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抵達宴客殿堂,緋月遠遠地就听見里面傳來了絲竹樂曲、歌唱與喧鬧鼓噪的聲音了。
緋月和其他奴僕一樣,換上了簡單的黃衫,一頭長發梳成規矩的兩條發辮,最後還煞有介事地在臉上蒙了一條鵝黃色絲巾,據說,這是滄溟城宴客時女奴必要的裝扮,將容貌遮住大半,一來可以讓奴僕們專心工作,二來也不讓賓客對容貌較佳的奴僕產生覬覦。
緋月在滄溟城十年,並沒有參加過殿堂的任何一場宴會,除了緋月當時本身對這種只是飲酒作樂、無聊喧鬧的場合沒興趣,最主要也是因為溟海不希望讓不相關的人見到自己細心呵護的小女孩。
離開滄溟城之後,她假借赫連靳宇之名行走四方,因此不管喜不喜歡或願不願意,都參加過不少宴會。雖然說對宴會本身不會太好奇,但依舊忍不住抬起頭四處瞧瞧,畢竟這可是她第一次參加滄溟城的晚宴,呃……雖然說自己並不是客人。
「……唔……嗯嗯……」小心翼翼跟在後面的巧兒輕推緋月的手臂,提醒她此時是奴僕的身份,要她快點低下頭,不要好奇的東張西望。
「好啦!你別擔心。」緋月輕聲保證,和其他人一樣溫馴地低下了頭。
不能再給巧兒惹麻煩了!緋月在心里提醒著,當自己回房換好一身奴僕裝扮後,意外地看到巧兒出現在房門外,她從滄雲得意洋洋的表情讀出他的用意,他們是故意讓巧兒跟在自己身邊,時時刻刻提醒她,一旦她有任何異常舉動,他們第一個會對付的就是巧兒!
真是卑鄙!但確實有效,在這里,她有把握可以掩飾任何情緒,但就是無法讓親如姐妹的巧兒再受任何無妄之災了。
衛溟海……卑鄙的家伙!像在進行某種特殊的儀式一般,緋月在心中先咒罵溟海一次,這才滿意地跟著三十幾名身穿黃衫的奴僕魚貫地進人殿堂,開始執行今晚的工——宴會上乖巧的奴僕。
奴僕在宴會上的工作,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最主要的就是得時時注意賓客的需求,適時地遞上美食和美酒,讓賓客盡興,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用做。不像她曾以赫連靳宇身份參加過的某幾場晚宴,女僕和在場表演的歌妓地位一樣可憐,在主人刻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就算被宴會的客人輕薄,抑或是強拉到座位上調戲,連吭都不能吭一聲。
雖然此刻自己與溟海是敵對的,但,她也不得不稱贊他的宴會並不是那種縱欲貪歡的下流宴會。
正因為不必時時擔心自己的安危,緋月在熟悉了服務程序之後,也不忘忙里偷閑,把握機會打量今晚與會的主人和賓客。
衛溟海,理所當然的是殿堂內最醒目的男人;他神態慵懶、悠閑地坐在正中央,及肩的黑發狂放不羈地散在肩頭,衣服外還多披了一件暗黑色、緄金繡邊的披風,寶藍色的眼楮為他陽剛的英俊五官多添了一絲神秘,也輕易地擄獲了在場所有女子的芳心。
賣弄男色!緋月面紗下的嘴角微微一撇,看到他端起酒杯,朝一名女賓客遙遙敬了一杯酒,此舉讓對方樂得眉開眼笑。
殿堂內除了居上位席次的溟海之外,滄溟城的人和宴會貴賓比鄰而坐,讓賓客不會有受到冷落的感覺。
將在場賓客的臉孔都掃過一遍之後,除了滄溟城原有的熟面孔之外,在場賓客她一個也不認得,但從他們的服裝打扮看來,他們不像是龍凌皇朝的人,倒像是西北方的民族。
但其實這些也不足為奇,因為滄溟城處于沙漠中心髒的位置,不但與沙漠以東的龍凌皇朝保持友好,與沙漠西方的幾個小國同樣也有聯系。
「我的酒杯空很久啦!小奴僕。」緋月心不在焉的時候,坐在她前方等著享受她服侍的賓客忍不住回頭了。
「不好意思,副、城、主。」緋月彎身倒酒,當然不忘給了滄雲一記白眼。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特別倒霉,她侍立的位置一選就選到了滄雲的後面,成為整場宴會中,必須招呼他大吃大喝的小奴僕。哼!早知如此,就應該從楚大哥那里偷一點藥,怎麼也得出一口氣!
「鹿肉……也添一點。」滄雲毫不客氣,完完全全將她當奴僕來使喚。
「請、慢、用。」如果不是一抬頭就看到了左邊一臉擔憂的巧兒,她一定將整盤肉都倒在滄雲的頭上。
「謝謝。」滄雲道謝後,不忘對緋月擠眉弄眼說道。「我收回前言,你並不是真的一無是處,或許你可以當個盡責的小奴僕。」
「多謝副城主贊美。」緋月的聲音甜美異常,她可不打算被滄雲所激怒。
「哈!」滄雲不再多說什麼,重新將注意力移回餐盤上的美食。
緋月和滄雲這一場小小的口舌風波,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當她恢復奴僕般溫馴的站姿之後,卻感覺到一股凝視的目光,她直覺地抬頭尋找,卻撞上了溟海若有所思的湛藍目光。
如何,當個小奴僕很有趣吧?藍瞳傳遞著無言的戲謔。
只要不是服侍你就可以。驕傲地揚起下巴,緋月璀璨的黑瞳絲毫不退縮,毫無所懼地瞪視回去。
溟海的嘴角揚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剛看完一場沉悶的表演似的,有些無聊地抽回目光。
就在此時,始終坐在殿堂左前方的絲竹樂班,突然曲風一變更換了旋律。跟著,一名蓄著大胡子的中年男賓客朗聲說道︰「城主,接下來我讓我的舞姬為城主表演一段,就當是我『西鄴』國感謝城主的熱情招待。」
西鄴國?!緋月暗暗將這個名字記下,印象中,這好像是西北小國之中,少數幾個比較強盛的。
「請。」溟海十分大方地接受了。
一名身穿薄紗、身材曼妙的女子緩步走到殿堂中央,她長得十分艷麗,長發上系滿了薄紗與珠寶,妖妖嬈嬈地向為首的溟海彎身行禮,然後隨著樂聲,柔若無骨的身軀開始舞動了起來……
隨著她魅惑身軀的舞動,連尋常的音樂,听在耳邊都像是催情樂曲一般,殿堂里只要是男性,沒有一個不受到她的吸引,雙眼發直地望著她,甚至連眨一下都舍不得。
不一會兒,演奏的旋律逐漸加快了,女子彎腰或擺動的動作也越來越劇烈,但即便是如此,她還是將每個動作控制得充滿誘惑及挑逗的意味,而很顯然的,她打算迷惑的對象是溟海,隨著舞步的變化,修長的雙腿也一步一步地朝溟海移去,此時,旋律也到了最高亢激昂的地方,她配合這瘋狂激烈的旋律不停地旋轉、再旋轉,最後當曲子在最高潮處驟然停住的時候,柔媚的女體也精準無比地倒在溟海的懷中了。
「好!」一曲跳完,在場賓客無不瘋狂鼓掌,毫不保留地贊賞,而理所當然的,他們最羨慕的就是坐在中央、享盡艷福的城主了。
「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充滿魅惑的——」滄雲贊嘆,忍不住回頭想和緋月分享剛才的舞蹈,卻看見她一雙黑瞳像是有火焰在燃燒似的,瞪視著溟海以及緊貼在他身上的舞姬。
滄雲識趣地轉回頭,聰明的人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安靜,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隔著大老遠的距離,緋月當然听不見那名舞姬貼在溟海耳邊說了些什麼,但卻清楚地看見溟海仰頭大笑,顯然徹底被取悅了!
「嘿。」緋月冷笑一聲,有股沖動想要將那個舞姬的雙手雙腳都砍下,免得她像猴子一樣攀著人不放。
「城主,您還喜歡這舞姬獻上的舞嗎?」代表西鄴國的中年男子再次站起,拱手笑問。「這是我王特別獻給城主的一點心意。」
拒絕!快點拒絕!緋月瞪視著溟海的方向,無聲地催促著。
像是听得見緋月內心的呼喚似的,溟海微微側過臉,藍色的眼瞳緊鎖著緋月的黑眸,隨即淡淡一笑。「請代我向你的王上致意,這份厚禮我收下了。」
***
每一個人一生之中,都會踫上幾次特別難熬的時刻,而此時此刻,緋月就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雖然,她依舊彎身倒酒、上萊,做著服侍的工作,但整個人的神魂早就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事實上,當溟海說出「這份厚禮我收下了」這種可恨的句子之後,她渾身的力量就像是被人抽光似的,根本沒力氣抬眼,更別說像先前那樣以目光和溟海較勁了。
像個最卑微的奴僕似的,緋月再也沒有抬過一次頭,就連整場晚宴結束,她隨著其他奴僕退出殿堂時也一樣。有些情緒,即使自己再堅強、再會偽裝都隱藏不來的,她知道自己要是再看見溟海摟著那名舞姬的親熱模樣,一定會沖動地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所以干脆眼不見為淨,看也不看了!
直到有人扯動她的衣袖,緋月才從無意識中回神,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在巧兒的帶領下回到房間了。
「……晤……唔……」同樣在場的巧兒自然明白她的沮喪,先拍拍自己,又拍拍緋月,比手劃腳地表明和她站在同一陣線。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只要睡一覺就沒事了。」緋月勉強擠出微笑,不想讓巧兒為自己擔心。
「……唔唔……唔。」巧兒跟著又比了比頭發和衣服,表示要服侍她沐浴更衣。
雖然說她已經被降為滄溟城的奴僕,但是在楚天放以大夫的立場堅持她還需調養,所以她仍舊可以住在這里,同時像過去一樣,每天享有泡熱水澡的權益,想當然,這也是好心的楚大哥為她爭取來的吧!
「巧兒,現在我和你的身份一樣,不,或許更低一點吧!」緋月自嘲,認真無比地握住巧兒的手道。「別再當我是需要你服侍的小姐了。」
巧兒猛搖頭,同時不停地揮手,表示她的惶恐不安。
「傻巧兒!」緋月更慎重地開口。「就算我們之間不再是小姐和奴婢,但稱還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姐妹,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不是嗎?」
「……」巧兒雙眼泛起水光,情緒顯得十分激動。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我絕對可以照顧我自己。」緋月露出保證的微笑。
「快回房,我也該早點睡了,不然明天沒力氣工作,不知道又要被怎麼樣惡整了!」
巧兒點頭,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緋月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梳洗一番,拖著沉重的腳步,「咚」一聲倒在床上,完全動也不想再動一下,但諷刺的是,雖然身體累得半死,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腦海中浮現的,始終是溟海那一雙藍色的眼楮……
緋月永遠也忘不了,她和溟海初次相逢的情景。
從來沒想過,人的眼楮居然能擁有晴天一樣的色澤,像她曾經見過的藍色寶石一樣迷人,又像是雨後的藍天,美麗得不可思議。
「我一定快死了……居然看見藍色眼楮的人……」據說口干舌燥、兩眼昏花是人將死的前兆,瞧!她不是連黑眼珠都看成藍眼珠了嗎?
她不知道自己躺在這里到底有多久了,只知道自己終于從「那里」逃出來了,她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以劃伏夜出的方式不停地向西方跑,最後逃到了一片荒漠,心想只要到了沙漠,任何人都不會再追來了吧!
雖然沒了追兵,但她很快面臨了生存的危機,當所帶的最後一口水、最後一口干糧都吞下肚後,她發現自己依舊處于一片黃澄澄的沙漠之中,分不出東南西北,更不知道要何去何從。
走走停停了許久,在自己狼狽得就要倒下時,居然奇跡似的發現前面有一塊綠地,她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連跑帶爬,最後終于在水池邊倒下,在發狂似地喝了很多水之後,腳邊卻猛然傳來一陣刺痛!
「可惡!」她一轉頭,只看到一只黑漆漆的蟲子咬住自己的小腿肚,立刻抽出腰間的匕首將它刺死,但刺死的同時,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糟!這東西有毒!腦海中雖然閃過這樣的警訊,但身體卻已經不听使喚,她只能倒在水池邊,靜靜地等死。
原來,就算她逃得再遠,也躲不過死劫!但至少是死在荒漠,死在一只黑色毒物的手上,而不是像她的雙胞胎哥哥一樣,死在嫡親之手……
「靳宇哥哥……」呼喚著唯一親人的名字,她疲倦地閉上了眼楮。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人搖醒,在意識昏昏沉沉之中,她望進了一雙媲美晴空、美麗深邃的藍色眼楮。
「我快死了……所以產生幻覺了……」她神智不清地說道。
「小丫頭,遇上我,看來閻羅王暫時不會收你了。」有著藍色眼瞳的人開口說話了。
「真的?」緋月困難地開口,再也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一身的骯髒也被人細心擦拭過,就連身上原有的破衣也換成新衣了。
「喔,小丫頭你醒了,現在覺得怎麼樣?」一名年約二十幾歲的男子見她睜開雙眼,十分關心地走了過來。
「謝謝大夫的救命之恩。」緋月從對方把脈檢視時熟練的手法中判斷對方的身份。只是,這里是哪里,這個大夫又是誰?
「小丫頭,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不是我。」年輕大夫微笑。「倘若不是城主早一步將你的毒血吸出,就算送到我面前也是沒用的。」
「城主?這里是哪里?」緋月暗自心驚。她拼了命地向西逃,該不會根本沒離開皇城吧!
「這里是滄溟城,小丫頭听說過嗎?這是位于西北沙漠的一個城市,你可以放心,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我叫楚天放,是這城里的大夫。」他耐心解釋,刻意選了簡單的字眼,就怕小丫頭听不明白。
「是嗎?原來我終于離開龍凌皇朝了。」緋月輕吁一口氣。在腦海中搜尋有關滄溟這個城市的印象,啊!她想起來了,曾經听說過,這是位于皇朝西北方、形勢險要、具有捍衛沙漠職責的特殊城市。
反正,只要不是龍凌皇朝的屬地,哪里都無所謂。
緋月的回答,讓男子不禁對眼前這位十多歲的小丫頭感到好奇。
原本以為城主救回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浪丫頭,就是那些偶爾會出現在沙漠中的游民,可能是父母、族人被盜賊所滅,也或者是在大漠中和親人走散了。
但當僕役將她骯髒狼狽的外表整理過後,露出來的卻是一張清靈絕色的小臉,即使現在年齡尚幼,但可以預見長大後必定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容貌。
除了擁有驚人的美貌之外,在她醒來後,不管是應答的方式或舉止,都看得出是出身良好的嬌嬌女,只是,這樣一名特別的小丫頭,為什麼會無端昏倒在沙漠呢?
「小丫頭,你為什麼會一個人昏倒在沙漠?你的家人呢?」楚天放問道。
「我……」緋月一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沒有親人,打從我一出生就和他們分開了,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
「那……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活的?」楚天放十分吃驚。
「收養我的人,是一對住在龍凌皇朝邊境城市的夫妻,但因為某些事情和當地的官員結下梁子,所以我們全部都逃了出來,但……後來遇上了沙漠里的大風暴,我就跟他們走散了!」緋月編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釋自己單獨置身沙漠,並且不能回返龍凌皇朝的原因。
「原來如此,這段逃亡的日子想必很苦吧!多虧你熬過來了,孩子。」楚天放心有不忍,憐惜萬分地輕拍她的肩膀。
自從決定逃亡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以如此溫柔的聲音和自己說話,而且還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大夫,緋月眼眶一紅,
差一點要掉下眼淚。
「乖孩子,你別哭啊!放心在這里休息吧!」楚天放再次柔聲安慰。「你被沙漠里特殊的毒蠍咬了,雖然命保住了,但這陣子還是得听話吃藥,才能將體內的毒全部都排出來,明白嗎?」
「是。」緋月露出乖巧甜美的笑,光是一笑,就瞬間收服了楚天放的心。
「再多睡一會兒,身體才容易恢復。」
緋月沒有拒絕,確實,自己的身體還是很疲倦,于是她听從楚天放的指示,乖乖躺下,溫馴地閉上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