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陰玉兔 幕九︰相思休問定何如 作者 ︰ 七海

八月十三,當今乾隆帝生辰,舉國同慶。

入夜,正殿之上,萬壽之宴,後妃王公,文武百官,人人歡笑,無不欣然。端坐龍椅之上的天子,雖已是花甲之年,但是依然目光如炬,神采奕奕。龍目緩緩掃過殿下眾臣,心中歡喜,笑聲連連。

瑞瓊一身盛裝,默默低頭坐在額娘麗虹身邊,不發一語,心中卻好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想要壓抑卻壓抑不下。

人想去注意的,但是偏偏就留上了心。看席間沒有宗禮的身影,倒是看到那個一看就害怕的端王爺落座席中。過了一會兒,等到宴會高潮的時候,皇上拈住龍須,微微笑著,朗聲宣布著自己的決定︰「如今大下太平,舉國同慶,朕今天真是高興極了。不知不覺度過了六十載……」

眾人齊齊拱手拜倒,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之間龍心大悅,笑意連連。過了片刻,揮揮手,讓那些聲音停了下來,這才說起正題。

「所以呢,朕想當上一回月老,撮合一對金童玉女成就好事,喜上加喜,豈不甚好?」

瑞瓊心中一跳,知道該來的總是逃不了,而麗虹也伸出手來,握了握「她」手,緊緊捏住。

「德郡王。」

「臣在。」重華身于向前,來到殿正中,恭敬地跪下磕頭。

「端王爺。」

「老臣在。」端王爺顫顫巍巍地走到重華身邊,同樣跪下磕頭。

「如今朕把德郡王的掌上明珠多羅格格指給你家貝勒宗禮,討得如此聰明伶俐的孩子做兒媳,你們家宗禮還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啊。而你們兩位,以後于明于暗,該看開的也就看開吧,同殿為臣,計較那麼多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

皇上慧眼如炬,怎麼看不出來下面臣子的明爭暗斗,只盼得這場聯姻可以讓戰火消逝.從此得來安寧才好。

「喳。」

還能說什麼,看來日後就算斗來斗去也不能當著皇上的面了,不過,到底還有沒有斗爭的機會?兩個人心照不宣,卻也不動聲色。

「很好,那麼端王之貝勒宗禮,德郡王之多羅格格瑞瓊,上前來。」

瑞瓊心中一動.不想過去,身子卻被額娘推著向前。站到皇上的面前,行了大禮,就被幾個持女扶著向一旁站去。一邊宗和卻慌慌張張地從殿外跑來,行了大禮,隨後站在瑞瓊的身旁。看著他們郎才女貌,確是一對才子佳人,眾人在夸贊嘆連連。

「那麼,等到壽宴結束,你們就……」

突然,皇上身邊的小太監一下子撞過來,撞入皇帝的懷中,又一個踉蹌,向著台下落去。就在人們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下面伺候的宮女、垂手恭候的太監,還有沒有退去的雜耍藝人之流,快速向居中的皇帝那里沖去,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還來不及反應這一連串電光火石般的行動,那邊一道明晃晃的刀鋒就向著老者砍去。

比任何人都快的,從殿外沖進一道白光來,幾個盤旋,就听到那些人發出短促的「唉呀」「哇」之類的聲音,就此僵立不動,顯然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這一下人們才回過神來,一下于整個場面都亂了,人們高聲叫叫著,御前侍衛沖了過來急忙護駕。

明明場面亂成一團,瑞瓊也夾雜在來回逃散的人群中,但是眼楮卻一直盯著解除了危機的兒

已經七天沒有見到的容顏,消瘦了些,但是似乎精神很好-一

眼淚涌出,模糊了視線,似乎沒有遭到什麼毒打,他們畢竟是一伙的不是麼?如此一想,原先的感動全都變成了憤恨掙扎,瑞瓊咬住嘴唇,用盡全力壓抑自己想要沖過去撲人緇衣懷中的沖動。

直到皇上大喝一聲,猛地一驚。才惶惶然地收回紊亂的心神。

被御前侍衛團團圍住的白衣少年,正是緇衣。他衣白如雪,長長地拖曳在身後.隨著風一吹就會消逝的身子輕輕蕩漾出溫柔的水波,也讓大殿之上輕蔑的目光轉為驚艷,甚至更深更深的感情。

不顧周圍的虎視眈眈,他微微一笑,向著巳經被眾人簇擁上龍椅的皇上走去。

緇衣神色從容,清楚地知道無論是成也好,敗也好,自己都不可能走出這個殿門.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毫不遲疑的,向著自己生命的終結走去。

為什麼緇衣會出現在這里?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真是蠢不可及。他們布置了那麼多,準備了那麼多,為的還不就是這一刻?

瑞瓊感覺到手掌中汗水滿布,想要制止這一切,奈何喉嚨干澀,一個字都吐下出來。

「大膽!無理之輩!’

一邊侍衛大聲喝斥,一時間兵刀立現。雪亮的刀鋒閃過緇衣的瞼,為那張本來就格外秀氣的容顏更增加了一種淒美。微微一笑,緇衣垂下眼瞼,不理睬那些兵刃,反而從容地走到更靠近皇上的地方,恭敬地下跪叩拜。

緇衣清楚地知道,無論事情的結局如何,自己也絕對是死路一條。听到「平身」的聲音響起緇衣緩緩地站了起來,平靜無波的目光筆直地看向居中的王者。

燻貂珍珠的珠項冠下三角星眸不怒而威,雖已是六十的老人,卻依然看不出任何衰老之態。江牙海水瑞罩披肩、石青綠絲面貂皮金龍褂子、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都散發出讓人不可直視的皇家瑞氣。

「雖然朕想稱贊你護駕有功,但是你來的實在太巧……巧到了讓人懷疑你和他們是不是一伙的地步。」

該笑還是該怕,緇衣卻只是淡然地站著.將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一邊同樣站著的瑞瓊。

一時間千言萬語無法言表,化作微微一笑,看得瑞瓊眼眶一酸,眼淚幾乎掉下。

「草民來到這里,並不是湊巧,而是早就知道有人密謀在六十大壽的時候刺殺皇上。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闖入面聖,就是想將隱藏著的一個大陰謀說出來。」

抬起頭來,年輕的悲泣的聲音緩緩流過,帶來一點點山邊泉水流動落花飄零的蕭瑟,打動著王者的心,同時也讓所有人一驚。

「你所要闡述的,究竟是什麼事?你難道不知道庶民上得天朝,見得朕,是要受莫大的責罰的麼?」

皇帝是天之子,尊嚴不容侵犯,就算有天大的冤屈要申述,也是要經過莫大的磨難。告御狀,不成功是死,成功也是死,根本沒得選擇。雖然緇衣的情況不同,但是也屬于冒犯龍顏,同樣罪不可恕。

微微一笑,緇衣點了下頭,輕輕說著自己的打算︰「草民自知罪率深重,已經不指望皇上赦免。只是想將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是非曲直,自有皇上來定奪。至于草民所說的事情,皇上認為應該是功,還是過,之後將如何處置草民,已經不是草民這等愚鈍腦袋想知道的了,但是草民知道皇上是天朝的明君,絕不會妄下判斷。」

眉鋒挑起,不怒而威,看著下面如此大膽的少年,乾隆沉吟半晌,點點頭,算是這個喜慶之日所做出的額外恩典。

「好,你就說吧。」

「草民遵旨。」

恭敬地跪下行禮,之後清冷的聲音流淌大殿,揭示著屬于兩位德高望重之人私下的野心。

「草民名喚‘緇衣’,早在六歲那年,父母遭端王爺陷害,卷人文字獄一案,自此天人永隔。草民幸得德郡王所救,自此深居德郡王府。」

一番話說完,端王爺身後的人就忍不住痛斥緇衣「誣蔑」,而瑞瓊心下一沉,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藥。重華不做聲,而端王爺也不做聲,身為當事人的兩個人垂手立于兩旁,居中站著的正是緇衣。

「大膽,端王是本朝重臣,怎可任由你誣蔑?」

皇上龍顏震怒,揮袖不悅。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而之所以沒有在當時指證端王爺的惡行,實屬草民當時年紀幼小又父母同亡,一時之間神志不清,說出來的話也未必有人肯信。」

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想要反駁也挑不出理由。

皇上沉吟了一會兒,「那為什麼不早些,非要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一」

「稟告皇上,這就是草民所要說出的足以顛覆整個江山設計的大陰謀啊。」

此句說得鏗鏘有力,一時之間原本就喧鬧不堪的大殿上一陣驚嘆。瑞瓊身子顫抖,知道事情不妙,緇衣他一定會親手將阿瑪推入萬劫不復之地.而說出來的事情馬上、馬上就要……

「阿瑪!阿瑪!不可以,不能讓他說……」

伸手抓住重華的衣袖,瑞瓊神色慌亂,眼角淚光閃現。冷厲的丹鳳眼冷冷一瞥,揮手將她推開,隨即吩咐那些已經嚇呆了的下人,將她拖到一邊去。

「阿瑪!阿瑪!」

眼看著悲劇就要發生,自己卻無能為力,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想起緇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好依戀的?

「阿瑪!緇衣他……緇衣他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宗禮的弟弟,他們捏造了虛假的過去,就是為了陷害您!您手里拿的證據全都是假的,不能啊……」

尖利的女聲回蕩在大殿里,重華睜大了眼楮卻不發一語,端王爺依然是垂下手紋絲不動,而宗禮則是最年輕最沉不住氣的一個,立刻叫了出來,「別開玩笑了,這種人會是我弟弟?」

至于緇衣,那雙秋水深眸望了過來,和她略帶點驚慌的眼楮對上,隨後微微一笑,眯了起來。

「不錯,我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也是宗禮的弟弟。」

他此言一出,讓乾隆手下一滑,身子也詫異地站起。

「你胡說,他才不是我弟弟,阿瑪,你說是不是?」宗禮高聲反駁,拉住端王爺的衣袖就是要他評個道理。輕輕咳嗽了兩聲,眼皮微微撐開,原本昏黃的眼楮中一抹銳利的光芒閃現,對著的不是揭露身份的瑞瓊,也不是坦然承認的緇衣,卻是一直沒有說話,毫無表情的德郡王。

「這件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吧?」

目光閃動,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的緇衣倒是笑了出來。

「是的,我的身份和事實一點關系都沒有不是麼?我要說的事情和我究竟是誰一點關聯都沒有。王爺,就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吧。」

重華深手伸入衣襟中,瑞瓊可以清楚地看到宗禮臉上如釋重負、洋洋得意的神情,還有端王爺充滿謹慎和掩不住喜悅的容顏,知道這一來事情全都完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重華的手上,見他從懷中掏出的,卻是一封薄薄的信函。重華伸手呈上,立刻有太監接過遞于皇上。展開信紙,乾隆沉下面孔,快速測覽完內容之後,龍顏大怒,拍案而起。

「端王爺!你居然私通民間反我大清的逆賊,妄圖顛覆朝綱?!利用朕舉辦六十壽宴之際,派人潛伏其中,好來刺殺朕,該當何罪?!」

端王爺慢慢走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惹來不少驚訝以及同情的目光。

「臣惶恐,但是臣並沒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臣是滿人,怎麼可能和漢人勾結來顛覆我大清江山?」

「端王此言差矣,和反賊勾結不一定是反我大清,而說不定是借助反賊的力量,來獲得更高的地位而已。」

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緇衣冷笑出聲,字字珠璣。

宗禮眉尖一皺,沖上前來,「你到底是……」

就連瑞瓊都被面前的情況搞糊涂了,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緇衣是站在哪一邊的?為什麼敵對身份的他一直幫著阿瑪?好奇怪……

「如果皇上不相信的話,請看此信落款處的印痕。」

一說此話,宗禮立即喜笑顏開,知道機關定在那里。如果印記是假的,那麼重華此言全部是假的,全部都是誣陷,那麼可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瑞瓊想叫皇上不要看,想把那東西奪過來,但是手被人拉著,喉嚨也干澀得發不出聲音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者身上,全部人屏息以待,等著事情的最終結果。一時之間偌大的殿上一根針落的聲音都听得見,明明只是一瞬,卻好像幾輩子那麼長。

「這印記……是真的。」

此言一出,端王爺的手指發抖,無法置信的目光沖著緇衣直射而去。而一邊的宗禮更是眼楮瞪得渾圓,無法相信耳朵听到的事實、重華神色不動,瑞瓊仿佛雲里霧里,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事情上峰回路轉到了這個地步。

對了,他說過,等到皇上壽宴之時,事情自有分曉,指的就是這個轉機麼?但是為什麼……他不是宗禮的弟弟、端王爺的兒子麼?為什麼反而背叛他們轉到阿瑪這一邊呢?

為什麼?

「為什麼?!緇衣?!」宗禮一聲虎吼,抓住他的衣襟,對這突然發生的事情無法相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特意讓那家伙發現的事實不是假的麼?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為什麼那封偽造的信會變成真的?」

等到全部吼出口,才遲鈍地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

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算掩住嘴巴都來不及了,所有的布局都展露無疑,皇上一揮手,御前侍衛齊上,刀鋒閃亮,將他圍在中央。輕輕一笑,緇衣眼神中說不出的輕蔑。他們以為喂自己吃下了毒藥就可以掉以輕心了麼?難道以為端王府中沒有德郡王的奸細了麼?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吧?

在端王府住的七日,他偷偷溜入重地,偷取了王爺的大印蓋上了偽造的信紙,來了個偷天換日。

「你們親手教出來的安插在德郡王身邊的棋子,其實都只是用來迷惑你們自己眼楮的障礙而已。

真正的那個流著端王爺血液的孩子,早就被埋入深沉冰冷的地下,化為了白骨。」

端王爺緩緩抬起頭來,直直的望向不遠處的重華,微微一笑,「你好……你很好,你確實厲害。其實我也沒有敗,只是沒有遇到這麼忠心的人而已。」

重華默然不語,瑞瓊卻壓抑不住胸中的驚喜,掙開四周人的束縛,就要向那邊當中站立的緇衣跑去。

太好了,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緇衣他並沒有陷害阿瑪,沒有背叛自己,沒有……欺騙自己不是麼?

好想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好好傾訴自己的種種思念、種種痛恨和種種不忍,好想告訴他自己好愛好愛他。

但是重華伸出手臂,阻擋了她前進的腳步。

「阿瑪?」不解地望向神色冷然的男人,瑞瓊不解地發問。

沒有理會她的疑問,而那邊放棄抵抗被御前侍衛押下的端王爺,一雙充滿了嘲諷的眼楮看向靜靜站立的緇衣,用小小的聲音說著附近幾個人都可以听到的事實。

「你很好,你果然不是我兒子……不過你也不會就這麼逍遙下去。你以為幫德郡王鏟除了我這個政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麼?別太高興了……

留下你這個把柄,他絕不會容許的。」

微微一笑,緇衣很清楚自己的斤兩有多少,「正因為我知道不管幫哪邊都不可能活下去,才沒有順你們的意……」

所以身上當初被下的毒無藥可解,至此隨著端王爺輝煌仕途的落末,自己的生命也會隨之消逝。

「什麼?他說……什麼?」瑞瓊無法置信地望著端王爺,以及自己面無表情的父親,還有繼續向皇上走去的緇衣,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德郡王所用的手法和端王爺一模一樣,只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而已.兩邊的成敗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此一想,還真是覺得可笑。如果站在這里的正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那麼局面又會如何?

不過,事情真的是那麼單純的麼?

「皇上,恕罪臣斗膽一問。」

即將退出大殿的時候,端王爺轉過身來,沖著高位者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

乾隆微微一笑,點點頭容許了他這個無理的請求。端王眼楮一片光芒閃動,似乎千般心思萬般心意掙扎,就是不想承認。

「那個要在六十大壽上禪位的話,並不是謠傳吧?」

皇上微微而笑,用再輕不過的聲音傳達著自己的意思,「朕只是自言自語的時候被身邊伺候的小太監听去了,只是人生感慨,自然做不得準,卻不料掀起了如此軒然大波,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確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啊……」

慘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重華沒有做聲,端王一邊搖頭一邊苦笑,「罷了罷了……星已至此……事已至此……」

「皇上。」御前帶刀侍衛統領彎身下跪,「稟皇上,包括那些隱藏在藝人之中的,所有的刺客已經肅清,請皇上放心。」

如此一來,最後可以翻身的希望都沒有了。

緇衣淡然一笑,清楚地知道搞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完全是皇上的縱容。端王爺和德郡王就算再怎麼厲害,終究也不是這個皇者的對手。故意泄漏要禪位的謠言出去.就是要看清楚下面人對自己的忠心與否。而中了這個圈套的,除了敗寇的端王爺,還有什麼人呢?

王朝地位,萬里江山,想要的又何止是一個人?

虎視眈眈的臣子們,這下子就會安靜一點了吧?事實上最會演戲的,還是當今的皇上啊……

緇衣抬起頭來,語聲溫柔,仿佛花朵落在水面似的,「草民冒犯皇上龍威,祈求皇上賜草民毒酒一杯,保住全尸。」

出乎意料的大膽的建議引起殿上眾人喧嘩,一時之間雖然議論之聲絡繹不絕,卻也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賜予全尸,這恐怕是觸怒王者推一的仁慈。

瑞瓊臉色煞白,還沒有尖叫喝斥出聲,卻不料坐在龍椅上的老者威嚴開口︰「哦?你已經知道你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嗎?」

對于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人產生了莫名的傳惜,甚至連一向穩重的聲音都起了些微變化。緇衣微微一笑,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不是草民,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乾隆點點頭,順著他的意思將這場已經注定了結局的戲演下去。

皇家是不能染上任何污點的,皇帝的威嚴不容人踐踏,于是皇上輕輕拍了拍掌,身旁的太監立刻會意地吩咐下面,不多時一名小太監哆哆嗦嗦地端上來一壺酒、一個酒杯。下面立刻喧嘩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卜的意思。

「謝皇上思典。」

緇衣微笑,面對高高的台上眾人簇擁著的威嚴老者,全天下最高貴的人從容不迫。

乾隆微微一驚,滿以為會看到那名披散頭發、美得如此單薄縴弱的男子會哭泣著討饒,畢竟在皇帝的威嚴下,無論地位多高、權力多大、多麼厲害的英雄豪杰,就算破口大罵、表現出毫無畏懼,但是身為人類,就都會對死亡產生恐懼。但只有這男子,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一點點不安的感覺,依然是平靜如水,憔悴如花。

「緇衣,你瘋了麼?不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要死?明明可以幸福的,為什麼……你不要這麼做,听到沒有!」瑞瓊大叫著,想要撲過來阻止他的行動,但是身旁侍衛卻沖過來抓著她,動彈不得。

微微回頭,看了看一生中影響自己最深的人,緇衣微笑著,輕輕說出自己一直不得不隱藏的真心,「瑞瓊,祝你幸福……」

淡淡的言語已經說明了太多太多,瑞瓊怔怔地看著那春天梨花般單薄的笑容,突然想起過往的讓自己心動的一切。緇衣的好,緇衣的苦,緇衣的狡詐,怎麼可能不明白他的真心?愛著自己,他和自己一樣付出了感情,不是自己這般的狂烈熾熱,而是更加隱諱,清淡到幾乎透明的愛情。

「不要……」

如果不挽留的話,那麼……那麼……應該握在自己手中的花兒即將凋謝。

「不要啊!緇衣!緇衣!你不可以死!听到沒有,你不可以死!」

她叫得聲嘶力竭,宛若望帝泣血.淒慘地穿越大殿,久久未散。

緇衣慢慢回過頭來,望著她微微一笑,正如那天梨花飛散,初次見面令人驚艷的笑容。在全殿人都心神動搖之際,端起面前的毒酒,一飲而盡!

「緇衣!」

發自五髒內腑的聲音,痛得連心都痙攣起來。

瘋了似的揮開宮女的手臂.瑞瓊直直地沖到他的面前,卻只來得及看到他的微笑,以及唇邊的血痕。

沒有說話,緇衣只是溫柔地微笑著,隨後羽睫顫抖,緩緩閉上。

這不是那場睡過就會清醒的噩夢。

這不是我醒過來後緊緊抱著你哭泣的那場噩夢。

「緇衣……你騙我的,對不對?緇衣……求求你……求求你……」

哽咽著捧起他的面頰,卻再也看不到那雙靜靜看著自己、仿佛有千言萬語傾訴的眼眸。

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但是瑞瓊卻掙扎著抱起緇衣幽幽沉睡的頭顱,仰起頭來,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點點白色的花瓣落下來,正是那邊嚇得瑟瑟發抖的侍女頭上的花兒,垂憐似的飄下,落在緇衣沉靜如水的白衣上,融化,消逝。

正如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把他的尸體拖出去。」

冷冷而威嚴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威嚴老者神色不變,雖然眼光中流動出一抹贊賞的光芒。隨著這一句話,原本靜立不動的人動起來了,長相精悍的御前侍衛們大步向前,張開的大手抓住了緇衣垂在地上蒼白的手。

靜靜的撲在緇衣身上不動,慘白的小手緊緊抓住雪白的衣服,手指用力蜷縮,都在女敕白的小手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格格,請……」

死都不放開,充滿了仇恨的目光瞪向上位者,恨不得吞其骨,食其肉。

「不要鬧了,瑞瓊。」

冷冷的聲音將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怒氣都打散了,俊美成熟卻冷硬的容顏上讀不出任何波動的情感。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膝蓋發軟,瑞瓊哽咽著慢慢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充滿了仇恨的眼蘊含著無限的悲傷,對上父親深幽如潭的眸子,一字一頓說出自己真正的恨,真正的怨,「為什麼……」

顫抖的聲音仿若冬天里刺骨的寒風,讓人忍不住隨著顫抖起來。刻骨的仇恨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讓大殿上鴉雀無聲,只能看著居中的父女,看著他們上演著糾纏于兩代之間足以撼天動地的痴情與仇恨。

「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讓緇衣死?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為什麼要將他卷入這種陰謀里?」

眼淚摻雜著鮮血流了出來,殿外的冷風吹了進來,帶著一點點木犀的香氣,和幾朵飄零而落的殘花,白色的、仿佛那日吹散的梨花,溫柔地吻上帶血的面頰。雙手支撐著自己眼看就要倒下去的身體,用著最後一點聲音控訴著父親的罪行,「為什麼不讓他活下去?為什麼……」

模糊的視線中緇衣的身體被人們抬著,想要過去,但是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手腕被抓住,身體被人們緊緊壓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原先溫柔撫模自己面頰的手,原本既美麗又清爽的白色,此刻卻是毫無生機的慘白,垂在地上,拖曳著,流下長長的一道痕跡,隨後就被一陣風兒吹走,一點不留。

只听到重華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陳述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無論如何,你們兩個都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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