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形拱門下,坐著一個男人,不顧夜露霜寒重,他的視線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自己的房門瞧,似怕一眨眼就會錯失什麼。
「少爺,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小四手捧著上好的綢緞,正打算拿到主子房間去還他,沒有預料會看到他有舒適的寢房不回,竟坐在有些濕意的泥地上發愣。
「這麼晚了,有事嗎?」南勖心緒煩雜的粗聲問道。等不到伊人,他的心情很浮躁。
「奴才要伺候少爺更衣上床啊!」小四納悶主子怎會問這個好笑的問題。
「不用了,你先回去睡吧!」南勖看也不看他,繼續盯著眼前的一片黑暗。
「那奴才就先退下了。」小四才旋過身,立刻發現布料還捧在自己手中,忙不迭地又回頭,「少爺,這是書總管要我拿來還你的。」
「還我?為什麼?她不要嗎?」南勖終于願意回神賞他一記目光了,神態很是惶急。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花紋顏彩,想起了那張一哭就令他心碎的臉孔。
「她……今天是不是很忙?」
以往她每天都會坐在房門前的階梯上等著他歸來,而他,或坐或站的窩在這個角落,不出聲,就等著她疲倦失望的離去後才現身回房。
他在躲避,他知道,可是現在的他真的還沒有辦法面前那對澄澈無雜質的靈動雙眼。
看她傷心的模樣,他又何嘗不難過,他又于心何忍?可他過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關卡,又能如何?
若當時早知今日會承受如此的相思折磨,是不是就能不顧那對眸子的牽引,狠心不管她的淒涼,任兩人擦肩而過,永遠當陌路人?
小四很訝異,「少爺不知道嗎?書總管今天離職了,她說她請示過你,而你也答應了……」
「我何時答應了?」聞言,南勖驚怒地站起身,撞跌了小四一手的布料。
「啊……」小四急忙的想彎身去撿。
「你干什麼,先回答我的問題!」南勖揪著他的後領,將他拉了起來。「她做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走?」
少爺的態度,好……恐怖,小四不敢隱瞞,連忙將自己那天晚上偷听到的內容,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該死的書品梅,她太自私自利了!」掄起拳頭,他拽憤的捶向拱門的石牆,「那個笨女人,她居然真的想替妹妹嫁人?她知不知道這樣子寵縱妹妹很荒唐?」
他憤怒,他亦心酸,因為她的忍辱負重。
她明明還愛著他,怎麼能去嫁別人……
看他有多麼矛盾,他所做的一切,無異是要她收回無窮的愛意,可又偏偏怕她真的不愛自己,去嫁別人……
「少爺,書總管也因為你要和才人結為連理的事情,哭得好不傷心……」
霍地,小四的前襟也被抓擒住了,而且更加用力,讓他連喘息換氣都困難。
「你說什麼?」
「咳咳……少爺,救命……」
「是誰告訴玉蝶我要和才人成親?」他的聲音銳利如磨過的刀鋒,噴出的氣息更似放出的冷箭般,射得小四一張臉坑坑疤疤。
「大家都這麼說……我以為少爺拿布料送總管,是因為府里要辦喜事,她得當招待,必須穿得體面一點……」
「我給你如此自以為是、穿鑿附會的權利嗎?你說啊!」氣不過,南勖抓起瘦弱的他搖晃不止。「皇上下了旨意,但我沒說我會從,你懂不懂?」
「少爺,你放過我吧……奴才知錯了,奴才懂了……」小四被搖得七葷八素,哀聲求饒。
在尚書府當差那麼多年了,他親眼看過少爺如猛獸般的發狠兩次,一次的遭殃者是唐世風,另一次就是這回,受害者則是自己……而所為的都是書玉蝶……
「她什麼時候走的?」南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需要冷靜,他絕對需要,玉蝶不能嫁給其它男人,絕對不能!
他不管了,再也不管什麼愧疚不愧疚了,他要書玉蝶,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
所有的虧欠,他會彌補,用他這輩子的每一天,甚至是生生世世。他要她天天待在自己身旁,享受他所有溫柔體貼的關懷,他要用所有她沒有享受過的溫暖呵護她飽受摧殘的那顆心……
那個可憐又可愛的小女人……
「今天……早上。」
「她說了什麼沒有?」
「書總管說……祝少爺和才人白頭偕老……」小四顫抖著身軀,四肢疲軟得幾近跪地。
「這筆帳改天再和你算!」
書家爺孫三口甫自翟府商談婚事結束,等候在府外的南勖立刻迎了過去。
「書老爺,對不起,您的大孫女可否借南某一個時辰?」
書老爺似乎並不驚訝他會來劫人,咧開嘴角意味深長的笑著搖手,「盡管帶去,什麼事情未說明白談清楚別回來。」
「謝謝……」
南勖自他的眼中,看到了老者的智能與由人生歷練中得來的聰銳,他是知道了他的心意了。
而他的奕奕神采告訴了他,他的身體狀況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小伙子,不要辜負我的一片苦心。」
「不會的。」南勖保證道︰「柯同,送書老爺和品梅姑娘回家。」
「是。書老爺、品梅姑娘,請兩位上轎。」
「好好,我這身老骨頭,還是第一次坐這麼豪華的座轎呢!」書老爺笑得闔下攏嘴的徑自上了轎,一直扯著他衣袖的品梅被迫也只能隨後而上。
「爺爺,你在搞什麼鬼?」品梅無暇贊嘆轎內的奢華舒適,一上轎劈頭就問。
「爺爺老了,怕鬼差來抓人,所以不喜歡搞鬼,也怕搞鬼。」書老爺莫測高深的說。
品梅不理會他辭不達意的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勖就是害死我爹娘的禍首,為什麼還讓他帶走玉蝶?你不怕他欺負她嗎?」
「南勖絕對不會欺負玉蝶的。」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因為我老雖老,腦子卻比你們這些年輕人清楚得很,我不像你們那麼愚蠢。」
「爺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可以答應了玉蝶和翟家公子的婚事,卻又讓玉蝶和南勖廝混在一起?」品梅的如意算盤已經撥好了,而此舉無疑是硬要扯落她算盤上的一顆算珠,讓完美的計畫缺了一角,害她揣著一顆心,不安。
「我只是在演戲。」書老爺老奸巨猾的露出神秘的笑容。
「演什麼戲?」
「翟府算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找翟老爺商量幫忙這件事,最具說服力,也足夠制造緊張感。」幸好昔日造育的英才都挺懂得知恩圖報的,不讓他有求于人時卻找不到對象。
「爺爺,你到底在說什麼啦!」什麼都听不懂,品梅脾氣不由得提了上來。
「小孩子不用懂太多。」
「那你要不要玉蝶嫁人?」她只擔心翟府這只煮熟的鴨子飛走了,那她和唐世風的好事也將成泡影。
「嫁,當然要嫁,而且如玉蝶那麼好的女孩子得嫁最好、最疼她的男人。」
「這樣你還讓她和南勖……」
「品梅,爺爺只能告訴妳,南勖是個好男人,妳不要以偏概全,對他用以最嚴格的審量,相反地,卻對不值得傾心的男人不辨好壞的全盤接受。」
書老爺教不好小孫女凡事瞻前不顧後的唐突個性,導不正她自私為己的心態,他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願意學著成熟一點。他不奢望她能像玉蝶一樣,但至少有她的十分之一,他就知足了。
「爺爺最近的病好了很多,妳該知道普通的大夫根本醫治、根除不了我的多年老病狀,這些日子在咱們家出出入入的那些大夫,可不是民間老百姓有錢就買得到的醫術,他們個個都是在皇宮替皇族高官診病的太醫啊!」
若不是那些太醫泄了口風,他不知道南勖居然為書家做了這麼多事。
「太醫?是南勖請的?為什麼?」品梅不懂。
「妳說呢?」
希望答案快點揭曉才好,那只悶葫蘆再不出聲,他都忍不住要幫忙了。
他可不希望看到玉蝶鎮日愁雲覆面的憔悴模樣。
「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人?」南勖拉著玉蝶進茶樓,喝令趕走所有品茗閑嗑牙的男男女女,直到上了空無一人的二樓,他才放開她的手。
「我告訴小四了。」玉蝶的聲音猶如包了一層厚布,失去了亮度。
不看他,她害怕看他,怕是一看,就真的會放不開;只怕看一眼,思念會像散播一個細菌般,瞬間繁殖出億萬個來。
南勖的俊臉驟沉,繃緊了兩腮。「他不是有決策能力的人!」
「尚書府的下人很自動自發,不缺總管的領導統御;我成天無所事事,地位可有可無……」她壓抑心中的喧天戰鼓,企圖粉飾太平,不想泄漏出乍見他時心情的激烈。
「但爺爺和品梅就不同了,他們需要我,我是書家的支柱……」她極需別人來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否則她會受不了,她會崩潰的。
「那妳的支柱呢?」
「我?」玉蝶清靈的眸,頓成兩窟無底的空洞,她恍惚地喃言著,聲音從微弱不清晰漸漸轉成幾不可聞。
「我沒有支柱……」
南勖見狀忍不住一悸,「妳的支柱是我,妳忘了嗎?」修長的指頭留戀于她干裂的唇與陷下的頰側,像在汲取溫存,也像在深深懊悔。
玉蝶決絕的撇開頭,差點把眼淚都點出眼眶,但她把嗚咽留在心里。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她滿月復委屈的質問著,「想摟就摟,想抱就抱,厭煩了就趕我走?」
她後悔認識他,後悔愛上他,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她可以照往常接受他所有暗地里的幫助,她情願不知道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繼續過著相同忙碌的生活,這樣就不會有痛苦……
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學習這般依賴一個人,染上如此戒不掉的可怕癮頭……
「妳懂我的,我沒有……」
「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以這樣曖昧不明的態度處理不願負擔的感情,也許是你的習慣,或說是你狡猾的特性,總要別人在剩下來的空白,自行填下答案……你優游自在,但痛苦的人是我!」
「所以妳打算帶著對我的愛去嫁別人?」南勖的話句句凍人,且足以將人逼進十丈寒冰的深淵里。
想到她剛才是從哪兒走出來,他的心中就嫉妒得快要滴出血來。
愈長愈大,他隱藏心緒的本事也愈臻熟練,熟練到大家幾乎誤以為他永遠都會這麼從容優雅、冷靜而自制。直到遇到她,生命開始有了交集,他才願意將自己的另一面展現出來。
其實,他的七情六欲早由她所控,十二年前她已在他生命的屝頁留下深刻的烙痕,再也切不斷這糾纏了。
「要不然你希望我怎樣?你能給我什麼名分,才人會許我進門嗎?」玉蝶終于哭出聲來。
「明明心中就有別人,明明打定主意要娶她,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既然招惹了我,為什麼又要在我頭上扣罪名?我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忘了自己的身分!」
才人和尚書右丞才是最適配的,她一介平民老百姓的遺孤和他站在一起,怎麼看就是不搭!
「妳又在佯裝堅強了,妳知道嗎?在一個打從三歲就學習堅強直到現在的男人面前,我輕易就能看透妳了!」她削縴的側臉像極了一朵正承受著大雨沖打的清麗梨花,令人望之生憐。
玉蝶揚起一抹淒苦的笑意,「那……又如何?」她一直知道他能看到她的心底深處,而現在,他這樣的能力卻教她難堪。
他是她的劫數,是她命里注定逃月兌不了的情劫。
「你已經有才人了,就算我愛你,也不可能當偏房,爺爺走後會為我擔心……自古以來,妾室就常受欺凌……品梅喜歡唐世風,我想經過這次的教訓,他的行為應該會收斂一點,犧牲我的幸福,可以換得她的終身幸福,好過兩人都不快樂……」
「妳說夠了沒?」南勖的眸光突然變得像鷹隼般犀利凶狠,「為什麼妳三番兩次就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鬼丫頭著想,妳呢,妳怎麼辦?妳真的都不為自己打算嗎?」
「我想打算,也努力過……但結果還是只能認命……爺爺為我挑的婚事,一定是好對象的……」玉蝶看向南勖,空茫的大眼里重新有了光芒,不過卻是冷然。
「我答應過爹娘,要听爺爺的話,要照顧妹妹……」
「妳這不是在照顧她,而是害她,嫁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不會幸福!」
「那你又何苦來找我?你愛我嗎?如果你不愛我,我和你在一起有幸福可言嗎?」
「為什麼妳就要信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我沒有答應皇上的聖意。」
「那是天大的恩寵,豈容你拒絕?」
「我不一樣,皇上寵我、容我,只要我堅決地反抗到底,他不會強迫我的……」南勖有些心慌地想伸手抓住她,他不喜歡她笑得那麼飄忽,像是就要消失不見一般。
「玉蝶,妳是知道我心意的……我會這麼躲著妳,是因為我害怕。我也很脆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我可以擁有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卻不能擁有真正想要的那一樣……而且無計可施。」
「你也知道我不在乎,一直理不清、走不出那座迷宮的人是你!一滴水、一個泡,一報還一報,該還的你早還清了,不再欠書家什麼了……」她已經等得好累了。
當初若知道愛人這麼苦,她說什麼也不愛……
「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爺爺答應了婚事,我必須嫁給翟公子……」
「妳不要我,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也許現在尚無法達到完全無所謂的境界,但她會竭盡所能的。
「如果新婚之夜他要與妳袒裎相向,像我對妳那樣的待妳,妳也無所謂了?」
「無……無所謂。」
南勖心一凜,「玉蝶,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已經跳月兌出來了,等我。」
他就是愛她,連她這樣的痴執也一道愛上了。
玉蝶懾怔住,他說什麼了,他正在對她下保證、給承諾?
「品梅,又要出去了?」書老爺看到野性不羈的小孫女又要往外頭跑,喚了聲喊住她。
「爺爺……」品梅收回剛跨出門檻的左腳,心里偷翻了個白眼後,才轉身面對神情凝肅的祖父。
「每天只知道玩,除了玩,妳還知道什麼?」
「爺爺,別又來了!」
書老爺凝睇著她,「品梅,不是爺爺喜歡說妳,但玉蝶畢竟是妳的姊姊,妳難道神經真粗得看不出她最近不開心嗎?」
「我自己的事情都煩惱不完了,哪有時間去注意她?」品梅撇唇輕嚷了聲。
話雖如此,但玉蝶的失魂落魄只要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她最近不但吃得少,連話也少,絲毫沒有準嫁娘的喜悅。
有時候看著她不語的模樣,她就會漾生濃濃的愧疚感,因為她的婚事建立于自己的推拖、不願意……因此,不想看她不開心的神情,她只能更加努力的避著她……
可是,她真的好喜歡唐世風,不是故意要委屈玉蝶的,而且是她自己一直說沒關系……
「品梅,爺爺一直在等妳長大懂事,但妳今年都十五了,卻還是讓爺爺失望……爺爺最後一次告訴妳,玉蝶照顧我們爺倆那麼多年了,我們該懂得放手讓她去嘗嘗幸福的滋味。每個人都想要幸福,而玉蝶為了這個家已經犧牲太多了,如果妳真的感念她這許多年的照顧,站在她的立場幫她想一次,好不好?就算爺爺求妳……」
書老爺知道玉蝶有責任感,而這份責任感是系在她的親生妹妹身上,一旦品梅繼續吵鬧不懂事,任憑南勖如何努力也無用。
南勖亦是個有責任感的好男人,因為相信他會好好照顧她的,所以他要幫忙,拚著老命也要親眼看到他們幸福……
「唐世風是個浪蕩子,妳再和他鬼混在一起,只會壞了名聲而已……」
「爺爺!」品梅一時氣火沖頂,「為什麼你們都要背地里批評唐公子,他才不是那種人!」
說罷,她負氣離去,心里愈來愈覺得自己不受疼愛。
「唉!」書老爺沉嘆了氣,望著她的背影喃語,「妳沒得一次教訓,是學不了乖的。如果這次的經驗能讓妳變懂事,那是最好的了……」
南勖派人來報告過他的計畫,他同意了,因為品梅沒有經歷過最殘酷的刺激,激發不了她對這個家的向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