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十年,隆冬。
大雪紛飛,銀米似的雪粒無聲地撒落在北京城街巷胡同中。
午夜,一頂小轎自窄小的胡同口內匆匆抬了出來,將平整的雪地踏出一路凌亂的足跡。
「快點兒、快點兒!腳步加快點兒!要是耽誤了時辰,大福晉和小阿哥有了什麼閃失,咱們可都別想活命了!」跟在轎旁大步快跑的中年男子,一路心焦如焚地催促著四名轎夫趕路。
小轎內,一名貌美的少婦緊抱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娃兒,在顛晃的轎身內努力坐穩身子。
「娘,又有小女圭女圭要出生了?」小女娃兒躲在母親溫暖的懷里,用軟軟甜甜的童音學著大人說話的模樣。
「是啊,是武肅親王府的大福晉要生女圭女圭了。」少婦擁緊溫軟的小身子,柔聲說道。「觀娣要乖喔,一會兒到了武肅親王府得乖乖听話,知道嗎?等娘幫大福晉把小女圭女圭平安生下來了以後,咱們就可以回家睡覺了。」
「好。」小觀娣點了點頭,微帶著困意的水亮黑瞳乖巧地望著母親。
觀娣雖然才三歲多一點,但是卻與一般同齡的嬰孩不同,她從來很少吵鬧,也不太愛哭,即使時常在睡夢中被叫醒,睡眼惺忪地隨著母親出門幫人接生,她也從無抱怨啼哭,總是安安靜靜待在母親身邊,等著她把事情忙完。
「等爹爹從雲南回來以後,娘就算出門,家里也有爹爹能陪著你,娘也不必擔心你一個人留在家里沒人照顧了。」少婦憐惜地吻了吻愛女柔潤的面頰。
「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娘也不知道你爹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少婦陷入了沈思,秀眉輕蹙。
算算時日,丈夫出外經商已三個多月了,頭一個月還曾來信報平安,接著便苦等不來他的消息,她的心等得愈來愈慌,深怕丈夫在經商途中出了什麼意外……
「爹爹說要買新奇的玩意兒給觀娣喔!」觀娣不懂煩惱父親的安危,只牢記著父親臨行時給她的承諾。
「你爹可能被什麼事情給絆住了吧?」
少婦不願再往壞處想,只肯這麼猜測。
觀娣困惑地眨眨大眼,她還小,不懂「被事情絆住」是什麼意思?
「柳夫人受累了,在這風雪夜里還勞您走這麼一趟。」緊跟在轎旁的男子氣喘吁吁地說著。
「劉總管快別這麼說,大福晉難產,民婦理當盡一份心力助福晉月兌險,說這些勞不勞累的話可真是折煞民婦了。」夫家姓柳的美麗少婦溫婉地說道。
劉總管重聲一嘆。
「咱們大福晉這頭一胎實在生得太艱苦了,肚子疼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還沒法把孩子生下來,王府里的嬤嬤們一個個急得束手無策,全沒了主意,是秦嬤嬤听說柳夫人您替人接生頗有經驗,曾親手救過不少難產的婦人,大伙兒無計可施了,這才讓我趕在半夜里請您到王府走一趟。柳夫人放心,若是您能把小阿哥平安接生下來,咱王爺必定會有重賞的。」
「民婦並不奢求王爺重賞,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民婦定會盡全力為大福晉接生,我是誠心希望福晉母子都能平安。」柳夫人由衷地說。
「是呀,柳夫人菩薩心腸,但願老天爺保佑……」
劉總管還在說話間,那奔趕中的轎子前方驀然襲來了一大陣狂風,將地面上的積雪霎時間卷到了半空中,雪花瘋狂地旋舞著,襲得男子和轎夫一個個直打寒噤,臉色煞白。
「怎麼了?」轎子忽然放慢了速度,柳夫人疑惑地掀起車簾問。
簾布剛一掀開,帶著沁骨寒意的冷風便急急涌入,她忙用披風密密實實地裹緊懷中的小觀娣,護著她不受寒。
「這風來得真怪,吹得人睜不開眼楮!」劉總管把手伸在額前,試圖遮擋突然狂掃而來的風雪。
懸在轎前兩盞書著「武肅親王」四字的燈籠,受不住狂風吹襲,「呼」地一聲,翻滾到暗巷深處,飛得無影無蹤。
「真邪乎!」轎夫驚悸地彼此對看。
忽然間,一聲嬰啼自深巷某戶傳出,一行人焦急著一心只想趕回王府,壓根兒沒去留心胡同巷弄中的嬰啼聲一聲接著一聲漸多了起來。
然而,躲在柳夫人懷中的觀娣卻留意到了。
「娘,我听見好多女圭女圭兒在哭唷!」觀娣把頭抬起來,輕聲對母親說。
柳夫人凝神細听,果真在沙沙的風雪聲中听見了隱隱約約的嬰兒啼哭聲,一陣一陣從四面八方傳出來,感覺就好象是每戶有嬰孩的人家,在同時間內都讓孩子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夫人不安地摟緊了觀娣。
「太吵了呀!」觀娣語氣雖稚女敕,回答母親的神情卻無比認真。
「是啊,這麼多孩子一起哭鬧,實在是太吵了一點。」柳夫人只當是觀娣單純抱怨愈來愈多的嬰啼聲太吵人。
「不是啦,是外面那些跑來跑去的人太吵了!好多人一直跑一直跑的,還一直不停地說話,好吵喔!」小觀娣忽然摀住雙耳,好象真的听見了什麼令她難以忍受的嘈雜聲。
「哪里還有什麼好吵的聲音,別亂說了。」柳夫人除了風雪聲外便什麼也沒有听見。
「有啊,真的好吵喔!娘,叫他們別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他們把女圭女圭都嚇哭了耶!」觀娣的小臉皺了起來,急得好象也要哭了。
柳夫人納悶著,即使是轎夫疾行的腳步聲,應該也不至于讓觀娣嫌吵到需要掩耳的程度,因此她半信半疑地掀開車簾往外瞧,但眼中只看見翻卷不休的風雪,霧茫茫的一片,什麼也沒看見。
「瞧你是胡說的不是,哪里有什麼人在吵,也沒看見什麼人在跑呀!」
「有啊,娘,看!」觀娣指著車外頭狂肆亂卷的風雪說︰「好多人唷!娘,他們要去哪里呀?」
柳夫人怔了一怔,看觀娣滿臉認真的表情,就明白她並不是胡亂說話了,莫非她是真的見到了什麼?
「觀娣,那些是什麼人,你看得清楚嗎?」柳夫人吃驚得一時沒了主意。
「嗯。」小觀娣的眼神恍如賞著花燈般新奇有趣。「他們長得好奇怪,頭上有長角喔!那個有三只眼楮,還有那個,全身都是白色的毛耶!」
柳夫人一听,頓時寒毛直豎。
「娘看,那個人只有一只手跟一只腳,跳得好快喔,好象快要跌倒一樣!」觀娣噗哧一聲笑著大喊。
「噓!噤聲!」柳夫人放下車簾,驚恐地將觀娣緊緊摟在懷中。雖然她什麼都看不到,但也明白今夜遇上精怪妖物了。
順著觀娣所形容的去想象,一幅百鬼夜奔的可怕景象便在腦中慢慢浮現,冷汗瞬間布上了她的背脊,浸透了每一寸肌膚。
百鬼夜奔,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個不祥的念頭忽地在她心中掠過,莫非有什麼禍事要發生了?
柳夫人害怕得渾身哆嗦顫栗,此時此刻,她只想盡快帶著觀娣返身回家,不再想前往武肅親王府為福晉接生了。她不想和觀娣兩人遇上什麼可怕的禍事,她還沒等到丈夫回家呢!
感覺到母親微微顫抖著,觀娣的一雙小手便緊緊摟住母親的頸子。
「娘很怕嗎?」小手輕輕拍撫著柳夫人驚恐的面龐。「娘,別怕喔,有人在抓他們呢,他們好害怕好害怕,都快跑光了。娘別怕喔,觀娣會保護你。」
柳夫人雖然驚懼不已,但是觀娣怪異的言語更令她大感驚奇,她不解地思忖著,心中的恐懼漸漸消去了大半。
「你怎麼知道有人要抓他們?」她壓低了聲音問觀娣。
「因為他們一直說『快走、快走,毗沙門要降世了!』一直說一直說喔,好象很怕的樣子,他們已經跑得愈來愈遠了,娘不用害怕喔!」小觀娣用稚女敕天真的嗓音安撫著母親。
柳夫人驚詫地怔住。觀娣的語言模仿力一向極強,自她開始會說話起,不管教她念些什麼詞句,盡管她不明白涵義,發音咬字卻可以模仿得非常清楚,因此,這會兒她模仿出來的字句也極容易就能听辨出來。
毗沙門要降世了!
柳夫人知道觀娣根本還不明白「降世」兩個字的意思,因此肯定絕不是觀娣自己有能力編扯出來的,也就是說,觀娣口中的「毗沙門」此刻其實尚未出世,然而卻已經嚇得百鬼亂竄了。
毗沙門是誰?這名字似曾听過……在哪處听過呢?柳夫人狐疑地深思著。
「柳夫人,前面就是武肅親王府了!」
柳夫人听見轎外傳來劉總管慌急的喊聲,連忙掀開轎簾往外一看,外頭的狂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平靜得好象方才那一陣強烈的狂風不曾發生過似的。
「娘,我們要去那兒嗎?」觀娣的小腦袋擠到了窗口來。
「是啊。」望著矗立在濃墨夜色中的巍峨府第,柳夫人的心被一大籮筐的疑問填滿著,充滿了陣陣不安。
「那屋子的顏色真漂亮,紅紅亮亮的,屋頂好象灑了好多金粉喔!」觀娣驚喜地嚷嚷。
聞言,柳夫人的不安感更加深了,因為她看不到觀娣所說的景象,只看見王府被濃得化不開的黑給重重籠罩住。
她隱約感覺得到,觀娣所見到的異象,很可能與即將出生的王府小阿哥有關。
轎子飛快地抬進王府,大門重重合上。
柳夫人不知道此行是福?是禍?
可一旦踏進來了,是福,是禍,她和觀娣恐怕都避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