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上大浮號甲板的那一刻起,歐陽子鑫才真正體會到這艘船的宏偉,從船頭到船尾,如山一般高的六根桅桿,依次排開,張著用黃麻布做數十道巨帆。
船舷那里,隔開大約六步,就安插著一柄巨大的櫓,就像配合這大櫓,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們,個個虎背熊腰,精神得很。
「嘩,好多人!」歐陽子鑫心里不免驚嘆,從碼頭上根本看不到原來船上有這麼水手,他們有條不紊地搬運各種東西,有看上去很重的木桶、麻袋,還有足有他們手臂粗的大捆棕繩。
「歐陽,看你的樣子,應該沒出過海吧?」立在他身旁的雪無垠,微笑道︰「這艘船上,加上你共有二百五十四人。」
「這多麼人?!」
「呵呵,不算多,因為這里總共有六十一間船艙,可容納四百人呢,只是在這種颶風頻繁的季節里,人手不好找。」
「六十一間?!」歐陽子鑫低呼,他看到過的最大的內河船也只有二十間船艙。
海上的船只果然不同啊!
「是啊,十大間貨艙在船首,船長室在中後處,水手室則在底下幾層,此外還有水艙,糧倉等等,雖然你想做水手,但是我們現在緊缺的是侍者。」
「侍者?」歐陽子鑫不解地問。
「就是管理全船人的飲食起居,有時還要幫忙船上的財務,起草文書的人,不過你只要跟著船長就行了。」
歐陽子鑫想了想問︰「就像大宅院里的貼身小廝?」
「是。」雪無垠莞爾一笑。
「船長是整艘船的權威,全權指揮一切,」雪無垠接著說道︰「絕對不可以違抗船長的命令,這是大浮號首要的規矩。」
「是嗎?」歐陽子鑫擰著眉頭,那個冷面人……
像看出歐陽子鑫心中所想,雪無垠笑了笑,換了個話題道︰「那我帶你下甲板轉轉,要知道,六十一間艙室,每層每間的結構都差不多,要記住哪里是哪里,對一個新手來說可不容易。」雪無垠準備帶歐陽子鑫去船艙參觀一下。
「好,嗯?」歐陽子鑫覺得腳踝那里涼涼地,起初以為是海風吹著自己的緣故,他低頭看去……「啊——!」
慘烈的叫聲讓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呀,那是天灃的……」雪無垠驚訝地叫道,一只頭頂長著三個角,渾身翠綠色,且非常大個地,好像壁虎一樣丑陋的東西,一動不動地趴在歐陽子鑫的腳背上,吐著紅色的舌尖。
「它會咬人的。」天灃不但沒去幫歐陽子鑫,反而在一邊嚇唬道,水手們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啊啊,走開啊!」歐陽子鑫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東西」,加上天灃的恐嚇,完全陷入恐慌中,他緊閉著眼楮,飛起一腳,只為甩月兌靴子上的「綠皮怪物」!
噗!好像踢到什麼軟軟又硬硬的東西,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接連踹了兩腳,靴子上的「怪物」才被振飛出去。
這時的歐陽子鑫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水手們,不但實時噤聲,還倒吸了一口冷氣。
「呼……」大大地松了口氣,歐陽子鑫睜開眼,「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驚愕得連嘴巴都忘記合攏。
「莫非……」眼楮盯著爬在謝凌毅腦門上的「怪物」,然後很快發現謝凌毅的月復部,那昂貴的絲綢上,清晰地留著他邋遢的靴印。
就算知道眼神是殺不死人的,歐陽子鑫還是被那兩道凌厲的視線灼痛了臉頰。
「毅,你還好吧?」雪無垠走上去抓下變色龍,關切之余,難掩笑意。
「我不是故意的。」雖然我討厭你,歐陽子鑫吞了口唾沫,伸手去拍灰,卻被謝凌毅一把扣住手腕,反折到腰後。
「痛、痛!」手要斷了!
「在我回來之前,所有的貨都要搬運妥當。」謝凌毅冷冷地下令,所有人立刻埋首勞作起來,其中數天灃最勤力。
「毅?」雪無垠感到意外,因為謝凌毅不是這麼容易動怒的人。
「好痛!你干什麼?!」歐陽子鑫疼礙無法掙扎,謝凌毅押著他,邁開步子走向船艙。
被人拎下梯子的感覺是絕對的恥辱,但這也比不上一路磕磕踫踫的疼痛,歐陽子鑫的膝蓋都不知道是第幾次撞到堆放在走廊的木箱子上。
「進去。」一扇木頭艙門被打開後,歐陽子鑫隨背後蠻橫的推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板上,慶幸的是地上鋪了一條手織的羊絨地毯,所以他秀氣的臉孔不至于擦傷。
「你干什麼?!」歐陽子鑫惱火地轉過身,正好看見謝凌毅關上艙門,還上門閂的情形。
「能一路追上船,是我太小看你了嗎?」微起黑眸,謝凌毅彎下腰,指頭扣住歐陽子鑫的下頷,抬起。
「放開!」手腕痛,膝蓋痛,現在連下頷都痛,歐陽子鑫瞪著他。
「在皇城四處打探我消息的人,是你吧?」謝凌毅稍稍加重了力道,滿意地看到歐陽子鑫難受的眼角泛起水霧。
「不做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歐陽子鑫忍住疼痛,理直氣壯地說。
「哦……」謝凌毅露出寒冷徹骨地,令人不敢直視的殘酷眼神,那一刻,歐陽子鑫以為自己會被滅口,最淒慘的是,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只怕到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謝凌毅言畢,就放開歐陽子鑫,站起身,解開衣領的紐扣。
「你不用嚇唬我,我懂得保護自己。」歐陽子鑫起身,揉捏著發紅的手腕。
「就憑你那幾兩力氣?」謝凌毅不屑地說道。
「混蛋!」不提也罷,一想起所受到的羞辱,歐陽子鑫就揮拳出去。
「哼。」謝凌毅躲也沒躲,一掌就接住了歐陽子鑫的拳頭。
「喝!」吃過幾次苦頭,歐陽子鑫不再只依賴拳力,他扎穩馬步,借此施展柔韌性較強的拳法,試圖以柔克剛地掙月兌束縛。
謝凌毅察覺到對方招數改變了以後,毫不遲疑地做出最快的回應,他伸手無情地往後一拽,又一甩,結果歐陽子鑫整個人都給摔了出去。
砰!再一次臉孔和地毯的親密接觸,不同的是,這回謝凌毅壓在了他的身上。
「放開我!」頭頂的頭發被揪住,歐陽子鑫被迫朝後仰起頭,這不自然的姿勢,讓他動彈不得,也更加惱怒地瞪著逼近的冷艷臉孔。
這個表情,又讓謝凌毅想起了歐陽小少爺,雖然心明白這是兩個人,可是……
有些煩躁為何老想起過去的事情,謝凌毅不耐地道︰「無垠應該提醒過你,不要冒犯我。」
「大混蛋!明明是你先……!」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吻」字,歐陽子鑫只有干瞪眼。
「哦?看來先要教導你如何尊敬船長。」又被罵混蛋,而且還升級到「大混蛋」,謝凌毅表情雖然沒什麼變化,可是動作卻犀利起來。
他毫不留情地抓住歐陽子鑫的手臂,把他從地板上拖了起來。
「好疼,放手!」從左臂上傳來的強勁腕力,頓時讓歐陽子鑫吃痛地吼道。
「在啟航前,就讓你先適應一下海風罷。」謝凌毅冷冷地道。
◇◆◇
——半個時辰後。
午後的陽光白亮得有些刺眼,腥澀的海風刮著帆布和索具,不斷地發出喀喇喇地噪響,今天的風向和風力,都非常合適大浮號的啟航,順利地行駛出這片呈漏斗形的海域。
但是,就在大伙為出航做準備的繁忙時刻,在主桅桿上,卻出了另一番前所未見的景象。
「走開!別啄我!」歐陽子鑫羞惱地吼道,可是在他腳邊飛翔地海鷗依舊是徘徊不去。
「可惡!快放我下去!謝凌毅!」歐陽子鑫竭力地扭動身子,但仍無法掙月兌,因為他的雙手被一條粗麻繩反綁在身後,而雙腳亦被一條手腕粗的帆繩捆住,頭朝下地倒吊在主桅桿的帆桁上。
他扭來扭去的樣子,讓甲板上的水手們,不禁聯想起懸掛在桑樹上的蠶寶寶,一個個既驚愕不已,又覺得非常好笑,但是誰也不敢表露出來。
謝凌毅一臉陰沉地站在主桅桿樓下,監督著水手們的工作,同時,他也听了半個時辰的歐陽子鑫的吼叫。
「你這可惡的家伙!竟敢這樣對我……嗚!」倒吊在高空的滋味,就已經夠受了,再加上日曬和風吹,從未受過這種折磨的歐陽子鑫,忍耐力似乎已經到了盡頭。
他勉強地忍著暈眩的感覺,可是胸口卻悶得發慌,每當強風吹打他,就有種墜入深淵的窒息感,難受極了!
「糟糕,我好像……」眼前忽然一陣發黑,歐陽子鑫的額頭上浮起豆大的汗珠,如果現在開口說︰「船長,是我出言不遜,多有冒犯。」相信立刻就會被放下去,可是……
「我才不要……道歉……明明是他先不對……唔……頭好暈!」眨了眨酸澀的眼楮,甲板上的景物變得朦朦朧朧地,他好像看到謝凌毅那張絕美地臉孔,抬起來,正注視著他。
「是因為意識變得模糊不清,所以腳上的繩索也變得輕飄飄了?」歐陽子鑫隱約感覺到腳踝上的麻繩不再緊勒住自己。
實際上,在經受歐陽子鑫莽撞地掙扎扭動後,麻繩有些松月兌,加上謝凌毅打的是活結,所以現在正一點點地松月兌開。
在歐陽子鑫認識到這一點時,只見繩索嗖地一下,便完全散開了!
「哇啊!」身體不受控制地朝下急速墜落,雙手被縛,無法施展輕功,歐陽子鑫驚得大叫!
甲板上堆滿了大小不一的載貨木箱,就在他落地前的一剎那,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並且因為沖擊力,他們兩人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後,才穩定了下來!
歐陽子鑫臉色蒼白,剛才怦怦砰砰地一串撞擊聲,他的心髒也跟著砰砰狂跳,不過,他一點也沒有受傷,那溫暖的,且散發著淡淡麝香氣息的胸膛,一直緊摟著他,承受了木箱的撞擊。
「船長……船長沒事吧?」
「快叫舟師!」
甲板上水手們的驚呼是此起彼伏,「這到底是……?」歐陽子鑫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看到謝凌毅那張被痛楚侵襲,而鐵青的臉。
「為什麼?」歐陽子鑫不禁愣住了,無數個疑問浮現在腦子里。
「起來。」謝凌毅輕輕地吸了口氣後道。
「誒?」
「你很重。」謝凌毅緊擰著眉頭。
「啊!抱歉!」歐陽子鑫趕忙想離開謝凌毅的胸口,可是雙手仍舊被捆在身後,行動非常不便。
掙扎了幾下,臉還是壓在謝凌毅的胸膛,樣子非常地狼狽。
謝凌毅伸出手,解開了他手腕上的繩索。
「謝謝。」歐陽子鑫紅著臉道。
「船長!你們沒事吧?!」大驚失色的水手們,趕緊搬開被撞翻一地的載貨木箱,跑過來幫忙。
「毅!」一道銀色的身影,比水手們更快一步地竄至他們面前。
「雪公子。」歐陽子鑫抬頭就看到表情冷峻的雪無垠。
「你太亂來了,毅!」雪無垠顯然在生氣,而他的眼里只有謝凌毅。
「我沒事。」謝凌毅看了他一眼,然後目光投向呆坐在一旁的歐陽子鑫,把他從頭到腳都掃視了一遍。
「真的……沒事嗎?」被那雙迷人的黑眸盯住,歐陽子鑫不由囁諾地道。
謝凌毅沒有回答他,只是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看樣子是真的沒事。
「衣服破了。」雪無垠看著謝凌毅的背後,這件極品絲綢罩衫,被扯爛了一個大口子。
謝凌毅月兌了下來,然後扔給了歐陽子鑫。
「嗯?」
「補好它,還要洗干淨,這是侍者該干的活。」說完,他就轉身吩咐其他的水手,要把甲板上散落的貨物清理妥當。
「毅,我還是幫你看一下吧?」雪無垠還是不放心,他跟在謝凌毅身後,一臉擔心。
「都說沒事了。」謝凌毅冷淡地拒絕。
雪無垠站在原地,只得作罷。
歐陽子鑫雙手抓著謝凌毅月兌下來的,仍留著余溫的外衣,不知為何,心跳得比剛才身陷危險時還要厲害。
◇◆◇
農歷五月廿二,午時,經歷了上午驚心動魄地一幕後,大浮號終于順風順水地啟航了,滔滔波浪簇擁著這艘擁有六桅巨帆的大船,離開了碼頭,徐徐駛向一望無際地雲險海。
啪啦∼!
甲板上,歐陽子鑫挽起衣袖,在一個木盆里,揉搓著一件昂貴的黑色綢衫,那是謝凌毅扔給他洗的。
歐陽子鑫盯著水中糾結成一團的綢布,以他絲綢鋪老板的眼光,清楚地知道這種高級蠶絲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的。
「他到底是誰?」雖然這是一艘載滿貨物的商船,可是歐陽于鑫怎麼也不相信謝凌毅只是不同的運送貨物的商人。
「呀,燒起來了!」突然出現在歐陽子鑫背後的雪無垠低叫道。
「啊?哪里?」歐陽子鑫趕忙撈起綢衣細瞧,可它濕漉漉的,怎麼可能著火。
「呵,我是說你的眼神,在瞪下去,它真的會著火哦。」雪無垠一臉惡作劇得逞的壞笑。
「哦……」紅霞飛滿歐陽子鑫的臉,他尷尬地,低頭繼續揉搓衣服,哪怕它已經干干淨淨的了。
「他們很崇拜你。」雪無垠又道。
「什麼?」
「水手啊,」雪無垠微微一笑︰「敢踢船長的,你可是第一個,看上去清秀文弱,就這麼刷地一腳踢去!」
「呵呵呵。」雪無垠說到這,終于忍不住笑起來︰「他們以為你有絕學呢。」
「我又不是成心的。」歐陽子鑫咕噥道。
後來,據天灃解釋,那是一只會隨環境改變膚色的爬蟲,是只吃蟲子,不咬人的,好像是因為船艙里太悶,所以就自個兒爬出籠子散步來了。
「你真的很有趣。」雪無垠好不容易止住笑,柔和地說。
「他們真的這麼認為?」歐陽子鑫不相信,一直以來,綢緞鋪的小二們都說他是個嚴格的老板,宰相府里的家眷們,稱他是舉止得體的貴公子,還有就是皇宮里面那更是不苟言笑了。
「是啊。」雪無垠美眸一眯,凝視著歐陽子鑫。
「起風了。」自從船離開碼頭後的一個時辰里,海風明顯地增強了不少,歐陽子鑫突然想到︰「風這麼大,衣服晾在哪里好?」
「歐陽。」雪無垠彎下腰,正好和歐陽子鑫平視。
「什麼?」
「我可以叫你子鑫麼?這麼叫很順口。」
「當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呵呵。」
「你笑什麼?」
「沒有,子鑫,你想知道嗎?這艘船的來歷。」
「想啊。」歐陽子鑫如實說道。
「大浮號……曾經裝載著你無法想像的金銀珠寶,還有無數的冤魂,在海上張揚跋扈的航行,它是……海盜的船。」
「什麼?!」在雪無垠凝重的眸子里,歐陽子盡仿佛真看到了恐怖的鮮血和尸體。
「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雪無垠又是眯眼一笑︰「現在只是商船。」
「……難怪它有一種憂郁的氣息!」歐陽子鑫喃喃地說。
「沒想到你的直覺也挺準,」雪無垠笑道︰「毅他……看到這艘船的第一眼,就決定要奪下它,我們直到很晚才發現那就是官府懸賞已久的大浮號。」
「是你們消滅海盜的?」
「是啊,雖然解救了一些俘虜,但是因為死去的人太多,所以每當晚上還能听見冤魂嗚嗚哭泣的聲音。」雪無垠壓低聲音道。
「這樣啊……」並非因為害怕而眉頭凝結,歐陽子盡的心里,是對海盜屠殺擄掠的深深厭惡和對那些被害者的無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