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公司的兒童館,各式各樣的玩具前,站著為數不少的大個兒,個個穿著黯淡無光、死氣沉沉的暗色系西裝,將一老一小給保護包圍住。
「少棠,爺爺送你生日禮物,想要什麼自己挑,好不好?」
模模寶貝小孫子的頭,台灣建築石材業重量級人物之一的霍宗基,此刻祥和的表情絲毫不覺平日商場競爭時的無情冷冽。
看得出來他極力想要討孫子歡心,然而,小男孩面無表情的臉色似乎不給面子。
盡量抽空和孫兒作伴,是他盡力彌補的心意,這孩子太孤僻了,而他瑣事太多太忙,只能在事余之暇,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
「洋女圭女圭。」
小男孩別開臉,一並避開了慈藹的拍撫。
深褐色的眼瞳不見一絲波紋,說話的語調相當平板,听不出任何的興奮或是喜悅,小小的五官顯露的竟是老成的姿態。
「啊?」霍宗基愣了愣,不禁感嘆自己老了,耳背得厲害,才會錯听了孫子的話。
「我要洋女圭女圭。」將過五歲生日的霍少棠,目光飄忽地直視前方某處,不疾不徐的又重復一次。
面對如此答復,縱是見過大風大浪的霍宗基,也不知是否該將它當成一般的童育童語。
孫兒分明是男兒身,要的卻是小女孩的玩具,教他如何能夠平靜視之?
正當氣氛陷入了莫名的凝滯之中,有人說話了——
「呃……老爺,小少爺說他要那個……洋女圭女圭……」
綽號阿關的隨扈,高頭大馬的,講起話來卻像娘兒們般的扭捏,原因無他,任何正常人听到小男孩說出,想要洋女圭女圭當生日禮物的要求,想必都會和他有相同反應——難以置信吧。
霍宗基朝他掃采一眼,「阿關,我沒耳背。」六十幾歲的老人了,縱橫商場大半生,輕描淡寫之間,自有凜然的威嚴。
少棠將是奇石集團未來的接班人,也是霍家唯一的血脈,縱使年少性情詭怪,但他絕不允許這般個性延續至長大成人。
他是自己僅存的希望與驕傲。
「少棠,你沒開爺爺玩笑吧?你是真的……想要洋女圭女圭?」很努力鎮定心緒,忍不住再問一次。
霍少棠不再搭腔,直挺挺的站姿,教人感覺到的是僵硬。
稚女敕的年紀,不該有著如此灰黯的性情。
「那……你想要怎樣的女圭女圭?」霍宗基拿他沒轍,使了個眼色給阿關。
阿關臨危受命,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上前一步,大手一撈,將置于最上層一個較中性化的洋女圭女圭取了下來。
「小少爺,這個好嗎?」
霍少棠淡瞥一眼,「我要遙控的。」
「遙控?」
大個兒傻了一會兒,遙控洋女圭女圭?那不就和遙控汽車一樣,老爺根本毋須擔心,小少爺的性向不若他們想的古怪嘛。
「沒問題,我叫小姐來找。」
霍宗基將重責大任交代給他,他則轉而吩咐小弟去做,
「小胖,你沒听見小少爺的話嗎,還不去把負責的小姐找來!」
「是!」
這群霍家的隨扈部隊,個個處于膽顫心驚的緊張狀態之下,因為一旦小少爺不爽,老爺心情就不會好,老爺心情不好,他們這些服侍的下人便要遭殃。
這可謂是一個牽一絲而動全網的情緒網絡。
「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負責玩具專櫃的小姐來了,頭低得不能再低,說話囁嚅,聲音顫抖。
打從這群人馬靠近玩具專櫃,她嚇得半死,二話不說,她立刻躲到隔壁童裝部去,掩身畏縮著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的樣子看來絕非善類,畢竟這種陣仗平常只在電視、電影上看過——黑社會帶兄弟橫掃街頭總是這樣……
清清喉嚨,霍宗基為了孫子開口了,「你們有沒有賣可以遙控的洋女圭女圭?」
「遙控的洋女圭女圭?」偷覷一眼,狐疑不已。「老先生指的是遙控汽車吧?」
「不,我孫子要的是洋女圭女圭。」
「還是……機器人!?」蹙著眉心,認為他們尋自己開心。男生玩什麼洋女圭女圭啊?。
「小姐,我想你沒听懂我們家老爺的話,我們只要洋女圭女圭。」阿關撩著性子解釋,這名專櫃小姐實在有夠白目,從事服務業卻不懂得察言觀色。
大塊頭一站出來,嬌小的專櫃小姐立時感到世界一片黑暗,龐大的壓力往身上襲來,差點喘不過氣來。
「是是,洋女圭女圭……」
連忙旋身,翻出新貨,「這歉是現在我們賣得最好的洋女圭女圭了。後頭有個開關,按下去女圭女圭就會說話。」邊解釋邊操作,然後一陣機器女音傳出來——
你好!我是妮琪,我最喜歡粉紅色了,男朋友是邦,我愛爹地和媽咪……
「我討厭她!」陡地,霍少棠開口批評,一臉鄙棄地瞪著穿著粉色洋裝的女圭女圭。
「小少爺,這個好嗎?」
阿關奉承地遞上另一個女圭女圭。
霍少棠接了過來,沒有溫度的眼眸霍地染上火光,炯炯地盯視著一動也不動的塑膠玩偶,「哭!」
一旁的人看傻了眼,納悶他的行為。
「我叫你哭!」
用力晃動玩偶,大聲喝斥。「你給我哭!」
女圭女圭的臉上依然掛著愉悅的笑容。
「生氣給我看!听到沒有?」他又下了一個命令,等著只懂得笑的女圭女圭的回應。
但這段話听進明白一切內幕的霍宗基耳里,不禁鼻頭泛紅。
「傻孩子,洋女圭女圭沒有生命、沒有情緒,哪懂得喜怒哀樂?」說罷,頓覺諷刺。
他有個孫子,他是人,他有生命,卻也分不清喜怒哀樂,長年同一個表情,沒人能夠探得他心底的情緒起伏。
「我要會說話的女圭女圭!我要會說話的女圭女圭……」對祖父的勸導置若罔聞,霍少棠一徑重復相同的要求,吵鬧的樣子總算有了五歲未識事理的任性。少棠乖,听話,爺爺保證幫你找—個會說話的洋女圭女圭。」就為了孫兒適才的動怒,霍宗基欣慰極了。
只要他還懂得將情緒外放,他就放心了,哪怕他討的是天上的星子,也要想辦法摘來給他。
「走,我們先去吃飯,爺爺在餐廳訂了位,咱們祖孫倆好好飽餐一頓,才有體力應付晚上的生日派對。」
兩輛黑頭車駛出百貨公司停車場,往餐廳方向移動,行經一家小兒科門口,車速漸緩,然後停下,等待綠燈通行。
小兒科診所的大門前,一位婦人懷里抱著小女娃,神色焦急地走來走去,嘴巴念念有辭的講電話,似在責備電話那頭的人兒。
小嬰孩未因她過大的噪音嚇著,不哭也不鬧,一對靈動有神的大眼楮直往座車方向瞧。
霍少棠突地按下車窗,瞅著她的小臉,剎那間,若有似無的笑意懸在唇角。
猝不及防,他扔下石破天驚的一個決定——
「我要那個洋女圭女圭!」
霍宗基—直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以至于當他丟出如此要求,他幾乎立刻明白意思,但仍感到荒謬驚愕。
「少棠,那不是洋女圭女圭,她是一個小嬰兒。」
「我就要她!」
無比堅定的語氣,直勾勾地望著她。
而啥也不懂的小女嬰,竟揮手粲笑回應他。
「我只要她!」霍少棠冷冷地撇嘴,他很認真。
「少棠……」
霍宗基為難極了,想要說服他改變心意。
性情本就偏執的霍少棠,這會兒是鐵了心,執意不改初衷,「我要一個洋女圭女圭!」
沒人能夠理解他的心態與意圖,霍宗基更是茫惑,他的反常執拗,教人無所適從。
「她是我的洋女圭女圭!」大喊著重申自己的決心。
小小的年紀,灰澀的思想,在他未長成以前,最深層的潛意識已然形成。
當年,年紀尚幼,他的命運別無選擇地任由老天爺作主,沒有不服抗議的權利與機會,然不甘心的怨恨卻如影隨形的跟著他,日復一日累積,造就現下的偏激。
他告訴自己,老天爺不是萬能的,他終究無法掌控每個人的生死,因為他要搶在它之前,操控一個人的情緒、思想,甚至是生命與自由。
所以,他要一個洋女圭女圭,這個洋女圭女圭的情緒由他作主,她的思想受他控制,他會是她人生中的主宰。
「好好,爺爺想辦法把她弄來送你。」霍宗基妥協了,不想再見他失望,也怕寶貝孫子再次將自己封鎖起來。
少棠的冷性子,該是滿月時成形的吧。
還記得他呱呱墜地那刻,同大部分的嬰兒一樣嚎啕大哭,但這副正常樣子僅僅維持一個月。
當親生父母不再出現眼前的第二個月起,甫出生的小少棠仿佛瞬間長了智慧,明白自己遭到遺棄,自此異常安靜,宛若失語。
如果不是落地時大哭,倘若不是听過他痛罵佣人,他真的會以為自己的孫子,是個沒有聲音的啞巴。
就是因為對他存有太多的愧疚,如今只能加倍縱容寵溺。
這是少棠第一次開口要求東西,他絕對會盡力成全,無論如何。
或許成全這個不應該也不正當的要求,可能拆散一個幸福的家庭,抑或影響一個女孩往後的人生,他都不在乎!
「阿關,明天將那小女娃的身份查來給我,還有,了解一下抱著她的那名婦人是她的什麼人。」
這是霍少棠看見紀碧落的第一眼,也是這一眼,決定了她這輩子的命運。
「碧落,星期日我哥辦舞會,你會出席吧?」將Menu遞還服務生,童容蔚吸了口冰水後開口問道。
紀碧落沉吟許久,給不出一個明確答案。
童容蔚沒好氣地瞪她一記,「喂,星期天各大中小企業或大公司可是放假休息,你可別跟我說要找工作喔!」一舉堵死好友。
畢業後,紀碧落每天埋首報紙分類廣告與網絡各大求職網,朋友的邀約一概婉拒,令人沒轍。
「可是我和童大哥的朋友都不熟,貿然出現好像不太合宜……」
「紀碧落,虧你求學時代一直穩坐資優生寶座不肯讓賢,貿然這兩個宇如何解釋,你不會不曉得吧?我哥既已開口邀請,哪里還有唐突之說?」不自覺講起話來變得文謅拗口。
「反正你是主要嘉賓之一就對了!」
何況舞會只是個幌子,大哥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多和你相處、交談……以上這段內容純屬童容蔚的心聲,所謂心聲指的是心底的聲音,亦即不能出口的秘密。
當然是秘密了。
她和碧落絕對是好朋友,但童容光與她有著血濃于水的兄妹關系,為了親生大哥的幸福,與盼見好友有個完美的歸宿,她樂當現代月老,牽系他們之間的紅線。
紀碧落若能成為她的大嫂,自是再好不過。
「我都像食客在你家叨擾了,你們再對我那麼好,我會很不好意思耶……」絕非矯情的客套話,她是真的虧欠童容蔚太多太多。
告別育幼院與院長,本為租屋一事煩憂,豪爽大方的童容蔚得知此事,尚未征求家中長輩同意,不由分說便把她的行李扛至家中,硬是將她留了下來。
因為盛情難卻,也因為工作未譜,負擔不起太多額外支出,所以她只能厚臉皮地選擇暫居別人屋檐下。
「干嘛不好意思,你又沒拿我們家多少好處!」啐了聲,覺得地無聊。「真正對你好的,是那個神龍不見首也不見尾的‘長腿叔叔’吧?」
刻意強調長腿叔叔四個字,聲音表情明顯滿溢著不屑,還有一絲絲嫉妒。
沒錯,她就是嫉妒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因為在碧落心中,他比任何人或事物采得重要。
別人是否看穿了紀碧落的心事她不管,不過所有的一切,可瞞不過她雪亮的雙跟。
她這個大學同窗好友,平日精明,遇上感情這檔子事,卻盲目到不行;打從第一次听說有資助學費供好友念書的這號人物存在時,她就見紀碧落的眸心明白透露了不該有的情愫。
「小蔚!」
碧落羞窘抗議,「你干嘛又提長腿叔叔……這事和他又扯不上關系!」真討厭,不過提了一次長腿叔叔,從此童容蔚開口閉口總是將他掛在嘴邊。
明明白認將心事藏得完美無瑕,就連育幼院里的其他姐妹也無法知曉一二,她竟有辦法三番兩次戳中她的罩門,教人防不勝防。
「是嗎?」
狐疑地瞅著她,「你敢模著良心發誓,你不肯接受我哥的感情,和那位長得不知是圓是扁、有沒有禿頭的男人沒關系?」
「我和童大哥本來就不可能……」
「不可能是你單方面的想法,我們一家四口可是舉雙手雙腳贊成你們在一起啊。」
時間過了約莫五秒鐘——
「喔。」
喔?就這樣!?這個單字不會是針對她的一番言論,所產生的反映吧。
「你的這聲喔代表什麼?」
「小蔚,感情事不能勉強的。」
按捺住!按捺住!童容蔚拼命告誡自己,擔心自己一時失手,將大哥肖想很久的老婆人選給殺了。
但她真的禁不住——
「那我問你,主張感情無法勉強的紀小姐碧落,倘若今天有幸讓你見著了長腿叔叔,然他卻對你一絲一毫的情生意動也沒有,你怎麼說?」
垂下眼,「我原本就不敢痴心妄想……」
童容蔚不給面子地嗤之以鼻,「最好如此,但抱歉的是,你的說法說服不了我!」
碧落一直都在痴心妄想,痴心妄想著那位長腿叔叔是個健壯的年輕男子,又或正散發成熟魅力的中年壯男!
然思想觀念現實生活化的她,膽敢保證那個教碧落殷殷期待的長腿叔叔,肯定已是下半身功能嚴重退化的白發蒼蒼老公公,
她教太多童話故事的美好結局誤導了,才會浪漫得不切實際。
「碧落,我實在不想使用死黨的壓力逼你就範,不過我想你也明了我大哥的心意。」不再玩鬧,認真地看著她,「只是舞伴而已,沒那麼困難吧?」
眼見好友苦苦相求,碧落發愁,深思好一會兒,「好吧。」縱有再多顧忌,也不好冷淡的拒絕。
童容光對她的諸多特別待遇,不消外人提醒,自己也能感覺,只是她向來不擅長、也不懂得玩弄感情,只想忠于自己的初衷。
對待一個這樣真情意的男子,她不願給對方太多期望,那樣的行為太殘忍了。
「你答應,我可不接受臨時後悔喔!」任務達成,準備跟大哥要禮物!
哈哈,早知道碧落心腸軟,絕對禁不起她的哀求。
「遵命!」
撥開不知何時罩上心頭的沉重,碧落跟著漾開笑容,「我就住在你家,跑不掉的。」
為了緩和氣氛,試著學她開起玩笑,然而心底的那個秘密,雖然不曾吐露與人分享,感覺卻愈來愈強烈了。
其實,好早以前就有著強烈的預感,有生之年,她一定能夠親眼見到她的長腿叔叔,因為抱持著這篤定的想法,所以她不急著找尋那個日日夜夜佔據腦海的模糊影像。
可笑是吧?她與長腿叔叔素未謀面,哪來的影像?嗯……那影像,當然只是自己的想像。
她想像贊助自己完成學業的長腿叔叔,有張世界上最和善的五官,時刻有著笑容,對待任何人總是客氣爽朗……
一直很想否認自己不曾設限他的年紀,但她不能;因為她真的奢望過,希冀她的長腿叔叔能夠等她長大,等她伴隨他的身邊……
年輕的生命里,她一直不敢有太多的奢求,只有這個一直堅持的目標。她要見上這位支持她一路成長的長腿叔叔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