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抽走了下頭最重要的重心,那麼無論塔再怎麼高,也得倒。」
冷天色緊皺著兩眉,看楚婉坐在小桌旁,在桌上堆滿了一錠錠官銀,將官銀堆排成一座高塔,而後邊說邊抽走高塔最下方基座上的官銀,讓她排了好半天的銀塔,在他們的面前嘩啦啦地倒下,透過早晨的朝陽,一片瀲灩的銀色光影,在他們的面前閃閃生輝。
他回頭看看坐在楚婉對面的朵湛,完全不明白朵湛今日不上朝留在殿內的原因,也不知道楚婉特意將他們叫來這里是要做什麼,只是朵湛的那張臉,在今天看來,好象又變得更陰森了。
「西內,也是如此。」楚婉在散了一桌的銀堆里拿起一錠官銀,話中有話地對朵湛說著。
朵湛迎向她的眼眸,「你想做什麼?」
楚婉柔柔一笑,「我要一層一層剔除西內的人脈。」西內的人脈扎實穩固不打緊,只要從下頭破壞,那麼朵湛要在西內站穩腳步便不是難事。
「喂。」冷天色听得一頭霧水,「她在說什麼?」
朵湛明白她會突如其來對他說這些是為了什麼,自從那日她忽然說要幫他站上西內之巔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找來陽炎叫他對她報告目前西內的狀況,還特意去把西內所有的朝臣都給研究過一回。
這幾日來,她日夜都在研究重整西內的對策,本來他還當她是說著玩的,所以也沒去理會她,但現在他才知,她是當真的,而且他知道,以她的個性,她若真要做一件事,任誰也無法打消她已定的念頭。
但她不是對朝中的事不感興趣嗎?她不是一向都過得無欲無求的嗎?為什麼她變了?
「你不明白,這不是游戲」或許讓她明白這其中的困難度後,她就會死心不膛這池渾水了。
楚婉迅速截斷他的話,「它是存亡的戰爭。」
「存亡?」他怔了怔,沒料到她看得那麼重。
「你的性命,就緊系在那道手諭上,如果要讓你的性命無憂,那麼就必須讓你當上西內的主人,如此一來,你的性命才會有更正的保障。」再怎麼防人也沒有用,想殺他的人還是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滲進紫宸殿來,與其治標,還不如就一次徹底治本。
朵湛一手壓向桌面想起身,「你已經知道太多了,夠了,我不想讓你再陷進去。」
「在你身邊的每個人,哪個不是早已陷進去的?」楚婉笑著反問,揚起柔美的下頷專注地望著他,「我們能活著,因你;會死在這,也因你。」
朵湛霎時頓住了身子,眼眸緩慢地定在她的身上,從不知她的眼眸是如此明亮耀眼,和能把事情看得那麼清楚透徹。
每個人,只要心懷野心目的,那麼便會變得聰穎無比。
她會突然變得如此,就是因為她有著目的,只是他怕她太過投入,到了底,反而會無法抽身。
她是個事事都放在心底輾轉琢磨的人,雖然病弱的外表掩蓋了她的本質,但他知道她太聰明心思太周密,這就是他從不在她的面前談論政局和朝中之事,並刻意瞞著她的原因,他不能冒險。
「你要幫他?」旁听了好半天,冷天色終于弄清楚她要做什麼,並訝異地張大了嘴。
她輕輕頷首,「是的,我要幫他。」
「你能幫他什麼?」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女人而已,他怎麼想也想不出她能做什麼。
「很多,只要他肯放手讓我去做。」她邊說邊看向一瞼陰晴不定的朵湛。
冷天色小聲地問︰「你肯嗎?」這家伙的佔有欲那麼強,他有可能讓她走出紫宸殿讓別的男人見到她嗎?
「不肯!」朵湛果然悍然拒絕。
楚婉幽幽輕嘆,「你保護過度了。」
「我不會讓你去冒任何風險。」先不要說她患有心疾的身子有多差,光憑這一張傾城的面容,只怕她一走出紫宸殿他就再也搶不回她。
「你一個人孤掌難鳴,多個人幫你也就多分力量,不要拒絕我好嗎?」她不肯死心,還是想讓他固執不通的耳能听進一些。
他的俊容更是沉郁,「不需要,我可以自己來,我已經決定好下一步該怎麼走。」
「你要做什麼?」等他下一步行動已經等很久的冷天色,興奮地挨在他的身邊問。
「我要納西內大司馬之女為妾。」
楚婉的水眸里失去了光彩。
他要用政治聯姻的手段來獲得他所想要的?他有沒有顧忌到她?她雖沒過門,但在名義上她早已是他的妻,而她這個妻,能得到的他已經所剩無幾了,他還要把他再瓜分給其它女人?
不,他的那雙眼,只能進入她一個女人,無論他要達成什麼目的,他都不許拿他們的感情當賭注。
冷天色不安地看著楚婉,本以為她會大受打擊而淚眼汪汪的,可是他在她的眼底找不到一絲清淚,反而找到了兩叢悶燒中的火焰。
「我、我」不想被戰火波及的冷天色慌忙起身,「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磋商。」這兩個人他們就一定要在他在場的時候選這種爆炸性的話題嗎?
「這是整合西內最快的方法。」朵湛一掌把他拉下來,邊按住他邊對楚婉解釋他這麼做的原因。「大司馬是僅次于國舅最有地位的第二支柱,只要得到了大司馬的支持,那麼不需要動用一兵一卒就能接管西內中層的勢力。」
「沒錯。」跑不掉的冷天色開始當起應聲蟲。
楚婉馬上否決掉,「籠絡的方式有很多種,誰說一定得用婚姻來犧牲?」
「說得也是。」冷天色又頻頻點頭稱是。
朵湛瞟他一眼,「你是站哪邊的?」
「別問我,我還在評估你們哪個的惡勢力比較強大。」他是株觀望中的牆頭草。
「你若娶了別人,或是將任何女人迎進殿里來,你將永遠不會再見到我。」楚婉清冷的聲音傳進朵湛的耳底。
「楚婉」他的心頭一軟,伸手想握住她的柔荑向她解釋。
「你要大司馬的勢力是不是?我給你。」她揮開他的手,起身站至小桌的另一邊,遠遠地看著他。
冷天色滿心懷疑,「你有辦法?」
「有。」她伸手緊緊環抱著自己,奮力壓抑下心頭燎原的怒火。「你們只要好好負責西內最上層的那些人就行了,那些中層和下層的人,由我來。」
「真的假的?」冷天色愈看她自信十足的表情愈覺得她似乎真能做到。
楚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朵湛,「給我時間,我會為你辦到。」
朵湛怔忡在她那張帶怒的秀顏里。
此刻,初展光輝的朝陽,正從宮檐的一角冉冉升上來,似金如火的虹霞勻勻灑落在她身上,順著一束束燦目的光影,他看到一個依舊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楚婉,縴柔的輪廓、細致的五官、眨眼頷首間藏不住的瑰艷風情、眼中的烈焰她的模樣變了,怎麼看也不像是那株幽靜無優的池中蓮,她像火,一團極熱極熱的火焰,那曾在她眼底出現過的烈焰,正在她的杏眸中燃起,而她成了個陌生的楚婉,一個他不熟識的女人。
他的心思因她疾速飛奔向天外,時光溯退,回到某個下著雪的早晨,在禪堂里,他和方丈他想起來了,他的魔。
它是朵烈焰,它將會燒盡橫擋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礙,他的天地,將因此輝煌燦爛,並保有一世的太平。
只要能夠善用她,或許就能打破目前西內久持不下的僵局另闢新勢,只要能稍加運用她,就可能將獨孤冉手底下的舊西內人脈破壞掉,只要將她放進棋局內流光片影驀地在回憶里消散遠走,方丈的身影也無言冉退,思及自己正在想些什麼,朵湛心頭不禁狠狠一震。
他竟然他竟然想利用她!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是輝煌燦爛,就是盡歿于她。
該賭嗎?池的魔,會是她嗎?
強勝弱敗或許是真理,但也有取巧投機的辦法,而他能快速達到目標的方法,就是利用他的魔。倘若捉住這個機會的話,或許,他能在她的身上找出答案來,或許他能夠知道,他的魔到底是不是她。
殿里的空氣似乎變了,風兒吹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燠熱。
在一片寂然中,冷天色不語地看著這兩個各自懷有目的野心的男女。
現在他有些明白鐵勒為什麼會要他來守護朵湛了。鐵勒還真會挑人,挑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朵湛,連帶惹來了個楚婉,他幾乎可以看見,西內將在他們兩人的手中自弱處里高高聳立起來,無人能擋——
盛夏的蟬落力鼓噪,一聲聲震耳的鳴唱,徘徊在燠熱的綠影波痕里久久不散,眼前的蟬聲稍停,遠處的又起,此起彼落,擾得心很不安寧了。
紫宸殿外特意為楚婉栽種的一池蓮,孤寂地在夏日澄碧的水色光影中搖曳生姿,賞蓮人不復在,紫宸殿內也鮮少見到她的芳蹤,每到夜色濃重的時分,在朵湛的臂彎里,也再無倚著他入睡的佳人。
楚婉已積極地在西內動起來了,朵湛的心思百般復雜。
一直以來,她都是停擱在他的掌心里受他呵疼的,如今要讓她走出他的雙手,讓她步出他的佔有範圍內在陽光底下活躍,他必須先學會放手這門學問,而他也極力在適應放開她後,讓她的美暴露在深入眼前的那種感覺。
她要陽炎來幫她的忙,他將陽炎支給她;她想挪用襄王府里儲蓄多年的官俸和私銀,他撥了。他靜靜地將她所有的作為都看在眼底,不開口過問也沒有阻止她,或許在有意無意里,他也在期待著。
至于他在期待著什麼,他不清楚,或許他是想弄清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命中魔,抑或想知道利用她的成果。
只是楚婉的作法不在他的預料範圍內,他沒料到在她的計劃里,首宗執行的要事就是回頭去找長信侯,利用長信侯在西內的關系,輾轉搭上了他曾想拉攏的大司馬。
出乎意料的,對她甚是戀惦的長信侯,竟不念舊惡地出手幫忙,而在他想不出楚婉和長信侯究竟是用了什麼方法拉近大司馬時,陽炎只告訴他,楚婉散盡千金收攏了大司馬底下的政客,再由那些政客代她去拉攏西內與大司馬敵對的另一幫朝臣,緩緩地將西內下層曾經意見分歧的兩幫人兜在一塊,再由大司馬帶著這兩幫人來投向他,至于她又是給了那些朝臣什麼好處,陽炎卻眼神閃爍地避而不答。
在這特地為西內下層與中層朝臣所設的夜宴里,暗中叛離獨孤冉的眾臣們,齊聚在隆重設宴的紫宸殿,主宴者,則是迷倒西內眾生的楚婉。
列席高居主座的朵湛,在這夜,他終于在宴上揭曉楚婉藏在袖中的手段謎底,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楚婉用來收買他們的,是他們的追逐之心,是他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款款出現在殿上的楚婉,她用來款以眾客的,是她早已風靡西內的傾城美貌。
她的美,不只是生她的楚尚任知道、擁有她的朵湛知道,她自己也知道,而她更清楚該怎麼去善用它。
幢幢燭影、百盞琉璃燈下,楚婉看來發甚黑、膚極白,雪臉點了紅艷似火的櫻唇,黛眉間貼了火焰鈿,輕薄的霞色紗羅完美地貼合在她玲瓏的身子上,席間的每個男人,皆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停盅不動,仰首靜待著她下一刻的舉動。
她只是,盈盈一笑。
她笑得那麼誘惑、那麼撩人心火欲焰,整個月夜都在她嫵媚的笑靨下沉澱顫抖,絲竹不聞,舞影不動,僅剩濁重的喘息聲,在殿內席間四處流竄。
在大殿失去了音息後,楚婉走下殿來,縴縴素手隨意抬起一只酒壺,來到席間一一為席上的人斟酒,明媚流動的眼波,專注而妖嬈,深深地、緩慢而誘惑地看著為她舉盅的人。
朵湛覺得自己正身處在煉獄里,備受烈火煎熬。
他知道,被她那雙眼眸看著是什麼感覺,因為這十年來,那雙美麗的水眸一直都是他所獨有。
她總是全心全意地凝視他,讓他覺得彷佛天底下除了他就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她會用一種把人寵捧至天頂,感到極度虛榮的崇拜眼神,讓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無人可擬,全神貫注地看進被看者的眼底心底,只想要久久留住這雙眼不讓她離開。
她給被看者自信、驕傲、在別人眼里得不到的一切,像是只要擁有了她就擁有一切的滿足感,在經她盈盈水眸一望之後,那些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虛榮感,就會泛滿心頭徐轉縈回,而被看過的人,是不能再沒有她的,像中了毒癮般地必須再次去追索她下一次的凝眸,再去換取她的嫣然一笑,只是,要付出代價。
她只要兩個代價,他們的背叛與忠貞。背叛獨孤冉,改而將忠貞投注在擁有她的朵湛身上。
低首看著她在殿中穿梭的裊裊縴影,朵湛的十指深深抓陷進椅座,痛徹心扉的懊悔,淹沒了他的理智,憤狂想奪回擁有的獨佔欲,不可收拾。
他後悔了。
他不該有二心的,他不該讓他的魔走出他的天地,他更不該有絲絲想要利用她的心,即使她可為他帶來勝利他也不該,因為在勝利的背後,他感覺到龐大的失去。
人都是脆弱的,在曾經擁有過後,更是禁不起半分試煉和考驗。他的心,自她出現在殿內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搖擺跌撞,不再如以往那般不動如山,憤怒、嫉妒、憎恨、被奪等等感覺一塊淋在他的心頭上,百味雜陳地翻騰撕攪著。
止不住的心火燒上來、燒上來,深深地讓他嘗到痛的滋味,嫉妒燒盡他腦中的一切-他甚至沖動得想沖下殿內將她奪回懷里,只因那無理的暴怒,讓他幾乎想毀了這些已投向他麾下的人。
怕他忍不住的冷天色,在他忍抑得抖顫時,一手緊緊按住他的肩,示意他盡量鎮定下來。但朵湛在楚婉又在席間帶著婷婷的笑意,舉步走向另一名眼神因她而蒙朧難辨的臣子時,終究忍不住地拍席而起,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走向殿內深處。
被留下來幫他收拾殘局的冷天色,無力地嘆了口氣,再度以指揉揉已經緊繃了一整晚的眉心。
也好,再看下去朵湛恐怕就要殺人了,就讓他去後頭不看不听,也許他的心里會好過點。小不忍則亂大謀,楚婉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人招降過來,可不能因朵湛的佔有欲而全盤皆亂。
他抬起頭,環視殿內往常在西內分據成兩派素不往來的人馬,看他們在今夜皆以同樣的眼神凝望著楚婉。
在暗香浮動的燈影下,冷天色看見西內的兩層權力者們的關系,因為一個女人,開始崩解重組了。
只是這些人並不知道,她並不只是一株嬌柔需要捧在掌心好好呵疼的蓮,她還是朵帶刺的薔薇,若是他們受誘而來,恐將一身是傷的離去。
為什麼他們不問問這朵掩藏了銳刺的花兒,她要的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他們在看著她時,沒有看清在她的身後,還有一道操縱著她的身影?
那道身影的主人,是今夜最大的贏家,同時,他也是最大的輸家——
趕在憤意匯成更多不該有的惡念之前,朵湛來到了佛前尋求片刻的心寧,但當結束夜宴的楚婉踩著輕盈的腳步走來,理不清的愛與恨,又開始在他的胸臆里滾滾翻騰。
可是她仍是一派的無辜和自由,那盈盈似會道人語的晶眸,和他每次戀看時一樣地美麗,清亮剔透地反映著他一臉的怒容。
他索性扳過臉不理會她,手中的紅魚愈敲愈亂。
「你的心很亂。」楚婉偏首凝睬著他,「不怕會走火入魔?」
他怒眉一揚,扔開了手中的法器一把將她扯進懷里,她未及反應,一雙火熱的唇便罩了下來。
楚婉緩緩為他開啟唇瓣,他的雙臂霍然收緊,遠比她更需要地汲取她的吻,那些揮之不去的怒熾熱地燃燒了起來,怎麼也壓不下,他用全身與她緊密相貼徐緩廝磨,讓她感覺他熾烈的糾纏和苦苦的勾留,讓她知道他說不出口的妒。
雖然她就停留在他的掌心中,可是他就是覺得他捉她不住,不管擁她再怎麼緊,他的雙手仍是握不夠牢,而且正一天一點地慢慢失去中,放縱她去做的人明明就是他,利用她的人也是他,何時起,一切都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你在報復我」朵湛挪開牢附在她唇上的吻,側首吻上她的縴頸,難忍地張口咬她一記。
楚婉怕疼地畏縮著肩,想要躲開,他不放,在她頸上既深且重地噬咬,她因生疼而忍不住逸出輕吟。
他的喘息吹拂在她耳際,「我以為你會諒解我為何要納大司馬之女為妾。」要不是因為知道她了解他,也總是會體諒他,他根本就不會告訴她那個計劃。
「我不會諒解。」她張開眼,不亞于他沸騰的憤意吹拂在他的口鼻之間,「我不是無私的人。」
「所以你就用這方式來報復我?」她是刻意的,明知道他根本就容不得有人來瓜分她一絲一毫,她還故意折磨他。
她俯向他,淡淡地笑了。
「是你打算棄我在先。」一個女人,能夠忍受幾次的背叛?
「不許再這麼做,我不許,你听見了沒有?」朵湛緊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拉近面前一聲一句地將話敲進她的耳里。
她輕輕掙開他,伸展著玉臂環抱住他的頸項,誘惑而輕淺地啄著他的唇,在他附上來時又巧巧地逃開。
「你還會再看其它的女人嗎?」蝶似的吻觸一朵一朵的印在他的面龐上,香氣相隨。
「除了你,我誰也不看」他捧住她的面頰,不再讓她逃開,將渴望了一夜的紅唇收回來佔為己有。
她不明白,她早就把他的心焚盡了,因她,他早已無心無我,人間脂粉顏色,再無法進入他的眼中。
即使只是這樣擁抱著她,他也能感覺她一身的刺,正刺得他疼痛難當,可又不願將她拔除,他害怕,無論再怎麼阻止,恐將無法掩熄被她點燃的熱情,他自身反而會因她而燃燒殆盡。
朵湛忙亂地釋放她的發,在黑亮的發澤間尋找那陣縈繞夢回的幽香,楚婉站起來,拖著曳地的長發舉步退向他的寢殿,他伸手按住她烏黑的發不讓她離開,她卻笑意盈然地收拉著長發,將他一點一點地拉向她,將他拉離佛前,將他拉至她的身邊,她不要任何人與她共同擁有朵湛,就連佛也不許。
座上的佛被棄之不顧,眼前的才是真。
在殿上飲的酒,此刻開始揮散酒力,炙燙的血液流動,在耳際呼嘯著,沁涼的夜風也撫平不了那份得之欲快的心急。
松開手中的發,他起身大步截斷長發拖曳而成的距離,彎身捧抱起她走向層紗漫疊的帳榻。
緊貼在她身上誘惑眾生的紗羅一一被他卸下,急促的大掌撫上它代替,微有的冷意霎時被他燃起的燥熱驅逐了,她輾轉翻身逃開他的掌心,跌進松軟深陷的榻里,他跟上來,精瘦結實的強健身軀覆上她,阻絕所有的去路。
身下像有叢烈火在燎燒,她伸展著香馥滑膩的四肢將他緊緊擁抱,他的指尖不斷在她的身上游走,明明是早已熟識的雪軀,在今夜卻分外地覺得陌生,似是頭一回初見,又像是從未見過如此曼妙的風情。
很妖嬈,素白的面頰,染上一層薄薄的酡紅,與身下柔潤烏黑的發形成強烈對比,他的雙眼醉了,醉在星眸半閉的呢喃情話里,醉在她被吻潤澤過的笑靨里,倘若這是夢的話,不要醒,是幻的話,讓它成真,只是她的笑意里,有淚光。
他不禁深深掬取那朵笑,怕她的笑,也會像盛綻的蓮,短暫而絕艷。
吻掠她的唇,再不讓她對別人一展歡顏,細細吻遍她的眼睫,再不讓她深刻凝望的視線停留在他人身上,將她細致的頸項輕輕啃咬,讓她夢囈般的申吟只飄繞在他的耳際。
是他的,只是他一人的!絕望將他推入深淵,深入骨髓卻又不忍舍去。讓她離開是種靈魂被割裂的痛楚,如果他人看她一眼就需付出代價,那麼這般全面擁有她,他又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楚婉的柔荑滑至他覆上汗珠的寬闊背脊,將他更壓向自己,在交織的喘息中與他眼瞳相對,看著瞳中的彼此,努力將一切都記下。
歡愉、淒苦、用勁、申吟,他的每一個模樣,都牢牢地記在心底,她能感覺,自己的那份不安和先前的憤怒都被他收去,也在他的懷抱里散盡,他們又回到了相愛的起點,他是她的,她是他的,在彼此的身體里分割不開,誰都不願讓誰離去。
在韻律一致的心跳聲中,他們約好,要一起到老。
將來,他們要用更熱烈的情衷來實踐月下的誓言,時間不可怕,圍繞在他們周圍的那些也不可怕,無論風雨,他們都要緊守在一起。
燦燦生輝的燭火,在翻騰糾纏中悄然熄滅,夏夜無聲地沉睡,天地靜然在這一刻,成為日後等待歲月中最深沉的眷戀——
南風燻人欲睡的午後,冷天色尷尬萬分地將獨自在寢殿內小憩的楚婉喚醒,在她梳發時向她稟報她有個從未見過的訪客。
听完了他的話,楚婉梳發的動作頓了頓。
「獨孤再?」西內的另外一個龍頭?那個被她挖角挖得只剩一個空架子的男人,「嗯。」站在紗簾外的冷天色心情惡劣地應著。
「朵湛知道這事嗎?」她擱下節梳,坐在妝台前一手輕托著香腮,思考著該不該私下見別的男人。
「陽炎去通知他了。」他邊說邊看向寢殿外,兩眉緊緊向眉心攏蹙,「不過可能來不及。」
「什麼來不及?」獨孤冉的聲音已來到寢殿內。
冷天色攔下他繼續前進的腳步,在他想掀開紗簾時緊緊握住他的手。
「來不及攔你。」都因這個男人,朵湛可能又有一頓火氣好向他發了。
「攔我?」獨孤冉與他僵持不下,挑釁地揚著笑,「這座大明宮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這里。」很不巧,冷天色天生就是愛潑冷水。
「別以為你是冷家人我就不敢動你。」拿不回自己的手,又見不到簾後人,獨孤冉沉沉降底了音調。
「我好怕喔。」冷天色配合地擠出一抹僵笑,暗暗在手中使上力道震開他。
獨孤冉腳下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就像他現在的情勢。
在這西內,他一人攬權獨佔了多少年,無奈風雨橫來,朝還江山在手,暮卻已然改觀。
他的失去是在朵湛出現後開始的。起先很微小,他並沒多加理會,仍在想法子避掉想拘提他問審行刺案的風淮,但漸漸地,他發現斜風細雨已成暴勢,如一頭猛虎一撲而上席卷了大明宮。
養了多年的家臣莫名離去,手下重臣串連而起同進退地改投明主,僅剩仍執權的數人還站在他的身旁。曾幾何時,分裂的西內被一統了?然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個女人,他不敢相信。
後來他才知道,她勾走了多少人的心來為朵湛效忠,同在一座宮檐下,他卻始終不能與她踫頭,不能來向她要個原因,只因朵湛在事成之後即將她養在紫宸殿內深處,不再讓她走出紫宸殿。
一只潔白的柔荑自簾後探出,輕輕揭開垂地的紗簾,獨孤冉轉過頭去,一怔,雙目僵止不動。
終于看見她了,她就是那個原因,那個他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心月復們紛紛求去,改而投效朵湛的原因,只是他沒料到,她是那麼美。
看著他的雙眼里浮起薄醉的光彩,一如先前那些見過楚婉的男人們,冷天色不禁要搖頭。
魔由心生,實在是不能怪色欲太過燻心、力量也太強大,任誰都抵擋不住,連獨孤冉也都不明白,除了朵湛之外,這個女人他們是踫不起的。
朵湛利用她,她利用眾人,她是朵湛養的獵鷹,而他們則是她的獵物,和朵湛的豐收。
西內是一座朵湛堆棧的塔,朵湛一層一層地將這些獵物堆壘置放,而後一階一階踩上去,就快要站上頂端。
只是為什麼人人都心甘情願為朵湛做這麼多呢?陽炎如此,她也是如此。為什麼人人都迷途忘返地停留在楚婉的雙眸下呢?長信侯如此,獨孤冉也如此。
「跟我到我的雲霄殿去。」在她水亮的晶眸凝視下,獨孤冉有些忘情。
楚婉挑高了黛眉,「跟你?」
「你若要勾引,你該找上我的,我比他們都有價值。」他深知道她的目的和她的用處。「你該助的人不該是朵湛,你該助的是我。」只要有了她,要拿回西內還不容易?
她嫣然而笑,「國舅大人,你似乎誤會什麼了。」
他急忙想靠上前,「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不須去爭取,只要你願來,我會雙手為你獻上。」
「不。」楚婉朝後退了一步,退回紗簾內。「你不會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她要的不是權不是利,這大明宮里的一切她都不要,她要的是朵湛。
獨孤冉不肯死心,伸手扯住她的縴腕,「朵湛不會是大明宮的主人。」
冷天色瞬即變了瞼,「放開她。」要命,獨孤冉是想讓朵湛殺了他嗎,「無論你再怎麼為他做,他也不會爬到我的頭上來,我不會把西內拱手讓出的。」無視于楚婉的蹙眉忍疼,獨孤冉用力將她扯向自己。
冷天色還未拉開他,驀地自身後一只大掌暴戾地緊掐住獨孤冉的頸項,一只鐵臂攬住楚婉的腰肢,眨眼片刻間,連冷天色都還來不及動,下一刻楚婉的縴腕已被奪回,獨孤冉則被甩退兩大步,伸手撫著頸上的掐痕。
「西內當然不會是我的。」朵湛邊柔柔推拿著楚婉的縴腕,邊抬眼看向獨孤再,「這座大明宮的主人是鐵勒,我只是代他管家而已。」
獨孤冉喉間生疼得喘不過氣來,沒想到他竟如此蠻橫粗暴。
「當然,也不會是你的。」他再咧齒冷笑,「你只是個看門狗而已。」
「陽炎,陪我去外頭走走好嗎?」楚婉走出朵湛的懷中,對跟著朵湛來的陽炎輕間,她不想留在這里看戲。
陽炎在朵湛的默許下扶著她步出寢殿,把這里留給他們去交鋒。
獨孤冉非要討個原因,「是鐵勒要你來代他拿回西內的?」
「是我主動要拿回他的西內。」朵湛搖指徐徐更正,「我相信,二哥一定不願看到外戚干政這種事發生,既然他在北狄鞭長莫及,所以我就擅作主張的來為他管一管。」
「你想扳倒我?」同為西內人,他不去斗東南兩內,反把箭靶對準自家人,他根本就是想奪權。
朵湛斜睨他一眼,「你早就不是對手了。」扳倒?那是過去的事,西內早就改頭換面了。
他很不甘。「你不可能沒有弱點的。」他不信他搶不回來,他也不信朵湛可以穩穩地站在西內。
「慢慢去找吧,不送。」朵湛笑著揚手,不再和他在話里頭繼續拐來拐去。
冷天色擺著一張苦瓜臉,看前一刻朵湛還笑咪咪地趕入逐客,下一刻就馬上回過頭來,改擺了一張像要吃人惡臉,劈頭一頓炮灰就轟下。
「我先不跟你算楚婉的事。告訴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曾交代過你的事?」拖拖拖,叫他辦件事他可以拖這麼久,西內都快到手了,可是他就是遲遲不把獨孤再給解決掉,害大事就是缺了臨門一腳。
「沒忘。」他告饒地舉高雙手,「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朵湛一把將他扯過來,「你到底何時才要動手?」
「有點耐心,我在等你穩定好西內上層。」冷天色嘆息地拉開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要他等等,「在你坐穩西內之前,我不能擅動獨孤冉半分,不然西內會發生群龍無首的問題。」
「我會盡快,你也快去準備。」他煩躁地催促。
「為什麼你要這麼趕?無論早晚,西內遲早都是你的,你的動作已經夠快了,還快?你是在急些什麼?」冷天色古怪地問。
「因為」朵湛愣在他的問題里。
他在急些什麼?
之前,他是急著想把楚婉迎進大明宮來,所以他前進的腳步才會走得那麼快,但之後,他是想全面將她佔為己有,再也不肯讓他的獵鷹去為他開拓領域,因為他受不了被剝奪的煎熬,他更難以忍受胸中那把時時焚燒著他的烈焰。
至今才赫然發現,他之所以行動會這麼快,其實全是為了他自己,而他之所以會成功,也不是全因楚婉的幫助,助他的是他的妒意,助他的,是他滿腔的怒,和心頭那從她額上被烙了印後就一亙無法熄滅的心火,為了不讓她再走出他的臂彎,他拚了命加快統整西內的腳步,不惜一切也不計手段才能走到今日。
到頭來,她只是點燃他隱藏的烈焰的一股動力而已,她並不是他尋找的火焰。
迷幛一層層揭開,得到的答案是如此令他心驚。
他弄錯了?
她不是他的魔,他一直在尋找的魔,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