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某楝擁有二十多年屋齡的公寓,外觀看來十分不起眼,哪知內部的布置竟出人意料的奢侈考究。
獨樹一格的窗簾、地毯,還有設計師家具,輔以一室的茶香,儼然是一座可供享受的桃花源。
桃花源里,氣氛向來融洽,然而此時卻響起了一陣歇斯底里。
「這套新沙發是怎麼回事?」原茉晏無法置信的憤怒眼神掃過眼前的父母,要他們說出一個答案。
「那個是……」一家之主原廣安支支吾吾的,不住地以手肘推撞身旁的妻子,希冀她能幫忙說上幾句好話。
「呃……是那個……」原母廖舒昀目光閃閃爍爍,怎麼也不敢直直望著女兒。
「到底是什麼?」質問的音嗓霍地拔高,嚇得原家夫婦差點抱在一起發抖。
「晏晏,說要換新沙發的是你爸,不關媽媽的事!」女兒一凶,廖舒昀全都招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撇清責任。
「老婆,你——」原廣安瞠眸,不相信親愛的老婆大人竟這麼出賣自己。
「本來就是,難道不是嗎?」廖舒昀挑釁的仰起下顎看著丈夫,她只求不挨罵!寶貝女兒凶起來可是很恐怖的。
「換沙發的事你也舉雙手贊成啊!」
「但提議的人可不是我。」廖舒昀雙手環胸,樂得置身事外。「你一听說周老師家里換了這套五萬多元的舒適沙發,便興匆匆地跟著跑去訂貨,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參與哦!」
「你明明坐得很舒服,每天還直夸新沙發柔軟又透氣……」
「我哪有,那是你吧……」
「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拳頭一握,原茉晏用力吼了出來,果然,母獅之吼威力不同凡響,兩人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亂喘。
「你們說這組沙發多少錢?」原茉晏眼楮已經危險的眯起。
五萬元,居然花了五萬元去買一組紅得惹人發火的沙發,他們怎舍得?
她光想就覺得心痛,五萬元她要賺多久啊……
「晏晏,反正我們家的沙發早該汰舊換新了……」原廣安聲音發顫。
「汰舊換新!?」原茉晏又跳起來大叫,「我們家的沙發去年才換過,再怎麼有錢的人家都不會像你這樣浪費!」
「晏晏,不然這樣好了,這組沙發算花爸爸的錢……」為了安撫女兒,原廣安好不心疼的說著心不甘情不願的決定。
唉,怎麼辦,他這個月薪水早已做好分配,看來高爾夫球具得等下個月才能買了。
「這不是花誰的錢的問題,而是你的觀念必須更改!為什麼你們一听到哪個人家里買了什麼新的東西,就非得跟著人家一起沉淪不可?」
「晏晏……」
「你們把家里布置得那麼漂亮做什麼?你們會邀請朋友來作客嗎?」她又問。
「怎麼可能?」廖舒昀頭一個反對,「我們家這麼破舊,屋齡也一大把了,地址還是新竹市地價最便宜的一區,我根本不敢讓學校師生知道我住這兒。」
「是啊,和朋友聚會到外頭去就成了,沒必要帶回家吧?」關於這一點,原廣安持著和太座相同的意見。
「那你們究竟將家里布置得這麼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給誰看?!」她已經受不了他們講求內外一致的虛榮感了。
「晏晏……你不認為家里漂亮舒適看起來比較賞心悅目嗎?」眼見女兒已在爆發邊緣,廖舒昀每個字都說得小心翼翼。
「一點也不!你們簡直是揮霍成性了!」
原茉晏快瘋了,她發誓她真的要瘋了,再讓他們這樣搞下去,她不是年紀輕輕住進瘋人院,就是被氣爆血管而死。
她的父母都是高知識分子,兩人甚至還是教育英才的專科老師,偏偏做足了壞榜樣給學校的學生「觀摩」,所謂的奢侈浪費,在他們身上可以獲得最完整的解答。
「別人花錢是因為人家懂得量入為出,不像你們,想到什麼就買,完全不顧金額的大小、是不是需要,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家有多少你們一時沖動而買下的東西,卻從未使用過?」
夫妻倆被罵得心虛,廖舒昀忍不住又說了先生幾句,「都是你,晏晏生氣了!」
開玩笑,丈夫可以得罪,因為他們夫妻倆經濟獨立,各花各的,女兒卻萬萬不可,晏晏可是她的金主,她一部分的零用錢來自於她的施舍。
「什麼都是我!?」原廣安不服,「我浪費難道你就很節儉嗎?」轉向女兒,一氣之下掀了太太的底,「晏晏,你听我說,你媽她前天听同事說日本的貂皮大衣正在大減價,已經托去日本旅行的朋友買一件了!」
「你買貂皮大衣!?」原茉晏的眼楮幾乎要放出利箭,「你想在哪里穿?不會是台灣吧?你想當在冬天里中暑的史上第一人嗎?還是為了穿那件貂皮大衣,去租一個冷凍櫃?」
「我……我……」廖舒昀說不出話反駁。
「爸、媽,我求求你們能不能節省一點?」
每個月原家總會上演這麼一場夫妻倆互揭瘡疤、互相泄底的大會,不過只要女兒回台北上課,他們又會和好,然後一起合作無間的敗家。
原家本是新竹的望族,有土斯有財,在原家得到印證。五十多年前,原家是北台灣屬一屬二的土財主,不過守成不易,原家的子孫個個擅長揮霍,僅僅兩代,那些數不清的土地就一塊塊被賣掉,資產也一天天減少,直至原廣安這一代,原家的土地幾乎全換成了別人的名字。
然而,金錢很難守住,個性卻會遺傳,原廣安與原家的上一代一樣浪費奢侈,原本住花園別墅、坐豪華房車的風光,在娶妻育女不到幾年後便告終止。
原因無他,所謂臭味相投,原廣安看上的女人當然也是出手闊綽,絕不為一點小錢計較的嬌嬌女,兩個天真的人聚在一起,想當然爾,唯有步入敗毀一途。
廖舒昀,出身書香世家,自小被父母寵護在手、心里,吃米不知米價,完全不知民間疾苦的個性,在婚後更加發揚光大,甚至步入中年,依然不減敗家的本領。
原茉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關於六歲以前的回憶,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想來真的可悲,近十四年的苦日子,她記得一清二楚,倒是父母常在耳邊回味的曾經富有,她卻統統不記得了,也許是真的難以想像吧,像她這種苦哈哈的人竟然也曾有佣人可供使喚。
「可是不買心會癢癢的……」廖舒昀嘴里咕噥有辭。「而且你怎麼只說我,你爸還打算加入高爾夫球俱樂部哩!」
兩道凌銳燃火的箭簇驟然射向原廣安,「爸,我們家沒閑錢讓你去打小白球!」原茉晏怒不可遏,他竟想去踫那種有錢人才玩得起的無聊運動!
「還有,電視能看就好,你們最好打消買電漿電視的念頭,」餘光瞟見郵購型錄里一台四十二寸、售價要三十幾萬的電漿電視被圈了起來,她立刻給予警告。
有父有母如此,她快愴然淚下了。
她總認為自己才像大人,而她的父母則是長不大的小孩,事情輕重不知分辨。
習慣成自然的道理她懂,就是因為明了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她才會努力打工賺錢自給自足,盡量不造成他們的經濟負擔,否則她不敢想像一旦有天他們沒錢可以揮霍了,是不是會瀕臨崩潰?
父母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女,要節儉似乎是件難事,但他們究竟何時才肯面對並接受他們已不是有錢人的事實?他們是家道中落的望族,有錢已是陳年往事了。
有時候她不禁覺得父母的結合是天大的錯誤,如果不是兩個天真的人湊成一雙,也許他們不會互相鼓勵,終至變本加厲。
唉,她這麼辛苦的打工,賺來的錢還得拿去貼補他們的花費,想想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年逾五十的原廣安和妻子誠惶誠恐地看著女兒,後者卻面無表情,低著頭不再說話。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害得他們兩人緊張得並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地像是等候判決的犯人,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過了許久,廖舒昀終於忍受不了這樣低迷的氣氛,狠狠的瞪了身旁的丈夫一眼。
「我說……晏晏啊——」
沒有回應,連頭都沒抬。可見這次女兒是氣極了……
這樣的結果當場害得一向溫柔婉約的廖舒昀僵住了笑容,不知如何接口,只好低著頭縮回沙發里去了。
「我要回台北了!」原茉晏霍地站起身。
「你才剛回來……」廖舒昀連忙跟著起身,意圖勸阻。
「我受不了你們了,再看到你們的臉我怕會管不住自己,動手殺了親生父母。」話落,她看見雙親同時打了個畏怕的哆嗦。
「寶貝女兒,你別這樣,爸爸答應你不加入俱樂部,這樣好不好?」原廣安也讓步了。
雖然晏晏自己打工賺學費、生活費,但不表示他就不疼她,她還是他的心肝寶貝,他也常買一些名牌衣服給她,只是她從不肯穿,這不能怪他……
「晏晏,媽媽也不買貂皮大衣了,你住到星期日再回去,多陪我們幾天。」
原茉晏吸了口氣,「這組沙發退回去!」沙發的顏色愈看愈刺眼。
「啊?」夫妻倆面有難色。
「怎麼,不可以嗎?我這個女兒難道比不上一組沙發?」
「買了就買了,退回去多不好意思……」出面訂貨的原廣安尤其難為情。
「是呀,而且這組沙發五萬元真的挺值得的,美觀又大方……」廖舒昀跟著附和。
「夠了!」原茉晏真的無力了,這對好面子的父母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听說有一種深淵名叫絕望,她感覺自己正往下掉,奇怪的是,沉了好久怎麼還沒到底?
哎呀,果然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