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幫我問一下主治醫生,我可以用拐杖行走嗎?」
「啊,嗯,」
因為對于完全會錯意的自己趕到丟臉,篤的面孔一片通紅。直己笑著問他,「你臉紅什麼啊?」。
兩個人在陰影里面茫然坐了一會兒,後來實在是太熱,所以決定撤退回到涼快的病房。在推著輪椅返回病房的時候,篤心想想要用拐杖行走至少是積極的表現,表明他想要好好治療了。
回到病房走廊的時候,直己的病房前有一個人影。對方一直緊盯著這邊,在直己他們回到房間之前,人影已經靠近了。
「看起來還挺精神啊。」
立原站在輪椅前俯視著直己。
「謝了。」
直己表情不快,怎麼看也不是歡迎對方來探病的態度。
「立原在你意識沒有恢復的期間來看過你好幾次。」
篤為了化解尷尬的氣氛慌忙插嘴。直己對著立原微微點頭道謝。
「今天我有話對你說。」
立原筆直注視著篤。
「那我們去病房吧。因為是個人房間,所以不用在意別人。」
「不,我只想和你單獨談談。」
感覺上立原是要說工作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也不想讓直己听見。篤把直己送回病房後說了句我有事情和立原談,就來到了走廊上。
「怎麼辦?先找個能談話的地方吧。」
篤招呼靠在走廊牆壁上低垂著腦袋的立原,對方在回答之前先抓住了他的手臂劇烈搖晃。
「你在想什麼呢?」
「什麼什麼?」
立原粗魯的將他按在了牆壁上。被抓住的手臂固然疼痛,但更讓他害怕的是立原非比尋常的怒火。
「你辭掉工作是怎麼回事?三天前你不是還在電話里面說直己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不會有大事了嗎?你的上司告訴我青木已經辭職的時候,我還以為直己的狀況又糟糕了,所以飛奔過來……結果那小子不是還很精神的氣人嗎?」
「這里是醫院,你不要叫那麼大聲。」
立原看了看周圍,咬住了嘴唇。
「我是因為直己轉到了普通病房才辭職的。因為普通病房可以陪床。我想盡可能陪在他的身邊……」
立原咚的捶了一下牆壁。
「就算如此也不用辭職吧?你們今後的生活要怎麼辦?」
因為激動的關系,立原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一想到給周圍的人添的麻煩,還有會不會被直己听見,篤就坐立不安。
「拜托你小聲一點,我原本打算找個機會和你說的。直己還不知道我已經辭職。就算段時期不工作,我也還有存款,我想陪他到出院為止。那之後的事情我打算接下來再考慮……」
立原好象不能認同一樣大大播了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你必須為了直己做到這種程度?自從那小子來了之後,你的人生就光剩了亂成一團吧?」
「辭職還有陪床全都是出于我的意志,是我自己的任性,和直己沒有關系。」
立原緊緊盯著地板上的一點。
「我……」
他低沉的聲音就好象硬從月復腔中擠出來的一樣。
「在直已病危的時候,看著你飯也不吃,從早到晚坐在醫院走廊上的樣子,我一直說不出口,說實話,那時候我真希望他能干脆死掉算了。」
篤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我一想到他把你的人生弄成一團糟就忍不住火大。到了最後還發生那種事故。就算得救的話也會留下殘疾吧?你一定不忍心扔下這樣的直己。一想到你剩余的人生又要全都花在照顧那小子身上,我就無法忍受。所以,那時我從心里祈禱,希望他干脆就那麼死掉算了。」
立原一直都在為自己著想,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可是听到他的這番話,篤還是十分悲哀,覺得難以接受。
「我從來沒有把直己當成過負擔。」
「那只是因為你太遲鈍,沒有注意到負擔就是負擔而已。」
「我對直己……」
言語堵在了喉嚨口,篤勉強擠出了嘴唇。
「我、我愛他。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只要他還活著就足夠了……」
「你……」
立原皺起了眉頭。嘴角也歪了起來。
「你在想些什麼呢?你難道忘記那小子對你做過什麼嗎?」
「那種事情已經無所謂了,我只要有直己在身邊就足夠了。」
立原抓住了篤的肩膀,粗魯的搖晃著他,篤幾乎有種眼前金星直冒的感覺。
「不要開玩笑了!拜托你清醒一點!」
「我是認真的,是真的愛他。因為愛他才想和他在一起。因為愛他才想照顧他。」
立原推開了篤,大步走向了走廊盡頭的個人病房。篤拼命抓住了朋友的手臂阻止他。
「放手!我要和那個混蛋說個清楚!」
「算我拜托你,絕對不要這樣!」
即使篤哀求立原也完全不听。篤只好繞到了他的前面,用身體擋住了病房的房門。他避開了立原狠狠瞪著他的視線,低頭說道。
「請你不要再管我了。拜托了,請讓我任性一次。我覺得這樣就好了,這樣就足夠滿足了。所以拜托你了。」
經過了幾乎窒息的長長沉默,立原神經質的跺了跺腳。
「你是個大傻瓜!」
低聲扔下了這句話後,立原掉轉了身體。听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篤心想自己確實是個大傻瓜。這一來他也許會就此失去十年來的最重要的朋友呢。
寂寞、悲哀,盡管如此,很不可思議的是他卻並不覺得後悔。
因為剛才爭執的關系,他的神經還十分亢奮。如果這樣很難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出現在直己面前。所以他為了讓自己冷靜一下,先坐在了護士站對面的椅子上。他希望盡可能在直己面前能露出微笑。不想露出陰暗的表情。他將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重復著深呼吸。
坐了十分鐘之後,他開始覺得應該返回病房,所以站了起來。他環視了一下四周,一個穿這鮮艷的紅色連衣裙的女性正好穿過了護士站前面。和醫院這種地方完全不搭調的鮮紅。感覺上不像是來探病的人會穿的衣服。當女性轉過臉孔的時候,篤不由自主啊的叫了一聲。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是篤,吃驚的用手掩住了嘴角。
「啊,篤。」
鮮紅的連衣裙,打理的很漂亮的頭發。雖然年紀不小還是想一心裝年輕的母親。明明對直己討厭到了不肯接近公寓的程度,這次居然也來探病了。在直己剛遇到事故的時候,篤曾打電話通知過他們,但是那之後就沒有任何聯絡。因為他們一直是這個樣子,所以篤早已經死心了,因此這次意外的看到她的身影後,篤立克高興的跑了過去。
「這麼熱的時候還讓你跑來真不好意思。」
母親微微一笑。
「這個醫院距離我學插花的教室很近,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但一直找不到你,所以就直接來這里了。」
「不好意思,因為在醫院不能使用手機,所以我白天大都關上了電源。直己的病房在這邊,那孩子也恢復到了可以用輪椅散步的程度。」
母親簡短嘀咕了一句,「啊,這樣呀。」
「我才不在乎那孩子的事情。我來是找你有事。雖然上次的相親沒有成功,不過你父親的朋友又幫你介紹了一個。是難得的大美人哦。」
母親在走廊上取出了相親照片。因為期待的關系,所以失望也就格外大。篤沒有接過遞過來的照片就清楚的說道,「請你拿回去吧。」。
母親用鬧別扭的表情撅起了嘴唇。
「那位小姐的氣質非常好哦。以前我和對方的母親在茶會上見過面,一看就很有家教的……」
「直己還沒有完全康復。接下來要做復建,我忙得很。」
篤的口氣自然而然僵硬了不少,母親不快的皺起了眉頭。
「可是要復健的是那孩子,和你沒有關系吧?你連一天時間都沒有嗎?這麼好的對象,太可惜了。」
和母親的對話讓篤越來越痛苦。母親並不是壞人。可是一點都不肯試圖了解自己。她甚至不肯去正視自己一直都在盡心盡力照顧那個她不在乎的孩子的現實。當然更不可能去考慮其中的意義。
在隆的時候也是一樣。隆其實可以一輩子隱瞞自己是個同性戀的事實,但是他卻選擇了和父母坦誠以對。但是這個人卻一點也不去理解兒子不想有事情隱瞞自己的誠意。只是固執的表示厭惡……
正是因為有了隆的前車之鑒,所以篤才認為隱瞞父母才是正確的選擇。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想再讓這個人插嘴。對于自己的選擇,對于自己今後的生活,他不想再受到母親的妨礙。所以他沒有猶豫。
「媽媽,我已經有了愛著的人。」
母親啊的一聲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要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啊?何必還這麼神神秘秘?下次把她帶回家里面吧。」
「我的戀人就是之際,我可以帶直己回家嗎?」
最後的部分完全是諷刺。母親的臉孔刷的白了,鮮紅的嘴唇也顫抖了起來。
「篤,你在說什麼呢?啊,他不是男人嘛?」
「我對他是認真的,所以我不會結婚,也不想相親。」
母親用雙手捂著嘴角,輕微顫抖了起來。
「不光是隆,連你也這個樣子,你們都是男人啊,太可怕了。為什麼會這樣?」
篤輕輕按住了母親顫抖的肩膀。
「至少篤試圖去了解我。母親,你可以回去了嗎?」
母親顫抖著揮開了篤的手,挺直脊背站了起來。
「在不正常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果然也不正常。都快丟掉半條命了還能這麼誘惑你,這孩子太可怕了。那種孩子死了才最好。」
篤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時候回去的。他回過神的時候走廊上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對方殘酷的語言回藹在他的腦海中,不知道是悲哀還是憤怒的復雜感情遍布了他的全身。
听到熟悉的護士的聲音後,他才終于清醒了過來。他在病房外已經呆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己也許在擔心自己了,不快點回去可不行……
他想立刻看到那孩子的面孔,現在的自己表情一定十分難看,到了直己身邊的話他也許會哭出來。但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他渴望著那孩子的安危。
他打起精神打開了房門。
「抱歉弄得這麼晚,我和立原說的時間長了一點……」
一陣暖風吹過了篤的臉孔。面對房門的窗子大開著,床上一個人也沒有。床頭櫃上的茶碗是直己的,應該不是弄錯了房間。他慌忙跑到了窗子旁邊,窗子上有欄桿,不可能從這里出去。
床單上已經沒有人體留下的溫度了。
「直己……」
篤在一個人也沒有的房間中茫然呼喚著這個名字。
「黑田先生剛才曾經來這里借拐杖。」
當篤去護土站詢問的時候,一個年長的護土如此說道。
「他好象是覺得拐杖比輪椅更能幫助復健。他還那麼年輕,一定是覺得無聊了吧?所以他說要去散步,大概就是十分鐘前吧。」
可剛剛他還坐著輪椅在院子里面轉了半天啊。一邊感覺到不祥的預感,篤一邊搜尋著直己。從一樓找到了六樓他也一直沒有見到那個高高的背影,就在他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沒來得及等電梯下來,就沿著樓梯跑上了樓頂。
一邊按著胸口喘著粗氣,篤一邊在寬廣的屋頂上搜尋著直己。因為太陽已經西下,所以眼前的景色和白天大不一樣,帶上了若干寂寞的色彩。在左側的欄桿那邊看見了細長的身影之後,篤從心底松了口氣。
「直己。」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個影子轉過了頭來。拐杖卡拉一聲摔在了地面上。
「我擔心死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他想要靠近的時候,對面傳來了尖銳的叫聲,「不要過來!」篤身體一震,停下了腳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明明不到十米,但是他卻無法接近。
「你來的好早啊。」
直己笑了出來。好象發現了什麼很可笑的事情一樣嘿嘿笑了出來。
「那里太危險了。」
直己松了聳肩膀。
「有什麼危險的?欄桿那麼高,沒有那麼容易能掉下去。」
欄桿的高度確實到了普通人的胸口部分,但是要是努力一下的話也不是就跳不過去。
篤不敢問他,「你是不是想要跳下去?」因為他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直己的視線轉來轉去,每當他的視線投向欄桿的下方,篤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直己無意識的搔了搔短短的頭發。在手術的時候被剃掉的頭發現在也不過剛能遮住頭皮而已。
「我要是死了就好了吧?」
直己嘀咕了一句。
「要是早知道會變成這種樣子的話,干脆再撞得厲害些就好了。那樣的話連腦子都撞壞的話,一定會輕松多了吧?」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有什麼不可以的?反正我留在這里也只是礙眼吧?用不著他們說什麼去死去死,我也會干脆去死的!」
很明顯直己听見了走廊上的對話。
「我也不是自己願意才遇上事故的,我也不是自己希望成為這種身體的,我也不希望……給你添麻煩啊。」
「我不覺得你是麻煩。」
直己用右手捶了一下鐵網,卡拉一聲。
「立原不是說了嗎?他希望我干脆死掉。與其一輩子給你添麻煩的話,他更希望我能死掉。我也有想過啊。在那小子那麼說之前我就已經明白了。我知道以我這種身體已經不可能正常生活了。我也知道這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你把頭調過去。」
篤無視他「不要過來」的語言而沖了過去。爬上鐵網的直己上半身已經探了出去。就在他高大的身體要掉向鐵網的另一邊之前,篤拼命用雙手抓住了直己耷拉下來的左腳。
將直己拽下來的那一瞬間直己經絕望的表情,篤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他跪在地面上震動著肩膀,提高聲音哭泣了出來。
「不要!我不要這樣!」
他不只一次捶打著堅硬的地面。
「我不需要動彈不了的腳!不需要看不見的眼楮!不需要听不見的耳朵!」
篤用力抱住了好象小孩子一樣蜷縮起來的背部。因為他什麼都沒說所以篤一直沒注意到。不過也難怪,他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不可能不會感到不安。會對失去的器官感到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只要直己能夠活下去就足夠了。所以你不用這麼哭……」
直已抬起了被淚水打濕的臉孔。
「為什麼你不能扔下我不管?」
濕漉漉的哭紅的眼楮瞪著篤。
「我不在乎死掉。與其成為你的負擔的話,我寧願死掉!」
如果告訴他自己覺得他受傷哭泣的樣子讓人憐愛的話,他一定會看不起自己吧。
「如果直己不在了的話,我會悲傷的。」
不只是悲傷那麼簡單,他也許會悲傷、絕望,再也不能振作起來。這樣下來的話,直己目前的狀態對他來說根本是小事一樁。
「即使你無法走路、看不見東西、听不見聲音,我也會留在你的身邊。我愛你,只要你也對我說你愛我就可以了。這樣就足夠了。」
直己低垂下頭,輕輕搖了搖腦袋。
「我愛你。」
篤對著始終低垂的腦袋進行告白。
「請你為了我活下去。」
直己撲了過來,篤緊緊抱住了那個帶著溫暖熱度的身體。
「你快點好起來,然後我們回家,一起回家!」
胸口那一半都被紗布覆蓋的頭顱微微震動了一下。
「讓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
沒有迷惑也沒有猶豫。將心愛的男人抱在胸口,篤輕輕吻上了那顫抖著的短短頭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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