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急行,夜風中,珠淚點點灑落,她也不去擦拭。
他真的如她無數的甜蜜夢幻中所想的那樣,年少英偉,武藝高強,敢于挺身保護弱女子,甘于為心愛的女人擔當一切。只不過,他不惜一切保護的人不是她,他願為之擔當的人,也不是她,僅此而已。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奔跑一般,直沖進房門去。房門被她猛地撞開,清亮的月光,照進房來,正映出供在房間上首處觀音大士大慈大悲的溫和笑容。
蘇思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佛前,抬起頭,凝望菩薩的容顏。
「菩薩啊,你渡世人月兌離苦海,可否指引我,那超月兌之道到底在何方?貪嗔愛恨痴,最苦求不得。菩薩啊,求你教我,忘記求而不得之苦。菩薩啊,求你給我勇氣,讓我可以擦盡淚水,讓我可以帶上笑容,看他與她的美滿姻緣;求你給我真心,可以祝願他們一生安樂快活,無憂無愁。」
「菩薩啊,求你……」
夜已深深,本應空無一人的大廳里,隱隱有啜泣之聲傳出。後園少夫人的住處,呢喃懇求的聲音不斷響起。花園練功場外,凝香愣愣地看了好久,站得腿都酸了,那瘋狂練功的人仍未發現她。她莫名地搖搖頭,無趣地轉身回去睡覺了。
梅文俊瘋狂地練了一夜的武,直到最後一絲力氣用盡,整個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雙手之間,全是淋灕的鮮血。這樣的辛苦、這樣的疼痛,為什麼還是不能讓心間的痛楚,減輕一分一毫?
他就這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愣愣地望著朝陽東升,光華照亮天地萬物,卻獨獨照不亮他此刻暗沉沉的心境。未來的一切,也同樣在黑暗中,沉寂絕望。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瘋狂練武的這一夜,在他前方的大廳里,一個他以為已經去安睡的女子,在那空曠冰寂的黑暗中,哭泣了一整夜。在他後面的樓閣深處,一個本應對他怨恨淡漠的女子,跪在佛前,喃喃自語,無望地祈求了一整夜。
次日,蘇思凝向梅氏夫婦提起歸家省親之事,梅氏夫婦自然是不舍的,但蘇家蒙難,又怎能不讓蘇思凝回家探望?說起帶嫁妝回家接濟親人之事,梅氏夫婦都是毫不遲疑,一口應允,不但沒有半點非難,反而連聲問夠不夠用,要不要梅家也打點一些銀兩送去。
準備行裝的這兩天,蘇思凝處理家事,便讓柳湘兒在旁相陪,有什麼要注意小心的,無不細心教導。家中管事的幾個下人,也都叫來和柳湘兒一一見禮,又把經常來往的一些遠親近友,喜好規矩向她講解一番。
轉眼間,出行的日子就到了。凝香和梅良一路隨侍蘇思凝而去。而梅文俊和柳湘兒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是蘇思凝堅持讓他們止步,才終于停了下來。
蘇思凝的馬車漸漸遠去。她輕輕地掀開後窗的簾子,回首望了一眼,那並肩而立的一對佳偶,微微一笑,縱然傷心,也記住這一幕吧,今日一別,以後,就……梅文俊看著馬車遠去,煙塵漸起,然後,清晰地感覺到心中的絕望。這馬車一去,還會再回來嗎?那個與他在天地前三拜成禮的女子,還會再歸來嗎?
指尖冰涼的感覺,喚回了他的意識,握緊那微微顫抖的冰冷縴手,他低頭給了柳湘兒一個讓人心安的笑容。然後,強行把上馬追去的心思壓下,輕聲說︰「湘兒,我們回家吧。」
這一生,已負那如花佳人,又怎忍再辜負眼前如斯弱女?
蘇思凝一去,便是一月,絲毫不見回音。柳湘兒有時都會關心地問上兩句,姐姐何時回來,我在家中,頗為思念;梅文俊卻是從無一字一句提起她。為此,梅氏夫婦氣得一天不罵他幾遍薄情無義,心里就覺氣悶。
梅夫人打發了人去京城問蘇思凝的歸期,梅良風塵僕僕地回來請安,說道蘇思凝見嬸娘一家生活艱辛,日日以淚洗面,想要多陪伴一些時日,以盡孝道。
梅老爺搖頭嘆息,梅夫人卻微微有些明白過來,三天兩頭,催著梅文俊去接思凝回家。梅文俊每次都用借口推月兌。在二老面前,任說任罵,不做辯駁;在柳湘兒面前,也是溫柔體貼,從不提起思凝一個字,好幾次柳湘兒有意說起,他也不經意地順口帶過。只是在白天,柳湘兒忙于家務,無人注意他時,他會漫不經心地在園中踱步,每每無意識間,就會在思凝房門外徘徊。
自從主人離去,房門已緊閉太久,房內可曾積塵,可結蛛網,可會殘舊?當主人歸來後,可能適意休息?
很多時候,他怔怔地望著房門,盡管心中知道蘇思凝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但還是會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這一日,或許是陽光太明亮,或許是清風太舒爽,或許是那內心的渴望再也難以抑制,他終于伸出手,推開了多日來一直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他妻子的房間,他前後進入的次數,竟只有四次。也直到這一次,他才真正認真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這房間素淨簡樸得完全不像一個官家少女乃女乃的居所。簡單地用一道簾風分成內外兩進,內間僅有一張床,素白的床帳,以及一個梳妝台,再無其他裝飾。外面,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右方案上供著觀音大士的佛香。
室無香花,案無果供,牆上無琴,桌上無棋,連最基本的擺設都少得可憐。不過,這也絲毫不奇怪,在他回來之前,她是寡婦。寡婦不可打扮自己,不能裝飾屋子,不能嬉戲,不可听絲竹琴樂,只能死氣沉沉,以未亡人的身份一日接一日地捱下去。而當她寡婦的身份消失之後,心卻已經冷了,淡了,死了,更不會再有心思打理這房間和她自己了。
梅文俊慢慢地在房中轉著圈子,心間一片蒼涼。佛前香已盡,在此之前,她曾多少次在佛前為他祈求禱告?桌上灰塵積,有多少個夜晚,她在桌前細對賬目,核算銀兩,為梅家上下幾十口人操心勞力?轉過屏風,梳台依舊人已去,縱然伊人尚在,又哪里還會有如水溫柔,對鏡理妝?輕輕掀起床帳,有多少回,她曾為早逝的丈夫,深夜難眠,淚濕枕……梅文俊的目光一凝,發現枕邊露出一頁紙角,他伸手掀開了枕頭,看到枕下,厚厚的一本冊子。伸手拿起冊子,慢慢翻開。每一頁,都滿布著字跡,筆跡從幼稚拙劣,到清秀雅致,卻明顯看得出是同一人書寫的。
字跡有的工整、有的零亂、有的飛揚、有的墨跡似乎被水暈染開了。這是一本從小到大的雜記,並非每日記錄,也並非工整認真地記述,隨著年齡的增長,書法的嫻熟,心情的起伏,書冊上的記錄,從無相同處。
有一些對人生的感嘆、有某些時刻遭遇、有讀書的領悟、有她自己寫的詩文,還有許許多多對他的思念和向往。
「諸姐妹共進家學,大堂姐犯錯,先生罰打我手心。手腫且痛,凝香痛哭,鳳儀夜攜藥至,二人同笑。夫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三堂妹背不出書,先生罰我跪于園中。書房外,風輕日朗,蝶飛花舞,且拋書卷,暫看春光,喜之幸之。
「今日清明,月夜難眠,以份例銀求僕婦送來香花果供,列于園中。爹娘在天,當知女兒得叔嬸撫養,姐妹之中亦有知己,可寬胸懷。」
生澀的字跡里,那小小年紀,失去父母,在叔嬸家中生長的女孩兒,連教書的先生都欺她孤苦無依,姐妹犯錯,受罰的是她;連家中的僕婦,都要她奉上自己的份例銀,才肯幫她辦點小事。
梅文俊怔愕萬分,心中激蕩。他只當她是大家族中嬌生慣養、驕縱無禮的少女,又豈知,她過的日子連普通百姓之家尚且不如。為什麼這樣的生活卻還能自得其樂,喜之幸之?
「今年滿十二,每月份例開始送入脂粉。外間采辦脂粉皆粗劣不可用,諸房姐妹多以私蓄央人再買。我房中份例用于打點僕婦亦覺不足,必不能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從此素面朝天,不著脂粉,自得一段自在風流,不亦快哉!
「夜深做女紅,奇寒指難屈,竟得雪夜制衣詞一首,極為欣喜。身為女兒,針線女紅之事,何勞她人動手?何謂主僕上下之別,不但自己私物盡可自制,便是助旁的丫環一些活計,亦非大事。人生于世,本當多記恩義少記仇,能幫人處且助人。今朝寒夜雖苦,終有一技于身,他日不論滄海桑田,世事變幻,但有此一雙手,便可無慮衣食,有何不樂處?
「前園喜氣連天,笙歌不絕,二堂哥新納小妾生辰,大舉操辦,令三家戲班來府演樂,賀客數之不盡,喧嘩熱鬧至極。人人錦上添花,個個來往應酬,真有趣,實熱鬧。無人記得,今朝亦我之生辰,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閑,自飲清茶自賀生,亦是自在清閑樂。未料鳳儀攜清茶而來,桃花樹下,以茶當酒,她作畫我吟詩,清風亦來賀,桃花落紛紛。人生能得一知音,幸何至哉。」梅文俊覺得滿胸都是酸澀之氣,竟呼之不出。那樣一個幼失父母的弱女,依叔嬸而居,在無數勢力的眼光中長大,被僕婦冷落、被姐妹輕視,身為大小姐,卻操下人役,為什麼連他都覺得胸中痛楚難當,她卻可以坦坦蕩蕩地說,不亦快哉、有何不樂處、幸何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