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海,以一股不動聲色的氣勢,清晰地劃出海和天的延線,金燦燦的陽光漫空傾瀉下來,使單調而平靜的海面變得有些色彩了。
雪無垠離開後,謝凌毅就一直站在敞開著的艙窗前,黧黑的眸子凝視著遠處的天空,不知不覺地,那道道刺眼的光亮,變成了溫和的紫紅色光暈。
天就要黑了,花梨書案那里卻一點也不見清醒的跡象。
終于,已等了一個時辰的謝凌毅轉過身,走向趴睡在書案上的歐陽子鑫。
盡管案面上的書冊硯台佔據了大半位置,也絲毫不影響他側著身子,左手抱右手,側臉枕著手腕,一副正睡得酣甜的模樣。
能在硬梆梆的大理石書案上睡著,說明他真的很累,謝凌毅看著他安穩的睡顏,想著他醒時的眼神。
坦率、執拗、不服輸,卻也滿眼流露著棋逢高手的喜悅。
謝凌毅看過無數眼神,輕蔑的,殘忍的,惶恐的,餡媚的,貪婪的,面對他們,謝凌毅看到了自己的縮影,可面對歐陽子鑫,他就什麼也看不見。
就好象站在一泓微波粼粼的泉水前,太過清澈,反而映不出他的倒影。
「第一晚就該殺了他的。」謝凌毅默想著,眼神迷茫,為何他有意卻下不了手?
不知道為什麼,對于他,謝凌毅總有一種似曾相識地感覺,雖然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胸口仍會有悸慟的感覺。
在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的眼楮總追逐著歐陽子鑫的一舉一動。
所以剛才面對雪無垠的追問,他根本就答不出來,只要流露出一點困惑的情緒,無垠都會毫不留情地鏟除歐陽子鑫。
「謝王爺,一個真正的王者是不需要無謂的羈絆,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有利益沖突,你就殺了我,千萬不要猶豫呢。」
很久以前,雪無垠說過那樣的話,明明涉及他的性命,可他的臉上還是帶著迷人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歐陽子鑫不是雪無垠的對手,這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不想讓歐陽子鑫受傷,亦不想和無垠起沖突。」這是謝凌毅此刻心中最真實的感受。
「嗯……」忽然,歐陽子鑫動了動肩頭,發出一聲低吟,打斷了謝凌毅混亂的思緒。
他低頭看去,雖然光線暗淡了,歐陽子鑫的臉孔還是那樣清晰,靛青色絹絲般的頭發落在他緊閉的眼楮前,隨呼吸而動。
細致的肌膚,透著柔和的光暈,和那無一點防備的純真。
謝凌毅感覺心口抽搐了一下,驀然屏息,又是這種強烈的熟悉感,曾幾何時也有這麼個人,能在常人難以入睡的地方如此酣眠。
那位「歐陽少爺」……大概已登入朝堂,娶親了吧?
這麼怔仲的時候,謝凌毅的手臂,已然伸到歐陽子鑫的額前——
也許因為感覺到光線突然變黑,歐陽子鑫濃密的睫羽顫動了一瞬。
謝凌毅猛然回神,瞪著現實中的歐陽子鑫,板起了臉。
砰!一記重重的毛栗,迅猛地敲上歐陽子鑫的腦門!
「嗚!好痛!」睡得正沉的歐陽子鑫受這一突襲,吼叫道︰「干什麼?清平?!」
「很好睡麼?」謝凌毅見他一開口就叫著什麼清平,見到自己時,又一副惺忪的模樣,語氣更是冰凍三尺。
「我……」對了,我在船上。
察覺室內已到了該點油燈的時候,歐陽子鑫慌了神,耳根直發燙。
「真對不起!」
「收拾好賬冊。」謝凌毅冷冰冰地睨視著他。
歐陽子鑫不敢怠慢,三兩下整理好賬本,放在書桌一角,這麼做時,謝凌毅已經走到艙室門口。
歐陽子鑫看著賬本發呆,他怎麼能睡著呢?一點小事也做不好,謝凌毅一定更看不起他了!
惆悵懊惱之際,耳邊傳來謝凌毅很不耐煩的呼喝聲︰「還楞著干什麼?走了!」
歐陽子鑫抬頭,正看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艙門。
「果然呢……」在心底嘀咕著,歐陽子鑫郁悶地跟了上去。
◇◆◇
「喂!那邊的小子,快把繩子拉過來!」甲板上,水手長劉恪在右面船舷一陣咆哮。
「是、是!」船首帆下的年輕水手,趕緊拖著沉重的足有碗口粗的纜繩跑向他。
「一、二、三!用力拉!」主桅桿下方,六個高壯的水手在響亮的口號下,啪啦啦地一格一格往上升起巨大的帆幕。
與此同時,船舵,櫓座兩邊,都聚集著埋首干活的水手,經過一日的休整,他們一個個都看上去精神飽滿,干勁十足。
「要啟航了嗎?」受到這場面感染,歐陽子鑫的心里也興奮起來。
謝凌毅接連走過三座桅樓,來回穿梭其下的水手們忙不迭地讓出一條路,歐陽子鑫跟在其身後,自然也走得順暢。
他們登上將台,雪無垠似乎很早就來了,看到他們,問道︰「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風不是剛起。」謝凌毅看了看微波蕩漾的海面,有魚群從大浮號下串游而過。
「可是有你在這里,他們會更賣力的。」雪無垠微微一笑。
謝凌毅沒有答話,轉身看著將台下正待命的櫓手,他們已經檢查完系在櫓把手頂端的「櫓擔繩」,大浮號的船舷兩側沒有安大炮,而是兩排提供動力的櫓,也就是大長槳,槳很重,要四個水手才能搖動。
櫓擔繩的另一端拴在甲板的一個鐵環上,既可以固定櫓,又可以作長短的伸縮,以調節櫓板入水的深淺。
謝凌毅掃視過甲板上一百多名待命的水手,問雪無垠︰「舵工就緒了嗎?」
「是。」雪無垠點頭,歐陽子鑫見他手中一直拿著那卷他們下午看了很久的卷軸,不由好奇地問︰「雪舟師,那是……」
「這個?」雪無垠拉開滾動條上深棕色的繩結,唰地耙滾動條打開了一大半,一手指著滾動條上方的裱字道︰「過洋牽星圖。」
「哎?」歐陽子鑫听都沒有听說過,很新奇地睜大眼楮,滾動條滾動條中心有畫著一艘多桅海船,四周畫著著諸星的圖形和角度。
歐陽子鑫只認出北斗和天柱。
「大海無邊,只有觀日月、風向、星辰而進。」雪無垠解釋道︰「這圖畫的是相對于船的星座的位置,由牽星術得來。」
「好厲害啊!這個叫做牽星術的東西。」歐陽子鑫抬頭仔細地看了看已有數顆明星點綴的天際,果然可以和圖中的位置對照起來。
「換言之,這也就是雲險海的海圖。」雪無垠又說道︰「真正叫人嘆為觀止的是羅盤針,舟舶往來,惟以它為準,如果遇到雨霧天,就更只得靠它了。」
「哦……」歐陽子鑫感嘆道,隨夜幕降臨,海風逐漸加強,雪無壩用一把銀色簪子高挽起在腦後的長發,亦隨風輕揚著。
「雪舟師您真能干呀!」歐陽子鑫由衷地稱贊道,雪無垠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非常可靠的男人。
「能干的應該是船長才對。」雪無垠不覺莞爾,看向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謝凌毅。
集合如此少的水手,駕如此大的商船渡雲險海,可不是只有膽量就能做到的,毅,你不愧是我喜歡的人。
「雪舟師,羅盤針……是和針譜有關嗎?」看著謝凌毅,歐陽子鑫就覺得腦門還隱隱作痛,他下手真是很重啊!
「是。」雪無垠露出意外表情,這小子的腦子也很靈活嘛。
「那針譜是……」
「是專門記載羅盤針引路過程的書。」謝凌毅突然插話進來,他看著歐陽子鑫道︰「包括船只的航程,航速,牽星圖位置等細則。」
言畢,謝凌毅又沉吟地補充道︰「你問完了麼?」
「……是。」言外之意,就是你別再妨礙雪無垠做事,歐陽子鑫雖然還有一肚子問題,但看見謝凌毅瞪著自己,也只能作罷。
「雪舟師,多謝指教。」謝凌毅越是凶巴巴的對待自己,歐陽子鑫就越體會到雪無垠的柔情,這兩個人的性格怎麼差這麼多。
「不客氣。」雪無垠淺笑,這時一陣疾風吹過將台,那黑而亮的長發一下子越過肩頭飛至臉前,他隨即伸手拂下。
「哎?!」那一那,歐陽子鑫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雪無垠那雙狹細而長的眼楮,只有單一的銀色,就像他頭上的純銀發簪一樣。
可當雪無垠也凝眸回視著他時,歐陽子鑫才驚覺這根本不是他眼花,雪無垠的瞳仁,確實是銀灰色的!
「嚇到你了?真沒辦法,我的眼楮一到晚上就會變成這樣。」雪無垠自嘲似地指著自己詭異的瞳仁︰「不僅像鉛塊一樣沉悶,也無法看清東西呢。」
歐陽子鑫詫異極了,記得第一次見到雪無垠時,還為那雙神采奕奕的眼楮感嘆過!
「到底……怎麼會這樣的?」歐陽子鑫注視著雪無垠,非常難過的問道。
雪無垠溫柔的笑了笑︰「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僥幸逃過了鬼門關,就是眼楮落下了毛病,白天沒有問題,可一到晚上天色黑沉的時候,用它看東西,什麼都是灰色的。」
「難道都無法醫治嗎?」歐陽子鑫覺得非常惋惜︰「我听說針灸對眼部疾病是很有效的!」
「無垠他本身就是針灸醫師,他的眼楮雖然不好,但是其它感官就鍛煉得非常靈敏,因為色盲而小看他,可是要吃苦頭的。」謝凌毅低沉地說道。
這是一語雙關,提醒著潛在的危險,可是歐陽子鑫完全沒有听出來。
雪無垠注視著謝凌毅,嘴角浮現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