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肅與單折去敘舊敘了整整一個月,也虧得這兩個家伙有這種膽子,把一個十歲的女孩就扔給了肖飛這種心腸冷硬之人。肖飛若不是和單淑貞拉過勾定過約,也許早將她扔下不理了,但因著這一約,竟也沒有拂袖離開,在兩個不負責任的老家伙回來之前,他一直留在單淑貞身邊,畢竟一個十歲的孩子再聰明懂事,也不是很懂得照顧自己的。單淑貞也一點不記掛爹爹,更是不認生,整日里磨在肖飛身旁,說說笑笑,一忽兒拉他講江湖上的故事,一忽兒思考如何才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妖女,並向肖飛征求意見,一忽兒則興致勃勃問肖飛打算怎麼展開他人神共憤的梟雄之路。肖飛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這個時間,這個興趣,陪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如此胡鬧。
一個月來,向來冷酷只專注于大事,不喜感情婆媽的肖飛居然一直對這個愛纏愛鬧的小女孩沒生出什麼厭棄之感,而單淑貞對肖飛則充滿了無比的信心,認定他必能成就大事業,做一個跺跺腳,武林晃三晃的大梟雄。
一個月後,肖肅與單折總算現身了,肖飛給了他們足以讓人冰凍三尺的冷臉和冷眼之後,再不理他們的諂笑和挽留,拂袖而去。臨行時,總算給了單淑貞一個笑容,一聲道別,看得兩個向來知道這個混小子永遠板著一張臉的老家伙大覺興奮,覺得婚事可行。
不過,肖飛還是走了,並沒有一絲留戀和不舍。
單淑貞也沒有依依不舍,只是在後面不斷地揮著手送行︰「肖哥哥,你一定要去做大事業啊,我也要做最聰明、最有辦法的小妖女,將來才可以配得上你,不過,你可千萬別弄得你自己配不上我這麼可愛的妖女啊。」
兩個為老不尊的家伙听得直了眼,肖飛則是情不自禁輕輕笑了出來,盡管,他並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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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飛走了,走上了他自己的路,無論有多少艱難險阻,他部勢必為自己開出一片天地。並不只是為了和一個小女孩的約定,只是因為他是天生的鷹,終要飛于九天,才不負生于天地之間。
可是,一個少年,要想赤手空拳,開一片基業並不是易事,整整三年,江湖上,尚且無人知道肖飛的名字。
肖飛是個驕傲的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若不能成大名,立大業,那他寧可無名,所有很多他做過的事都在他的細心掩蓋下並未外傳,很多他親歷的驚險戰役,最終只能成為無名公案,天下間尚沒有幾個人知道肖飛。
而這個時候,肖肅居然真的把千凰樓甩手不管,跑去和單折歸隱了事。而且,那富甲天下的事業,竟然沒有傳給自己在人世間惟一的血親,反而交到了一個名叫秦倦、絲毫不會武功,又一身是病的男子手中。
這一事件,今得江胡之上,人人咋舌,就是肖飛自己也並沒有想到。
不過,肖肅總算還念著自己的這個佷兒,見肖飛並沒有闖出他自己的事業,便在兩年後,將肖飛引入了千凰樓,為龍殿殿主,司掌藥物。
雖然千凰樓共有四殿,不過,肖飛因是肖肅之佷,本身又確有才能再加上生來的王者氣度,早已隱隱為四殿之首,在千凰樓中只居秦倦于一人之下。不過,驕傲如他,又豈甘為人下!他在兩年之內.完全把握了千凰樓的所有生意,所有人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巧妙地挑起許多管事對秦倦的不滿,集結了一股極為強大的反對力量,如果他能真的擊敗秦倦,那肖飛的名字必將轟動天下,可就在他準備起事推翻秦倦時,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千凰樓大難臨頭,他不得不與秦倦同心協力,共同對敵,鬼使神差之下他煞費苦心就是不擇手段也要弄到手的樓主之位就那樣輕輕而易舉到了手。不過樓主的帽子壓在頭上,也只好做樓主必須做的事,于是,轉眼間,三年的歲月就那樣輕輕地過去了。
算起來,與當年和那女孩拉勾勾訂下所謂的婚約,也相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來,肖飛身邊並沒有禁絕過,他不是道德夫子,他是個正常的男子,所以,對于生理上的需求,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壓抑。不過從來沒有真正想娶回家的女人,不是他真的很刻意地要守當年的約定,只是驕傲的他,並沒真正可以入眼的女子。
他不喜歡甜言蜜語,柔情愛意,只是應付身體自然的需要,然後給予足以讓對方滿意的報酬。一切公公道道,一如千凰樓的生意,錢貨兩清,概無瓜葛。有的是官府或武林世家想結他這個富甲天下的親家,不過,他並沒有時間和心情去玩這樣的感情游戲。不是不屑或者輕視,只是驕傲的人,終要尋一個有足夠聰明,有足夠堅定,可以與他真正相伴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而他也不想花時間去求這種事。所以,他只接觸可以用簡單方式清算關系的風塵女子,任那些美麗,多才、聰慧的名妓美人在身旁宋了又去了,他可以很好地享受溫柔,卻從不曾真正動過心。
盡管他不是刻意要等著當年訂約的女孩兒,不過,他也確實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約定。他沒有一朝許諾,生死不悔的情義,但當日拉勾時,終是頗為認真的。這些年來,無論他的事業有多少艱辛煩惱,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關注那個小小的未婚妻。那是他自己給自己訂下的婚約。有關未來小妻子的種種資料一直會在第一時間傳到他的手上。
他知道,自他走後,單淑貞就非常努力地充實自己,學習琴棋書畫詩酒花,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真正高明到可以輕易將任何人玩于掌上的女子,必須才華過人,變化絕倫,不僅僅是媚眼流波,嬌態動人就可以的。這些意見都是那一個月里,他和她討論真正有品味的妖女時所況出來的,想不到,這個小女孩倒真的全部記在心中,認真實踐。不過,人的時間有限,功夫用在哪里是看得見的,單淑貞再也沒有太多精力放在武功的修習上了。好在她的目標是當妖女,而不是女高手,如果要靠武力打敗對方,就太笨太累了,所以她專心學一些輕松易學適合女子的輕功和招式,倒也成就不弱。在她十六歲之時,就步人了江湖。
而那時的肖飛,還在千凰樓積極部署,以便對付秦倦,那時的肖飛,還不曾伸展他的羽翼,不曾抒展他的壯志——
但他即使是在最忙亂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忘記過指揮人手,搜集那女子的行蹤。
單淑貞一踏入江湖就蹤跡難尋,數年之間,化身無數,常常用不同的名字,做下不同的事跡。無淪是朝廷高官,還是風流才子,無論是武林大豪,還是世家子弟,都難逃她的手心。時而貞潔烈女,時而多才閨秀,時而江湖俠女,時而風塵名妓,變化無常,無不惟妙惟肖。只是因她無心成名,又向來以不同的面目出現,所做出來的事往往分攤到不同的人身上,再加上有些事,就是當事人吃了大虧也不敢宣揚,所以在江湖上她並不十分有名,縱然有知道百變妖姬之名的,也總是查不出她的來歷身份。即使以肖飛的能力,也無法完全掌握她的行蹤作為,但她做出來的許多事,終是讓他不由得會心微笑。當年的小女孩,真的實現了當年的大志,只是當年的諾言婚約又如何呢?
自她在江湖上有所成就以來,肖飛心中就一直有些若有若無的期待,只是他並沒有去找她。
她說過,要當-個最最聰明最最了不起,將所有厲害的人都戲弄于股掌之上的妖女,她只肯嫁給真正最有本事的梟雄。
他沒有忘記當年的約定,沒有忘己當年所說的每一句話,盡管他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個勾手的婚約。他只是在靜靜地等,如果她還不曾忘記,那麼當有一天,她認為他配得上她,他真正做到了當年的約定時,自然會來。他等著,平靜地,安然地,並沒有太深的痴纏與期待,就這樣自然地等著。在等待中仍然做著他的大事業,處理著一重又一重繁復的事務,在等待中也沒有痴痴傻傻守身如玉,當他的身體需要時,他的身旁依然會出現美麗慧黠的女子。
直到那一日,一個名叫韋小心的丫頭,來到了千凰樓。
女大十八變,十歲到二十歲間,女子的變化是驚人的,而肖飛也從來不曾再見過她,所以初遇的時候,確實並沒有認出她來。
只是肖飛的目光何其敏銳,觀察力何等之強,雖只是淡淡一眼,卻已知這個跟在秦箏之旁的女子,對自己有特別的印象,特別的反應,明明在自己的目光下退避,說話時,卻又隱隱有招惹自己怒氣之意,這個女人不尋常。然後,心中就記下了這個女子,與上官青去巡視各處生意時,一直在想這個女子,同時,依照他的意願,在千凰樓中,早傳來了有關這個女子的一切消息。
一個叫做韋小心的女子,有趣的名字,且令他生起一種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覺。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事後,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道電光就在腦海中清楚地閃亮了起來,忽然間記了起來,忽然間明白了,韋小心的每一番所作所為,他都看出了另一層深意。
于是,忽然間結束了巡查,忽然間提前回了千凰樓。一路奔五鳳閣去時,腳步極快,只是到了門前,卻又轉了心思,有意地壓制韋小心,有意地對她漠然無視,不給她任何關注,不多看她一眼,頗想看她又氣、又惱、又不甘心的樣子。
而後他一直在等,等這個女子忍不住來找他,無論是挑明也好,暗斗也罷,終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人。
可是韋小心沒有來,她的定力既然如此之好,肖飛就決定自己去見她。
故意在那個夜晚,以絕對的壓迫,絕對的無禮來對付她,看她可會忍不住吐露真情,乖乖承認自己的身份,雖然沒逼出她的真心話,倒也頗見識了她說變就立刻從聰明女變成柔弱女且全無半點破綻的本事。
在這之後與秦倦在是緣亭中的聊天,更是有意想激怒她。
他對她,無論用軟用硬,都不曾留情退讓。他知道這個女子有著絕對的聰明與驕傲,這樣一個伶俐百變心思詭異的小妖女絕不會受到一個少時諾言的拘束,自己若不能拿出真正地才智能力來叫她認同,休想讓這個小妖女乖乖投入自己的懷抱。
雖然有過約定,雖然十年來一直關注她,但他,從不曾有過太多的期待,只是在看到韋小心這樣俏麗地出現在面前,那樣的喜怒嗔笑,機巧百變,叫他自然而然地便要以另一種方式來與她針鋒相對,不肯有半點落在下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真正地降服她,叫她真正的留在身旁,卻也並不去細思自己何來什麼深情,又哪里來的渴望與決心。
她不說明身份,他便也如她的心願不加挑明,只是刻意激怒于她,倒想看看她最後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反擊。只是萬萬想不到,她竟然能施出這樣的毒計,栽自己如此一個超級大罪名。妖女果然是妖女,行事如此狠毒,不念半點情義,全無絲毫仁意之念,和自己倒真是一樣的人!
肖飛不但不怒,反覺有趣好笑。
若是旁人施出這樣的詭計來害他,他也不會有什麼心思宋解釋,依他的性格根本就不會予以理會。他從不會看輕秦倦的才智,更不願輕侮自己的身份。只是既然施計的是韋小心,他若不理不睬,轉首離開,秦倦必會追究韋小心陷害之事,雖然只是當年兒戲般的拉勾,總還算是他的未婚妻,既然這個女人對她使出這樣的手段,他再也不願彼此試探下去,干脆把關系挑明,順便借這個機會對秦倦說明心意,以秦倦的才智,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能自然明白。
肖飛出了五鳳閣,一路拉著韋小心直往飛雲閣去了。韋小心知道抓著自己縴腕那只手的真正力量,倒也沒膽子真的再惹盛怒中的他,乖乖地一路跟著,沒敢再鬧什麼鬼。
肖飛暗暗高興,他根本就不曾被書小心的胡鬧激怒,只覺有趣,只是故意做出慍怒之狀,果然叫這個壞心眼的小妖女乖巧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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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飛的飛雲閣不比秦倦的五鳳閣,秦倦身體不好,所以必須有人在旁照應,肖飛素不喜將飲食起居假手于人,他不願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個人喜好習慣。飛雲閣雖有幾個下人,但大多閑得很,除了打掃房間外,其他時候,非得召喚,都不敢步入中堂的。所以肖飛的飛雲閣異常清靜,素來沒有什麼人膽敢在不得召喚的時候,進來在他的面前晃來晃去。
肖飛拉著韋小心一徑步人飛雲閣,眼前並無一個閑雜人等,方才順手將韋小心拉入懷中,看似旖旎多情,實則暗藏鋒芒地在她耳邊柔聲說︰「妖女就是妖女,真是蛇蠍之心,竟想要謀害親夫了。」
書小心眨眨美麗的眼楮,很無辜地指控︰「人家千里迢迢來看你,你居然認不出我,我自然傷心欲絕,原說你負心薄情早忘了我,所以才想教訓你一番,誰知你卻並沒有忘我,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
肖飛冷冷一笑,懲罰也似手臂夾緊,在她的嬌呼聲中,將她緊緊抱著︰「你自己不肯表明身份,我不知你心意,怎好隨便相認,更何況那晚上,我和你說話就差點明往事了,你卻還要和我裝糊涂,如今你倒要賴上我了。」
韋小心明眸中剎那間充滿了水霧︰「你還說,你那晚上那麼凶,一副隨時要把人腕子捏碎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早就變了心,想要失言背信,始亂終棄。人家才想索性弄出一場大事來,和你一起同歸于盡算了,原來,你從來沒有忘了我,也從來沒有舍棄我啊,可是,這些年來,你為什麼從來不找我?」
肖飛自然明白她諸般做作活靈活現,不過是存心想引開話題,卻也不加點明,只冷笑道︰「你行蹤飄忽,化身無數,我如何尋你,倒是我一直在千凰樓,從你出道至今,足足四年,才見你前來尋我。」
韋小心抓著這個話題不放︰「你若真心尋我,豈會尋不到,可見你心中也未必待我有什麼情義,虧我還記著當年的約定,這十年來,從不曾有半點懈怠,就為實現當年之諾,我因不知你到底如何待我,方才化名混進千凰樓來看個究竟,你卻還故作不識,叫我進退兩難,不知應否表明身份。」
肖飛听她轉眼間把所有的錯處都轉到自己頭上來,卻也不惱,反而微微一笑,輕聲說︰「傻丫頭,你為什麼要來千凰樓,你為什麼要做秦倦的丫頭,你為什麼要陷害我?」
韋小心微微一震,她自有千變百化萬種手段可以應付種種的逼問責難,可是這一聲里卻再沒有了冷酷再沒有譏誚,再沒有那看似親熱實則鋒利的訊問,只是一片溫柔。這樣一個鷹一般銳利而無情男子,竟會說出這樣溫柔的話語,且說得如此自然,如此真切。聰慧的她可以如此清楚地感覺到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全然出自真心,如白雲青天,流水落花一般自然地在心中所萌生的溫柔,自然地由他的言語間一點點流露。
忽然間,平生所學的種種應對之法、機變之道一樣也用不上了,忽然間便覺得一顆心柔軟了下來,忽然間什麼說詞都忘了,只是很自然地放松了身體,很自然地將頭埋入他的懷抱,很自然地接受他的擁抱,感受他身體里的溫暖。
這個驕傲冷酷的男子,卻也是有血有肉有溫情的,只是除她之外,卻不知可還有人感受過。這強大而溫柔的懷抱,曾有何人享受過。自然有人,這個男人可不是什麼守身如玉、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這個身居高位,手擁萬金的男子,他不好享受,也沒有太多的風流故事流傳于外,但她很清楚地知道,當他需要時,他的身旁不會少了醇酒美人,酒和人,都應當是極品吧。
想到這里,韋小心在肖飛懷中微微一笑,沒有什麼了不起,她也不是貞潔烈婦乖乖女,這幾年江湖游蕩,見識過多少男人的種種情態,這倒正好扯平。以後的仗從頭再打,憑她的本事,就不怕鎖不住這只雄鷹的心,也只有這永不受牽絆的飛鷹可以給她如此的吸引力,讓她想要真正去追尋他那驕傲的心。她可是第一流的妖女,最最美麗聰明,自信非凡,從不怕哪個男人可以逃月兌她的手心,即使是這只想要飛天的鷹。
肖飛也同樣感受到了她一瞬間的柔情,伸手托起她的俏臉,凝視她的明眸,輕輕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蹤你的作為,但我也同樣知道當年的婚約並不能真正約束你,你在江湖上歷煉,必要看多世間男子,方可以肯定將終身托予何人,我並不想干預你的選擇和想法,我只想在你實現當年的願望時,也盡力做到我所許諾要做的事,我很高興你最終來找我了,其實我本來以為還要等的,等到你認為我真正達到當年的雄心大願時才會出現,想不到,在此之前,你就來了。」
韋小心抬眸看肖飛的眼,鷹一般銳利而鋒利的眸子里竟會有如許溫柔,如許知心,而從他的眼中,卻可以看到自己眸中那樣清澈自然的情懷。
這樣的眸光本不屬于韋小心,本不屬于百變妖姬。她歷身江湖,化身變幻,以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形象、不同的身份出現在不同的男子身邊,總能叫人痴狂迷醉。情是何物,她已看多歷盡,卻不曾親嘗。只覺為此痴狂為此牽念實在是件極為可笑的事,但這肖飛,終不是旁人,他是最驕傲、最冷酷、心在雲天的鷹,他更是這世上最明了她的人。
多麼奇怪,十年不曾相見,卻誰也沒有忘了當年的約定。十年里各自走著各自的路,不曾刻意思念,不曾刻意期待,不曾生死相許,不曾刻骨銘心,但都一直深深關注著對方,為對方的成就而歡喜,期待著對方下一步的奇行異舉。
十年後的再次相見,竟又如此輕易如此自然地就深深了解了對方每一個行動的本意,每一點心情的變化,甚至他們雙方還不曾真正交心暢談過,可是卻可以這般知心,這般知意。
她從小就不屑做個世人所認同的閨秀淑女,只愛飛揚跳達,只愛冒險刺激。所以她找上最狡猾、最凶惡、最狠毒的男子,以她的種種本領獲得他們的傾情,可她自己卻終是茫然。那些人看到的不過是她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假象,卻又如此輕易地受地擺布,有過快樂,有過得意,但一切部是如此短暫地就逝去了。她誓要當個禍國殃民,玩弄男人的大妖女,可惜對手永遠名不符實,若不能降服真正了不起的偉男子,又怎能當一個絕代大妖女呢。她是個愛讀史的女子,對于史書上的賢後良婦向來不屑一顧,只愛那些可以傾國奪政的奇女子,而她,卻既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偏又喜歡真正的對手有足夠的才智能力,以後的日子才可以「驚」彩百出,不致寂寞。
她一直沒有忘記十年前與她訂下一個奇特婚約的男子,她誓要當個妖女,他卻要做個梟雄,她若真成了妖女,他才肯考慮娶她,他非得當了梟雄,她才願意嫁他。
幼時尚不懂事,而今遍歷江湖,再回思當年之情,卻真的明白,也許這世上真正了解她、明白她的,只有一個他,她與他,才是真正同樣的人。
這些年來,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能做出真正的大事,他能有一番驚天的成就,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他的一切。從他進入千凰樓做龍殿殿主開始,就知道他終有一日要對秦倦發難,可是,千凰樓還沒有內亂,卻逢外敵,最後,肖飛輕輕松松當上了樓主。
她沒有為他歡喜慶幸。因知對于這樣從天下掉下來的便宜樓主,肖飛不會真的稀罕。
很奇怪的是,這麼多年沒有見,她卻如此清楚,如此肯定地知道他的想法,只因她相信,他與自己是一樣的人。
什麼權勢富貴又何嘗真正在他們心中,他們要的,不過是與天相爭,與地相抗的快活與樂趣。為自己選擇一條最難成功的道路,然後義無反顧決然無悔地走上去,敵人越強越是歡喜,處境越難越是振奮,有難關就破除難關,有困局就打開困局,成功與失敗早已不再真正重要,追尋的目標也未必是真正在意的,只有那追尋的過程,才真正讓人迷醉回味。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他們根本不去追尋,太容易擁有的權位,無論有多高貴多龐大,也不能讓他們動心。
所以,當秦倦未死的消息再次傳出時,她是真的為他高興,很想看一場真正的龍爭虎斗,可是,卻又再一次失望了。秦倦並不想當回樓主,並不想再爭權奪利。可是,秦倦在千凰樓的地位卻從來沒有被撼動,天下人都知道,但有疑難事,需尋七公子,天下人都知道「千凰樓主,秦倦肖飛」,肖飛的名字永遠在秦倦之後。
那個驕傲的男子,那個胸懷大志的梟雄人物可能受得這般屈辱?
她一直默默等著,看著,等待著他日,那只鷹振翼而起,讓他的羽翼遮天蔽日。可是,千凰樓一直沒有動靜。
難道當年的大志,當年的雄心,早已化為雲煙雲,難道他的驕傲,他的不馴,早已被千凰樓的珠光寶氣所淡化?難道他的睥睨他的豪情,都已被秦倦的智慧所折服?
她終于焦慮了,她終于按捺不住,終于來到了千凰樓。
只想看一看,他是否還是當年那許下壯言豪語,誓要吞吐天地的梟雄人物,還是不是她十年來不曾忘懷、心中一直認定真正可以配得起她、伴得了她的知心之人。
原意,只不過是想要看一看。
可是再見到他,卻又那般忐忑,那般驚心。既想他一眼認出自己,又恐他一眼認出自己。既怕他鷹一般的目光,又渴望他真能看透自己。
為他的關注而驚心,卻又為他的無視而氣惱,那一夜知道他似乎認出自己時的芳心狂跳,偏又因他不肯說明而恨怒無常。
這些年來,她已能熟練地做出諸般形態,將旁人的情緒控制得一絲無差,卻只因他,而失了自制之能,芳心起伏,情感變化,皆受了他的牽制。
本來,只是想要看看他,卻終是無法坐視,不能旁觀。盡己所能地攔阻每一個向秦倦請示的人,指責他們的失分越位,暗中提醒秦倦,為的何嘗是關心秦倦的病體,只不過是想要真正保證他在千凰樓中的權利罷了。縱然他真的放棄了,真的不再爭,她卻終是為他不平,為他而爭。縱然他不領情,縱然他裝作不相識,縱然他並不真的在意許多年前勾過指頭的約定,她卻還沒有忘記。
妖女怎麼有了這等好心腸,這等柔軟情懷?
她越發得嗔惱自己,怒恨肖飛,但終是放不下,扔不開。那一日,是緣亭中,听秦倦責備肖飛,心中的怒火與不平終是再難按捺,刻意惹出這一番事端,到底有幾分是為了報復肖飛,又有幾分是要將事情挑明,為肖飛出一口氣,讓肖飛必須真正面對這個問題,這些她其實都並不曾多想。她只做她想做的,不去仔細想自己的心,也不去研究旁人的心,便是肖飛明不明白,領不領情,她都不在乎。
她知道她不曾忘記他,她清楚她為他不平替他心疼,她不知道這是否是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妖女的大忌,動了真情,但縱是有情又如何?深愛又怎樣?準說妖女不能多情,她偏要離經叛道,做個多情的壞女人。她愛他便愛了,管他明不明白,是否回報?!
可是他終究還是明白的,不需一句言語相通,不必一個眼神交流,他就那樣明白了她所有的苦心和做法,他就那樣坦坦然承認了一切,挑明了一切。
他沒有變,仍是那睥睨天下、驕傲自負的男子,仍是那誓起風雲不居人下的梟雄。
他從來沒有變,他仍是她心中的他,那一刻,她整個都散發著光彩將她的狂喜全無顧忌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出來。
他沒有變,他仍是他,還有什麼更重要、更需要在乎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