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面無表情的在一旁觀看風蝶衣在河中載沉載浮,冷眸倏地晃過一絲異樣,一反常態的在水中靈敏的抱住風蝶衣,在洶涌的波濤中游向不知何時出現在岸邊的馬車。
「城主。」馬車旁的男子恭敬的在雨中作揖,有兩名僕役趕忙將傘移至書生頭頂,見到書生懷抱的風蝶衣時眼中皆有掩不住的驚詫。
「嗯。」書生點了下頭,將濕透的風蝶衣交由候在一旁的侍女。「盡速延請大夫。」
風蝶衣的身體冰得難以想象,恐怕是泡水過久,只是他未曾料到風蝶衣長在南方,水性卻比他這北方人還差……
可他拿到了如鏡就該除去風蝶衣不是嗎?
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答為何要救風蝶衣,只是等他發覺之際,風蝶衣已在他的臂膀中。
那樣的輕盈,那樣的軟弱……
「城主?」叫喚聲將他拉回現實。
「何事?」書生,不,該稱他為易陽,一反適才在船內讓風蝶衣捉弄的窘態,全身籠罩著一股讓人難以親近的冷漠。
「城主也請換上干淨衣物,以免著涼。」
他頷首接過呈上的衣物,進入另一輛馬車。
兩輛漆黑的馬車在晦暗的天色中行進,沒入雨幕中。
然而幾不可辨識的是,有道黑影一路跟隨著。
事情來得突然,使得一大群人忙著穩住船身,無法顧及船艙。
直到那陣豪雨減弱,而有人經過船艙時發現大敞的艙門,一看大吃一驚。
風蝶衣與道才他們救回的那名書生憑空消失了。
水平接到消息,趕忙進船艙一看——
船艙內一片混亂,但可確定的是這片亂象是因剛剛的震顛而非掙扎留下。
「頭兒。」副手此時前來,拿著一條水綠色的頭巾。
水平接過查看,皺起眉頭,順順胡子,「是風姑娘的。」
「頭兒,那風姑娘她……」
「放出通訊鴿,告訴寄暢園的人,請他們將消息告予少城主與少夫人,就說風姑娘失蹤,屬下會盡速回玄穹堡請罪。」水平捏緊頭巾,沒想到由他們護送風蝶衣都還會發生這種事情。
「是。」副手領命而去。
身懷全江湖皆想得之而後快的如鏡的風蝶衣安全堪虞,因而少城主水羿雲才派出他來護送風蝶衣至風陵渡,爾後再由寄暢園的人接手。
孰料,竟中途發生了這種事。
水平盯著艙內,懊悔的嘆息。
闃靜無人聲的房內隱約傳來這樣的對話——
「城主,她不會有事吧?」
「不會,我確信她沒有那麼脆弱。」
「那麼城主打算將她如何處置?」那人再問。
一陣靜默。
「奴才多嘴,該罰,望城主原諒。」先前說話的人陡然說道,聲音恐慌至極。
「去吧!」
「是。」
有人在看她。
風蝶衣的意識混淆,時而清晰時而迷蒙,讓她不知東南西北,是白晝或是黑夜。
但是……有人在看她……這是她惟一清楚知道的。
有人……在看她。
一抹冰冷的觸感踫上她的額,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子正散發著高熱。
她用盡吃女乃的力量,奮力睜眸,模糊的視界中,只見一道黑影在眼前晃來晃去。
「……誰……」她無聲的蠕動唇瓣,「你是……誰?」
這種感覺並不好,讓她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因為如此而被「那個人」拿走意鏡。那是她最不願意再次經歷的感覺……
那種無力對抗的虛軟……
「你在發燒。」來人只說了這句話,聲音听來軟厚輕密。
不是她認識的人……是誰……
「不要多說話。」
「我……」風蝶衣想看清眼前的人,無奈全身氣力抽盡似的,無法使力。
「好好休息,便會沒事。」
「你……」風蝶衣在跟體內的熾熱對抗,執意地想要問清自己的情況,還有眼前是何人。
「睡吧。」來人輕聲安撫著。
「不……我……」風蝶衣眨眼的動作愈顯緩慢,口齒也不再听從指揮。
「睡吧,別害怕。」
風蝶衣想反駁自己沒有害怕,可是……
「睡吧。」來人的聲音平緩而低柔,拂平風蝶衣因不明情況而想問個清楚的惑然。
揮不去的燥熱在風蝶衣體內發酵,她再也睜不開眼楮,眼前讓一片黑暗佔據。
徐緩的風吹來,讓風蝶衣稍稍平息那股燥熱——這是她最後殘留的感覺。
「城主。」孫志煌悄然出現在易陽身後,因他反常的行為而憂心。
沒想到城主外出奪如鏡,卻連意鏡的主人也帶了回來,听前去接應他的人回報,原先城主不打算救她的,但最後一刻卻改變了主意。
這……
「志煌,借我幾套衣物。」易陽口出驚人之語。
「呃?」孫志煌瞪大眼抬頭,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敢情易陽想再扮一次書生?可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別再讓我說第二次。」易陽無意再出口。
孫志煌心中滿是豁然與疑然交錯的矛盾,但可預見的是,城主出去一趟回來,似乎有些改變,而這改變,說不定連城主自個兒也未曾察覺吧!
他作個揖,退了出去。
而易陽僅是無聲無息地擰條布巾,為風蝶衣拭去俏顏上的冷汗。
動作與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嗯……」風蝶衣輕吟出聲。
「姑娘!」
耳畔傳來的是一個說熟悉又不熟悉,說陌生也不陌生的男聲。
「姑娘!」
風蝶衣擰眉,意識在聲聲呼喚中逐漸清醒過來,她微張眼,發現眼前有一張放大的臉孔。
嗯?!
風蝶衣睜大眼,嚇了一跳,定楮一看,原來是個人。
「你……呃……」風蝶衣因喉嚨干燥不已而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姑娘,等等,小人去替你倒杯茶水。」易陽離開了一會兒,又陡然出現。
緊接著,風蝶衣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被支扶起,然後干燥不已的唇瓣被清涼的水給濕潤,燥熱的喉嚨也因此而獲得舒緩。
「緩些喝,緩些喝,沒人同姑娘搶的。」見風蝶衣像久旱逢甘霖的人一般拚命的喝水,他不由得開口阻止她。
好不容易,風蝶衣才平緩內心想喝水的渴望,她虛軟無力的「掛」在易陽的手臂上。
待她認出眼前的男子是與她同搭一條船的書生時,她微喘息著將自己推離書生。
「怎麼回事?」舌忝舌忝干燥的唇,風蝶衣知道自己生病了,否則不會教個書生照料。
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從船上來到這個……風蝶在環視所處之地,發現這個房間出乎意料之外的精致。
一片柔和的水綠色包圍著他們,水綠色的柔軟床鋪、水綠色的輕柔被子、水綠色底繡有白荷的枕頭、水綠色的輕盈床帳,放眼望去所有的擺設也都是以水綠色為主,連窗上的紗帳也是用蟬翼紗的松綠刻意淡化而化成的水綠。
整個房間呈現一片水波蕩漾的錯覺。
像極了江南任一處地的景致,而擺設無一不細致……
細致?!
怎麼在黃土遍地的黃河邊會有這麼細致的房間出現?!
「我們在哪兒?這兒是哪兒?發生何事?」風蝶衣被一股不安攫住,晶瑩大眼威嚴的瞪著書生。
這才發現書生的衣裳換了。
「你……」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啊!
原先麻布衣的書生至此已換上一套白色直裰,質地為緞絲,如此好料質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先前只覺書生有一雙很坦率的眼眸,如今見變換服裝的他,反倒有絲威凜之氣流露。
威凜之氣?一抹寒意竄上她的心窩,她不禁大口吸氣以鎮定自己的心緒。
「我們遇著船難了,突來的大雨使得黃河河水暴漲,我只來得及拯救姑娘,那船……整個翻覆……連小人的細軟和姑娘的……」
「我的銅鏡呢?」風蝶衣听至此,已自行推論出結果。
沒想到會這樣,一場不測的風雨,竟教整艘船的人……不知道水叔他們是否平安?
「銅鏡?」易陽傻愣愣的反問。
「對,銅鏡呢?」風蝶衣翻找著自己身上,發現如鏡不翼而飛!
老天!她真是倒霉透了!
「姑娘,你別亂動啊!你受了風寒,別亂動,得好好休善啊!」易陽制住風蝶衣亂動的身子。
「我得找到銅鏡才行,它很重要!」風蝶衣眼前一黑,但她強撐過昏眩,虛軟的說著。
「小人知曉,但是姑娘你也不必如此慌張呀!」
兩人四目交接,風蝶衣漸漸地沉靜下來。
「我的銅鏡……」縱使頭昏眼花之際,她心心念念的還是如鏡。
只因那是她手上惟一的籌碼——可引易陽現身的籌碼。
「姑娘,銅鏡在這兒,小人怕弄壞了,所以先替你收了起來。」易陽自枕頭底下取出一塊用布包裹著的東西,在風蝶衣眼前攤開。
風蝶在一見,這才安心的搶過如鏡,匆匆檢視過真偽後想重新包好它,但手突然無力,如鏡跟著掉下,風蝶衣才想要俯身撿拾,易陽已在如鏡落地之前接住,他小心的包好它,將它收在風蝶衣的枕頭底下。
風蝶衣攏眉,這種情況與之前剛好相反,感覺很奇怪。
「姑娘,你先喝下藥吧!」易陽不知打哪兒捧來一碗黑壓壓的藥汁,笑容可掬的說道。
風蝶衣皺著眉頭喝下藥,然後發出疑問︰「這兒到底是哪兒?」
她的印象中除了在回疆的「馳騁居」中有見過這般雅致的房舍之外,再無其他地方可以像「馳騁居」砸下大把金錢只為在沙漠中求一安身立命之所。
那麼這兒……是哪兒呢?
這兒出奇的像她在滄浪山莊的居所,若非北方的天氣仍寒冷,她真會以為自己身處家鄉。
「噢,小人都給忘了,我們掉進河里後,姑娘昏迷過去,我一慌了手腳,後來有人救了我們,我也失去意識,醒來就在這個地方了。」
「這兒是哪兒?」
「這兒……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座很大的城堡。」
「城堡?」風蝶衣心一緊,皺起眉頭。心下明知她多疑,但她仍無可避免的將城堡聯想至「那個人」掌理的城堡。
「是的,好像叫楊家堡的樣子。這兒的主人很好,他還給小人換穿的衣服呢!」易陽說著,露出呆傻的笑容,展示他的新衣服。
「剛開始小人都還舍不得穿呢!可是小人的衣服全毀在姑娘手上,不得已只好穿上,小人生平頭一次穿這麼好的衣裳呢……」他模著身上質地上好的衣裳,叨念著。
「等等,你說毀在我手上是什麼意思?」風蝶衣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將注意力集中在「全毀在姑娘手上」那句上頭。
「就……姑娘生病,又不讓那些奴婢動手,所以小人只好照顧姑娘,這也讓楊家堡的人誤以為姑娘和小人是……是夫妻關系……所以只好由我照料你……可你又是吐又是昏的……小……小人的衣裳……」他意說愈小聲,身子也有先見之明的往後退。
「什麼?!」風蝶衣听到這兒,忍不住暴吼了起來。
她和這個書生被錯當夫婦?!
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她就這麼被「賣」了?!
她不該一時好心讓他同船的!不該!
她要宰了他好泄憤!她一定要宰了他!
望著風蝶衣陰晴不定、略顯蒼白的臉色,易陽趕忙道︰「小人不是有意的呀!只因你發高燒,又無人肯受你那無意識之間使出的拳腳,小人只好犧牲小我的扛起照顧你的工作。但小人發誓,絕無做出任何輕薄姑娘的舉動,真的!」易陽信誓旦旦的說著。
望著書生可笑的舉動,風蝶衣強壓下心頭沸騰的怒火,發覺近來自己的心緒因易陽而變得極易受撩撥。
深吸口氣,風蝶衣冷下心緒,無力的倚著床柱。
不行,這樣她拿什麼同易陽斗呢?
她可是找了他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不能在還未見著他的面之前便自亂陣腳!
「算了。」風蝶衣阻止書生欲出手攙扶的手。「我叫風逍遙,字蝶衣。叫我風蝶衣便行,別再姑娘姑娘的喚了,江湖兒女向來不時興這些的。」
再听他一下子小人、一下子姑娘的叫來喚去,她的頭會更痛。
風蝶衣微抬星眸,不經意瞥見書生清僮颯爽的臉上隱隱現出一抹冷酷,霎時一驚,連忙再定眼看清楚。
沒有,書生的臉上除了笑容,找不到別的情緒。
風蝶衣心中疑根已種,此刻她卻不願多想。
「小人姓易……自題字為月,姑娘若不嫌棄,喚小人為濯月即可。」易陽打躬作揖,露出個笑容,只是笑容有些僵硬,但風蝶衣忽略了那嘴角的僵化。
濯月?風蝶衣仔細端詳著他,這名字……好像在哪兒听過。
「姑娘?蝶衣姑娘?」
聞聲,風蝶衣回過神來。
「我要多久之後才能下床?」感受到自己受的風寒不輕,風蝶衣省略問自己睡了多久,直截了當的問自己復原的情況。
「啊!」易陽經風蝶衣這麼一問才像是想起什麼的叫出聲。
風蝶衣听了不禁微攏眉心。
老天!書生除了驚叫就是大叫嗎?怎麼她從來只見南宮揚溫文有禮,慢吞吞到了極點,不疾不徐的舉止?
一樣米養百種人……眼前的書生,可見吃的米雖然一樣,但生長的環境絕對是很「不一樣」。
可是他的名字,她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尤其「濯月」二字更是耳熟,可是她昏沉沉的腦袋此刻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煩請姑娘等會兒!」急急說完,他人就沖出房門,中途還听見他撞倒東西所發出的叫聲。
「喂……」風蝶衣想叫住他疾跑的步子,見他不知打哪兒來的沖勁,一會兒便不見人,也不理會。
暗施內勁,風蝶衣方才發現自己的內力……盡失。
內力盡失——怎麼會?
風蝶衣手捉著粗大的床柱想起身,這才發現自己不只是生病這麼簡單。
她連內力也耗盡,可……可生一場病可能連內力皆失嗎?
不,不可能,絕對是有人……有人使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怎麼會……
「噢……」風蝶衣倒回床上。
可惡!她全身沒力,強忍著想吐的沖動,她細細地喘息著,只覺自己現在什麼也不能做。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