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時節,刺骨的寒風在大地上吹繞,樹葉不時發出沙沙聲增添冷寂的孤寒。由于天氣實在太冷,大家都窩在家里,以至于整個小鎮冷冷清清,甚至連動物都躲得不見蹤影。
也因此,雖然是微弱的敲門聲,在寂寥中依然清晰可聞。
屋里的人靜默的走到門邊探看,卻驚得立即開門。
「玫!」
他在她顫抖的身子向前倒之際,及時扶住她。
她虛弱的抬頭看他一眼,便放心的將自己交給他。
「你凍壞了!快進來!」踫觸到她一身的濕寒,加上那原本就瘦弱的鵝蛋臉增添了一抹蒼白,他的心不禁揪緊了。
「他又打你了,是不是?」拿來棉被包裹住那戰栗不止的身子,又沖了杯熱騰騰的牛女乃遞到她手中,男人才慍怒的開口詢問。
她不語,只是手中的杯子隨著抖動的手顫動不停,不光是因為天寒地凍,更是因為心中的恐懼畏怯。想起所遭受的屈辱,她的淚水終于無聲的滑落,豆大的淚滴卻怎麼也洗不盡她滿月復的哀怨。
「玫……」
她又落淚了,一次次的,激擾得他的心愈來愈沉重,也讓他想救她的意念愈加堅定。
他將她摟進懷里,拍撫著她的背想安慰她,卻使得她悶哼出聲。
「好痛!」
「痛?」
「我的背……」
瞧著她痛苦的模樣,他若有所悟,拋開禮教束縛,大手一伸將她旋過身拉下她的衣裳,真相瞬間呈現眼前。
原本該是白皙無瑕的肌膚,此刻卻交錯著凌亂的鞭痕,除了舊傷,還有著新傷口。
觸目驚心的傷口讓他氣得想破口罵人,卻強制的隱忍下來,只能惱火的拿來藥膏為她涂抹傷口。
他不懂!為何一個男人可以狠得下心來折磨自己的女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無法想像。
第一次見到玫時,是在三個月前。
他的部隊奉命前來台灣駐防,那時大戰剛結束,原以為在太平洋戰事結束後,他可以調回祖國休息一陣子,沒想到軍令下來,卻是要他立刻帶領部隊移師到台灣的一個鄉鎮協防。
苦差事一件!不過他還是得遵從,畢竟服從是軍人的天職。
初來乍到時,看到這塊土地的滄桑,他只覺心酸,于是他帶著弟兄全面投入戰後重建工作。
漸漸的,他發現有一個嬌弱的身影時常在弟兄為鄉里的人服務時,會默默的跟在一旁幫忙,但人們回報她的卻是冷漠蔑視。起先他不以為意,直到一日她在眾目睽睽下被一個粗獷的男人追打,而旁人只是冷眼觀看,他才真正注意起這女子。
那一天,他奮不顧身的救了玫,沒想到為她引來更大的責罰,听說她被餓了三天三夜。後來他幾經打探才知曉玫是個童養媳,三歲便賣給鎮上的大地主,當他十二歲兒子的媳婦。在夫家財大氣粗的環境里,她成了家人的出氣筒,尤其她的丈夫更是個莽夫,成天只知吃喝玩樂,心情不爽便拿她開刀。
他的同情漸漸泛濫成憐惜,常常在她孤苦伶仃時,現身為她打氣。久而久之,他的關懷成了她唯一的倚賴、黑暗里唯一的光明。只有在看到他時,她才覺得有安全感,她才有機會放任自己舒緩緊繃的心情。
雖然她是個童養媳,而他是個暫時停留的美軍少校,但孤寂的靈魂深處卻偷偷的為他葬了心,做著今生不敢高攀的美夢。
如果有來生,她真的願意為他駐足守候!
「請你帶我走……」她鼓足勇氣地說。
在細微的要求聲中,他驚愣的停下抹藥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知道你們下個月初就要拔營離開這里了,我……不敢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會過得多沒有希望,所以……求你帶我一起走。」
玫睜著紅通通的淚眼看他,雙眸里除了驚慌還有一絲期待。身為童養媳,她深刻的明白她的身份還有加諸身上的禮教束縛,但……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她真的過怕了。
在她丈夫的眼里,她連豬狗都不如,他只當她是買來的貨物,可以隨意處置,從不以一絲絲丈夫該有的溫柔侍她。既然如此,為何不為自己的命運做一番掙扎?也許她可以改變自己的宿命!
如果跟著眼前這男人走,她的未來也許還有夢想。
「玫,你真的不再認命?你真的要為自己爭取幸福?」
她變了!以前的她只知遵守禮法,一味的逆來順受,默默的承受所有的欺凌。因為她認命,所以不想、也沒有勇氣抗爭。而今她卻大膽的要求他帶她離開這痛苦的牢籠,顯示她願意跟命運抗拒了!
他開心于她的解放自己,興奮之余將她緊緊的抱進懷里。
「是你教我要尊重自己,是你教我要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夢想。」
回想十八個年頭以來,從沒有任何人尊重過她,好似她天生命賤,所以必須任人糟蹋。但,眼前這男人卻灌輸給她不一樣的觀念——人,生而平等。所以,她也可以活得有尊嚴,她也可以不再任人打罵。
她……是否也可以將埋藏的愛意訴說出來?
依偎在他的懷里,她大膽的摟住他的腰。「帶我走,不管你到哪,我都想跟在你身旁。」
「玫……」
從知道她的境遇以來,她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塊肉呀!
心疼她、憐愛她呀!
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孩,該是值得被愛、值得被疼惜的!
而破天荒的,她拋開了世俗的禁忌,正面的回應他的關懷。他不只想解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他更想為自己無止盡的單戀畫下休止符!
「好!我帶你走!」
支起她的下巴,他深濃的吻住那顫抖泛白的菱唇,溫柔的平撫那長久以來的恐懼和冰寒,為她注入全新的熱力情潮。
一剎那間,她覺得生命終于有了可以期待的美好,這是她過去從不敢奢望的。
撫弄著他的落腮胡,她在他深遠的瞳眸中瞧見了自己的笑顏。原來她也可以如此開懷的笑出來。
多虧有他!
她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不在乎她那魔鬼般的丈夫。今生,她只求能待在他身邊。即使她會被眾人唾罵,她也無所謂了。
一顆想飛翔的心,再也不願受束縛。
生澀的回吻著他,那原本泛白的臉色因著害羞而漸漸顯得酡紅。
「玫,我愛你!」
他的熱情在高張,溫柔的為她訴說這輩子僅有的甜蜜,雙唇滑下雪白的粉頸,惹得她忍不住咯咯笑出聲。
「沒听過你笑,原來你的笑聲這麼清脆好听。」
「今生,我的笑只為你綻放。」
他再次的低頭吻住她,將那笑語和誓言一並收納入口,他知道他將會有一個和他一起私奔的愛人,而他願意竭盡所能,為她撫平過去的傷口。
木門突如其來的被踹開,驚得相依偎的兩人下逾識的立即分開。來不及看清來人,一個響亮的巴掌聲已然傳蕩開來。
「賤人!」
「阿雄……」看到了那一張熟悉的惡魔般面孔,她嚇得血色盡失,只浮著嚇人的蒼白,恐懼感充塞心谷。
「死賤人,竟敢偷人!」高壯的身子猛地向前抓住那細如無骨的手腕,一用力將她摔跌在地,順勢舉起腳殘酷的踹了她好幾下,讓她痛得哀叫連連。
「住手!你在做什麼?!她是人不是畜生,」推開那叫阿雄的莽漢,美軍少校急得想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孩,卻被兩個人奮力架開。
「死洋鬼子!竟敢勾引我老婆!
「如果你當她是你老婆,就不該對她動手動腳!」
「他媽的!還敢教訓我!」用力的抓住他的頭發,阿雄趁著手下的人架住他,便狠狠的朝他肚子揮打了幾拳,劇痛讓人招架不住,他痛苦的縮了身子,完全不敢想像平常玫是怎麼忍受他的拳打腳踢。
「我警告你,下次如果再踫我的女人,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阿雄朝他啐了一口,便叫人抓起玫強硬的要拖她離開。
「放開她!放開她!」強忍著月復部的疼痛,他想攔阻玫被帶回去,卻只是招來另一頓圍打,雖然他奮力抵擋卻也招架不住,直到弟兄聞聲趕來,阿雄的手下們才放了他迅速的逃逸,而玫就在他無能為力之下,老早就被拖著離開了。
「長官!你要不要緊?要不要我們追上去把他們打一頓?」
「不……別把事情鬧大。」他揉了揉胸膛,用力的吐了一口血,才在下屬的攙扶下站直身子。
看著玫無助的被抓回去,他不禁起了一陣不安的恐慌,因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一定會被毒打一頓。
思忖了一會兒,他叫了兩名弟兄與他一同前往鎮上,希望能再幫玫躲過災厄。起碼在他們互訴衷情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再受欺凌。
但意外的,他來到玫的夫家卻沒有瞧見他們的人影,正納悶不已時,三兩個婦人正好行經他身旁,一看到他便面露鄙夷,一面低聲的交談著。
「就是他耶!勾搭阿雄那媳婦兒的人就是他!沒想到他還有臉找上門。」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臭洋鬼子還敢在我們這里亂來!」
「別理他了!我們趕快到林邊去看好戲吧!看看阿雄怎麼教訓他那給他戴綠帽的女人!」
幾個三姑六婆正要離去,卻倏地被高大的身影攔住去路,嚇得她們縮在一塊。
「你們剛剛是在說玫嗎?她人在哪?!」急慌了心,他壓制不住的大吼出聲。
眼前的女人們因此更視他如邪魔。
「你們快說呀!」
「在……半山腰那片林里啦!」
「林里?到那里要做什麼?」他喃喃自語,心頭卻涌現一股前所未有的躁動不安。
「還能做什麼?偷人是一件見不得人的大事,當然是要好好教訓她呀!哎呀!不跟你扯了,我們要趕緊去看熱鬧了!」
無視于他的怔愣,幾個女人趕忙閃過他朝著林里而去,生怕去晚了會來不及看好戲。畢竟玫是個童養媳,又沒人疼愛,鎮上的人早就欺負她慣了,這會兒有好戲瞧,怎能錯過?
「長官,我們要不要也去瞧一瞧呢?」
身旁的下屬提醒他,他才收回心神,一個箭步,立即向著林里飛奔而去。
他不能放著她不管,他已經害得她背上不清白的罪名,怎能再置身事外任由他人隨意欺壓她呢?
他厭惡這里的男尊女卑,更反感于鎮民欺善怕惡的劣根性,如果他不救玫,肯定也沒有人會出面,他們只會像打落水狗一樣的等著看戲。
所以他一定要救她!
愈接近林里,囂鬧聲愈大,但在人聲鼎沸中,依稀可听聞一聲聲斷腸的呼救聲。
他知道那是玫所發出的哀怨聲,他的心更加的窒悶難以喘息,他不知現在阿雄是怎麼的在傷害她。
打她、鞠打她,還是更殘酷的折磨?
她有著一顆善良的心,不該被如此的對待!
不該呀!
揮去額上的冷汗,他沖到人群聚集的小空地上,用力的擠進人群中,想看清楚人們圍觀的中心點,卻震懾的僵住腳步。
陽光正強,卻比不上眼前的熾熱嚇人!
「玫!」嘶啞的叫喊劃破天際,他震驚極了。
他以為人們在戰爭中才會失去理智,他以為人們為了生死存亡才會殘酷至此,但……玫何錯之有呢?她只不過不想再過著任人欺凌的日子,她只不過……拿出勇氣想追尋她的夢罷了!
為什麼要如此待她?
太殘忍!太殘忍了!
熊熊的火焰舞動著令人驚心動魄的艷舞,一片火紅在玫的裙擺肆虐的焚燃,仿佛玫的哀號更加呼喚起焰火高熾。
而一旁,阿雄則手拿火把,咧嘴笑得忘我,觀賞著眼前殘忍而美麗的畫面。
「你這禽獸!」
無視于耳邊的怒吼,阿雄只是不斷發出呵呵笑聲,目不轉楮的看著漸漸被火吞噬的人影。
「玫!玫!」他撲向前去想救她,怎奈伸出手只是被火燙得忍不住縮回手,怎樣也踫不到玫的身子。
「長官!沒用了!火已燒著她全身了!你別再靠近,太危險!」兩名下屬一人一邊架住他的雙臂,不讓他再靠近火紅的焰簇。
「放開我!放開!我要救她!她不能死!這輩子她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我要帶她去看看世界,我要她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愛她!我要她的夢想能有實現的一天!」
「長官……」別說他要痛苦的發狂了,連在他身邊的弟兄都難過得紅了眼眶。雖然他們才剛經歷過大戰,但看見眼前這慘絕人寰的畫面,心里還是會起戰栗的。
「玫……」看著火焰漸漸將她吞噬,他痛苦的看著她的容顏,想將她的容貌牢記心中,卻意外的看見她對他露出平靜的笑容,一點也不像正沐浴火舌燒烙中的人。
「謝謝……這輩子遇見你是我唯一欣慰的事,今生未完的夢留待來生,不管要沉浮多久,我要在來生尋找你……」
像最後的誓言般,玫在傾吐這番話後,便再也捺不住火焰紋身的劇痛,踉踉蹌蹌掙扎幾下,便頹然的倒地,最後滑落的淚珠滴落在泥地里,卻一下子便被高熱的溫度給蒸發掉,不留任何痕跡。
他呆滯的看著她的離去,心湖里承受不起的悲痛讓他無力的跪在地上。即使在戰場上見多了生離死別,他仍然忍不住傷痛的落下淚來。
他愛她卻害了她!
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呀!
那一年正值民國三十八年隆冬,一個永難忘卻的冷寒日子。
後來,南北韓戰爭爆發,他自動申請調往戰場,不久死于異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