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被設計了!
季倫依坐在落地窗旁景觀絕佳的位置,面對面的是一位西裝筆挺、一看就知道是商場上的菁英份子。
阿曼尼的深色雙排扣西裝,純金的袖扣在舉手之間閃爍,瓖鑽的勞力士,胸口前還有蕾絲帕垂著,任意置放在桌上的車鑰匙則是雙B標志,季倫依大概可以想像他的豪宅又是如何的奢華。
若把他全身上下轉換成現金,她毫不懷疑,準會讓她滅頂。
油亮整齊的發一絲不苟,恐怕台風過境也不容撼動,五官的確稱得上俊逸,舉手投足也有一種特有的風采,散發的英氣應來自他過人的能力。
她在心里犯嘀咕。
一群關心她的下屬們,唯恐天下不亂的為她安排相親。
難道她這位主編大人在他們眼中是如此空虛寂寞嗎?
輕啜一口香醇咖啡,季倫依尷尬又無趣地不想開口,眼波不時地落向前方蜿蜒的淡水河,霞光的映射,如一條發亮的金帶,閃著鄰鄰水光。
這一刻,她恍若置身事外,正一個人享受閑適的午後。
若不是那一聲叫喚,她會以為這一切是真的。
「季小姐……」谷若冀出聲輕喚。
季倫依回過神,嘴角彎起一朵甜甜的笑,她盡量讓人看不出這是敷衍。
「景色好美。」好一陣子沒這麼悠閑,她已記不起上回看夕陽的日子了,突然想起家鄉的夕照,也想起方宣其。
思緒又飄向遠方。
季倫依一直等待著方宣其的來信,可是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逐漸相信,方宣其決定放棄她了。
「是啊!」谷若翼附和著,沾了蜜糖的甜言往季倫依心上灌去。「尤其是灑在你身上的彩光。讓我目不轉楮。’」
魂魄瞬間被拉回。
嘔!
季倫依差點將入口的咖啡全數往對方的臉上招呼去,幸好她的修養讓她及時忍住。
「谷先生嘴真甜,一定有很多仰慕者吧!」事實上,她最最討厭油嘴滑舌的人!
「我不否認喜歡我的人是不少。」谷若翼對自己的條件很有自信。
嘖嘖!還有自以為是的人。
季倫依已在心中打了好幾個XX,他肯定是不合格,也不曉得她那些下屬們是怎麼挑的,共事這麼久,還不知道她的品味,以為找了個男人充數即可,她季倫依還沒有饑渴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無聊到來相親,季倫依沒把話說完,因為她也是挺無聊的。雖然是被設計來的。
「你是說來相親嗎?」谷若翼倒是大方點出。
季倫依點點頭,又喝了口咖啡。
「我不認為這是相親,就算是認識一位新朋友吧,而且我認為你的條件的確相當好。」谷若翼完全坦誠。
哦!李倫依在心里點頭,原來是認為她還配得上他。
「那你知道我離過婚嗎?」季倫依認為這個理由應該可以嚇跑不少人,而事實證明,男人們每听必逃,這個擋箭牌太好用了,她可是屢試不爽呢!
「是嗎?」這他倒是沒听說。
「你看起來很年輕。」言下之意,谷若翼認為她極有可能是唬弄他的。
「年輕就不能嫁人嗎?」雖然她季倫依真的沒嫁過人。「而且我並不年輕啊!比起年輕美眉,我已經是歐巴桑級的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現代新女性好像都滿晚婚的。」甚至抱著不婚主義的,大有人在。
「一般而言的確是如此,只可惜我就是那個特例,畢業後沒多久就結婚了。」季倫依在心里直犯嘀咕,沒事干麼追根究底!
「對不起,這是你的私事,我不該多問的。」谷若翼覺得再追問下去實有侵犯別人隱私的不妥,所以當下打住。
知道就好,季倫依也無意再繼續辦下去。
「所以……我應該不符合你的標準吧!」季倫依替他下了結論。
「季小姐也未免太小看我,我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頭,這件事完全不會在你身上刻下印記,我一點都不介意。」谷若翼還是一派優雅,完全不被季倫依影響。
咦!竟然出現狠角色。
季倫依第一次踢到鐵板。
「沒想到谷先生還挺前衛的。」季倫依笑得牽強,這招失敗。
「如何,我有符合你的標準嗎?」谷若翼反問。
「我沒那麼好。」各種類型、年輕的漂亮美眉,他要啥有啥,干麼來招惹她這位年近三十的歐巴桑。
「這是拒絕嗎?」谷若翼並不拐彎抹角。
不否認他的確是聰明而直接的。
季倫依也直截了當。「我還沒準備好。」除了方宣其,她對任何人都提不起興趣,十年來,她總是告訴所有追求者,sheisnotready。
「我又不是馬上向你求婚,我可以等。」谷若翼也表達他的態度。
「有些事是不用等的。」季倫依再次強調。
「但有些事等待是值得的。」他堅持。
季倫依像被打敗似地彎起一朵笑,這些年來她已習得拒絕的技巧,不若前幾年回絕得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現在她以最淡漠的態度處理,時間是最好的舒緩劑。
看在谷若翼眼里,這是一種默許,劍眉也緩緩舒開。
季倫依是個可愛又善感的女子,隨意技在肩上的波浪長發,常在一個轉首間不經意跑擺蕩出美麗的弧度,精致小巧的臉蛋有些削瘦,幽幽的水眸里有一團霧罩著,有謎樣的神采。
堅強又柔弱的綜合體,倔強的外表包裹著一顆縴細敏感的心,她幽幽的眼神似于透露出她正在等待著一個可以停歇的港口……
夜不知何時侵入,剎那間天地被黑幕吸納融入。
季倫依不知從何時開始便喜歡上這間暗的夜,靜靜的、空空的、孤寂的,她早已習慣一個人,品嘗月娘透過窗幔灑進的點點柔光,她就融在其中,獨自哀愁。她,竟然戀上哀愁。
哀愁——一好悲的詞啊!
***
季倫依推開玻璃門,一群找死的兔息子全擁了上來。「主編,怎麼樣?」大伙兒七嘴八舌地殷殷詢問。
「什麼怎麼樣?」季倫依可沒必要滿足大家的八卦心理。
「就是那個嘛!」助理編輯小花張開小衛星,她要知道全部細節。
「太閑的話多提幾個企劃案給我。」她繃著一張臉,對著廣播電台小花下達指令,平常這麼認真就不會積壓堆積如山的工作。
像洗過冷泉般,沖上腦門的興致全down到冰點。大伙兒落寞地回座,一點風花雪月都撈不到,主編也太樞了!
好奇是他們生存的本能啊!
「倫依,到我辦公室來。」總編江揚同季倫依招招手。
季倫依點點頭,隨後走進總編辦公室。
「坐。」江揚坐進舒適的旋轉大皮椅。
季倫依則依著小牛皮沙發坐下。
「總編找我有事嗎?」季倫依問著。
「如何?」江揚想听听她的感覺,谷若翼是他拉的線。自然希望他們倆多少能擦出點火花。
季倫依知道江揚正是背後那雙「黑手」,一向視他如父的她,知道他是一片好意。
「還好。」她也說不出有什麼感覺,感覺這回事離她有點遙遠。
「如果不喜歡我還可以……」江揚認識的菁英夠季倫依仔細挑剔,不過他是挺欣賞谷若翼這孩子的,標準優秀的青年才俊,論相貌、論能力、論家世、論背景,他都是上上之選。
「不是他不好,是我不想……」再不阻止,江揚一定會再為她安排一打的相親。
「上回你見到的那位唐先生也不錯。」雖然他個人屬意的是谷若翼,但決定權還是在季倫依,江揚己在腦中編列後補人選。
「總編,謝謝你的好意,我想還是再過一陣子,等我準備好;這樣才不會辜負你的美意。」季倫依說得婉轉。「現在我想好好地在工作上努力,今年新進人員比較多,我要幫助他們上軌道。」工作可以讓她逃避一切。
「好是好,但工作不是一切。」他不要季倫依重蹈他的覆轍,當初為了求工作上完美的表現而忽略了家庭,最終落得一個人郁郁寡歡,季倫依還年輕,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只要她敞開心。
季倫依知道江揚的擔憂與關愛,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更何況她真的沒有準備好,就算所有的人都說她傻,但……她知道還是不行的,三年前她試著交出自己的心,只因為對方長得像方宣其,但在經歷過半年的努力後,她終于明白,當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時,根本無法容納另一個人。
季倫依承認她的確想借著譚星忘了方宣其,只是結果適得其反,她反而更加地想念他。
她拒絕方宣其後沒多久,他就搬家了,無論她用什麼方法,就是我不到他,是有意的吧!她這麼想著。
十年了,季倫依天天笑自己痴、笑自己傻。
但又如何?
她還是走不出來。
看出季倫依的為難,江揚起身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記住,對自己好一點。」
「我知道。」可是很難,真的很難。
因為季倫依已分不清什麼才是對自己好的,當感覺麻痹,好與不好都已不再重要。
「下一個企劃案早點提上來。」江揚也不忘提醒她正事。
「好的。」還是埋首工作令她自在些。
步出辦公室,迎上大家急于閃躲的目光,可以想見在她出入總編辦公室之間,有多少只耳朵是貼在門邊,欲一听究竟。
可惜,大家的期待還是落空。
這樣也好,下回就不會被一群人追著她問東問西。而她也可以清靜些。
「開會吧!」做正事要緊。
***
「你……你說什麼?」譚星驚駭惜愕的眸中閃著淚光,虛軟無力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地癱了下去。
季倫依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譚星,像個深受打擊的孩子。她既內疚又心疼地欲伸手扶持。卻被譚星硬生生地回絕。
「別踫我。」譚星抖掉季倫依的觸踫,身子防御性地往後挪動,現在的每一次觸模只會帶給他撕裂的心痛。他仿佛听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盡管這是季倫依預期中的反應,但面臨真實情況的發生仍讓她的心陣陣揪痛,她不是有意傷害任何人,她只是想說出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窒人的氣息彌漫在兩人之間。
在幾秒以前他還自認為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但——一一句「對不起,我不愛你」粉碎了他的心,難道過往只是一道雲煙,風一揚,即灰飛煙滅,終至無聲無息,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但不是,這根本不是一場夢,他糾結的心擠壓著所有的神經血液。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甚至想放棄這一呼一吸的律動,讓自己從此靜止,擺月兌椎心刺骨的痛。
季倫依望著幾近崩潰的潭星,內心一度翻攪起做錯事的愧疚感,但心念一轉即認為這才是正確的解決方式.與其虛偽的敷衍一生,不如現在說個清楚明白。
季倫依正欲開口;「我……」
譚星睜大的眼閃著無數的問號。「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個理由太殘忍、太殘忍,你知道嗎?」
「我……對不起。」季倫依只能擠出這句話,她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我是愛你的-一」譚星幾近嘶啞地喊著,說是他的肺腑之言。
「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到。」季倫依已是滿懷愧疚。
「你知道你很殘忍嗎?」平淡的語調里有愛被撕碎的聲音。
「我絕不想傷害你。」季化依五味雜陳的表情里有著一絲絲不舍。
「你不想……但你卻正在做。你太自私。」
「我知道,但其實我的決定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絕對不是你不好。」
「什麼不關我的事,和你在一起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木頭女圭女圭,我有感覺的,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可以放下一切,當這件事從沒發生過?」譚星的心跌到谷底深淵,黑暗不見天日的景象令他心驚膽戰,他們倆果真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語調刻意放柔。「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說?」
「說什麼?如果你從來沒誠實過,現在說的話能信嗎?」譚星不屑地譏誚道。
「……」季倫依一時無話可說。
「……」譚星也凝視著遠方,眼里盡是迷霧。
「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孩。」季倫依衷心地期盼。
譚星眼一斂。
心,碎得徹底。
「我以為那個人就是你。」盡管只是半年的感情,但他已全心投入。
譚星不明白他和她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太突然,會不會有一個人忽地蹦出來告訴他,這只是一場鬧劇……
只是一場鬧劇……
「對不起。」季倫依還是得這麼說。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譚星憤憤地奪門而出,震天的甩門聲驚得身後的季倫依久久不能平復。
因為她的自私,她讓另一個愛她的人深受傷害……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總是讓人受傷?
濃濃的悲傷傳進她的心窩,季倫依倚著牆滑落,她蜷縮著身子,她知道,她真的傷他好深。
可是——
她不能這樣愛著他,對他不公平的。
季倫依從床上蹦起,黛眉緊蹙,驚惶的神情伴隨著氣喘吁吁,她又作了噩夢。
季倫依被自己濃重的嘆息聲包圍,她的心隨著夜色愈見沉重。
別離,令人椎心的字眼。
她有時會這麼想,到底是別離找上了她,還是她找上了別離。她大半的人生里總是在進行著這樣的儀式。
由于父母忙于工作的關系,她從小便與父母分開,和女乃女乃住在一起,直到女乃女乃去世,她嘗到了死別的痛苦。不到兩年,因父母的決定,她再度只身前往外公家就學,其間不住思念之苦曾一度回到父母身邊,但隨之而來的高中、大學生涯還是一個人度過。
她長大了,她一直這麼告訴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
記得有一回她和母親開玩笑地說︰「媽,如果一根指頭代表一年的話,我在你身邊的時間連十根指頭都算不滿。」
母親訝異地看著她。「是這樣嗎?」
連母親都沒有注意到嗎?
她已經好久好久都是一個人。
與父母分離、方宣其、譚星的離去……一出出別離的戲碼,不厭煩地在她生命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著。
是一種擺月兌不掉的宿命嗎?
別離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習慣。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麼希望找到一個永久停留的港口,不要再經歷別離之苦。
一度,她以為找到了。
只是很快地,別離又再度上演。
累了,再也經不起別離的苦了,那就一個人吧!
一個人就再也沒有別離了。
閉上眼,今夜恐怕又要失眠。
***
「上回大家提的建議都不錯,這是我選的幾個比較嘉討性的企劃,大家可以再提意見。」季倫依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正前方,分發下去的活頁夾正是這回特刊的幾項主題。
「主編……」小花舉手發言。
「請說。」
「我覺得‘錯過的愛’這個主題不錯,比什麼不倫之愛、忘年之愛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我也覺得這個主題不錯。」季倫依也較中意這個主題。
現在坊間有很多討論情愛的書刊雜志,有純純的初愛、禁忌的不倫之愛、爭議兩極的忘年之愛……等等,而季倫依想要做些更特別的。
「生命中有沒有一些錯過的愛呢?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季倫依覺得這樣的主題不同于一般,應該可以引起較大的回響。
經過討論後,大伙兒也紛紛表示贊同。
「如果大家都一致這麼認為,那我們這次特刊的主題就是‘錯過的愛’。文編與美編可以一起討論,邀稿的部分也要迅速進行,盡量請作者以電腦作業,審稿及修改會比較快捷,若有任何問題可以向我提出,OK!散會。」
不一會兒,整個辦公室喧騰起來,此起彼落的電話聲宣示著忙碌又將展開,季倫依在這里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大學時代她借由不停地修習學分來沖淡她對方宣其的想念,現在則利用忙碌的工作讓自己馬不停蹄。
工作、工作。
她告訴自己她喜歡這個工作。
***
方宣其端坐在沙發上,目光凝聚在遠方的翠綠上。
聿書晴沏來一壺桂花烏龍。「在想什麼?」
「沒什麼。」眼神里有縹緲的落寞。
聿書晴可不是三歲小孩,她看得出來方宣其心里有事,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方宣其總是和她若即若離,在一起半年來總抓不到他的心。
好幾次聿書晴忍不住想發脾氣,總是備受寵愛的她,沒這麼被人冷落過,但倔強、驕傲讓她吞下這口氣,她相信她會擄獲他的心。
她會的。
方宣其依舊凝視著遠方,他想起……
已經好久沒夢到她了。
是好現象吧!該忘掉的。
忽爾,方宣其不經意地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無聊,一切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可自己為什麼總是讓「她」爬上心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困惑著自己。
更可笑的是,對方渾然不知啊!
多年來他一直等待季倫依的來信,等待她捎來好消息,雖然他一度搬家,但他相信她一定收到他寄去的地址,她沒回信就表示——
她終究還是放棄了他。
希望還是落空。
恐怕是不能再見面了吧!
一別至此已經這麼多年了,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聯絡上對方,他並不宿命,只是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到底是什麼事?」聿書晴耍賴地要他說明白。
方宣其搖搖頭。
方宣其從沒向誰透露在心里深處埋藏的這一段過去,這是他的秘密。
與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