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審判席,沈佩璇看著四周,發現了那片暗色玻璃,玻璃後方就是小房間,小君應該就在里面。
「好!被害人已經到了對不泙?」看向嚴士揚,他點頭。
依照慣例,證人出庭應該先確認證人身分,但沈佩璇打算跳過這個程序──既然阿揚已經確認身分,她就不麻煩了。
「審判長,我們要怎麼知道後頭房間的人就是汪映君小姐?」
「那你有什麼意見?」
「起碼要確認身分啊!」律師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能否讓我與她說說話呢?」
「媽的,你不要太過分了!」
「檢方。」沈佩璇制止嚴士揚,看著律師,「你想跟她說什麼?」
「為了要確定小房間里的那個人是汪映君小姐,是認識我的當事人,我想請她指出現場誰是唐榮先生。」律師對著那片玻璃說著,「請妳告訴我,唐榮先生今天穿著什麼顏色的西裝外套?」
「……」
唐榮突然轉過身,表面上看起來是要讓小房間里的人看清楚,但在看清楚穿什麼顏色的外套同時,自然也可看見唐榮上的表情,看見他眼里的警告!
麥克風已經開啟,可是卻是一片沉默。
嚴士揚很心急,他當然注意到唐榮故意轉過身──這明顯就是要嚇人!
沈佩璇突然說話了,「停!被告坐正,不要浪費時間了,等一下開始對質,問話內容說得正不正確,自然可以確定是不是被害人,不需要用這種方式。」
「可是……」
「肅靜!現在開始進行審理。」
唐榮被迫坐回原位,嚴士揚則是松了一口氣──幸好小璇幫忙,沒讓唐榮一開始就把小君嚇住。
「檢方對于起訴的立場已經表明,這次開庭是針對被告認為起訴不合法一事,所以由被告開始對質,被告律師,你可以開始了,注意你的言詞。」
律師站起身,一時間還不知走到誰的面前去對質,只好站在位置上,看著審判席上的沈佩璇。「首先,我方要問,房間里的那個人知不知道今天自己是以什麼身分而來?」
現場一片沉默,隱約可以從麥克風里听到小小的聲音,「我……他們說,我是證人……」
「他們說,他們是誰?誰跟妳這麼說的?」
「阿揚……不是,是檢察官……」
「檢方說妳是證人?所以妳不覺得自己是被害人?妳認為自己只是證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
「回答我!」
「抗議,」嚴士揚怒聲吼著,「你凶什麼?你他媽的凶什麼?」
沈佩璇迅速處理,「抗議有理,被告律師注意音量,檢方也注意立詞。」
「好!所以妳是不是曾經跟我的當事人唐榮上床?」
「……是……」
這個回答讓嚴士揚嚇了一跳,連原本在看卷宗的沈佩璇起頭來,兩人眼神頓時對望。
小君怎會說「是」?!說是,那是代表她是自願的嗎?
她說是,她說她曾跟唐榮上床……不是被強暴嗎?如果是被強暴,她應該會否認「」的說法……
「在哪里發生過?」
「……」
「不能太大聲,不然會嚇到證人。」律師嘲諷一笑,「請妳告訴我,在哪里發生過?」
「在他家里……」
「妳曾經在我的當事人家里跟我的當事人上床,然後妳今天以證人的身分來,不是被害人,自然也不是告發人。」看向沈佩璇,「審判長,我要問的問題問完了。」
沈佩璇一陣沉默,「所以辯方認為……」
「辯方還是請求法院針對檢方之起訴諭知不受理,因為汪映君小姐既然不覺得自己是被害人,又承認她與我的當事人只是發生了性行為,這顯見被害人不認為自己遭到強制!」
「至于汪小姐受傷一事確有其事,但我方認為那是加工自傷,就算要追訴,也應該由汪小姐提出告訴。」
嚴士揚深呼吸,站起身,「被害人接受訊問的筆錄證明她是受到強制,身上遭到刻字一事就是凌虐,審判長……」
「審判長,那份自白,我方強烈質疑其真實性,請庭上排除證據。」律師補充,「我方還是一句話,檢方起訴不合法。要就應該由被告提出告訴,罪名也不應該是強制,最多就是傷害罪。」
唐榮面帶笑容,眼前的局勢顯見檢方幾乎沒有勝算,他志得意滿,覺得自己律師真是請對
「就看要不要告嘛!」唐榮說者,「小君,妳要告我嗎?妳想告,妳就告啊!我沒關系的,小君……」
「……」
「妳敢告妳就告啊!」
麥克風那頭傳來顫抖的吸氣聲,嚴士揚更是憤怒到幾乎要發飆了,可就在他站起來飆髒話前,竟然是沈佩璇先說話了──
「被告,你剛剛說什麼?『妳敢告妳就告』?!你在我的法庭上,當著我的面,這樣恫嚇被害人?你當我們這三個法官都死了嗎?」
很難得再度看到沈佩璇發飆怒吼,連嚴士揚都愣住了,可能連坐在小房間里的汪映君也愣住了。
被告律師深覺不妙,才想站起來緩頰,沈佩璇完全不給他機會──她跟左右的法官交換意見,其他兩位法官都贊同。
她收拾卷宗,「今天的庭到這里結束,休息十分鐘後,我們開羈押庭;被告如此張狂,當庭恫嚇被害人,已經有羈押之必要。」
嚴士揚精神為之一振,握拳,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感到高興,老天!小璇終于有動作了。
相較之下,唐榮臉色都變了,他的律師臉色也變了,只見律師不斷的勸誡唐榮,兩人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什麼。
嚴士揚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只差沒喊出個爽字,才想替小璇加油打氣,發現她已和其他法官步出法庭了。
干得好耶!
這才是沈佩璇,嘿嘿……
※※※※※※
不過,沈佩璇還是沒把人押起來!
但唐榮也沒很好過──在羈押庭中,他的律師費盡唇舌、好說歹說還是無法說服沈佩璇,讓她相信唐榮絕對不會對小君怎麼樣。
就連「唐榮如果遭到羈押,唐氏企業股價會下跌」這種話都搬出來了,顯見有這種愛亂放話的被告,確實讓律師很難做。
沈佩璇想了許久,將近三個小時,都在听檢方與被告的說法。
嚴士揚當然主張將人羈押,主攻火力都放在剛才唐榮那句「妳敢告妳就告」,力陳放這廢物出去絕對會對被害人不利……廢物兩字確實是嚴士揚當庭使用的詞。
最後沈佩璇裁定,「被告唐榮以三仟萬元交保,並且附條件,只要被告出現在被害人周圍一百公尺內,立刻羈押,不需要再開羈押庭。」
好說歹說,至少換來可以走出法庭,唐榮急忙湊錢,所幸家里有錢,三仟萬不算多,但這次走出法庭,臉上可是一點光彩都沒有。
他知道這一失言,當庭恫嚇被害人,要再說服法官相信他無罪,相信這只是普通的性行為,可就難了。
汪映君繼續接受警方與檢方的密切保護,安置在一個唐榮絕對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好好休息、恢復健康。
只是身體的健康容易恢復,心里的傷卻很難。
其實嚴士揚也有點迷糊了,他不是故意要讓自己陷入迷糊,只是小君回來得太突然,她帶著滿滿的傷回來,讓他不自覺得心痛。
他迷糊,迷糊自己的心到底怎麼了。
學姊問得沒錯,他是可憐小君?心疼小君?還是愛小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帶著小君出門散心,事實上,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厘清、想問她──待在地檢署的偵查庭,小君不願意說,她心里有壓力,很恐懼,所以她不願意說。
在地檢署旁邊的公園里,小君坐在鐵椅上,嚴士揚站著,高大的身軀一如以往,小君看著他,心里恍如隔世。
嚴士揚蹲凝視著她──這女孩一如當年,還是那個乖巧溫柔的女孩。
曾經她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他身邊,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他不想再等了,等到他的心都變了,飛向了另一個女孩;可是小君又回來了……「小君,我覺得妳有些事沒有告訴我。」
她一瑟縮,整個人害怕了起來,腦海里彷佛又想起了這些年來的遭遇。
「這些事牽涉到這個案子,或許也牽涉到……當年妳為什麼會離開我……小君,可以老實告訴我嗎?」
她顫抖著身子,咬著下唇,眼瞬間流出。
那恐怖的記憶不斷涌出,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綁住了……不!更恐怖,她像是被用釘子釘死在地上,血流不止、全身赤果,甚至五馬分尸。
從十多年前離開嚴士揚的那一刻起,她的悲劇就已經發生了……
這些年來,她一直逃、一直逃,以為悲劇可以遠離她;但沒有,悲劇如影隨行,那惡魔的身影始終在身側。「我……」
「小君,這里不是地檢署,告訴我,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恐懼──那個男人的臉又浮上了她的心頭,瞬間攫住了她;惡魔──她怎麼甩得開?她怎麼逃得開?
嚴士揚搖搖頭,眼眶一濕,「妳知道嗎?當年妳離開我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躲在司令台後面邊哭邊喝酒,我心想,媽的!我有這麼差勁嗎?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
「對不起……」她只能說對不起。
「可是……」努力擦掉淚水,「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妳應該很幸福、很快樂,找一個愛妳的男人在一起,就算不是我也沒關系,小璇說過了,喜歡一個人,只要她幸福就好……」
她捂著嘴,不停哭著。
「我不要妳變成這樣啊!」嚴士揚低吼著,「小君,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年妳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妳要那麼害怕那個唐榮?那家伙到底做了什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
她用力搖頭──不想說,更不敢說!
恐懼太深、心魔太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要說,別逼她……汪映君哭泣著,淚水不斷掉落。
嚴士揚也很痛苦,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想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又把她弄成這樣。
他真糟糕……怎麼什麼事都做不好……
「別哭,對不起、對不起……」他蹲著身子,拍拍她的背,甚至攬住她的肩安慰她──他不擅長說安慰的話,沒說兩句就開始罵唐榮,可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安慰。
動作很親密,但夜已深,會看到的人應該也不多,可還是有人看到了──正好,那人就是沈佩璇!
她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沒躲起來,不覺得自己需要躲起來,但她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現身。
本來就沒什麼,本來就什麼都不是……
轉過身往回走──原本是下班就要走了,可卻看到這個畫面,她不能否認自己的心痛,她可以騙得了別人,卻不能騙自己,也騙不了自己!
往回走,走回辦公室,上了樓,她往角落走──因為學姊正要離去,別讓她發現自己又回來了,不然又會拖住學姊下班。
等到李嘉蓉走了,沈佩璇這才現身繼續往前走,拿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坐到位置上。
燈也不開,她只是坐著,干澀的眼眨也不眨,看著這一片闃暗的辦公室,然後繼續動也不動。
突然,淚水就這樣流下來……
畫過了臉頰,來到下顎,然後滴落;晶瑩的淚一滴又一滴,淚水帶不走憂傷,帶不走多年的記憶。
也許,是該放手了。
十年──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愛一個男人十年,這其間,她從沒要過他的回報,更不曾索過愛。
她一直堅信──該是她的,就是她的。
所以,就還給小君吧!
還……說什麼還?從頭到尾都不屬于她的東西,說什麼還?
擦掉淚水,她還是那個最自制的沈佩璇,放下手里的包包,打開台燈、打開卷宗,開始轉移注意力。
眨著眼,看著文件,她很專心,心無旁騖,只有那時而掉落的淚水,揭穿了她的偽裝。
愛一個人,就是希望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