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智總算親身體驗到,何謂突然遭遇意外狀況,而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當他听到三笠高志要結婚的時候,思考就像時鐘暫停運作一樣空白。
連月歷上的數字都已經預告了春天即將來臨的訊息,但每天早上還是不斷創下低溫紀錄的二月中旬。吉本在常去的居酒屋里跟兩個要好的高中同學一起喝著酒。
坐在吉本旁邊的門脅是個大學生,然而坐在對面的三笠卻已經是上班族了。
在高三學生志向調查時,本來就不太愛念書的三笠在听到導師說「要想考上大學的話,在家里最少得念五個小時以上的書」時,就干脆地舍棄升學之路而進入一家建設公司就職。
上班族和學生,通常這樣的組合會因為環境和思想的變化而導致彼此漸行漸遠,但是從畢業到現在三年了,跟三笠還是保持著一個月要見兩、三次面的熱絡。
今天是為了什麼出來喝酒呢?他也不記得了。就算想起來也是單純而無聊的理由吧!比如說三笠的公司又來了一筆大生意,或喜歡收集郵票的門脅又得到一枚珍品等等。不管理由是什麼,大家其實只是想聚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話題從今年的冬天下雪下到煩人開始,三笠抱怨著因為下雪而延誤工程進度的牢騷,後來不知怎地,又換成一向比較不會抱怨的門脅,叨念著教授要求的報告太多雲雲。
看到根本不懂什麼報告的三笠隨著話題附和點頭的模樣,吉本在一旁不禁好笑起來。
「三好教授的課可是出了名的嚴格呢!」
吉本雖然面露同情之色,不過也知道門脅是故意要選修這麼麻煩的課,而且還滿得教授歡心的。但是他沒有多饒舌什麼。
或許是因為比起門脅的話題,三笠的喉結更能引起自己的興趣吧!只要是男人都有的喉頭軟骨,隨著三笠說話的時候上下起伏。只是單調的移動卻引起吉本無限遐思,他好想用手指去觸模那種感覺。不、用舌尖的話應該會更好。
光是想象那種畫面吉本覺得身體開始火熱起來,他為了掩飾自己妄想般地伸手拿起熱過的酒。比較喜歡冷酒的吉本,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季節也不禁覺得熱酒好喝。
當門脅的牢騷發到某個段落時,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沉默下來。從一進來就有點心神不寧的三笠靦腆地抬起頭來。
「我要結婚了。」
「啊?」
吉本的響應听起來愚不可及。他實在無法把三笠和結婚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起。
「跟誰啊?」
他下意識地反問。
「當然是跟女人啊!」
跟微帶得意之色的三笠成反比似地,張大嘴的吉本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尷尬的氣氛讓三笠縮起他那在高中時代所鍛煉出來的好體格和高大身軀,小心翼翼地從下方往上凝視著吉本。
「怎麼?你不替我高興嗎?」
「廢話!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吉本的怨聲讓三笠噘起嘴,求救似地望向一旁的門脅。吃驚過後已經恢復冷靜的門脅,很干脆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吉本氣得拍了桌子一下。那聲巨響嚇得三笠挺起背脊。
「你這個白痴!你以為我們會愉快地說聲」恭喜你「嗎?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
咬住下唇的三笠像鬧別扭的孩子般低下頭,卻沒有反駁。
吉本從鼻腔里冷哼一聲,把酒飲盡後用空杯敲著桌面。他深深了解這個從以前就會在重要的地方月兌線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絕對抬不起頭來。
「也不想想我們以前被你的戀史煩了多久,而你現在突然給我說要結婚誰能接受啊!」
三笠縮著身體低語︰
「她的話應該沒問題,我是真心喜歡她啊,所以……」
吉本越听越火大。三笠這句「我是真心喜歡」只要每逢談戀愛的時候必說,吉本都不知道听過多少遍了。每次總是听過就算的吉本偏偏這一次無法漠視。他知道理由為何,因為三笠這次的對象是「女人」。
「你會對女人動心?我看是世界末日來臨了吧!你是積了多少沒有發泄啊?說不定明天還會有地震或巨浪來襲呢!」
「吉本!」
被門脅制止,惡意嘲諷的吉本發泄似地抓起酒瓶倒酒,沒想到杯子還沒倒滿一半酒就沒了。他咋舌飲盡之後又倒了已經沒有涼度的啤酒一口喝干。門脅嘆息地聳了聳肩,轉向三笠微笑地說︰
「你要是真心的話我也無話可說。每次看你談戀愛都沒有好結果,我們也希望你早點找到真愛。雖然二十一歲就結婚似乎太早……」
不受戀愛之神眷顧的男人靦腆卻愉快地笑著說︰
「听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決定結婚之後我也想過,我喜歡男人的傾向還是不會改變,但現在我最重要的課題就是讓她得到幸福。」
光听就轉出一身雞皮疙瘩的吉本,心想這個男人是如何厚著臉皮說出這種話,沒想到三笠的眼神卻意外的認真。
「你根本是在逃避現實。」
吉本指著看向這里的三笠鼻子說︰
「你的性癖有那麼容易改掉嗎?你愛男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惡疾,就算跟女人結婚眼楮還是會瞟向男人,然後要不了多久就落得離婚的下場,成為眾人的笑柄……」
口沒遮欄的吉本直到被門脅瞪了一眼後才不甘地閉嘴。三笠悲傷地低下頭。
「我還沒有把她帶回家介紹給我父母……你們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那又怎樣?難道要我們感謝你嗎?」
吉本輕蔑地聳肩,傷害和攻擊性的話語不斷從他唇間涌出。
「吉本,你說完了沒有?有些話要適可而止。」
被門脅抓住右手的吉本不在乎地冷笑。
「你要是真的跟女人結婚的話,我會包給你一個百萬大紅包。」
態度上充滿挑釁的吉本反倒讓門脅顯得不悅而沉默下來。
「門脅,你怎麼都沒喝?多喝一點嘛!剩下的話多可惜。吉本你也是……對了、再多叫兩瓶日本酒吧!」
三笠拼命想要緩和緊張氣氛的表情、動作,看在吉本眼里格外滑稽。
三笠拍拍門脅的肩膀。
「我都不在意了,你也別生氣啦!就吉本的立場來說,以前我煩了他那麼多,現在才說要結婚當然讓他難以接受。而且,吉本原本就喜歡調侃我,為了這樣就生氣不是太傻了?」
三笠自以為是的解釋讓吉本不屑。你知道什麼?你又懂我多少?越听越煩躁的吉本終于無言地拿起外套站起來。
「你要回去了嗎?」
三笠對著正在穿鞋的吉本背影叫了一聲。他回過頭,把一張五千元大鈔丟在桌上。
「再見。」
「吉本……」
明知道三笠還想說些什麼的吉本故意頭也不回地離去。外面冷風刺骨,難忍的寒意讓人不禁縮起頸子。吉本把外套前襟拉好,兩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踩著地上的融雪前進。
平常早就微醺的吉本此刻竟毫無醉意,原本好好的朋友聚會也被三笠的「結婚宣言」搞得興致全無,心情惡劣到極點。
室外還殘留著雪氣的寒意滲進已了無酒意的身體中,吉本抽出在口袋中也溫暖不了的指尖放到嘴邊呵氣,白色的氣息瞬間消失在冷空氣里。
位于大學附近的老商店街里幾盞模仿彩色玻璃(Stainedglass)的路燈,朦朧地映照著已經拉下鐵門的店面。還不到夜深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吉本的腳步聲在空曠而寂寥的人行道上回響。
「開什麼玩笑。」
沿著昏暗的街道往地鐵方向走去的吉本,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語。三笠要結婚,而且對象還是「女人」。他恨恨地踢了路邊的空罐一腳,飛起的鐵罐打到停在一旁車輛的保險桿,發出了空虛的聲響。
吉本穿過站在地鐵樓梯口說話的高中生旁往票口走去,才走到一半就听見電車要開動的鈴聲。
他猶豫了幾秒鐘沒有跑過去,目送著電車離去。下一班還要過幾分鐘才會來,吉本靠在一旁的圓柱上嘆息。
那幾個站在樓梯口的高中生走進月台。剛才沒看清楚的吉本發現他們身上那黑底、衣襟上瓖有藍邊的學生服不就是自己母校的制服嗎?雖然已經畢業三年多了,但是那種好象昨天才剛穿過制服的感覺令人很不可思議。
從高二同班到現在,跟三笠和門脅的交情已有五年了。吉本和門脅是因為座位相近而開始要好起來,而和門脅是兒時玩伴兼好友的三笠,當然迅速打入兩人的圈子中。
門脅是個沉靜的男人。腦筋聰明卻不喜歡出風頭的他,總是退一步冷靜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事,用字遣詞有時會跟他溫和的外貌呈極大差距,辛辣而嚴厲。
然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伸出援手,門脅就是這樣一個能讓人安心和依賴的對象。
三笠則是一個跟門脅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喜歡熱鬧,總是率先參加學校舉辦的活動。頭腦平凡得讓人不禁質疑他怎麼進得了這所學校,正是典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物。
與其說他個性開朗,還不如說是凡事不經大腦比較恰當,整個人簡單得就像兩位數的加減乘除一樣。三笠那種過于粗大的神經總是容易讓吉本情緒焦躁。
門脅是吉本的好友,但是三笠可是因為他老跟門脅黏在一起才不得不跟他交好。本來就很看不起他的吉本,要不是因為門脅的關系是絕對忍不下來。
三笠的來得非常突然,就跟今天「我要結婚」的告白一樣。那是高中三年級時所發生的事。九月初秋的天空清澄地沒有一點雜質。三人午休時間在屋頂上閑晃,吉本和門脅熱心地對著第四堂課小考的答案,而三笠則獨自在一旁發呆。
明知道三笠有點寂寞的吉本卻故意漠視。這個對數學比任何科目都頭大的男人,不可能解得出小考的刁難問題。反正既然加不進話題不是保持沉默就是一開始就不听,三笠選擇的是後者。
「我說……」
趁兩人話說到一個段落而小心翼翼插嘴進來的三笠。也不算是無言的折磨吧?知道再不理他的話就太可憐的吉本,一臉優越感地轉過頭來。
「什麼事?」
明明是自己主動開口的三笠卻吶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迷惘地低下頭,不停地舌忝著干燥的嘴唇。在反復握了幾次拳心之後他終于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來。
「雖然我以前就察覺到了,但還是猶豫該不該說。不過你們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有事瞞著你們。我好象喜歡男人,也就是所謂的同性戀……」
吉本覺得自己的心髒好象被潑了冷水般地緊縮起來。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才好。他慢慢回頭去看門脅,對方也是張嘴瞪眼的一號表情。看著朋友們驚愕的表情,三笠還是淡淡地說︰
「我在國中時發現自己會比較注意同性就覺得奇怪,但是那時還無法確定……」
「啊…哦……」
連一向冷靜的門脅也不知該把視線往哪里擺,可以明顯感覺出他隱藏不住的動搖。
「我喜歡上一個人,但因為他是同性我說不出口……好痛苦。所以想找你們商量……」
長時間的沉默。吉本拼命安撫自己狂跳的心髒,根本無力響應三笠的話。了解狀況後首先恢復鎮定的還是門脅。
「戀愛是個人自由。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能給你什麼建議,不過倒是可以听你說說心事。」
原本一臉緊張的三笠,這時才如釋重負般地松了一口氣笑道︰
「老實說我還怕說出來之後你們會覺得惡心呢!听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听著近在耳邊的對話,吉本深吸了一口氣。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感覺心髒已經沒有剛听到三笠告白時跳動得那麼猛烈了。沒事了,我已經冷靜下來。他將手抬至額頭上把過長的前發撥到腦後。
門脅把水泥地上的殘土踢掉。
「……你喜歡上哪個男人?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明明問的人是門脅,吉本卻發現三笠不時偷瞟著自己。
「是棒球社的……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