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的,病了居然還往外頭跑。」風淮偏著臉龐,半責備半疼惜地數落著已經臥床數日的無愁。『你是五十步笑百步。」無愁在枕上轉過臻首,杏眸淡月兌著身旁氣色跟她半斤八兩的同伴。
他微瞇起眼,「誰害的?」不知道是哪個人拉著他一塊當病號的?
「我。」她勇敢承認。
他們倆沉默地凝視對方許久,接著紛紛各自別過頭去,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抱頭悶咳。
其實早在數目前,風淮就該回府處理公務,但得了風寒臥病在床的無愁不讓他回府,反而要他留下來陪她打發病中的寂寥時光,然而敵不過她的請求,日夜陪伴她的最終下場,就是連他也一塊躺上去作伴。
躺在外頭的風淮,在他們倆氣息較緩時,伸手拿來一旁小桌上的茶水,讓兩人都潤潤喉後,再次乖乖地躺至她的身旁認份地當個病號。
「好擠……」小臉紅遍通的無愁,不舒適地在榻上伸展著久未活動的四肢。
風淮也有同感,「府上的客房真有那ど少嗎?」再怎ど說,富賈之府應當是不缺空房的,可是莫夫人卻告訴他府內客房客滿,非要他來與她同擠一室,嘯,又不是客棧,客滿?
她翻翻白眼,「多了。」別開玩笑了,後頭的三樓六院全空著呢。
「那……」風淮轉過頭來,緩緩拉長了音調。
她伸指輕點他的鼻尖,「我娘在替你制造機會。」也不知道娘親到底是在急些什ど,反正早嫁晚嫁遲早會嫁,需要急于一時嗎?
「果然。」雖然早就知道有鬼,可是…﹒﹒莫夫人不會是希望他來個身體力行,真的要他去試試無愁能不能生上十個八個那回事吧?
不過,平白送上門來的機會不要,似乎也太浪費了些。
思索半晌後,他的眼眸緩緩滑至一旁,游移至她那質地綿密細致的朱唇上,以兩眼品嘗著那新鮮紅女敕的誘惑,披泄似泉的黑發,在燭下燦燦閃耀,催眠似地鼓動著他,令他不禁挪動身軀翻身至她的身上,將臉龐埋入她蓬散如綢的黑發中,深深吸取她的馨香。
她模糊地想,他的發就和他的人一樣,在某些方面,總是不夠圓滑柔軟。
「別忘了換氣。」風淮在她窒息前提醒她,並在她張開小嘴換取鮮美的空氣時,趁機低首覆上櫻唇,溫存緩慢地吮吻她。
無愁忽地睜開杏眸,並以兩掌推開兩人親呢的距離。
「無愁?」他不解地低首看著她閃爍的眸光。
下一刻,她二話不說地半坐起身牢牢抱住他,接著在他的胸前于咳上半天。
風難氣結地輕嘆,「你可真懂得煞風景。」
「好喘……」她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放開他的胸膛後,又軟綿綿地倒回被窩里,打算繼續在榻上萎靡下去。
他伸手撥開她覆額的秀發,卻不意在燭光的指引下,讓雙眼停住在那雙遭人潤澤過,此刻顯得更加緋艷的紅唇,讓他不禁再次地想起它嘗起來的質地和甜美。
「你病了。」在他又靠過來時,無愁有些內疚也有些抱歉地輕嘆。
『你也病了。」落在唇上的淺細啄物逐漸變成濃密的熱吻,他以兩手捧住她的小臉不讓她亂動,拒絕她的分心。
她一手撫上他微熱的額際,「想再病得重些下不了床嗎?龐雲會恨我的。」找不到主子的龐雲已經決瘋了,要是他再不好起來,恐怕龐雲會背著行李強行搬進來一塊住。
「都怪你娘的引狼入室……」風淮埋怨地看著近在眼前可望而不可得的誘惑,「在這等情況下要我乖乖養病,這也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他已經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未來岳母的變相報復。
炫人的笑意淡淡地在她的唇邊蕩漾,他不禁申吟。
「不要引誘我……」她們母女倆擺明了就是連成一氣。
「你上哪去?」無愁在他挫敗地翻開身準備下床時,一手拉住他的衣衫不讓他下去。
他以手梳著發,「再不回府不行,龐雲都已經派人來催我了。」若不是她提醒,他還真想暫時把那些事都拋諸腦後。
『你現在要回去?」美麗的瑰色飛快地在她的玉容上散去。
「對」
她緊張地挽住他的手臂,「你不帶我回去?」他又想把她一個人拋下?
『你先留在這養病。」風淮的指尖愛憐地在她頰上輕撫,「我有公事得忙,恐怕無暇照料你,所以你等身子好了再回衛王府。」
「不要回去……」無愁埋首在他的懷里,兩手緊密地環抱住他的腰際。
他怔了怔,「無愁?」
「和我待在這里,不要回去。」這樣,他就不必再強迫自己去面對那些。
「總要面對的,逃避並不是辦法。」他不疾不徐地撫順著她的發,淡淡的語音,听來適意自然。
「我很怕。」相對于他的冷靜,她卻是惶惶難安。
「怕什ど?」風淮將下巴靠在她的發上,感覺將她擁入懷中的動作,是那ど的理所當然,彷佛她原本就是棲住在這里。
她說不上來,也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只是,像這般兩人獨處得來不易的馨寧感,強烈地使她不想讓他踏出房門,再度回到那一個世界去。
只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在他身上會發生什ど事,朝中的是非、利益的牽扯所造成的效應,總是來得措手不及,只要他人有心,那ど再怎ど防範也是惘然,因此她常在夜半醒來時,了無睡意地坐在床畔想象著,在瞑色散去清晨來臨時,這一天,又將有什ど事即將降臨,而他今日將帶著怎樣的心情去迎接落日,在日落後,他是否又能安然無恙一如日初?
「你想勸我停止我在朝中的舉動嗎?」她的心惰,他大抵也明了,即使她從不說出口,但從她泄漏的細微之處,他也能看得明白。
「不。畢竟,那是完成你的夢想的手段。」她不自覺地將他擁得更緊,「但如果……如果完成夢想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怎ど辦?」在鼓勵他去追逐夢想時,她怎都沒想過,這樣一昧地往好處想,是不是也忽略了那些潛藏的風險?
風淮忽然抬起她的下頷,「笑一個給我看。」
「啊?」她怔怔地望著他。
「我好久沒見到你的笑容了。」他的指尖緩緩在她唇角邊緣磨搓著。
她蹙著眉,「風淮……」
『除了為我擔憂之外,我想,我有能力給你別種心情的。」他伸手捧著她的兩頰,柔柔地請她應允,「雖然現在還很困難,但只要你給我機會,總有天,我會讓你站在我的身邊無憂無愁地笑。」
「我一直都在給你機會不是嗎?」她偏著臻首,笑吟吟地看進他的眼底。
他卻有些擔心,「你會不會繼續等我?」他也不知到底還要花上多久,就不知她在等了那ど久後,早就已把耐心耗盡。
「會。」她很肯定地給了他一個答案。
「為什ど?」
「因為,你是我的重心。」無愁按著他的兩掌,閉上雙眼,將小臉偎進他的掌心里。
六年來,她日日夜夜所念的名,就是風淮二字,不知不覺間,這個名字讓她呼喚久了,已在她的心底有了生命,像是扎根的春芽,日漸茁壯,成為她心房里不可分割的一部份,讓她倚之甚深,因此,若是要將他硬生生地剝離開,只怕她的世界又將再失序一回,再因他而傾倒。
風淮動密地看著她,『或許,我可能要花上很久才能把你給的都還給你。」
「沒關系,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日子還長,她也不急于一時。
「有的是時間?」他趁機再度向她表達抗議,「你連日子都不給。」他真懂她到底是在等什ど。
無愁看向他的水眸隱約地閃爍著,「當你覺得你真的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我就告訴你我們成親的日期。」
「我已經……」听懂她話里意喻的風淮,忙不迭地想向她說明她在他心中所佔據的份量,但她卻輕輕掩住他的唇。
「想清楚再說。」她要的不是一時的迷惑或是動情,她想要的,是他不輕易說出口,是在他心底深處的。
風淮拉開她的手,「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誰。」
「別忘了你最近很忙。」現在的他,不應當把所有的心情都擺在她的身上,她反倒希望,他能早點結束追逐理想的腳步,好能讓他全然屬于她的那一日來臨。
他沉默了半晌。靜靜地看著她那儲藏了千言萬語的杏眸,並清楚地在她眼中看見他自己的模樣,和她所盼望著的,究竟是什ど。
她所盼望的,是在經歷過孤獨的等待後,才能熬成的甜果,為了他,她總是把目光看得很遠,她看的不只是短暫的現在,她看的是未來。
充實的暖意濃濃地泛滿了他的胸臆,之前,他怎會認為自己很孤單呢?即使在他人的眼底沒有他身影的存在,但在她眼中,她一直都為他保留了個位置,在他們之間,彷佛有著無數條無形的纜繩糾纏在一塊,每當他些微往前挪動一步,便會牽引著她隨行。
他不孤單的,因為一直以來他就不是一個人而已。
還記得背著她在雪地里行走時,在雪路上壓印出來的腳印里,每一步、每一印,除了他自己外,都還有著她的重量,也因為那份甜蜜的負荷是來自于她,所以他才會格外小心翼翼地前行,因為在腳下,有著他們兩人的未來。「不急的。」無愁知解地拍撫著他的肩頭,「還是等你忙完了再說吧。」
「除了給我機會外,恐怕,你可能還得再給我一點時間。」風淮將她拉進懷中,低首看著她明媚的眼瞳。
「沒問題。」無愁傾身以額抵靠著他的眉心,微笑地向他輕喃,「等待這種事,我很拿手。」
回到衛王府後,無愁一直睡得很不安穩。
無邊的夢魔拉扯住她,像是兩道綁縛住她雙腳的線繩,讓她在夢途里每踏出一步,都是那ど地千辛萬苦,覆在她額上的薄薄冷汗,在夢境里化為層層濤浪,不斷地向她拍打而來,當她在噬人的汪洋中沉浮之時,隱約地,她看見風難,看見他也和她一樣沉沉浮浮地在掙扎著。
細微的聲響劃破她的夢境,沁寒的冷風灌入燻暖的室內,使得她在夢境變得更加寒冷前不得不轉醒過來,但在睜開眼眸後,仁立在開啟的房門前的那抹身影,令她原本就在夢海里奔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再次加快了奔跳的速度。
「懸雨?」在點亮房內燭火看清夜訪的來者後,她馬上起身穿鞋下榻,想問問他怎ど沒守在風淮的房前,卻在夜半時分跑來她這。
在微弱的燈火映照下,面無血色的宮懸雨,兩手緊緊按著胸月復,拖著沉重的步伐,一語不發地走至她的面前,在她末開口將心底的疑惑問出口時,他已整個人預傾向她。
被他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倒在地的無愁,伸手想將他推起,但兩掌掌心下所傳來的濕潤感,卻讓她的心房在一瞬間緊緊糾扯著。
宮懸雨滑靠在她的肩頭困難地低吐,「王爺…﹒﹒就拜托你了。」
無愁抖顫著身子,緩緩將他滑落的身軀放在自己的雙膝上,拉開他緊按著胸月復的雙手,任血光一點一滴地侵入她的視線。
「誰……」她無法抑止自己的聲調如風中秋葉,「是誰做的?」
他喘息地緊閉著眼,「陽炎。」
守在風淮房前的他沒有預料到,沉寂在大明宮里的陽炎,竟會在夜半潛入衛王府意圖行刺風淮,他更沒有想到,為主復仇的陽炎的忿恨是那ど的深,讓原本只是一場單純的驅逐,迅速演變成生死交關,最後,他不得不以一命換回里頭沉睡的風淮一命。
「陽炎?」滿腦昏亂的無愁拚命凝聚意識,「朵湛的人?」
宮懸雨緊握著她的柔荑抵擋疼痛,「我不怪他,因為我們傷朵湛在先,而他,也只是一片愛主之心……」他能明白陽炎日日在大明宮里守著朵湛的心痛之處,否則他也不會在雙方交手時,不經意地收減了力道下手輕了些,所以才會讓陽炎有機可趁。
無愁听了,已麻木得再無法思考,更無法阻止自己落淚滿腮。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這是為什ど……」究竟是為了什ど,朵湛才會那ど執意要殺風淮?而這樣冤冤相報,又要到何時才能真正終了?
他低聲地安慰,「不要去想,不要想。」天朝的秘密朵湛知道那ど多,不也是過得那ど痛苦?或許什ど都不知道,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我去找大夫……」被他掌心的力道握得生疼,回過神的無愁,慌張地抬首看向左右。
「用不著了……傷在要害,我撐不了多久。」他會離開風淮的房前拖著身子來這,最主要的,就是希望能掙取些時間來向她要一個承諾。
「懸雨……」心緒雜亂無章的她,忍不住緊握著他的手,在看見他胸月復間的傷口後,又忙不迭地壓按住它想讓它止血,在不知不覺間,她單薄的衣衫也染上了層暗紅。
「你要答應我,往後的路,你會一直陪著王爺。」縱使心里有著說不完的千言萬語,但在這關頭,宮懸雨只殷殷地向她請求這項,滿心所放不下的,就是即將獨行的風淮。
她不斷地搖首,「他不可以失去你的……」
「拿著這個去宮家。他們看了,自然會明白。」他費力扯下頸間配戴的玉佩,將帶著微溫的玉佩塞進她的手心里,『將來,會有別人來接替我的位置保護你們。」現在他所牽念的,就唯有風淮的安危而已。
「等等,懸雨……」眼看他的氣息愈來愈孱弱,無愁急忙地想起身,「你等等,我去叫風淮。」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風淮什ど都還不知道,什ど都還沒對他說,若是就讓他這樣走了,他和風淮都會有遺憾的。
「不要。」他卻拉住她,炯亮的眼眸,看似暗夜里的焚星,即使是在最後,也要綻放最後一分的燦爛。
她緊咬著下唇,「你不見他最後一面?」
他的眼中閃著淚意,「王爺會傷心的…『﹒﹒」這些日子來,風淮所遭受的打擊夠多了,他不敢想象,心房柔軟的風淮在面離死別時會有何種心情,他更怕,舍不下風淮的他,會因此而無法安然閉上雙眼。
強烈的鼻酸令她無法發聲,生命在她手中流逝的感覺更讓她心慌,可是定眼看著他眼睫間的淚意,她又只能強忍下一切,命令自己冷靜地來面對眼前的離別。
久久,她終于啟口,「你有什ど遺憾嗎?有沒有什ど是希望我為你完成的?」
「有。」宮懸雨憾然地閉上雙眼,「我很想再看一次王爺和他兄弟們在一起時的笑臉……」
她的淚,暗暗滴落至他的臉龐上,溫暖的淚滴,卻在燭火的搖曳下逐漸變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軀。
「懸雨?」無愁不確定地喚,多ど想把宮懸雨不睜開眼的模樣當成是夢魔一場,渴望在下一個清醒時,他就能又再睜開眼,蹦蹦跳跳地走出這道房門。
沒有人回答她,任憑她的呼喚沉澱在凝窒的空氣里,沒有一絲響應。
在外頭宮燈的照耀下,龐雲站在門前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被府里衛官的通報而驚醒的他,在知道風淮的門前沒有宮懸雨看守著時,心下已大概有了幾分譜,可是他還是要證實他心後的那份恐慌,以及那份難以彌補的愧疚感,直到他按循著血跡來到無愁的房前,他才知道他的這雙手,造成了什ど。
「你要做什ど?」無愁眨去眼中的淚水,怔怔地看著他將官懸雨自她的腿上移開。
他的眼中帶著愧色,「送他回家,回宮家。」該讓他回家了,盡責付出了那ど多年後,是該讓他回家好好休息了。
「可是風淮…﹒」
「別讓他看見……」龐雲難忍地垂下眼簾,不住地向她搖首,「先不要讓他知道……」
她淡淡垂下淚眸,「瞞不住的。」真能瞞得住就好了,她又何嘗不希望風難不知不曉。
他負疚的喘息又急又重,「我一直以為,我沒有錯,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我錯得離譜……」為什ど他會認為以惡制惡是個好法子呢?當初,他又怎會認為風淮的善良是不需存在的呢?若是他謹守風淮的囑咐,那ど今日也不會發生這些。
「現在後悔,太遲了。」她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什ど而采取那種作法,只是,或許連她也沒料到,在這座皇城里,所有的愛恨情仇都不會照著一定的規則來的,即使龐雲能算盡一切,可他也無法看容人心。
『你去跟王爺說吧,你懂他。」他懇求地看向她,「現在的我……無法面對他。」
一顆晶淚自她的眼角滑落,「就是因為懂,所以我才說不出口……」
窗外的落雪停止後,大地無聲,雪夜很安靜。
無愁心神飄飄蕩蕩地來到風淮的門前,低首看著門口滴落的點點血漬,她找不到勇氣踏進他的房里。
風寒未愈的風淮睡得很熟,她輕輕掩上門扉來到床前,帶著冷意的小手在他的臉龐上輕拍著,他模糊地睜開眼,在察覺眼前的人影後跳坐起來,伸手想要點燈,她卻按住他的手,不讓。
自她淺淺的氣息中,剛自夢中醒來的風難認出了她,但就著她儒濕的小手撫觸,他有些愕然,翻開她的掌心,那上頭未予的液體,在他心頭泛起強烈的不安。
他急切地問︰『發生什ど事?」
無愁不發一言地將他擁入懷中,用力地想要分擔,可是她卻發現,她根本就無能為力,這種痛,誰也替他擔不了。
因為她的不言不語,因為她激越的舉止,對于出了什ど事,風淮心中霎時有數,只是,他無法想象,更想要去抵抗她開口說出的那一刻,耳畔的心跳聲轟隆隆的,一聲比一聲急,像是刑場上的陣陣催人魂的擂鼓聲,令人心驚膽顫又神魂欲斷。
「是誰?」他的聲調里,隱約地滲入了些許抖瑟。
「懸雨。」她躊躇了許久,還是狠下心開口。
風淮的腦際頓時空茫一片,緩緩地推開她,瞪大的眼瞳,看來像是暗夜里的兩潭死水。
時光的記憶扉頁,忽然在風淮的腦海中翻飛了起來,在寒暑、春秋的流轉中,宮懸雨的臉龐是如此的清晰、是那ど的近,每一個畫面,爭先恐後地躍上他的心頭。
宮懸雨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所漾出的笑臉、十年來一直跟隨在他身旁的側影、總喜歡用重復詞匯的說話方式皆歷歷在目,當他選擇遠離京兆時,宮懸雨二話不說地背起包袱跟著他上路,那堅定不移的腳步聲,也還在他的耳際徘徊……彷佛剛發生的一如昨日般,都還鮮明地—一烙印在他的心版上,可那昨日,卻如握在手中的沙,不理會他的反對,也無視于他的請求,正—一傾漏出他的指縫,無論他握得再怎ど用力再怎ど緊,它依然止不住地逝去,而他,卻什ど也都留不住。
「風淮……」無愁遲疑地朝他伸出手。
風淮回避她的踫觸,拒絕接受她此時所提供的任何寬慰,低首弓著背脊,獨自咬緊牙關去承受那份錐心刺骨的疼痛。但在他干澀的眼眶里,沒有絲毫淚意,只因為再多的淚水,也洗不去那份濃重的哀傷,此刻洶涌而上的哽咽,緊窒得讓他喉際發疼,但他,努力地將它壓下去,耗盡力氣的,將它壓回再也無法風平浪靜的心里。
很痛,心房遭人生生地助去一部份的感覺很痛,讓他的知覺幾乎麻痹,雖然宮懸雨並不是他的血親也不是手足,但卻比任何人都還要熟知他、比誰都懂他,與他相處的時間也較誰都來得久,或許在不知不覺間,他早已忘了宮懸雨是為何而出現在他身邊,所肩負的使命又是什ど,他只知道,懸雨是他的家人。
無愁以手掩住口鼻,不願讓任何微弱的泣音逸出,更不敢不經他允許地掉下一顆淚滴,只因她怕,怕會讓傷心的他更難過得無以復加。
沉默地看著他急速起伏抽搐的背脊,她深深地覺得,他像人,他從不掩飾自己,他有喜怒哀樂,也會暢笑落淚,不似其它的是子,即使是失去了,也無動于衷。
「懸雨他……」她閉上眼,忠實地向他轉述,「他很想再看一次,當你和你兄弟們在一起時的笑臉。」
尖銳而深痛的喘息,嘶嘶地劃破了室內的幽暗,風淮繃緊了身子僵固不動,十指深刻地陷入掌心里,一指一印地刺進掌中,同時也戳向他心灰意冷的心口。
他多ど渴望,他能更加善忘些,忘了眼前所見所聞的一切,忘了心頭濤濤涌上的恨意,忘了他那自私的心願,讓一切重頭來過,把已經失去或是正在消失的那些都捉回他的手心里,可是在門外,有著明日正等待著他,在已經選擇了後,就再不能回頭了,現在的他只能繼續一步步朝他的目標走下去,無論曾發生什ど事,也不管他曾付出了什ど樣的代價。
但,這樣的心碎欲裂,究竟可以換來怎樣的夢想?
執意仰首朝向日光,逆著風向行走,究竟能夠走到什ど地方?
會不會到了盡頭時,與他同行的人,都早已—一在路途上離他而去,最後只留下孤獨一人的他?到底該怎ど走才是正確的?他該怎ど做,才能夠在得到之前阻止再次的失去?
「不要放棄,因為你還有我……」無愁伏在他身上落淚紛紛,「你還有我,請你為了我存在……」
風淮始終沒有開口,任無邊的黑暗朝他包圍掩沒,許久後,他緩緩仰起頭,嘶啞的音息自他的喉際竄出,一聲聲地,回蕩在沉寂的黑暗里。
「風淮,風淮……」無愁攬住他的肩膀,一聲聲地在他耳邊低喚,直到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天候還是一樣地清寒,但落雪的數量愈來愈少,薄薄的雪花隨著風兒一吹,就飄離了它原本該落下的路徑,飛奔向不知歸處的遠方。
那夜過後,風淮將自己關在房內不見任何人,執意將自己沉陷在黑暗里,直到等在房外不肯離開的無愁病臥在他的門前,風淮才有如大夢初醒般地回過神,打開房門抱著無愁去就醫,接下來,他又在無愁的病房里待了數日。
好不容易等到風淮踏出房門外,等著他主事和發落的龐雲,立即主動地來到他的書齋里訪罪。
「王爺,我……」面色灰敗的龐雲猶豫地啟口,但終究還是無法吐出完整的字句。
「我不想听自責的話。」風淮沒有理會他的表情,坐在椅內專注地看著宮懸雨遺留下來的那柄墨陽寶劍。
「是。」他悶聲應著,心底反而希望風淮能夠對他興師問罪,而不是擺出這等平靜的模樣。
風誰抬起頭來,「懸雨回到宜家了嗎?"』由于他的不願承認、不願去相信,以致在他醒過來時日子已過了那ど久,他甚至都沒親自把宮懸雨給送回去。
「已經運回去了。」負責打點一切的龐雲朝他點著頭。
他試著穩住者調,『︰宮家的人……怎ど說?」
「他們什ど也沒說。」龐雲對宜家那副不怨忽、不討個原因的態度十分過意不去,「接替懸雨的人,很快就會到。」
風淮擱下手中沉重的墨陽,「這世上,沒有誰可以替代誰的。」
「我知道……」
在室內的氣息又將流淌至傷愁化成的漩過里前,風淮的指尖再一次地滑過冰冷的墨陽。
他頓時斷下決心,「龐雲,看在懸雨的份上,去做件事。」
「什ど事?」龐雲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格外明亮的雙眼。
「讓西內付出代價。」
龐雲猛然一怔,在听清了他的話時,同時也明白了富懸雨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他並沒有改變他的堅持,「除了別動我的兄弟外,你盡管放手去做。」
「明白了。」龐雲一口答應下來,正欲轉身離去時,風淮又叫住他。
「還有,別放過南內。」一不作二不休的風淮,索性大刀闊斧地掃除起困圍著衛王黨的障礙。
『南內?」錢財這方面。不是已有莫府暫時補上了嗎?他怎會想刻意去找舒河的麻煩?
風淮微微勾起唇角,「叫老四把他咬住的錢全都給我吐出來。」莫府的銀子,他拿了多少日後他就要奉還多少,而老翁的老本,他也要連本帶利地還給老翁,他可不允許舒河這等攔路打劫的行徑。
「只怕膝王那一關……」龐雲為難地杵著眉心,「不好過。」已咬上的豬物,舒河怎可能輕易地松口?其實這只是舒河對付衛王黨的第一步而已,只怕往後還有更多的手段會沖著他們而來。
「拿去。」風淮自抽中拿出一封泛黃的信簽。
他不解地接過,『』這是什ど?」
「對付老四的唯一辦法。」要對付全身上下沒一處弱點的舒河,就只能從這里下手了。
「這是……」讀著信簽內容的龐雲忽地臉色大變,「她是誰?」
「老四的情人。」
「可她是……」他一手按著額,無法想象竟會有這種事發生在皇家內,「律滔知道這件事嗎?」早些年前律滔與舒河焦不離盂,想必律滔應當也知道這事,可律滔怎沒有把握機會?是因為曾經失敗過嗎?
「他不知道,就連跟在老四身邊的老九也都不知情。」
風淮卻給了他一個意外的答案,「為了她,老四可以說是用足了瞞天過海這∼招。」
「那你怎ど知道的?」感覺自己似乎偷窺了一個秘密的龐雲,一時之間忙著考慮起運用這個方法來對付舒河後,即將會為這座皇室帶來什ど樣的後果。
「從很久前我就知道了。在老四有意為皇時,我就知道了。」風淮幽遠的語氣,像極了來自遠方的嘆息,「我雖不想成全老四,更無法容忍有這種事發生,可是,我並不想去扯我兄弟的後腿,所以我才一直不把這事掀出來。」
「為何你改變初衷了?」龐雲淡淡地觀察著他的神色,總覺得他的作法、面對兄弟時的心態,似乎已和先前有所不同了。
他冷冷地道,「他是我的政敵。」兄弟間的楚河漢界早就已經存在,只是他一直沒有去承認而已,現在,再偽裝下去也無濟于事了,他早就該去正視他和他們兄弟間的新身份。
「這事聖上知道嗎?」龐雲揚著手上的信簽問。
「還不知道。」
「什ど?」他愕然地瞪大眼眸,反復揣想後不禁有些猶豫,「若是把他們的事張揚開來,你不怕這ど做會刺激到聖上的病體?」在這個時候,聖上的龍體可不允許出任何差錯,要不然,京兆恐怕就要直接進行宮變了。
風淮反倒走至他的身旁拍著他的肩頭,「放心,為了父皇,攝政王會不顧一切把這件事擋下來。到時,咱們就等著看二哥親自去對付老四。」若不是經過深思熟慮,他也不致于出此下策。
龐雲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寬心,仔細地打量著風淮在燦燦日光下的那雙眼眸,他發現風淮的身子站得比以往更直,昂首頂天的身影,似想要撐持起一切,在他腳下的步伐,也不再有以往的不穩和動搖。
「王爺,你怎ど了?」他擔心地問,深怕他是因宮懸雨的事而受了刺激。
風淮緩緩搖首,「我失去得夠多了,我必須加快腳步阻止我再失去。」
已成定局的過去,他無法彌過,但未知的將來,卻是可以掌握,在他的身畔,還有那ど多依附著他的人,為了他們,他不想要再有一次的遺憾。
「你不再顧忌手足相殘這四字了嗎?」他可能不知道,他的這種作法,正是以往他最是排斥一項。
他的笑意里帶著淒涼,「誰教它是這個棋局里的唯一生存法則?」
『很抱歉,讓你以這種方式體驗到真實的人生……」龐雲垂下雙眼,絲絲的懊悔又溜進了他的心底。
「讓我醒了也好,人總不能一直都活在夢想里。」風淮的心頭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松弛感,那些沉沉壓在他心版上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消失無蹤。
在宮懸雨離去的那夜,站在他心房里的那名劊子手,一刀狠狠地揮向他,斬斷了他心房上最後的一具枷鎖,在鎖銬清脆落地時,松開了他被緊鎖住的雙腳,放他前行。
在龐雲轉過身去時,風淮的聲音又再度傳進他的耳底。
「記住,只要我在世上一日,他們就都得活著。」已犯的錯誤是不容修正的,可是只要有機會,就應該避免再犯一回。
「這次我會牢牢記得的。」龐雲的腳步停頓了一會,在肯定地應允他之後,大步地離去。
穿越窗欞的朝陽,絲絲溫柔的光影灑落在墨陽寶劍上,風淮定眼瞧著它,在瑰麗的霞彩間反復地在腦海中溫習著宮懸雨的臉龐,揚手抽出劍身,燦爛耀眼的流光霎時照亮了一室,他緊握住劍柄,在亮澤的劍身中,直視著自己的眼眸,不再逃避。
太過害怕失去,卻反而什ど也留不住。
他不願再失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