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逐漸變暖,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來。阮素雪一個人走在熙攘的人群中,高樓林立的商業中心,許多年輕人嬉笑著錯過她的身邊。
「媽媽!我要冰淇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指著裝飾可愛的冰淇淋屋,嬌聲地說。
「甜甜乖,現在天還涼,吃冰淇淋會拉肚肚哦!等過一陣子媽媽就買給你吃!」
那小女孩嘟著小嘴,不甘心地瞅著冰淇淋屋,一步三回頭地跟母親離開。
阮素雪微笑地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想起剛才醫生對她說過的話。
「阮小姐,你懷孕了,剛好六周。不過你的體質偏弱,害喜的癥狀又比較嚴重,要格外小心胎兒的營養和休息。如果再有眩暈或者出血的情況,要立即來醫院。」
怎樣跟江慎說呢?
想起那次去美國的電話,阮素雪心里不禁忐忑不安。雖然他一直都沒有采取避孕措施,但是她可以買避孕藥。只不過她不知道是出于什麼樣的心態,竟然也沒有去理會。
懷孕,是理所當然的。
其實阮素雪心中對于懷孕的消息是欣喜的。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喜悅除了即為人母的原因外,也有點自私的心理︰有了這個孩子,她和江慎的婚姻似乎會更加鞏固下去。
可是江慎是不喜歡小孩的吧?
「唉!」她一邊嘆氣,一邊走進公司。
跨進公司的電梯里,她並沒有注意到電梯里的另一個女人。
「阮小姐。」
阮素雪一抬頭,站在電梯里的女人是殷紅葉。
「你好。」她的微笑遲疑了半秒,便轉過頭去按下十八層的按鈕。
電梯里只有兩個人,阮素雪正覺得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身後的殷紅葉已經探身上前,摁下「暫停」的按鈕。
電梯運行的聲音戛然而止,隨著一陣震動停了下來。
阮素雪詫異地回過頭來,打量著殷紅葉,「殷小姐?」
「耽誤你一點時間,不知道你介意嗎?」
是為了喬石吧?阮素雪凝視著殷紅葉略顯憔悴的面容,心里猜測。
「有什麼話,你直說吧!」
殷紅葉垂下眼楮,沉默了半晌,「你和喬石,打算怎麼辦?」
「沒有打算。我和他的事情早就結束了,你不必放在心里。」
「不是我放在心里,是他放在心里。」殷紅葉扯出一抹干澀的笑容,「他在等你回到他身邊去。」
阮素雪有點莞爾,「你這樣說,是想勸我回到他身邊,還是要讓我了結我和他之間的瓜葛?」
「你的信,在我那里。」殷紅葉突然打斷她的話。
「嗯?」
「你寫給喬石的信,他沒有收到,所以後來也就漸漸地斷了聯系。」殷紅葉蒼白著臉,繼續說,「兩年前他的確想要回國,卻在那天踫上了一場車禍。他沒有受傷,但是因為要送我去醫院,耽誤了飛機。」
一時間,她們對視著彼此,空氣中有種凝重的沉默,殷紅葉略略晦澀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回響。她嚅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聲音卻消失于無形,最後只是僵硬地挺著脊梁,盯著阮素雪的表情。
阮素雪垂下眼楮,忽地笑出聲。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為什麼還能夠雲淡風輕地與殷紅葉交談,她下意識地問︰「你是在道歉?」
「不是。」殷紅葉斬釘截鐵地回答,「你們之間就算沒有我的插手,也不一定能夠圓滿。更何況,自己的幸福要自己去爭取。我為什麼要道歉?」
「那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你不怕一旦誤會消除,我和喬石會重歸于好?」
「告訴你真相,是為了讓你能夠給喬石一個明確的答復。如果你們真的再在一起,那麼是我和他注定沒有緣分。」說完,殷紅葉就啟動電梯,在下一層樓走了出去。
電梯的門緩緩地關閉,阮素雪一直看著,直到殷紅葉驕傲的背影消失。
真是個直率的女人!直率得讓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電梯徐緩地上升,阮素雪背靠著冰涼的鏡子閉上眼楮。她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不生氣?她應該生氣的,可是實際上她只是感覺到心中終于放下了沉重的擔子。
喬石沒有故意失約——
所以,她也可以停止思考他不回來的原因。一切,終于有了結局。
殷紅葉說得沒錯,她需要給喬石一個答復。其實最重要的,她必須給她自己一個明確的答復。
掏出手機,阮素雪按下喬石的電話號碼。
「明天下午有空嗎?我有話跟你說。」
第二天臨去見喬石之前,阮素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翻開許多年前的相冊。
大學的時候她和喬石都很窮,連照片都沒有拍幾張。她伸出手撫模過邊沿微卷的照片,不禁莞爾地凝視著自己年輕時候無憂無慮的笑臉。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她連忙把相冊合上,才說︰「進來。」
江慎推開門,「今天下午段澈的律師事務所有一個party,你要來嗎?」
下午?
「呃,我有點事要去公司,走不開。」
江慎點點頭,斂下眸子,關上門之前又說︰「你的身體——」
雖然她很小心地掩藏自己懷孕的癥狀,可是江慎還是看出了點端倪。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不是生病,而是懷孕了。
「只是腸胃不太舒服。」阮素雪撒了個謊。
看著關閉的門,她淡淡地嘆了口氣。她不想隱瞞江慎自己的情況,也有點內疚她對于下午的安排撒了謊。可是,雖然他並不說,她卻能夠感覺到他對于喬石的事情不同尋常地介懷。
等到今天下午,一切就該結束了。那樣,她再也不用對他撒謊。阮素雪在心里安慰自己。
下午的時候,阮素雪和喬石來到T大門口。正是學期當中,不少俏麗的女孩子從校園里走出來,回頭害羞地瞥著喬石英俊的外表。
呵呵!喬石一向是個好看的男人,在大學里也有不少暗戀他的女孩。現在加上他西裝革履的行頭,更是顯出男人成熟的風範。
她一邊微笑,一邊調侃他︰「喬先生,你的魅力可是大有長進呢!」
喬石也給了她一個笑容,「怎麼有心思舊地重游?」
「好久沒有回來了,想回來看看。」
走進春季的校園里,草坪已經泛著女敕綠色,空氣中摻雜了些濕潤的香氣。校園門口矗立著雕刻精細的石像,筆直的路邊栽種了兩排法國梧桐,剛長出來五指似的樹葉毛茸茸的,迎向陽光閃爍著光澤。
兩人信步走進大門,沿著眼前的林走向校園深處。
「你,有話跟我說?」喬石看著阮素雪,低聲問。
阮素雪沒有回答,只是指著遠處綠色的樹林說︰「那片樹林我們在這里上學時候就有嗎?」
「我離開的那一年似乎打算要綠化那片地方。」
「是嗎?不過到我畢業的時候還沒有動工呢。」阮素雪搖搖頭,「我以為校長想要挖個人工湖。」
從校園走到文學系大樓,到歷史系的博物館,到天文系的觀星台,然後轉過學生宿舍。五六年過去了,可是T大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一切還是老樣子,她與喬石的回憶四處可見,似乎回過頭去就能夠看見他們自己的影子。
「對了,我們從前打工的那家小吃店搬地方了。」
「噢?搬到哪里去了?我還一直想去吃胖老板做的燒雞呢!」
「搬去了市中心,離凱宣商業大樓不遠。」
「那一定是生意更加好了吧?」
阮素雪和喬石一邊走著,不久就回到了大學門口。喬石看見遠處一家小賣部,突然跑了過去跟里面的人說了幾句。回來的時候,他的手里竟然拿了兩支冰棒。
阮素雪笑彎了眉毛,心想她早就不吃這種小女孩才喜歡的東西了。
「素素,你喜歡橘子味道的,對吧?」
澄澈的陽光里,喬石微笑著,眼楮里映著溫暖而又遠久的懷念。
段澈的宴會上,不少政界名人穿梭在華麗的大廳里。江慎含著微笑跟幾個熟人寒暄,略略地打發著場面。
過了一陣時間,段澈終于騰出工夫,來到江慎跟前。
「謝謝捧場啊!」
「哪里,你的新事務所,我自然要來。」
「小雪呢?她怎麼沒有來?」
「她有點公事要做。」江慎淺酌了一口白葡萄酒。
「叫她來!」段澈不贊同地瞅著好友,「老婆是娶來疼的!她工作這麼辛苦,你當老公的要多勸她休息。」
江慎微微一想,她最近臉色是不太好——
「再說,等到party一完,我還打算邀請你們夫婦來我新買的房子去看看呢!」段澈望向不遠處的妻子,「凝兒也正好可以和小雪交交朋友。」
江慎無奈地點點頭,掏出手機,撥打公司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阮素雪的秘書。
「總裁嗎?」秘書在那邊回答,「江太太不在公司啊!」
江慎微微地一怔,「她不在?沒有說去的地方?」
「呃,她沒有說。不過下午她是和喬經理一起出去的,好像提過‘T大’——他們大概去了那里吧!要我給江太太留言嗎?
「謝謝,不用。」
他慢慢地扣上手機,垂下眼楮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身邊來了幾個政界上的熟人,熱情地打著招呼︰「江先生!在這里看見你真是巧!你認識段先生嗎?」
江慎回過頭,公式化地微笑,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幾句。
「自從江先生合並了阮氏,公司在股市上上升了不少啊!」
「是啊!今年才過了幾個月,業績就讓人刮目相看!」
「……」
耳邊還有許多人在說話,江慎依舊噙著笑容,可是眼眸卻沒有了焦距。
他努力地告訴自己不需要在意,畢竟兩年以來他都在偽裝,讓自己裝作不在乎。其實他一直在乎,在乎得發狂。諷刺的是,他非要逼迫自己眼見到事實,才肯死心。
江慎抿起嘴唇,放下酒杯,突兀地向門口走去。
「咦?江先生?」
那幾個人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離開了宴會。
阮素雪淡笑著凝視眼前的男子,他的笑容儒雅依舊,他的眼眸中仍然散發出只屬于喬石的執著和堅忍。如果時間倒流到大學的時候,她恐怕依然會愛上他。
然而現在,她的心卻很平靜…
阮素雪走上前,把喬石深深地抱住。天氣很暖,風也很祥和,在耳邊靜靜地吹過,她的發絲在空氣中蕩漾。
身邊,一輛銀色的跑車呼嘯而過,急速地消失在街頭遠方。她沒有看見那是江慎的車子,也錯過了,錯過了那一剎那間江慎的表情。
阮素雪抬起頭來,放開喬石,對他說︰「喬,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喬石的表情摻雜著晦澀,卻並沒有震驚。其實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的來臨,可是他不願意承認。
「為什麼?你不愛我了嗎?」
「不愛。」
「我可以……我明明可以感覺到,當你見到我的瞬間,你在心痛。」
「我的心痛,不是因為我還愛你,而是因為……遺憾。」
喬石的表情倏地僵硬。
遺憾?
「五年前,你去日本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帶我走?你知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吃苦。」阮素雪微笑地問。
喬石沉默著,欲言又止。
「是怕不能負擔我的生活吧?」她坦白地替他回答,「其實我都明白,因為那個時候我也一樣猶豫退縮了。你沒有問我,我也沒有提跟你一起去日本。因為那意味著我不能完成大學學業。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我只能待在家里為你準備晚餐,打理房間……多年以後,你會成為出類拔萃的男人。然後你會厭煩一個懦弱無能的女子,像水蛭一樣吸在你身上,毫無獨立的能力。」
「……」
「人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我不能讓自己變成那樣,所以我退縮了。」阮素雪垂下眼楮,「這世界上大概有至死不渝的愛情,但是在我們猶豫的那一刻,就沒有資格埋怨我們的結局如此。」
「只有遺憾?」喬石不甘心地問。
「只有遺憾。」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連做朋友都不能?」
「不是不能做朋友,可是我不想慎多心。」阮素雪婉約地微笑,「我……愛他,所以不想他傷心。」
「那麼,就不說‘再見’了。」阮素雪緩慢地轉過身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喬石站在T大的門口,看著阮素雪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變小,終于消失在街角處。
阮素雪搭乘計程車回到別墅。T大與別墅相距很遠,等到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鐘,她在車上餓得幾乎暈過去。
小梅該等不及了吧?
她莞爾地想,自己也真是粗心,竟然沒有帶上手機。
不知道江慎有沒有從段澈的宴會上趕回來?如果他回來,或許她可以告訴他懷孕的消息。
她一邊打算著怎樣措辭,一邊把車錢給計程車司機。下了車子,她小跑步地來到家門前,剛要找鑰匙,大門竟然自己就打開了。
她倒退一步,詫異地看著司機小陳手里提著兩個黑色行李箱走出來。
「小陳?這是……」
小陳滿臉尷尬,猶豫地看著阮素雪,又回頭望向大廳內。
「太太,您回來啦!」他低著頭,拎著行李箱走向車子,沒敢再去看她。
阮素雪突然感覺到手心冰涼,沒有理會司機的舉動,邁上前去拉開大門。江慎戴著黑色皮手套,披著黑色的大衣,筆挺地站在高處的旋轉樓梯上。他的手中也提著一個行李箱。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來,看見她的身影,下樓的腳步微微地一頓。江慎依舊是江慎,可是又有什麼感覺不太對勁。
她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他,他的眼眸仿若蕩著尖利的浮冰,即使在燈光的照耀下,依舊冷冽得讓人驀然顫栗。
「你,要出差嗎?」
他步履沉穩地走到她身邊,冷漠地俯視著她。
「我們離婚吧。」
沉默中,阮素雪呆愣地站在他的身邊。
她垂著頭,長發披肩而下掩蓋住她的表情,明明听見了他的話,卻沒有動彈。而他也僵硬在那里。
「我會搬出去。」江慎抿著嘴唇,眸子里似乎劃過幽微的光芒。
她依舊沒有動作。
他終于等得不耐煩了,邁開腳步向門口走去。
阮素雪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很輕地問︰「為什麼……這樣突然……」
江慎筆直地站著,直視著前方的黑暗,沉默了好久才終于沙啞地開口︰「如果你一定要一個理由……」
阮素雪抬起頭來,盯著江慎的表情。他背著光,臉龐被陰影掩蓋,她看不清楚他的眼楮。可是她卻看見他在笑,笑容極其優雅,極其冷酷。
「我厭倦你了。」說完,他大步走出門口。
夜風帶著沁涼從大門外吹進大廳,阮素雪一個人垂首站著,身體微微地顫抖。良久,她終于意識到有人在耳邊跟她說話。
「太太!太太!你還好吧?」
阮素雪默然地抬起頭,小梅擔憂的神情映入眼簾。
「太太……不進屋來?」小梅繞過她,把大門關上,「夜風很冷,會著涼的。」
阮素雪走進大廳,對小梅展開一抹平靜的微笑,「我餓了,家里有東西吃嗎?」
小梅不確定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的反應算不算正常。
「我沒有做晚飯……」
是啊!江慎要搬出去,小梅怎麼會有工夫做飯?
阮素雪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了。江慎離開了,就像喬石一樣,而她再次被留下。這棟房子里沒有了江慎,也沒有了一絲溫暖。
「你回房吧!我自己下面就可以了。」
她筆直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雞蛋,青菜,蘑菇,熟練地敲開蛋殼——
其實這種做面的方法是喬石教給她的,她一直沿用著。但是也有些事情改變了。例如,她曾經是一個很熱情而敏感的女孩,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場愛情大片。後來卻再也提不起興趣了。
請不要誤會,她不是從此不再相信愛情。她只是很小心,很謹慎地看守著自己的感情。等待終于有一個男人,願意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默默地陪伴著她,願意在她惶然的時候牽著她的手,願意在她痛苦的時候寡言地摟住她。
于是,她決定把她的心交給他,可惜他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他是怎麼說的?我厭倦你了。
身體里流竄著一股隱隱的疼痛。
鍋里的水開了,細白的面條翻滾著。她端起鍋子,把面條盛出來,然後撒上女敕綠色的蔥花。突然間她放下鍋子,驀地回頭看著餐桌。
溫暖的燈光下,餐桌上擺著兩個白色的瓷碗,瓖著藍色的花邊,香氣徐徐地冒出來。下意識地,她竟然煮了兩碗。
「呵……」阮素雪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再也忍不住下月復傳來的抽痛,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