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僅有的感覺也全部消失殆盡,早晨醒來時肌膚留下寒冷記憶的十月初。
妹妹朋子來看望堂野了。在離開拘留所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面。
滿臉倦容的妹妹,看起來也消瘦了一點。
「爸和媽還好吧?」
朋子的臉稍微抽搐了一下,憂郁著慢慢說出︰「媽媽胃潰瘍住院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但是會快就可以出院的,所以不用擔心。本來今天也會來看你的。」
堂野的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母親是溫柔,開朗且精神的人。卻得了胃潰瘍……正是因為壓力吧。
想到此不禁受了打擊。
「哥哥怎麼樣?會辛苦嗎?」
「我不要緊。完全不……」
「這樣的話就好。」妹妹嘆了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要和哥說。爸媽商量過了,下個月要搬家。」
堂野「啊?」的吃了一驚。
「爸媽會去福島的姑姑家。我因為工作的關系還是留在這邊。我打算去租公寓。」
「為,為什麼要搬家呢?爸現在還沒有退休的不是嗎?」
妹妹低下頭來
「是這樣,但是他辭職了。」
一陣短短的沉默。堂野終于把惟恐的話說出了口。
「……是我的關系吧。」
「不是的,哥哥完全沒有錯。我們相信哥哥。只是鄰居中,也有一些好事者而已。」
「但是,就這樣逃開了……」
「最辛苦的是哥哥對吧。我明白的。……雖然明白,但是爸媽和我都有一點累了。對人們所說的一些謠言還真是承受不起……。」
腦海中,浮現出自己習慣的家庭風景。他們的家是堂野小學四年級時父親買的公寓,才剛剛結束漫長的供樓一年而已,實際上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也才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房子的父親笑了。已經習慣了的溫暖的家,但是在自己出獄後,自己的家人可能已經不在那了……。
沒有職業,也被奪走了自由。給家人添足了麻煩。一想到以上那些,就會把自己逼入死角。信用、人格……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就全部失去了,自己也不認為能再重新拾回。
「我,現在已經決定好住處了。是帶閣樓的公寓。雖然閣樓現在已經不流行了,但那也是我的憧憬……」
妹妹用開朗的語調對自己說道。雖然此時很辛苦,但是面對妹妹的那張臉卻怎麼也不能表現出來。
「不用租房,住安岡那不好嗎?」
本來想開個玩笑的,但是朋子卻一下沮喪起來。在被捕一個月前,有一個叫安岡的男人向妹妹求婚了。也來家里見過面,父母和堂野都很高興。還在商討結婚的日子和細節的時候堂野就被當做抓了起來。從那以後就一直在為自己的事忙。沒有一點時間考慮妹妹。
「恩……那個啊,我們分手了。」
妹妹淡淡的說道。
「是說我們性格不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真的,真的是因為性格不合嗎?很想這麼問卻始終問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十五分鐘的會面結束之後妹妹留下了一些衣物,還把錢偷偷的放在里面然後走了。
即使返回工場,也不能集中精神。要搬家,母親又入院,還有和婚約者分手了的妹妹……一項一項來回的在堂野腦中打轉。那次事件不止對自己,也對自己身邊被卷入的親人帶來了傷害。
那一天,如果沒有乘坐那趟電車的話。那一天,如果沒有站在那個女人後面的話。
最初,最初,就像警察勸說的那樣和談的話,就算說謊也好承認」是我做的」交了三萬元罰金也可以結束了……。
相信著正義,一直相信著沒有做錯事情的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澄清的,直到最後被最終判決的奮斗到底又有什麼意義?有的只是給一直抱著希望的自己,強制的罪行記錄和十月的牢獄生活而已。
踏著機器的動作停止了。如果真是有過錯,真希望有人來告訴自己。如果犯下了值得這麼贖還的罪……
真是希望有人來說明。心中滿是苦悶,臉膛也一片燥熱。不敢多想,咬緊牙關踩著機器。 , , ,機械的噪音充滿耳際的時候「好想死去。」堂野腦中突然閃過這一念頭。
午休有二十分鐘,但卻一直讓人覺得很短暫,是因為要運動的關系吧。堂野的午餐幾乎沒吃。——因為與妹妹的見面而導致想太多,內心苦悶食不下咽。
午休期間,縫制場全員都要在操場集合做體操。在做完簡單的體操之後,就解散在運動場周圍自由活動。有打網球的;也有在一旁起哄鼓勁的;有一個人沉默地抱手站著的;也有圍在一起只是說話的。
……堂野不屬于任何集團。只一個人蹲在烈日當空下。最初也有人來問自己「不打網球嗎?」。但都被堂野以球技爛為理由拒絕了。雖然的確不怎麼會打球,但真正的原因還是「不想和這些人太親近」罷了。
在犯罪和聖潔的思考中,一日復一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都已經讓人不太清楚了。連自己都好象被「壞的事物「所感化一樣,對罪惡的感覺越來越普通起來。
傍晚在牢房,吃完晚飯後到就寢的這段時間,堂野也都是一直在自顧自看從食堂借來的書。耳邊響起的話語插不上嘴,而自己也不想加入進去。
雖然並沒有清楚表明「請不要和我扯上關系」,但是可能自己的這種態度還是傳達給了周圍的人——最初和自己還有點話講的芝和公文,現在也不再來交談了。
不交流的話,情報就等于斷絕。雖然來了這里一個月,但是堂野卻連同牢房的人是為了什麼罪服役,刑期是多少等,都完全的不知道。在這里犯人們把現在所經歷的事情叫做懲役,也還是不經意中知道的。
「你在干什麼?」
問這話的是同室的三橋。
嘿咻一聲在堂野的身旁蹲下,三橋接著說了句「今天真是好天氣」並笑了一下。雖然還在想他為什麼要蹲到自己身邊來,但還是及時的附和了一聲「就是啊」。
接著就被沒有預兆的問道︰「那個,不要緊吧?」
「什麼?」
「啊,就是那個……見面之後,你的樣子就好像一直怪怪的。我想著你沒事吧。」
三橋尖銳直接的說道︰
「在和家屬見面之後崩潰的人有很多……所以,跟我說說當傾訴也好,說給我听吧。」
還補了一句︰「啊,不想說的話也不用勉強的。」
「我很快就要被釋放了,而對你的事情不知為何很放不下心。」
大牙好象還塞到了什麼東西一般,三橋一邊磨牙一邊不經意地︰「啊,那個!」
「我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冤罪。」
「在這里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是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堂野吃驚的瞪大眼楮。
「在這里如果說冤罪什麼的,是會被大家孤立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你能說出來我真是很佩服你啊。」
「三橋先生,你是……為什麼會被判刑的呢?」
堂野本能地靠了過去。
「被認識的人騙了。明明是在雙方同意的前提下簽好合約的。對方卻以被害者的身份去報了警。警察什麼之類的,不是最會听被害者的證言嗎?所以我說的話一點也沒有被相信,就被判了欺詐罪。」
自己的親身體會被一點點喚醒。無論說了多少次「弄錯了」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警察。只一方倒的只相信被害者證言的人們。還有按個人的思路寫下調查問句的人
——「因為在電車中,看到眼前年輕漂亮的女性所以起了邪念不是嗎?」世人普通的回答一定也是「就是說啊。」調查書中當然不會寫什麼「雖然年輕漂亮的女性在面前,但並沒有起邪念」之類為堂野所寫的話。可是別說,這樣的調查書,在法定的立場來說還是有絕對力量的。
「知道你的情況和自己相同之後,就一直不能放下心來。雖然你的刑期短,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自棄,要加油。」
胸口一陣熱。從沒想過,在那麼近的身旁,有人這樣的理解自己,這個是被誤認為開始到接受了各種裁判和調查的至今,從沒有听過的細心話語。
緊握的雙手已經松開,幾乎要興奮到流汗的那麼痛快訴說著。堂野覺悟到自己想要被理解,想要有人能傾訴,自己的心情……
談話結束之後,三橋抱著堂野的肩並輕輕的扣了扣。因為自己心里的委屈和訴說出來的解放感而讓心情放松了,還哭了一下。從來到刑務所這還是第一次,堂野和理解自己的人相遇了。
堂野和三橋的關系極速的變好了。和自己一樣是冤罪,並不是犯罪者。從心理上來講可以安心的與之談話。交往過程中發現,三橋有很多和自己共通的部分。
「因為不想被孤立所以一直想要和大家交談,但是又對盜竊和興奮劑的話題感到厭煩了。」
當听到三橋不經意的這麼說出時,堂野立刻就認同道「我也是這樣啊。」
之前並沒有留意,三橋其實還是很博學的。因為經營貿易公司的關系,所以英語和中文也都能說。
有了內心能接受的朋友,也習慣了牢房生活的11月初,到了剪頭發的日子。剪頭發是每二十天一次。這是堂野來到這里的第二次剪發。
剪發的當天,從早上開始就很郁悶。被剪成了像中學生一樣的板寸頭。而且是勞役的象征所以很討厭。在剪發當天的夜晚也當然是例行的,開始關于發型的各種討論。誰的最短,誰的最長,誰的最帥還有誰的最傻氣……在相同的對話中,堂野也只能一個人,看著借來的書。
昨天,因為和旁邊工場書架子上的書換了過來。算「新」的書本吧……雖然發行已經很久了……游移著目光,為要借哪本而煩惱。結果選中的是一本在十年前很暢銷的書籍。
「一個剪頭發什麼的怎麼會弄成這樣啊。就不能讓技術更好的家伙來剪嗎?」
因為左右長度不一,而不得不自己用電動剃刀修理的公文,鼻子皺成一團,一臉難看的表情。
「為什麼一定要用那個富態老頭呢?我想刑務官也開始在猶豫了吧。整天在打別人頭發長短的小報告,也有被打的經歷吧。年輕人的話我認為這還沒什麼。但是對這樣一個富態的老頭子來說,我倒懷疑起我們這邊的度量來。」
芝擦著頭苦笑了一下。
「我也有這麼想過。」
「下次一定是喜多川了。他的頭發也長長了。」
公文把喜多川的頭發亂模了一通。雖然好象給他添了麻煩——喜多川也只是眯起了細長的眼楮,什麼也沒說。
「頭的形狀很好,一定很好剪吧。」
堂野和這麼說著的三橋,對上了目光。
「堂野的頭形也很好啊!」
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三橋模著堂野的頭。
「吾哇,你的頭發好柔軟,簡直像貓毛一樣。」
「怪難為情的……」
對三橋笑了笑,三橋也笑了一下。
就在此時,堂野突然感覺到一絲視線,看過去的時候,和喜多川的目光相遇了。沒有半點感情讓人有點害怕的目光,正直直的盯向自己。真是搞不懂他在干嘛,堂野趕快把視線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