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誘人食欲的飯菜香,自霍家廚房往四周散溢,不消片刻,偌大的空間里,飄浮的淨是可口的香味。
最先教這股氣味給喚醒的,自然為本是擔任這份職務的煮飯廚娘——花嫂。
「紀小姐!?你怎麼會在這里?」下意識的直接反應,花嫂飛快掃了一眼自己的地盤,一盤顏色煎得漂亮的荷包蛋和火腿,就擺在流理台旁,看得她惶亂起來。
碧落嘴角漾著淡柔淺笑,神清氣爽的道早安︰「花媽媽,你早。」
花嫂著實笑不出采,驚惶的臉色未見好轉,一顆心七上八下,「紀小姐,你快告訴我啊,你到底來廚房做什麼?」
她都快急暈了,眼前的微笑看來更加礙眼,令人怒火不禁煽揚起來。
「準備早餐啊!」碧落未察覺她的情緒,徑自哼著歌兒,卷起袖管就要清洗鍋子。
花嫂見狀連忙搶下,「這是我的工作,你不用做的!」擰著眉心,滿布慌張神色,急著推她離開廚房。
「沒有關系,只是一會兒的工夫。」碧落笑著說,以為她與自己客氣。在她的認知里,這些不過是舉手之勞。
「霍先生知道會生氣的。」
嘴巴念念有辭,扭開水龍頭,淅瀝嘩啦的水流聲中,嘮叨不休的牢騷埋怨時而清晰、時而難辨。
「為什麼他要生氣?」碧落難以理解她的顧忌與擔憂。
她幫忙做事,他應該高興才對;何況,她亦不願意毫無貢獻、不付租金的在別人家里住下。
她不喜歡自己的一輩子,仿佛都在積欠的人情債中度過。
氣氣氣!「哎呀,你這樣會害我丟了飯碗啦!」
花嫂無法與她談笑相對,她心底的惶亂她哪里知道,她真的怕極了雇主怪她怠忽職守。
「花嫂,你想得太嚴重了!」碧落失笑,她的惶恐令人覺得莫名其妙。
「總之求求你快離開廚房就是了!還有,以後請紀小姐沒事,千萬不要進來廚房,你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我,我一定盡力為你辦到好。」
一言以蔽之,她主觀認定,只要能夠進入霍少棠書房的客人,全部怠慢不得;畢竟霍家的現任主子,從不在書房召見任何一位下人與閑雜人等,可以想見她的身分肯定與盧行遠一般,對于霍少棠有著一定的重要性。
「花嫂……」強烈遭到隔離的失落感,緊緊掐住碧落心髒,對方劃清距離的疏漠態度,讓她難過難受。
怎麼也沒想過,努力求表現、極力討好的後果,竟是如此可笑。
「花嫂!」忽地,一道沉厚的叫喚自飯廳方向傳來。
兩人對視,呆愣了幾秒鐘。
「我的老天爺,你不會這麼殘忍對我吧?」花嫂發慌,揪著一張苦瓜臉,壓抑不了心中急涌而上的恐懼。
碧落站立一旁,看她搓著雙手,無主的來回踱步,目光不時瞥向廚房的人口。
「花嫂!」再度傳來的聲波,明顯沒了耐性。
「霍先生在叫我了!」
花嫂沒唬人,她是真的亂了心神,才會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誰不知道那是霍少棠的聲音,縱是昨日第一次听過他嗓音的碧落,亦能清楚認出。
「他不曾一大早叫我的……」霍少棠的呼喚此刻听來,宛如一道急促的催命符,嚇得她冷汗涔涔而下。
碧落不曉得如何安撫她的情緒。
「花嫂,不會有事的,倘若霍先生真在生氣,我會自己承擔的。」雖然她完全無法掌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花嫂望她一眼,腦子一片空白,這當下罵她或是多說什麼,都于事無補了,除了硬著頭皮出去,還能如何?
花嫂一到飯廳,果不其然,霍少棠早巳等在那兒。
「霍先生,您找我?」在五步距離外停下腳步,花嫂戰戰兢兢的垂首等待。
「今天的早飯是你做的?」霍少棠眼睇餐桌上的西式早點,音調沒有泄漏高低起伏,情緒無法自聲音表情臆測得知。
花嫂轉身瞪了眼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然後再頂著一張哀怨至極的表情回頭面對他,搖頭否認。「不是……」
「不是!?」霍少棠揚高了尾音,不怒而威。「這是你的工作吧?你將自己的分內職責假手他人?」
「我沒有……」無端招惹一身腥,花嫂替自己辯駁的同時,不免感嘆流年不利。早知今年容易招來無妄之災,年初就到廟里去安太歲保平安了。
碧落總算明白了花嫂的惶恐不安,也許是自己刻意遺忘吧,否則明明昨日才領教過霍少棠的冷絕,怎會今天還傻傻的置疑花嫂的害怕沒有道理?
花嫂並不孤單,事實上,光是看著他沒有感情的眸子,她一樣會害怕。
因為自己的無心之過,害得他人遭受譴責,她的心情瞬間轉為幽淒自責,「霍先生……」
怯懦地抬手,準備坦承事實,「今天的早飯是我做的。」
沒有人受得了如此暗潮洶涌的盤問,縱是再膽大的人也禁不起這般精神折磨。
依他的態度可以清楚判斷,他早是心里有數,現下宛如審判的訊問,恐怕只為了看她們死前掙扎的丑態。
「你做的?」碧落猜對了,霍少棠冷瞅著她說話的神情,找不到一絲的意外,一副早明了狀況的模樣。
「我不曉得你的口味,不知道原來你對西式早點沒興趣……」她以為這是問題癥結。
「我再問一次,這堆東西是你做的?」寬闊的嘴唇線條缺乏寬容,漸透危險。
碧落與花嫂柏視一眼,只見戒懼慌亂了花嫂的心神,彷徨的目光找不到凝聚的焦距,看她如此,碧落好心疼,也很抱歉。
「是,是我做的。」坦蕩蕩地對上霍少棠的眼,一人做事一人當,一開始她就不打算讓花嫂替自己扛罪。
「誰讓你做廚房的活兒?」丟了個眼神掃向花嫂,沒有其他的意思,他對紀碧落的了解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她的個性與心思瞞不過他。
她的自動自發與不喜虧欠人情的個性,用不著旁人指使,勤快的程度足以教所有人傻眼。
不過,他明白不代表花嫂也明白,直腦筋的她根本不懂這道目光的蘊意,還直以為他誤會了自己,忙著澄清︰「霍先生,不是我,請你明察……」
「對,是我自己想做的,花嫂什麼都不知情,她到廚房準備早餐時,我就在那兒了。」
此話一落,碧落立刻接收到花嫂投遞過來的感激眼神,更奠定她一定要自己承攬的決心。
「你依自己的意志行事?」
碧落顫愣,那對深不可測中帶著寒氣的眼眸,直逼她的靈魂深處。
她讓他問糊涂了。
哪個人不是依自己的意志做事?
或者他的意思是,她的意志不屬于自己?
或許是吧,他說過的,她是他的影子……
想起那個自他口中說出最傷人的解釋——關于兩人的關系,她的神情又黯淡些許。
從小到大,孤兒的身世並未讓她自卑,而養成逆來順受、委屈自己的習慣;然而,現下面對所有荒唐無理的對待,她卻一一忍讓下來,原因無他,只因他曾是她年少歲月的偶像。
她曾經那麼崇拜存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他,即使幻夢與現實的差距南轅北轍,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付出的無形感情,不是這些挫折就能教她心死,完全放棄自己無比珍視的初戀。
她不發一語的應對態度,令霍少棠火冒三丈。
從來沒有人可以忽視他,包括她!
擱在桌沿的手指抽動了下,陰郁地斜睞過來,拋下一記質問,「我栽培你成為一名廚娘嗎?」
「我……」一股壓力欺了過來,幾乎壓垮了她。「我只是想…我可以……」
即使不看他,她也知道他正瞪著自己,觀察她的每一個反應,等著她的回應。正因如此,她不敢輕舉妄動,眼瞼低垂,身軀維持同一角度。
「想什麼?可以怎樣?」霍少棠等著听她高談闊論,既然她那麼有主見,當然可以說上一段原本的計劃安排。
如果她敢說,他願意當個很好的傾听對象。
淡眸瞥了眼另一人,「花嫂,這沒你的事,你先下去。」
「是。」這道無罪釋放的危機解除命令,讓花嫂險些因壓力盡除而四肢松懈癱軟。
「謝謝你明辨是非,不追究花嫂的過錯……」碧落感激的說。
唇瓣扯開一個譏刺的弧度,「你真好心,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精神,實踐得還真徹底嘛!別人安全就好,你自己怎樣都無所謂?」
「花嫂沒有錯……」
「你忙著袒護她,但她呢?人家可是急著撇清責任,將人性的自私發揮得淋灕盡致。」人性的丑陋,霍少棠鄙棄至極。
或許有人置疑他何來的資格剖析人性,畢竟他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有錢公子哥兒,不懂人間疾苦;不過,規模版圖日益擴張的奇石集團,難道不等于整個大千世界的縮影?
對他而言,這是個由歧視、斗爭所構築的小型社會。
世界多麼不公平,自小他便領悟了這句話的個中道理。當同齡孩童被迫以未滿十歲的幼年,擔負起成熟男人的粗活,夜以繼日地工作,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穿著好看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高級餐廳享用豐盛美味的食物時,心中肯定有不少嫉妒吧?
然而,接收他們嫉憤目光的他,從來不為自己的際遇感到快樂幸福,倘若可以選擇,他不要當霍家人,不要在年紀尚幼時,即痛徹心扉地明了自私、不負責的人性。
「這件事真的是我連累了花嫂……」他說話的偏頗、用字的嘲弄,每每教她感覺到他的憤世嫉俗。
霍少棠陰沉地望著她,方正的唇緊緊抿著,「修正你的心態!」
「修正什麼?」碧落很願意相信他不是歹惡之人,自他身上散發出的孤寂,她隱約感受得到,那對眉眼深鎖的郁悶,讓她能夠猜想他偶爾的痛苦,而且是脆弱易傷……但不明白的是,為何他總是如此尖銳?
「這種要不得的個性!這樣再三護著他人,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沒有袒護誰,我只是實話實說,別人沒有做錯事,何辜替我扛罪?」她很堅持地陳述事情真相。
眼眸掠過兩道利芒,「既是我霍少棠的影子,我不許你有犧牲自己照亮別人的偉大情操!有天你會知道,好人通常不會有好的下場!」
碧落望著他,靜靜地、細細地看著,心底流竄過幾道復雜滋味。
對與錯、黑或白,經他一解說,足以扭轉一般人正常且正確的觀念。
終于,心底有些明白了,與他交談,挑戰權威只會招來反效果,不如試著軟化語氣,認同他的觀點,在劍拔弩張的現下,或許才是明智之舉。
「對不起,我以為只是一頓早餐而已……而且換了一個新環境,我有點失眠……」
「那些匯入你戶頭的錢,你拿去買烹飪書了?」霍少棠冷冷地截斷她。
聞言,碧落嬌顏刷白,語音也顫抖起來,「我沒有……」
「如果只為了一張廚師證照,我沒必要花那麼多錢在你身上。」言辭不改犀利,不留情面余地,更未因她方才的示弱,而將罵人的字句說得委婉。
霍氏字典里,是非對錯區隔得相當清楚。
「倘若你的資質僅是如此,何必浪費我這些年的時間?」
殘酷的言語一字一句清楚地鑽入碧落的腦海,敲擊著她。想想自己初時的動機,無非意欲博得一個好印象,豈料結果竟是這般的不堪。
她真的很想說些什麼辯駁,然一開口就遭他尖銳的眼神給遏阻,她聰明地住嘴,沒再開口。
霍少棠視若無睹她的傷悲,換了口氣,續道︰「在這里,你的身份只在我之下,這些低下的工作,自有專人負責!用不著你來費心。」
碧落不再置疑他的話,即便她認為分工合作才能培養感情,即使心里不喜歡他把工作劃分為高低等之別,但她卻也清楚,她的意見永遠不會有被采納的一天。
「我懂了,日後我會格外注意的。」她屈服了,屆服在他那副就算再冰冷依然不掩其完美的俊顏下。
以前,她著迷于他未明的魅力,如今則深陷他那絕冷魔魅之下,不可自拔。
人果然容易因為盲目而迷失心神、動搖決心,因為他,向來饒富正義感的自己,或許會為了討好他,而做出違背良心與一貫堅持的事……
晚餐過後,霍家的佣人們各自忙完分內的事後,一如往常地圍坐在露天小亭閑嗑牙。
碧落因為對于一早的事深感歉意,主動加入了他們。
有了花嫂加油添醋地描述她夠義氣的舉措、與不畏主人強權的努力袒護,大伙兒當然竭誠歡迎,
「紀小姐,喝茶,這可是我家老頭從大陸好友那兒要來的上等春茶喔!別的地方可是喝不到的。」專司清潔工作的李媽,圓圓胖胖的,標準中年婦女的身材。
「謝謝。」
「紀小姐,請吃餅干,這是我今兒個在廚房窩了一下午的成品喔,我嘗過味道了,是你們年輕小姐喜歡吃的口味,不會太甜啦!」花嫂將自制的手工餅干推至她的面前。
「對啦,我剛才偷吃過一小塊,真的不甜,吃了保證不會像我那麼肥,」
李媽自嘲的玩笑話,換來一群人的哈哈大笑。
「花嫂、李媽,還有大家,你們叫我碧落就可以了,紀小姐听起來好生疏喔!除非你們不是真心歡迎我……」
聞言,李媽第一個抗議大叫︰「天地良心喔,我可沒那麼想,你千萬不要冤枉我唷!」
「我也是……」大家紛紛出聲以明志,一聲聲碧落喊得親切又好听。
碧落笑開了。
好喜歡這種自在的感覺。離開育幼院後,她已經許久不曾笑得那麼開懷了。
她總是有所顧忌、時時收斂,縱使身在好友童容蔚家中,她也不敢過于放肆,更遑論是在這里了。
霍少棠對她有著諸多規矩、莫名其妙的限制。她始終覺得,那對炯目無時無刻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碧落,有件事還是得提醒你。」霍家的園丁,也是李媽的丈夫——李伯,在笑聲方歇的當下,插了句殺風景的話進來。
「霍先生很看重身份差距之間應守的分寸,所以這個家以後的活兒你還是別幫忙,你很熱心大家都知道,但我們只能心領。」總而言之,他們明白她是個沒有架子的好人就行了。
驀地,大伙兒因他的提醒而正了神色。
快樂時分,這個嚴肅的話題或許不受歡迎,但它的重要性卻不容忽視。
花嫂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雖然背後議論主子的家務事不好,不過我真的很希望可以看到霍先生開朗的一面。」
「我倒認為不太可能。」李媽說,「搞不好他早忘了怎麼笑了!我到霍家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他其他的表情。」
「唉,這也不能怪他,試問,哪個自小被父母遺棄的小孩,能夠心智健全地長大成人?」霍家的司機老蔣,客觀地說出他的想法。
他有太多听來的第一手消息,在他之前的那位司機,任職期間全程參與了霍家的這個大事件。
碧落屏氣凝神,靜靜聆听他們談論的內容,不敢搭腔或是插嘴,就怕他們轉開了話題。
終于,她有了了解霍少棠的機會。
借由他們,可以多少了解一些他的過往,甚或是造就今日的他的原因——由他們的說辭得知,他那副冷酷的性子並非天生。
「霍老爺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孫子一天比一天孤僻駭人,一定死不瞑目。」
「說得也是,霍老爺雖然一生成功榮耀.但後代血脈卻非常單薄,晚年時遇上獨生子不告而別,只留下霍先生這一脈單傳,八年前霍老爺子又罹患癌癥過世,留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
霍少棠或許可怕,讓霍家每個下人每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但其實他們很同情他的遭遇。
他們旁若無人的繼續談論,像是溫習功課一般,說著以前曾經講述的內容,情緒沒有太大的起伏;迥異于這些人,碧落的反應截然不同,第一次听見這些,她驚愣當場,久久不能思考。
「啊!」陡地,李媽低叫了聲,瞪圓了兩個眼珠子,神色惶然。
「干嘛,你哪條筋不對勁?」李伯語調輕松,調侃起太座來了,「要不要我幫你轉一轉、弄一弄?」
「有點曖昧喔!」老蔣跟著開起夫妻倆情色玩笑,「要轉要弄回你們房間去,人家碧落還是雲英未嫁的黃花閨女,听了多害臊!」
噓了聲,「別再鬧了,霍先生就在門口……」李媽壓低聲嗓,緊張得全身肌肉都繃緊了。「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好的預感讓她哀嚎連連。
不約而同地倒抽口氣,所有人很有默契地以眼角余光瞄向主屋大門。
「碧落,你快點兒進去!」李伯催促著還在發愣的女人。
「是啊是啊,霍先生肯定是因為你和我們在一起而生氣了。」花嫂也說。
「怎麼會?難道在霍家不可以聊天嗎?」碧落難以適應他古怪的情緒。
老蔣補充︰「聊天當然可以,我們每晚聚在一起八卦也不見他反對,現下他站在那兒,向這里投來關注的目光可是破天荒。」
「緣由就是你的加入讓狀況變得不同。」
碧落看得出來每個人的戒慎惶恐,就算大男人如老蔣與李伯,也無法在他的視線下坦然。她不想讓他們難做人,也不願加害對待自己熱情的大家,于是起身告退。
「既然如此,我先進去好了。」
「碧落,小心應答喔,霍先生如果生氣了,靜靜听他罵就好了,忍一忍就過去了,知道嗎?」她臨走前,李媽不忘慈藹的關心。
「李媽,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