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中午的陽光就像火一樣傾注而下,但是隨著太陽被陰雲遮住,熱度也逐漸地緩和了下來。
屋邸從傍晚開始就更加慌亂起來。造酒屋「佐竹」的主人佐竹孫六在外面談生意,原本預定住在八里地外的宿場町,但是當听說六歲的獨生子亮一郎病危後就慌忙趕了回來。從白天開始,醫生、護士,以及女僕就頻繁地出入病人的房間。所有進出的人都一臉陰沉,暗中傳達出孩子的狀況不是很好的消息。
亮一郎乳母田中友江的兒子德馬,因為不被允許接近病人的房間,所以只好在院子里種著的橙色百合底下抱著膝蓋,蹲在那里。周圍越發嘈雜起來,他看到母親跑過院子對面的走廊。
德馬知道,不管再怎麼盡力,亮一郎的生命也所剩不多了。
抬起下巴,向上看去。在屋邸的屋頂上面,有條很大的白蛇。它盤著身體,將紅色的信子伸向天空。注意到蛇的存在,是在五天左右以前。蛇最初只有一只狗那麼大。以前也發現過白色的蛇盤踞在屋頂上。那個時候佐竹家的婆婆死了,婆婆死後蛇就消失了。德馬覺得白蛇是吞噬人命的妖怪。
發現蛇的時候,他想過這次會是輪到誰死了。記過那天晚上開始,亮一郎就發燒昏迷,隨著情況惡化,蛇逐漸肥胖起來。
亮一郎不是身體即使的孩子,凡是感冒流行就一定會染病,經常躺在床上。母親阿米對獨生子變得極為神經質,听說可以恢復健康,就煎很苦的葉子讓他喝,還讓他吃蟲子,然後盡可能把他關在房間里,但亮一郎卻固執地不肯听話。
「阿德、阿德,出去玩吧。」
熱度一退,他就會掀開簾子一角呼喚在走廊上擦地板的德馬。雖然說「少爺,這樣會被夫人罵」,但是活潑的獨生子根本不肯听。因為他從後門偷偷離開了房間,所以德馬也只能無奈地跟著。「這樣跑對身體可不好」,「下河的話會感冒」,這麼追來追去的途中就常常已經日落西山。像這樣忘我地玩過的第二天,亮一郎一定會發燒不能下床。
無計可施的阿米想︰「因為有玩耍的同伴在才會亂來吧?」所以曾經把德馬派到其他人家里去當差。結果亮一郎為此哭了三天三夜,連飯都不吃了。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慌忙把德馬叫回來。
德馬並不討厭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種特有的奔放和任性,他非常疼愛比任何人都親近自己,好象弟弟一樣的亮一郎。在醒悟到妖怪要吃亮一郎的時候,德馬考慮著能不能把它趕走。但就是向它丟石頭,石頭也會穿過白蛇,落在對面的瓦片上。想要用誘餌讓蛇會怕的貓登上屋頂,貓卻看都不看食物,光是對著上面豎起毛威嚇著。為了求神也去了神社和寺院,但是亮一郎卻絲毫不見好轉。知道是什麼不對,自己也能看見。盡管如此卻無計可施,他懊惱極了,很不甘心。
阿米走在走廊上。低垂著腦袋,頭發散亂,腳步就像病人一樣遙遙晃晃的。這兩天德馬沒有見過阿米,因為她都呆在亮一郎的房間里。阿米注意到德馬後,穿上草鞋來到院子里。她來到蹲著的孩子的旁邊,看著屋頂流出了大顆的眼淚。
「你也看得見那個嗎?」阿米指著屋頂詢問。
德馬點了點頭︰「我看見有白蛇。」
這麼回答後,阿米咬著嘴唇說「我看見的是大蜘蛛」。
用和服的衣襟擦拭著淚水,瞪著屋頂的阿米低聲說「我才不會把孩子交給你這種家伙」後,就轉過身,穿過院子走向外面。
明明已經日落了,卻不帶人隨行,也不提燈籠。對這非同尋常的樣子德馬感到不安,他打量了下周圍,但其他人都在陪著亮一郎吧?看不見一個身影。德馬一個人追在了阿米的身後。
伴著沙沙的聲音,阿米快走在干澀的沙子路上。走在串起民居的小路上的時候,因為有每家窗戶中泄出的燈光所以並不寂寞,但是到了橋前周圍就突然昏暗了下來。
橋對面有燈籠的光亮一閃一閃的。住在鄰鎮的商人男子背者藤蔓花紋的包裹走了過來。男人以前也來過佐竹家,注意到阿米後,他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這不是佐竹夫人嗎?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
阿米看著商人男子,輕輕點了下頭後擦身而過,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步。過了橋,越過河堤後兩側是綿延的寬闊田地。燈火完全消失了,唯一照明道路的月光也被雲層半遮半掩的,變得昏暗不明。
溫暖的風吹拂著,道路兩側的草唰唰作響。猛然間,眼前有明亮的光芒切過,消失了,然後又亮起來。注意到的時候,德馬已經走在了無數螢火蟲的青白色光芒中。明明非常美麗,卻覺得有哪里不祥,脊背冒出了雞皮疙瘩。阿米突然停住,轉身看過來。她的背後是兩條岔路,一條通向鄰村,另一條則延伸到深山。風咻咻地吹過,吹得阿米的和服衣炔發出啪啪的聲音。
「你回去吧。」
德馬搖頭。
「回去。接下來不能再往前走了,明白嗎?」
阿米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嚴厲,德馬低下頭。听到踏入草叢的聲音,阿米的草鞋進入了視線。那踫觸著自己頭部的柔軟的手,輕輕地撫模著頭發。
「你是聰明善良的孩子。接下來請連我的份一起好好疼愛亮一郎吧。」
阿米進了山路。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德馬還是僵立在那里。他在考慮怎麼辦才好,結果就是德馬朝山路走去。雖然被告戒說不要去,但他覺得不能讓阿米一個人走。
雖然夜路是那麼昏暗,可德馬知道自己是跟在阿米的後面。只要強烈地希望著去哪里,就會從手掌中出現小貓那麼大的鬼。鬼會告訴他前進的道路。
從懂事起,德馬的手里就有鬼。不是傳說中吃人的可怕的鬼,而是老實的小鬼。但是有時小鬼會「活—活—」地叫德馬。按它叫的跟過去的話,那里多半會有更大的鬼。小鬼能做的事情他大都知道,如果是大鬼的話,就可以作出更多的事情。可是德馬沒有打算養大鬼,總覺得不可以養。偶爾會看到養大鬼的人。但是擁有大鬼的人大都會不幸或者被人責罵,可他們大都不知道自己養著鬼。
德馬在小鬼的引導下走著。阿米的身影早就看不見了,但走下去的話遲早能夠追上。連續幾小時都在爬山,道路沒有整理過,荊棘叢生,弄傷了腳。
穿過炭窯和旁邊的燒炭小屋後,道路更加狹窄。變成了只有獵人能走的獸道。遠處傳來分不出是狗還是狼的叫聲,德馬慌忙將帶路的小鬼收進手里。他覺得被阿米看見的話,會遭到斥責。
那是大約相當五個屋邸水池大小的小沼澤。在沼澤旁邊有巨大的柳樹。水面清楚地倒映著空中的月亮。
「沼神大人,沼神大人,請您現出身影。」
在專心致志祈禱的阿米的面前,水面的月亮搖晃起來。嘩啦一聲,一個牛那麼大的什麼東西飛了出來。那是額上有角,肚子是鮮紅色的山蛙,它在水邊搖晃著。就算是平時看慣了鬼的德馬,也因為那過于丑陋的樣子而險些叫了出來,于是他慌忙捂住了嘴巴。但是阿米面對這丑惡的妖怪,卻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
「沼神大人,拜托了。我的兒子快要病死了。希望能拜托沼神大人以力量救他一命。」
以拉著沉重的大八車時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巨大的山蛙說話了。
「不是不可以救他……」
「啊啊,謝謝。」阿米的聲音很興奮。
山蛙眨了下眼楮︰「相對的,我要吃掉你。」
德馬的脊背顫抖了一下。
「這個我已經早就有了覺悟。」
那是毫不迷惑的凜然的聲音。
「兒子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大大的山蛙張開嘴巴,好象是彎了一體,轉眼之間就吞下了阿米。
「夫人!」
德馬從樹叢中沖出來。山蛙骨碌地轉過頭了來,吐著紅紅的舌頭,以鼓出來的黑眼楮瞪著小孩子。
「你是什麼東西?」
德馬凍結在了那里。因為恐怖,他的雙腿瑟瑟發抖。雖然至盡為止鬼和妖怪之類的東西見了不止一次。但還是第一次這樣面對的。對從懂事起就能經常看到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的德馬,同樣也能看到的阿米平日經常對他說︰「即使看見了,也要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因為只要不放在心里,就不是會危害到自己這一邊的東西。」
「怎麼?找我有事嗎?」
德馬戰戰兢兢地詢問道︰「夫人去世了嗎?」
山蛙用咯吱吱的聲音回答︰「因為我把她吃掉了。」
「少爺可以得救嗎?」
「我答應過她了。」
德馬覺得亮一郎很可憐。雖然沒有少讓母親操心,但亮一郎還是愛著母親的。想到無法再見面,就好象感同身受一樣胸口苦悶起來。在好象魚一樣的嘴巴開開合合的山蛙面前,德馬跪了下來。
「請您大發慈悲。少爺還小,能不能給我一點夫人的遺物呢,哪怕是一根頭發也好?」
山蛙咕地叫了一聲。
「已經吃完了。」
「拜托了,求求您了。」
山蛙好象牛一樣咕嚕咕嚕地叫了幾下。
「既然你說到這個程度,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相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