什麼。
不想打擾他們的眾人,也無意打斷這個溫馨的片刻,彼此會心一笑後,頭一回不約而同地,在這座總是熱鬧得吵死人的客棧里,用了頓從不曾這麼安靜的晚飯。
窩在櫃台里,將他倆的種種全看在眼里後,兩眼含笑的東翁,直在心里想著,陸家想要生個女娃兒的心願,應當是指日可待了。
「東翁,我听大黑說,近來陸少收賬收得很勤快,事後也不想東想西了。」站在外頭看得滿心羨慕的韃靼,湊到櫃台邊小聲地向他報告。
東翁也壓低了音量,「因他、心情好吧。」打開住進四號房以來,他家小余就屬這陣子最是開懷,性子也愈來愈像常人般正常。
「說得也是……」大黑嫉妒地再看向那對小兩口一眼,在發現丹心慘白著張臉,無聲無息地自本館里走出來後,有些不解地問︰「丹心,你怎了?」
「東翁,這是這個月按例要給你的。」雙手奉上本館的支出賬本之後,面有愧色的丹心、隨即腳底抹油速速轉身逃命而去。
不明所以的東翁,打開了賬本,一一檢閱起每號房的房客在吃住方面的花費,就在他看至了天字四號房的部分時,突覺自個兒很可能會早生華發的他,不禁哀怨地趴在櫃台上,直想不通,為何在陸余成親後,原本沒啥支出的四號房,修繕費用會無原無由地突然節節高升。
偏偏陸氏兄弟和布青雲又嚴格地向他警告,絕不準他讓小余住在不舒適、也不符合身份的地方,搞得他在付出大筆費用之余,還三不五時就要聯絡建商尋找貴得要人命的建材,而丹心和四號房的兩位房客,又都不肯給他一個可讓他死得瞑目的交代。
探過頭去看了那張嚇死人不償命的修繕清單一會兒後,韃靼搖搖頭,總覺得這家客棧能任眾房客凌虐多年,而不喝西北風繼續撐著屹立不搖,真可算得上是個奇跡。
「東翁,你干脆倒店算了。」照丹心逃命的速度來看,她應當……還沒把四號房里那口水井的事告訴東翁吧?
東翁淡淡地問︰「若我倒店後,那些家伙照樣賴著我不走呢?」這小子以為他沒想過嗎?
「……我再去外頭多拉點生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