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劫難,亦是最後的劫難……
來人間歷劫七七四十九,這回已是第四十九劫,倘若,晚照是他的最後一劫,那麼他不但早已見過她,在他首次轉生來凡間歷劫之時,所遭遇上的第一個劫難即是她。
可他為何半點記憶也沒有?
郁壘說,當年他差點連第一劫也渡不過,但他終究渡過了第一劫,那麼晚照呢?那時的她發生了何事?莫名出現的宿鳥對晚照懷有敵意,究竟佛界曾對她做過什麼?在听完郁壘的說法後,他也開始在想,他究竟該不該冒險讓她繼續留在這?
「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動,一逕地站在磨房里沉思。
「晴空,你在發呆。」晚照輕聲再提醒他一次。
閃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處的房頂,直射進晴空的眼底。他眨眨雙眼,發現晚照正目不轉楮瞧著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變成性子與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黃豆,等著他將黃豆磨成豆漿。
「你還好嗎?」她邊在石磨里加入一杓黃豆邊問。
不太好,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知道太多秘密,卻又無法一一解開的感覺。
他握緊磨柄,繼續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盤將黃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漿,涓涓流至下方裝盛的桶子里,晴空低首看著,總覺得這情景有點像自己,仿佛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陣後,再化為混濁不清的思緒裝盛在他的腦海里。
見他不想說,晚照也不好再問些什麼,在他額間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時,她放下懷中的碗,自袖里掏出一條繡帕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著她又是傷跡斑斑的指尖。
「手為什麼受傷?」
「上回彈琵琶給弦割的……」她囁嚅地低語,試著想將手抽回來。
「這是新傷。」他並不采信。
她的眼神開始顯得不自在,晴空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歸,在雞啼時分才攜著琵琶回來,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總是趁他入睡後溜出山門,不知在外頭做些什麼。
在放開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著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頭的傷痕,一如頭一回他見著時一樣還在原處,只是它們非但沒有絲毫傷愈的跡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創。
「你不問了?」在他一言不發地又開始推磨時,晚照小聲地問。
「你想說時自然會告訴我。」
因他一貫的信任和不強人所難的態度,反而讓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過意不去,她猶豫了很久,將原本緊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攤開。
「這傷也是給弦割的。」她再卷起兩臂的衣袖,「而這是棍傷,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後也有。」
「誰打的?」以指輕撫著那些因力道極重而產生的傷痕,他有些不忍。
「沒有人。」她壓低了腦袋,不想去看他臉上憐憫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頷,「為何你的傷勢始終不愈?」
「它本就不會好。」她苦澀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麼是不能治的?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讓他以為她看輕了他,她連忙想安撫,但在想到要告訴他什麼時,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話。
她又縮回去了,晴空嘆了口氣。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實是假藉關心之名來探她隱私,而這種作法,在某方面來說,是滿卑鄙的。
兩臂上,新增的紅紫或陳年的青黑傷痕,在映出現實的日光下看來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兩袖後,兩手握住那雙帶傷替他縫制衣裳和操持家務的手,那份不舍與歉疚的感覺,像縷朦朦朧朧的炊煙,在他心中蒸騰而上,在他的心房里來回纏繞,怎麼也揮不開。
「進屋里去,我再替你治治。」他釋出令她安心的笑意,一手抬起她的小臉,一手撫去她眉間的愁色。
晚照沒有答他,一逕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地面上點點灑落的日光,在他推了推她的肩頭,並轉身要走出磨房時,她低低地開口。
「我來自無間地獄。」
晴空迅速轉過頭,愕張著眼,簡直難以相信耳里所听見的。
她莫可奈何地撫著自己的手臂,「正因我待過那兒,所以身上的傷會周而復始地出現,永不間斷。」
有種類似心疼的感覺,在她的眼底浮上一層淚光之時,在他的胸口緊著,令他有些喘不過氣。看著她含淚的模樣,晴空無法想像,像她這樣美好的女子,竟犯過不可饒赦的大罪大過,以致要用最嚴厲的懲罰手段,讓她永不間斷的痛苦每個日夜。
「你怎會在那?」
深受其苦卻又求不得一個答案,晚照無奈的低語。
「我也想知道。」
無間地獄。
綠焰鬼火下,受刑的眾鬼面容苦楚扭曲,熟鐵與腐肉的氣味沖天不散,鬼號申吟連綿不絕,然子時方過,悠揚的琵琶曲準時奏起,弦音遼繞無際響徹地獄,手執銅爪的惡鬼循音揚首,夜叉停止了施刑,獄中百鬼哀鳴暫歇,陰風徐來,冰寒刺骨。
一攏一挑間,曲音漸轉淒然,正當百鬼感于音律泫然欲泣之時,復而一轉,弦聲轉為徐徐,優雅釋然,一如撫慰人心的輕風徐撫而過。
時間在曲中轉眼流過,不知不覺間子時已過,琵琶曲音在弦斷之時驟止,霎時眾鬼如大夢初醒,獄間一切復始,生生死死又繼續在獄中上演,鞭笞之音、鐵鉤之聲再次響起,嗚咽與哀號再度自百鬼口中吐出。
站在高處,手抱著琵琶的晚照,低首看著只得喘息一會,又得再次受苦的眾鬼,她輕輕一嘆,正欲放下琵琶之時,來得又快又急的木棍隨即擊打在她的肩頭上。
忍疼的她微側過臉,就見公事公辦的夜叉再次舉棍,她緊閉著眼,任夜叉一如以往地持棍朝她背後一陣猛打,在熟悉的痛楚中,和著血的汗珠,一顆顆自她兩際滑下,逐漸受不住的她蹲在地上縮著身子,繃緊了身子抵擋這每日每夜都得挨的棍杖,緊緊將心愛的琵琶抱在胸前。
驀然間,擊打的棍聲止息,大口喘氣的她不解地回首,只見一名陌生男子一掌握住了夜叉手中的木棍,不待盛怒的夜叉出聲,男子冷聲一笑,出手甚快地擊向夜叉的胸前,一掌將夜叉擊斃。
不知該做何反應的晚照,怔然地看著膽敢在獄中殺了夜叉的陌生客,完全不解這個不屬于此獄的男子究竟是如何闖入,又是從何而來,就在此時,男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笑問。
「想離開這嗎?」
「你是誰?」在見到其他夜叉快速趕住這邊時,開始為他安危擔心的晚照勉強站起身。
他很大方地奉上自己的名字,「無酒。」
「我不能擅離此地,你也不該擅闖此地。」她不安地催促,「快走吧,他們就要到了。」
沒把那些夜叉放在眼里的無酒,回瞥身後一眼,懶洋洋地再轟出一掌後,一臉雲淡風清地湊到她的面前再問。
「想不想知道你為何在這?」
難以拒絕的誘惑滲透至她的耳里,晚照那雙黯淡的眼眸霎時亮了起來,看了她的反應後,無酒掬起她的一綹發,湊至唇邊輕吻。
「跟我走,我能實現你的心願。」像是不可抗拒的罌粟般,迷惑人的嗓音飄繞在她的耳際。
甜美的話語听來雖然誘人,但沉著聲的晚照,卻往後退了一步。
「代價?」她不信這世上會有不勞而獲之事,更不信這名與她不曾相識的陌生人會無端端地幫她。
他安慰地笑笑,「不需由你來付。」
「那何人該付?誰要代我受苦?」她側首輕問,眼中盛滿了擔憂之情。
沒料到她會擔心他人的無酒,愣了一會,為了她的不自私,忍不住上前以指撫著她冰涼的面頰。
「你太善良了……」
飄飛在四處的鬼火,綠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片讓人看不清的光影,仰首看著他的臉龐,不知他在想什麼的晚照,才想抽身退開,他卻一掌握住她的腕間。
「你是枉死的。」無酒彎身逼至她的面前,眼眸閃閃發亮,「我可助你還魂返回人間,我可讓你見到你最想見之人、做你最想做的事,讓你從此了無遺憾。」
「為何要幫我?」沒因此而沖昏頭的晚照,實在是想不出他怎會那麼好心。
「為了我自己。」不想讓她生出沒必要的疑心,無酒直截了當地道出來意,「不過我得向你說清楚,幫你,即是幫我自己,因此我只是在幫我自己,你不欠我什麼。」
「但……」
無酒面色一冷,「拒絕我,我可是會殺更多夜叉來促使你下定決心。」
晚照無奈地看著他,「我只能順應你的強鬼所難?」本以為他是來救鬼的,現下他倒成劫鬼的了。
「不錯。」陰冷的面容倏然一變,他又笑得陽光燦爛。
「好吧。」面對這個忽善忽惡的陌生人,不想讓他因她而在獄中大開殺戒得罪鬼後,晚照也只能頷首同意。
「那咱們走吧。」無酒邊說邊褪上的外衫,披蓋在她染了血漬的白裳上,不憐香惜玉地硬拉著她的手腕往城牆處走。
眾目睽睽下,被他扯著走的晚照,在他一步步拾級步上獄牆之時,在後頭辛苦地跟上他的步伐,在守城的夜叉與惡鬼前來阻攔時,他果真依言不再殺鬼,只是以掌風將他們打落獄內,就在她因爬了千百級階梯而快喘不過氣來時,他腳步忽然一頓。
他倒忘了問這件事,「對了,你可知私離此地會有何後果?」
「知……知道……」她邊喘氣邊點頭。
「不後悔?」無酒放開她的手,站在她面前要她考慮清楚。
累得說不出話的晚照,實在是很想告訴他,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反反覆覆了,先是強迫她不得不同意,但在她答應之後,他卻又推翻前頭所有霸道和威脅,要她再仔細想一想……
她要是說不願的話,待會他是不是又要再反覆一回?
還等著她答案的無酒,不耐地朝她伸出一掌。
望著那只可以拉著她回到人世的掌心,再想起這近兩千年來日夜得受的罪,她不禁想起,這麼多年來,她總是想為自己討個淪落此地的原因,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遭她遺忘的那段人生最後歲月里,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再三想了想後,她不後悔地,將手搭上他的掌心。
剎那間,前景一片昏暗,她的耳際響起了類似湍急的滔滔水流聲,強烈的陰風刮起她的長發,來不及看清的流光片影,飛快地自她眼前呼嘯而過,無止境的黑暗像張網自天際撒了下來,不但將她擄獲,同時椎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蔓延了她一身,就在她以為她即將再死去一回之時,她看見了一道燦白刺目的光影。
清冷的月光靜靜灑落在反射著月澤的春草之上,人間苦行山山腳處,在這片荒煙蔓草問,有座因年代久遠只剩一壞黃土的古墳。
春夜里唧聲鳴唱的蟲兒,忽然停止了歌音,大地萬物也隨之噤聲,仔細一看,在那抔墳土上,青草微微顫搖,突然間,一抹身影幽幽自土里竄出,沐浴在月下的芳魂,在夜風的吹拂聲中逐漸成為人形,她緩緩睜開雙眼,惺忪地看著這座久違的人間。
草木遍鋪上一層銀澤,月下的景色看來有些朦朧,夜風輕輕吹來,他的袍袖在風中擺蕩。
鎮魂曲的曲調掩蓋了四下夜蟲蟲唧,按尋著音韻,晴空在山腰的林子里找到了總是在夜半出門的晚照,並發覺她所奏的曲子,為他這座尋常的小山頭吸引來了大批的孤魂野鬼。
在那些聆听曲子的孤魂臉龐上,晴空清楚地看見了苦痛暫時消減並沉醉其中的模樣,而正彈著曲子的晚照,則是緊閉著雙眼,她是那樣專注其中,並沒注意到鮮血已染紅了她的琴弦,而她那原本就有傷的指尖,已又再因弦割裂了傷口。
「你在做什麼?」晴空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撥弦,不讓她繼續自虐。
仿佛大夢初醒般,晚照一臉迷茫地眨了眨眼。
晴空搶下她手中的琵琶,「別再做了,如此也幫不了他們的。」
鎮魂者,需擁有強大的法力,方可讓地獄中的孤魂自苦痛中獲得解月兌,可她無法無術,就算能彈出這種曲子也不能令那些孤魂解月兌超生,她不過是令他們獲得了一個短暫麻痹的時光,倘若這些孤魂听久了,恐將會生出癮頭,往後每夜非得听她一回不可。
「我知道。」晚照難以自禁地顫抖著,一逕瞧著被搶走的琵琶,蠢動的手指甚想將它奪回來。
晴空在她伸手欲搶時一手制住她,並發現了她的異樣。
他攬緊了眉心,「你無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對……」每夜時辰到了,她就會自動拿起琵琶鎮魂,即使她想停手,卻總是非得彈斷琴弦,否則不能休止。
松手扔開琵琶,晴空在她如癮者般抖索著身子時,揚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額際,在她的眉心間烙下一個法印,就見她如釋重負地深深喘了口氣,他隨後掏出巾帕,將她都受傷的兩手救急地包裹住。
發自喉嚨最深處的淒厲吶喊,一陣陣自他身後傳來,他回首一看,那些因她而聚集的孤魂野鬼,正因不滿足而群起鼓噪,更甚者,有些還赤瞪著血紅的眼,直想撲向不再奏曲的晚照。
晴空索性將衣袍一振席地而坐,雙手合十後開始誦經。
悠悠回神的晚照,豎耳聆听著清澈而曠遠,仿佛可令眾生放下所有嗔欲愛恨、滅除一切迷惘的聲音,自晴空的口中發出再擴散至整座林子和這片月下。他的聲音,不只是令她心情平靜了下來,就連那些原本在失了鎮魂曲後變得暴戾的眾鬼,也在冷靜之後一一消失在林間。
「你做了什麼?」在他停止誦念之後,晚照輕問。
「超渡。」他自地上站起,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沾了夜露的衣袖。
「你不是人間的人。」她總算明白為何他的友朋會如此特別。
「我來自佛界,轉生于人間。」
「佛界?」她愕然以望,「怪不得你這麼大本事……」
「咱們回去吧。」晴空彎身拾起地上的琵琶,回首向她交代,「往後盡量別在夜里出來,鬼後現下定四處在尋你,若被鬼差給撞上了,你肯定會被捉回去。」
她點點頭,備感倦累地站起,試著走一兩步卻怎麼也踩不穩腳步,晴空看了她一眼,主動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走出林子步上山階。
「坐下,我替你療傷。」將她弄回宅子里後,他邊點燃她房里的燈,邊對站在門邊看他忙碌的她吩咐。
「沒用的,就算今晚好了明晚它還是會再出現,這傷永不會間斷。」晚照無奈地搖首,還以為在對他說明她來自何處後他便會了解。
他堅定地重復,「相信我,坐下。」
難得他會變得這麼強勢……晚照無所謂地坐至他的面前,任他拉去她的十指耐心地幫她上藥並纏上紗布。
治好了傷指和她兩臂的棍傷後,他將她扳過身子,「你的背也順道。」
晚照的唇邊溜出一抹笑,「你確定?」這不太像他正人君子的作風喔。
「快月兌了衣裳。」他沒想那麼多。
拂開發絲後,線條優美的果肩,透過夜里的燭光看來格外充滿綺思,晴空在她背對著他露出大片果背時,這才憶起所謂的男女之別,他深吸了口氣,有點想把頭轉開,但看著她布滿密密麻麻棍痕的傷背,不免又為她感到心疼。
他若沒記錯,在無間地獄里,生前是如何死的,死後就得一直受同樣的罪,就她每夜所受的棍棒之苦來看,她應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怎會有人狠得下心以此手法將她置于死地呢?每夜都要受同樣的罪,她又怎麼捱過來的?他不明白,無論是白日或夜里的她,對于這種苦痛,她都瞞著什麼也不說,也不喊疼,或許裝作若無其事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是她的保護色,但在偽裝的同時,她不難過嗎?她為什麼要活得這麼忍耐?
游移在她背上的指尖,動作極為輕柔,像是怕再讓她感受到多一分的疼般,晚照靜看著燭火,自他的指尖里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憐憫之心,為此,她的喉間有些哽澀。
「想哭就哭出來。」
「我沒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輕笑,「倔強。」
「。」她撇著嘴,在他的手指離開後趕緊穿回衣裳。
晴空登時僵住動作呆坐在原地。
「我又不小心打擊到你了?」她穿好衣裳後,回頭就見他又皺著眉苦苦思索。
「可能吧。」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得到這種評語。
晚照一掃先前低迷的心情,漾開了笑容又如往常每一夜般地逗起他。
「听說……」她刻意以肘撞撞他,一雙勾人的媚眼朝他眨呀眨的,「佛界和神界一般,都沒有七情六欲的是不?」
「是如此。」晴空終于從自省中拉回心神,並一如以往地開始與她的美色抗戰。
「這就怪不得啦。」她挽住他的手臂,得意洋洋地頻頻點頭。
「什麼?」他低首看她又像株菟絲般地纏上他。
「怪不得你杵得跟木頭似的。」晚照趴在他的胸口,以指敲敲他的心房,「既是佛界來的,就不能動凡心是不是?」她總算搞清楚,不是她的魅力不夠,而是他的定性太足。
晴空不語地看著她戲譫的美眸。
「不能有七情六欲又不能動凡心……」她偏著頭想了一會,突然很認真地問︰「你來人間做什麼?」
他一愣,「我來……」
「傳道?」
「不是。」他開始皺眉。
「逛逛?」
「也不是。」愈皺愈深。
她扳著手指頭一鼓作氣的舉例,「只是想來體驗一下凡人的生活?來這受苦受劫?還是專程來這賣豆腐?」
「不只是這樣。」他整張臉簡直快皺成一團。
「老兄。」晚照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贈上一句諫言,「無論你來人間的目的為何,只是你若是特意來人間當人的話,就得活得像人一點。」
「我不像嗎?」他發現他的臉要是再這般皺下去,日後他可能會恢復不過來。
「你像嗎?」她不敢恭維地睨他一眼,「這位端端正正、沒脾氣又沒七情六欲的大哥,要不是你還食人間煙火的話,你會比供在大殿上的那尊更像佛。相形之下,我這只近兩千年沒當過人的鬼,還比你像人一點。」
他做人真有這麼失敗?
「好啦,別沮喪。」晚照安慰地將他糾結的眉心給撫平,然後調整姿勢躺在他腿上。「既然來了人間,何不就放開一點?人生在世,不過就像一場大夢,不好好體驗一下凡人的種種,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他從沒想過。
每回來人間,他就只是平凡的度日,等著緣起緣滅後重新轉世,因他一來無任何大志,二來也無普渡眾生的大願,所以他只是冷眼觀察著人間的種種,不參與其中也不去攪和,最多,就只是偶爾出手管管閑事而已,他從沒想過要當個真正的凡人。
又或許,他根本就從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人過。
溫暖的軀體帶來了陣陣馨香,晴空低首一看,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被她給纏住了,她不知在何時已將頭枕在他的腿上,擺出一副準備入眠的姿勢,邊揉著眼邊秀氣地打著呵欠。
「我好累……」深沉的疲憊感一涌而上,她睡意濃濃的小聲說著,「好久了,我好久沒在夜里好好睡過了……」
本想推開她的晴空,在听了後,不禁回想起她這麼多年來為求一夜安寧而不得的苦處,懸在空中欲推開她的掌心,頓了頓,改而落在她的發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
「睡吧,明日起,你再也不需在夜里鎮魂。」
晚照的嘴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晴空怔了怔,她感激地閉上眼,並將他的手臂再抱緊一點。
徘徊在她青絲上的指尖,動作有點生疏,帶著點憐惜的心情,他努力試著拿捏好力道哄她入睡。四下無聲中,他的眸光滑過她的秀容,看著她眼眶底下累積的暗影,令本打算在她睡著後離開的他打消了念頭,不願驚醒她地保持著姿勢不動。
當睡著的晚照翻身摟住他的腰更加靠近他時,自她身上傳來的溫暖悉數傳至他的身上,讓晴空頭一回感覺到,人的體溫是如此令人眷戀,他側首凝視著她的睡顏一會,將不確定的指尖放至她的臉上,為她撥開垂落的發,而後任由它停棲在她柔軟的唇上。
不覺得可惜嗎?
是有點可惜。
高站在鐘靈宮的天台上,一如以往地俯視人間,即將沉入雲海中的夕日,將皇甫遲的臉龐映亮,也染紅了他一身多年未變的術袍。
他心情沉重地凝視著遠方,察覺這座人間,又多了數名不速之客。
他感覺到無酒的氣息,也知無酒不但讓個女鬼還魂返回人間,善咒的無酒更對晴空施了法下了咒。來人間這麼多年,他始終與晴空這佛界的聖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早就看穿他的晴空,看在他守護人間的份上,也一直對他睜只眼閉只眼,無意打破他刻意制造出來的和諧。
偏偏好勝的無酒就是不想讓人間安寧。
他大抵也猜得出無酒究竟是讓誰還魂,也因此,這陣子他常在想起無酒時,就會想起當年他也曾在某人死前,提議想在她死後讓她還魂,但她,卻拒絕了他。
他心痛地問向遠方︰「為何你不讓我為你還魂?為何,你不願死而復生?」
這世上眾生這麼多,其實,用什麼形式活著根本不重要。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不必等待投胎轉世,她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的,可她不,在拒絕了他的愛之後,她再次拒絕了他想留住她的這份心情,她只是自私地轉身就走,並在走前央求他要照顧好千夜,守住這個國家,保護好這座她所愛的人間。
女兒的生命、夫君的土地、她生長的世界,一直以來,這三者就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中再沒第四者,也沒有他。
如今她都已不在多年了,他為什麼還要苦苦的守在這個地方?他分明就知道,她這個人間的皇後,以自私為名,利用了他的愛,而他,為了一圓她的夢,也同樣利用了許多人。
揚首眺望著遠方如血的夕日,他想起了曾在這樣的夕日下練劍的軒轅岳,亦想起了曾橫躺在殿檐上欣賞夕日的燕吹笛,只是他也不免回想起他們的眼神。他還記得在那年的大雪中,在他欲殺得知他秘密的燕吹笛時,燕吹笛臉上那震驚心碎的表情;在七曜領著萬鬼欲攻進皇城里,他大殺眾鬼時,軒轅岳臉上失望又痛心的模樣……
「你還在這守著那個已死的皇後?」當他還一逕跌陷在回憶里走不出來時,無酒站在他身後問。
皇甫遲迅速回首,「滾出去。」
「我听說,你收了兩個高徒。」遭趕的無酒沒理會他,一手撫著下巴思索,「在這一龍一鳳中,其中有一個未來將會是人間的聖徒。」
皇甫遲神色不善地橫瞪著又在打主意的他。
「這個聖徒姓什麼來著?姓燕?還是軒轅?」無酒笑笑地踱至他的面前,「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哪個身上?」
他不以為然,「我的那兩個徒弟,你愛殺便殺吧,我不會因此而受你任何威脅,更不會因此而隨你回去。」
「佛界有個聖徒就夠討人厭了,你在人間還收個聖徒?」無酒收起了笑意,冷瞪著這個老是搞不清楚狀況的同類,「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是什麼身分?你想弄出個聖徒來與修羅道作對不成?」
皇甫遲還是同樣的答案,「我只是想守護人間。」打他來人間後,前前後後他已經不知說過幾回了。
「跟我回須彌山。」懶得再跟他羅唆的無酒朝他伸出一掌。
他撇過臉,「我說過我不會回去。」
「只要有你助我,六道終有一日可盛于五界。」六個修羅里,他最年幼也最有天分,偏偏他不好好當他的修羅,放棄習法、放棄在道中更上一層樓,反倒跑來這低下的人間干個什麼國師,他若願回修羅道再修煉個千年,到時他定會比現在更有成就,而他們修羅道,也定能因他的團結而排在六道之首。
「沒興趣。」皇甫遲無動于哀。
無酒的笑意有些扭曲,「為了一個已死的皇後守在這,值得嗎?」
「這是我的人間。」
「你根本就不是人間之人!」無酒簡直想敲開他的腦袋要他清醒些。
「我是。」皇甫遲固執地握緊了拳。
無酒沒好氣地冷哼,「自欺欺人。」就算他再怎麼想當人,即使他裝得再怎麼像人,他也永遠不會是人!
「不送。」不願再听任何一詞的皇甫遲轉身就走。
「修羅者,至善也至惡,你真以為,對人間而言,你是至善?」無酒飛快地走至他面前攔下他,一把提起他的衣領,凶狠地要他面對現實。「別忘了你是什麼東西,既遭你愛之總有天亦會遭你毀之!」
「我不會離開人間。」皇甫遲冷冷向他重申,「要嘛,你就殺了我,若不,那麼現在就給我走。」
「愚蠢!」啐了他一口後,無酒用力甩開這個冥頑不靈的同類。
在無酒走後,皇甫遲回首看了天台角落一眼,無聲地走至角落後,他低首看著躲在那里,面色蒼白如雪的徒弟敏至浩。
他的眼中泛起一陣冷意,「你都听見了?」
「師父……」跌坐在原地不能動彈的敏至浩,膽戰心驚地抬首。
「听見了什麼?」
敏至浩顫顫地問︰「你……是六道中的修羅?」這是假的吧?身為堂堂一國國師、身為他們的師父……這怎麼可能會是真的?
皇甫遲將眼一眯,毫不遲疑地抬起一掌,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一掌將他擊斃。
「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