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旦,中午我們去看看珠寶展好嗎?」珀貞一邊收拾著被孩子們玩亂的玩具,一邊跟桓竹說。
「珠寶展?在哪里?」
「就在三樓那里嘛,只展三天,還限定參觀人數呢,真死相。」
「不限定參觀人數,萬一人太多,臨時出了什麼事,那還得了,珠寶不比我們這些玩具,開不起玩笑的。」
「看看有什麼關系,又沒人要偷他們的,那麼緊張,簡直是庸人自擾。」
「嘿,珀貞,你是不是被趕過,不然怎麼會這麼「不平衡」?」
被說中了心事,珀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就是昨天下午嘛,我到文晴那邊去拿管口紅,她正好午休,所以我們兩個就去……」
「結果呢?」桓竹都快忍不住笑意了。
「他們竟然說最後一天才會開放給我們公司內部的人員參觀,叫我們今天才去。」
「那不就好了嗎?今天去就今天去,反正我們只是純參觀,哪一天看不都一樣。」桓竹把一排的芭比女圭女圭放好,忽然想起自己那從無女圭女圭相伴的童年。「待會兒要不要找文晴一塊兒去?」
「她說「士可殺,不可辱」,不看了。」
桓竹知道文晴的個性向來火爆,便笑道︰「不過是珠寶展而已嘛,哪有那麼嚴重?我們等一下先去一樓找她。」
「沒用啦,我們休息的時間又不一樣,不如先看了以後,再去講給她听,她一心動,可能就願意去看了。」
「也好,那收好東西我們就先去吧。」
***
這個珠寶展的規模真是不小,公司特別闢出兩百坪空間作為展覽會場,入口處戒備森嚴,可見展出的珠寶首飾價值不菲。
通過檢查走進會場,桓竹便被它的布置吸引住了,場內的鮮花是清一色的玫瑰,什麼顏色的都有,配合著整匹垂掛下來,或卷起、或打成蝴蝶結、或斜拉上去、或緊繃、或松蕩的各色輕紗,讓人一走進來,便像走進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境,沖淡許多珠寶本身所給予人的昂貴壓力。
這次展出的珠寶雖依輕紗和玫瑰的顏色區分成許多部分,透明輕紗搭配白玫瑰烘托鑽石,乳白輕紗搭配象牙白玫瑰環繞珍珠,淺紫輕紗搭配紫心玫瑰強調紫水晶……等等,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正中央那個以紅玫瑰圍繞的圓柱型玻璃櫃,大幅鮮紅輕紗拉下來垂散在地,上頭還懸掛著一幅巨型海報,模特兒的黑發綰起,露出光潔滑膩的頸背,唯一能看見的是左眼角恍惚帶著淚滴,而耳上的耳環、頸上的項煉和斜靠在肩上的右手,則戴著手鐲和戒指,一式光彩璀璨的紅寶,切割的樣式各有不同,但統統美得驚人。
海報上只有一行字︰
情人的心精純的心
珀貞一進場便興奮莫名,早就從右邊開始一個接一個櫃看過去,差點連眨眼都舍不得眨,更別提還記不記得是跟桓竹一起來的了。
幸好桓竹想看的東西本來也就跟她不同,直接便往中央那個展覽紅寶的玻璃櫃走去,雙眼甫一接觸,就舍不得走了。
耳環是簡單的圓形,戒指則是菱形的,手鐲以一排心形的紅寶串起,項煉則是懸蕩著一顆淚滴形的墜子,黃金為底,碎鑽為輔,徹徹底底的凸顯出紅寶石的光彩耀眼,「情人的心」是這組首飾的全名,果然物如其名,動人心弦。
桓竹在心底暗暗贊佩那取名的天才,情人的心,本來就該是如此火辣辣,卻又璀璨明亮,不含一絲雜質的,它可以在任何時刻,幻化成不同的形狀來配合情人的需要,可是一旦心傷,就會流出血樣的淚來了。
情人的心,或者只適用于形容女人的心呢?桓竹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又一個曾經傷心的女人︰母親、阿姨、大姊和珀貞──
「你很喜歡我們這組「情人的心」?」
桓竹猛一轉身,又見一個堅實的胸膛,今天他湊巧結了條以紅色為主的領帶。
「你!」
「是我,你還記得我嗎?」
「後來你電話打通了沒有?」桓竹以問代答。
于軒在心中暗贊她的慧黠。「打通了,而且只用了一塊錢,你卻借給我五十三塊。」
桓竹想到後來被珀貞數落的那一番話,不禁笑道︰「有那麼多啊?我自己都不曉得。」
「好不容易在一個月後又與你踫面,但是我今天身上還是……」他攤攤手,一臉的無奈。
「沒有銅板?」桓竹深覺有趣的說︰「沒關系,我本來就沒要你還的,別放在心上。」為了不讓他有反駁的機會,桓竹緊接下去問︰「你剛剛問我喜不喜歡「你們」這組首飾,你是這間珠寶公司的職員嗎?」
她不知道他是誰?這倒新鮮。「可以算是。」于軒別有所指道。
可以算是?這算哪一門子的回答?桓竹對于他的不夠直爽,突然有些不悅。「怎樣叫做「可以算是」?到底是或不是?」
看來這女孩滿固執的,于軒只好解釋道︰「我的確是「海琴珠寶公司」的職員之一,只是平常不在門市部服務而已。」
「海琴」是孝康母親的名字,也是永濤集團的關系企業之一,自己這樣說總不能算是撒謊吧。
「這次是因為珠寶展,所以你才來支援?」桓竹猜他在公司的職位一定不低。
「對了,你真聰明。」
「這並不難懂啊,是不是?」桓竹再看玻璃櫃內的首飾一眼。「很美,美得教人舍不得移開視線。」她自然而然地把方才的感想說給他听。「我想最美的,還是設計師的巧思。」
于軒心頭猛然一震,這套「情人的心」其實正是出自他的手筆,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心情,想不到完全被她形容出來了。
「他還有其他的作品嗎?」
「什麼?」于軒想得入神,一時之間竟沒有會意過來。
「我是問你,你們公司還有沒有這位設計師其他的作品?」
「恐怕沒有了,他並不是專業設計師,這套「情人的心」大概會是他唯一的一件作品吧。」
「真的?那多可惜。」
「有你這樣的知音,一套也就夠了,不是嗎?」
「我這種知音不管用,」桓竹笑道︰「要買得起的知音才管用啊。」
「世事古難全,對不?」于軒說︰「不過我想這位設計師也是一位十分重視伯樂的人,在沒有遇到真正的知音前,這套千里馬是……」他掀開紅紗一角,露出原被遮住的一方小卡給她看。
「非賣品!」桓竹不禁對那位設計師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對,」于軒迅速轉移話題道︰「不聊珠寶了,談我們的債務吧,既然你不肯收,我一時又還不了,不如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吃頓飯,聊表謝意。」
「何必這麼客氣,」桓竹看看手表,發現午休時間已到,便急著四處找珀貞,偏偏無法在人浦姓業剿的蹤影,看來她小姐是逛出癮頭來了,這樣自己更得趕快回去接班,總不能讓玩具部門唱空城吧。「對不起,我還要上班,先走──」
桓竹還來不及把話講完,已經被一個嫵媚的女聲打斷。「軒,原來你在這里,難怪我到辦公室那都找不到你。」
身著白色短衫,外面套著與短裙同是粉紅與白色粗條相間薄上衣的女子,一過來就勾住他的手臂,親匿至極。
桓竹管不住自己在剎那間微微泛酸的心意,暗笑自己太傻。
「芳雁?怎麼有空過來捧場?想要什麼,照目錄通知我們一聲,給你送過去不就成了。」
「是他堅持要過來看的嘛,說看實物比較準,而且我看中之後,他可以馬上買下來送我,那要比你們送過去快多了。」芳雁嬌滴滴的朝身後一瞥。
于軒先抽回被她挽住的手,再跟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原來是溫士毅,他正躊躇滿志的走過來,一手立刻環上蘇芳雁的腰。
「歐老弟這次辦的珠寶展真是成功,尤其是這套紅寶,成色足、切割細、設計美,簡直無懈可擊,听說不少名媛貴婦都對它青睞不已,我也有意買下來贈予佳人,」他停頓一下,看芳雁一眼。「就不曉得貴公司的底價多少了?」
于軒的眼神轉為冰冷,但說話卻維持他一貫的客氣。「溫兄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看上我們的非賣品,對不起,這套東西,敝公司沒有訂價,當然更談不上所謂的底價了。」
「既然不賣,何必展覽?」溫士毅帶點挑釁的味道問。
「供知音欣賞吧。」提到「知音」兩字,于軒突然想到身旁那個女孩,急急忙忙轉身要跟她道歉,卻已經不見她的蹤影。
第二次了,他已經兩度錯失詢問她姓名的機會,于軒頓覺無限懊惱,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匆匆錯身而過呢?這一個多月以來,腦中不時會浮現她清靈的身影,方才乍見,喜出望外,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有這麼好,想不到被芳雁這麼一攪和,依然又失去她的芳蹤。
***
「走嘛,桓竹,天氣這麼好,出去走走嘛。」珀貞拜托著室友。
「珀貞,我早就計畫好今天要大掃除。北海一周,還要釣魚?你饒了我好不好?你自己跟那個饒孝康去玩不是更好嗎?干嘛要夾我這個電燈炮在中間?」
「因為你是最最漂亮的電燈炮啊。」
「少來了,坦白說,你有什麼陰謀?」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找你一起出去走一走,不然你整天就是上班、回家、回家、上班,日子多乏味啊!出去走一走,人也會變得有精神一些。」
「你看我像是沒有精神的樣子嗎?」
「你真要我說實話?」珀貞突然瞪住她問道。
「嗯。」桓竹一邊分開兩人的衣服,一邊應著說,然後又一件一件的疊好。
珀貞溜坐到地板上,雙手下意識的拉扯著桓竹的床單說︰「我想我已經喜歡上饒孝康了,所以我要你見見他。」
桓竹瞥了她一眼,折衣服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來。「真的喜歡那一種嗎?」
「真的喜歡那一種,」珀貞索性把臉偎在床邊說︰「所以我……有點害怕。」
桓竹放下手邊的工作,溜坐到她身旁說︰「你……還沒有忘掉那件事嗎?」
「換做你是我,你忘得掉嗎?」珀貞的聲音低到幾乎听不見。
「忘不掉,」桓竹據實以答︰「就像我忘不掉十歲那一年去逗我大哥的狗玩,結果被它追得滿後院跑,而大哥和阿姨卻在一旁看,直到大姊在樓上听到我的叫聲,才下來幫我把狗拉住一樣,」接觸到珀貞投過來的驚駭眼光,她點點頭表示這全是實情,然後淡然笑道︰「我想我永遠也忘不掉那種驚嚇又無助的恐懼感,但我能怎麼樣?過去咬那條狗一口嗎?或者去打我大哥或罵我阿姨?」
「桓竹……」珀貞伸手過來拍她顫抖的手。
「不能,我什麼都不能做,」桓竹反手緊緊握住珀貞說︰「我唯一能做的是轉身走開,把這件事遠遠拋在腦後,只有這樣,那條狗才不能再嚇我,你明白嗎?珀貞,只有趕快走開,你才能擺月兌掉受騙的陰影和愚昧的自責,況且就算有錯,也不只是你一個人的責任而已!」
「桓竹……」珀貞抬起頭來,口氣居然十分平靜。「我原本也以為自己可以忘掉的,至少是可以不在意的,但自從認識孝康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不在意,是因為我以為這輩子再不會遇到自己真心喜歡,而他也會真對我好的人了,所以不管我過去做錯過什麼,那也全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直到最近……」隱忍已久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桓竹,我想我終于遇到了真正值得期待的人,可是我卻已經沒有辦法抹殺掉過去的種種。」
「珀貞,」桓竹跪起來緊緊抱住珀貞說︰「不要想了,不要再無謂的折磨自己,我們都應該要往前看才對。」
記得當年陪她去動完手術後,有好幾個晚上她作噩夢時,自己也都是這樣抱著她的,桓竹撫著她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再留長過的短發,輕聲但堅定的說︰「我知道很難,珀貞,但你把自己封閉了兩年,應該也夠了,難不成你還要讓那個人以為你是對他舊情難忘,所以才遲遲不願再交新的朋友?」
珀貞聞言立刻拚命搖頭。
「那就拿出你的勇氣來啊,既然你覺得饒孝康人不錯,為什麼不敢放手一搏?而且這也不是什麼上場打仗的生死大事,不過是交個談得來的朋友而已。」
「如果孝康有意與我做更進一步的朋友呢?」事實上憑她女性的直覺,珀貞已經曉得饒孝康絕不只是想跟她做普通朋友而已。「那我需不需要告訴他我曾經懷過,也拿過孩子?」
「珀貞,」桓竹認真的說︰「請問你需不需要也告訴他你幾歲開始嚼口香糖,幾歲時喝第一杯咖啡呢?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他來不及參加的,就都與他無關,你必須及早建設這樣的心理,好不好?」
珀貞瞪大一雙眼楮問道︰「桓竹,若不是我們一直都住在一起,我太熟悉你這個人的話,光听你做這一番分析,我不會誤以為你是情場老手才怪。」
「以前的人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走路」,現代的人則是「沒見過豬走路,但一定吃過豬肉」,誰說會治病的醫生,一定都得過那種病呢?」
珀貞見她像個老夫子似的把話翻過來又翻過去的說,不禁笑了出來。「你啊!我真希望早日看你墜入情網,也嘗嘗那個中甜酸苦辣的滋味。」
談到墜入情網,桓竹的心中驀然浮現一個既像熟悉,其實又只見過兩次面的身影,不過──
「喂,在想什麼?不會是你心中早已有了白馬王子了吧?不然怎麼听我一說,就突然發起呆來?」
桓竹面孔一熱,倒像是真的默認了珀貞所說的話一樣,趕緊轉移話題道︰「有白馬王子的人是你,別扯到我頭上來,這樣吧,為了一探這饒孝康的廬山真面目,明天我就舍命陪君子,當你們的電燈炮游北海去。」
「真的!」珀貞興奮得尖叫一聲說︰「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喔,走,我們現在先挑衣服去,看看明天要穿什麼。」
桓竹無可奈何的被拖著朝她房間里走,如此慎重其事,肯定是萬分在乎,對于珀貞,她不禁更添了番心事,而對于一個多月來,都只是在他來接珀貞下班或者出去玩時匆匆打過照面的饒孝康,也就更加好奇起來了。
***
「老哥,就算我求你的,行不行?」孝康一路跟著于軒走進書房來。「不過就一天的時間而已,你覺得不開心,那晚餐就不必去,盡管打道回府,我絕不強迫,好不好?」
于軒不忙著應他,先看傳真機上有無重要文件,拿起來一讀,不禁莞爾。
「是孝怡寫來的,說你大少爺已經五個多月沒回去,一個半月沒有消息,到底在忙什麼?她的小彬彬都會坐了,你卻只見過他出生不久的丑模樣,哪時候回去看看,免得連兩個大的外甥,都已經忘了舅舅長什麼樣子。」
「你叫她饒了我吧,每次去她家,就都只見一屋子的人,三個小孩要請三個保母帶,煮飯洗衣全不勞她動手,另有佣人代勞,她還哇哇不停的叫忙,真不知道我那妹夫是怎麼熬過來的,換做是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于軒斜睨他一眼,坐進椅中,把腳往桌面上一架道︰「哦?是嗎?這一個半月來,我怎麼只見你準時去接人下班,晚上十一點前必定回家來修身養性,而且一點換畫的跡象都沒有?」
「坦白說我也不明白,」孝康索性在他面前踱起步來。「珀貞絕對不是我品計咨的最高者,論臉蛋、論身材、論學歷、論工作……反正沒有一項排得上第一名,但是──」
「但她卻是目前最吸引你的人,這個第一名比較重要,也是最重要的。」
「我最恨你這份犀利了。」
「那你又怎麼知道你最吸引她的,並不是身後那塊永濤集團的金字招牌呢?」
「你又來了,不要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是愛慕虛榮之流,行不行?別忘了和她認識的那一天,我甚至是在場人士中唯一沒有穿西裝、打領帶的人。」他和珀貞是在珠寶展的最後一天認識的,當時他被她那種深深贊嘆、毫無掩飾的表情給吸引住了,便主動過去與她攀談,想不到越聊越愉快,得知她在玩具部門上班後,他甚至又跟過去買了一整套的任天堂,然後等她下班,再接她去吃消夜,從此以後,兩人便幾乎是天天踫面,孝康既訝異于自己的耐性,對自己這不同以往的反應,也開始有了認真評估的打算。
「你該不會是要跟我說直到現在,她都還不知道你是永濤集團未來的繼承人吧?」
孝康知道于軒在轉什麼念頭,雖想否認來氣一氣他,但那終究不是真相,只好勉強的說︰「後來她當然知道啦,我總不能騙她保時捷是跟朋友借的吧?」
于軒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猛然激起孝康心中的不滿。
「于軒,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行不行?我告訴你,珀貞真的和別的女人不同,我發覺自己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我開保時捷去接她,她馬上贊說車子好漂亮;我提議因月色優美,干脆走半小時的路送她回家,她也欣然同意;帶她上法國餐廳,她會坦白跟我說她從沒進過那種地方,請我教她怎麼點菜、用刀叉;但她拉我去士林逛夜市時,一樣坐下來就吃路邊攤,還會告訴我哪一攤比較好吃、哪一攤的老板比較小器、哪一攤的蚵仔面線放的蚵仔和大腸較多、哪一攤的臭豆腐臭得最香……」
于軒冷眼看著講得眉飛色舞的他,也冷冷的說︰「你又怎麼知道她不是為了以後天天都有名車可坐,所以現在才不在乎跟你走路散步?不是為了以後天天都有佣人煮整桌的美味,所以現在才會樂于與你吃路邊攤?」
「于軒──」孝康漲紅了臉、拉高聲音說。
「嫌我太憤世嫉俗?或者我澆你冷水,讓你看到了你不願面對的事實呢?」
孝康在瞪住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不怒反笑道︰「你真覺得自己有洞悉人心能力的話,何不親自與她相處一天看看?」
于軒也回瞪他好久,既心喜于他有安定下來的念頭,卻又同時為他擔起心來。孝康自小環境優渥,生性浪漫多情,嫌接掌家族企業從商太過俗氣,高中畢業後就逕自離開泰國到歐洲各國去游歷,最後選擇在英國學攝影,一路念到碩士才回泰國去,那次珠寶展上引入注目的巨幅海報,便是由他設計拍攝的,本來饒永濤見他「胸無大志」,也著實氣惱了一陣,但妻子海琴對一兒一女卻一向采取民主式教育,等到女婿陸正佐穩扎穩打,守成有功,令永濤深覺放心,再加上于軒雄才大略,勇往直前,不斷開疆闢土,為永濤集團注入新氣象、新活力,讓永濤甚是得意後,也就答應任由孝康發展他的興趣,不加干涉了,更何況孝康在攝影界已小有名氣,並沒有給饒家丟臉。
搞藝術工作當然要浪漫,但如果帶進感情生活中來……,于軒便不禁覺得大大不妙了。
為什麼他不繼續換畫呢?
「這回你是有心玩真的-?」于軒問道。
「你要听實話嗎?」孝康的唇邊雖帶著吊兒郎當的笑容,但眼中卻有著認真的光彩。「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珀貞的平易近人、善良大方、純真自然是我長久以來所期盼,卻一直追求不到的,我想,我已經被她馴服一大半了。」
「那些特質,並非裝不出來。」
「裝一天、兩天可以,我不相信能連續裝上四、五十天。」
「有些女人就有這樣的本領。」
「只是「有些女人」,並不是「所有的女人」。」孝康固執起來,和于軒幾乎不相上下。「于軒,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幫幫忙行不行?那件事都過去八年了啊!」
「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成為過去,再過多少年也一樣。」
「包括年少時的一段青澀情事?」平常孝康是不會刻意揭于軒最痛的傷疤,但今晚不同,今晚他突然想強迫這個亦兄亦友的男子徹底面對過去,並希望他能因此而打開心頭的死結。「你到底還要記多久?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忘掉那整件事?」
「除非也讓對方嘗到和我一樣的痛苦,那種家破人亡的痛苦;那種人生仿佛才剛剛起步,就被活生生斬斷前後生路的痛苦!你沒有經歷過那種煉獄,不會明白其中的悲慟。」
「但我看得見它在你身上留下的後遺癥和殺傷力,于軒,報復一直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它卻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式。」
孝康重重嘆了口氣,知道再多說也無益,便轉身準備離去。「都隨你吧,老哥,不過請你別忘了爸媽、孝怡和正佐,以及我,都是最見不得你痛的人。」
這句話讓于軒猛然想起八年前在走投無路,遠赴泰國投親,卻發現親戚已離開泰國多年時,那種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所的慘況,當時若不是遇上孝康他們一家人,不要說是目前小有成就的樣子了,恐怕早已餓死在他鄉異國。可以說當年湯家對他的迫害有多深,後來饒家給他的恩情便有十倍之多。
除了饒家,他在這世上早已沒有了家,孝康的父母便是他的父母,而孝康、孝怡兄妹則是他最親的一對弟弟和妹妹。
「孝康,」于軒喚住已走到書房門口的他說︰「明天幾點出發?」
孝康心中一喜,表面卻不動聲色。「七點去接她,大概六點就得起來了吧。」
「那我們六點十分在車庫見。」
***
「現在我不由得不相信「無三不成禮」這句話了。」于軒倚在一塊岩石上說。
「怎麼說?」桓竹雙手環住縮靠到胸前來的雙腿,轉頭問道。
「你看我們接二連三的巧遇,卻要到第三次見面的今天,才有機會交換雙方的名字,告訴我,為什麼我們每次見面,你總是匆匆忙忙的離去?」
因為你給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我怕再不趕快走,就要來不及了……,桓竹按捺住月兌口而出的沖動說︰「因為我要上班啊!第一次是因為珀貞生病請假在家休息,我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打電話給她,外帶吃午餐;第二次也是利用午休時間到三樓去看你們公司的珠寶展,偏偏這小姐一走進去就忘了我的存在,更別提還記得要上班了,所以我只好趕回去,其實我也想跟你道聲再見,但是當時……」她想起那位高雅艷麗、打扮合宜的女子,心中再度泛起一陣酸意,只得甩甩頭,擠出笑容來說︰「你有朋友在,我就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為什麼你不打擾呢?我一點兒也不介意啊!當然這些話也是于軒絕對不會說出來的。「生意上有往來公司的人員,見了面免不了就要寒暄一番。」奇怪?芳雁和自己有什麼關系,何必跟她解釋呢?
桓竹只是點了點頭,不欲接續這個話題似地說︰「後來我才知道珀貞是遇到了你那位好朋友,所以才月兌不了身的,起先他三天兩頭跑來買玩具,我們還以為他是個疼孩子疼過了頭的爸爸。」
于軒聞言不禁笑開來。「你看他那樣子,像個已經做爸爸的人嗎?自己都還算是個大孩子,那些玩具能玩的他就自己留下,不能玩的,全部寄回泰國去給他妹妹的小孩玩,我想那兩個大的外甥一定不明白舅舅怎麼會突然對他們這麼好。」
「他們家一直都住在泰國嗎?」為了珀貞,她想多了解一下孝康的背景。
但于軒的心中卻立起警戒。「孝康母親是當地第二代華僑,不過在嫁給四十年前才過去打天下的饒先生後,倒常跟著他世界各地的跑,兩個孩子也一樣,最近選擇回國發展,一部分也是有回來定居的打算。」
「那你們不是成了先遣部隊了?」桓竹說︰「一定很辛苦吧?」
于軒無意揭露自己在永濤內真正的身分,就讓她以為自己只是孝康手下的一名大將即可。
「我們活在這世界上,誰不辛苦呢?像你每天在玩具部里,小朋友們一定是來玩的多、買的少,等他們走了以後,你還得大肆整理,不是更加辛苦?」
「也許吧,」桓竹露出由衷的笑容說︰「在體力上是辛苦的,但心情卻十分愉快,或許就像你所說的,活在這世界上,做哪一行不辛苦呢?只看你做的算不算是自己有興趣的一行,如果是,就算再辛苦也值得,有時甚至會忘了疲倦這麼一回事。」
「你說的是自己的心聲嗎?賣玩具是你的興趣?」
「不,和孩子相處是我的第二項興趣,看到他們的笑靨,听見他們的笑聲,你會覺得這世界畢竟還是美好的。」
她的聲音中有著什麼?酸楚嗎?才二十二歲的女孩,似乎不該有一顆悲觀沉重的心。
「你剛剛說那是第二項興趣,第一項呢?你最想做的又是什麼?」
「是我在學校里念的老本行︰設計。」提到這個,她原本明亮的眼神不禁黯淡了幾分,做珠寶及各類飾物的設計,一直是她從小到大的心願,也清楚自己的成績和家中的環境足以供她一路往上念,甚至到國外去進修。但國中畢業時,阿姨卻硬是以大姊為例,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到太高的學歷,叫她進五專,她起先也極力爭取過,但是後來……後來知道阿姨如此待她的真正原因,反而不想爭了,不但不爭,而且還盡快求取自立,離開了家鄉。
于軒轉頭看著她,雖然長發披灑下來,遮去她大半張臉,但他仿佛仍然能捕捉到她沉郁的表情,夕陽下她的影子拖得好長,使她原本就縴細的身子更顯得怯生生的,令他興起一股想保護她的沖動。
今早和孝康開車到她們住處的樓下,乍見身著紅色白圓點無袖襯衫,下搭牛仔短褲,腳上是一雙簡單白帆布鞋的她時,于軒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而孝康和珀貞在弄清楚他們「認識」的經過後,不禁大大松了口氣,至少可以免去介紹及當中間人之苦,于是不但沿途放他們自生自滅,到了目的地後,兩人更是干脆專心海釣起來,留下于軒和桓竹在海灘上觀海閑聊。
「設計?」于軒腦中靈光乍現。「難怪你會對那套紅寶情有獨鐘,原來你自己就是個專家。」
桓竹把頭發攏到腦後去,面對著他說︰「是個徒有滿腔抱負和理論,完全沒有實務經驗的幻想家,哪里是什麼專家?」
「所有的藝術家,不都是這樣一步步爬上來的嗎?」他喜歡看她笑.每次她唇邊綻放笑容,雙眼就馬上會跟著發光發亮。
「你指的是後來有真正成名的藝術家吧?」
「告訴我,如果你有機會實現夢想,那「情人的心」會是你想超越的目標嗎?」
桓竹搖搖頭道︰「「情人的心」太昂貴了,我寧可設計一些比較平凡的夢想,那種一般大眾都可以追求得到的心願。」
「可以舉個例子給我听嗎?」
談到熱愛的東西,桓竹的眼楮好像更亮了,她面頰微紅的說︰「比如以合成寶石搭配──」
「喂!你們兩個餓不餓?」孝康的叫聲打斷了桓竹的說明。「我們兩個快餓死了,走走走,到淡水吃海鮮去。」
于軒嘟噥了一聲桓竹听不清楚的話,大概是在罵孝康吧,她自己反而不怎麼在意,甚至有點慶幸及時被孝康打斷,不然說不定會出丑呢!
「吃你們釣的嗎?」于軒嚷了回去。
「那你準備餓死吧。」孝康牽著珀貞的手往他們走過來。
于軒一躍而起,然後伸手去拉才剛剛好把長發編成粗辮子的桓竹站起來,雙手接觸的剎那,桓竹和于軒都有那麼一陣的心弦蕩漾,而于軒更想動手把桓竹的辮子打散,欣賞那一長瀑似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