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林,靜闇無聲。
偶有蟲鳴隱隱作響,風撫樹杪,沈寂得如無人之境。
一輪明月自雲霧後探頭,將夜林里兩道人影拉長。
兩人默不作聲,不過四眼相對,彷佛等待對方松懈之際,趁隙攻入。
石破磊手持斬馬刀,一身深褐布衫滾綠綢青紋領,魁梧的身形宛如是尊大佛。
他面目嚴凜,不苟言笑,方正的臉龐帶有狠戾的殺氣,如是金剛羅漢,不怒而威。
與他相迎,對手面不驚疑,絕非泛泛之輩,足以見得江湖風浪自是見識不少。
雙雙對峙,莫不靜待時機,且看誰先沈不住氣。
須臾,清風吹過,一片葉兒跌墜在地──
隨之,暴風橫掃而過,勁道凌厲懾人,以拔山倒海之姿席卷而來。
石破磊雙眼怒目,如是修羅,手臂一起一落,斬馬刀橫掃過的刀氣極為猛烈,如狂風暴雨。
見此狀理應離開,可對方如不動明王,手持馬尾胡琴,僅是輕輕將琴弓往琴弦一擦,瞬時刀氣煙消雲散。
「好勁道。」對方莞爾,笑容隱在灰白的亂發之後。
石破磊依舊面無表情,眉眼像是石刻,波瀾不驚。
「小哥何必苦苦相逼?」
「兄台又何必以假相示人?」琴音一出,將他刀氣全數化解,確實很有兩下子。
「喔,被小哥識破,真是眼力過人。」
「雕蟲小技。」石破磊道,語調平板,比他的臉色還要死沈。
「小哥是罵人了?」
他一頓,又開口。「沒這個意思。」看來,自己不會說話的性格又作怪,傷了人家的心。
「追了一夜,小哥不累?」
石破磊才想問他逃了一夜,能不能放棄?還真沒見過有人如此抵死不從。
「煩請兄台交出『譜鬼曲』日後相見當作未見。」
「怎麼,你也要這鬼曲?」
「受人所托,切莫刁難。」他只想盡早完成任務回都城。
「若不給,你奈我何?」藏在灰發後的笑容很陰冷,教人見了實在不舒坦。
「只好搶。」但是他不喜歡。
不過回頭一想,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哪里能揀到喜歡的差事呢?若不是自己手氣不好,怎會抽到字牌?實在怨不了人。
「小哥是無字門里的人?」
石破磊見到對方認出自己,那張天字一號的表情也全然不改變,跟石頭刻出來的沒兩樣。
「不否認?」男子拉長脖子,還想將他看得再仔細些。「江湖上傳言,無字門里有一男人,面無喜色、不動如山。」看來,自己今天是遇到傳說中的人物了。
其實,石破磊覺得懊惱,但是方正的臉孔像是被蠟封住,根本沒有動靜。
在無字門里,屬他最木頭,熟的人笑他百無聊賴,比石頭還冷硬;但外面的人就不同,都說他喜怒不易形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豪氣。
看樣子,是將他過度美化了。
好半晌,石破磊才開口。「你認錯人。」
「有沒有認錯,一試便知道。」男子說完話,琴弓往弦上一擦,震出了琴音。
石破磊且不動聲色,耳聞琴音掃過,風旋掃枝葉,在眼前落下一地。他腳步未移半寸,斬馬刀仍在原地。
「瞧不起人嗎?」男子道,石破磊的態度令他心躁。
「兄台假扮他人,今日我若出手,有何萬一,殺害狂音人的罪名,豈不由我承擔?」
對方露出臉面,半邊糾結的傷疤看來令人驚駭。「小哥想得周到,且看你有無這等本事。」
不待石破磊開口,男子拉起琴曲,尖銳的音律震得讓人頭皮一悚,恨不得剮去雙耳。
瞬時,葉落如雨,石破磊手握斬馬刀,往前一劈,讓對方站不住腳,打斷琴音。
「不要逼人太甚。」石破磊攏緊眉,出手實在顧忌。
「小哥出手時,怎遲疑片刻了?」男子尖銳地笑,拉出比方才內力更渾厚的琴音。
踫地一聲,有人自樹頭摔下來。
「好痛……」
石破磊閉上眼,並不意外這景況,讓他比較詫異的,是那家伙居然可以撐這麼久,才從樹頭上跌下來。
「痛……痛死人了……」
趴倒在地,祁鴦臉面朝下,痛得根本無法翻身,身後還壓著一個大大的包袱。
她沒有摔斷脖子簡直是萬幸,如果五腑六髒因此挫傷,也不會有什麼好意外。石破磊站在前頭,知道後頭有人潛伏其上。
以對方蹩腳的跟蹤工夫來說,能夠追隨他們倆到現在,實屬不易。再者,石破磊不認為自己甩不掉這等弱雞角色。
「呵,是個小丫頭。」他看著石破磊。「原來是不想在別人面前見血。無字門里的人,也開始懂得潔身自愛了?」
對于這樣的諷刺,石破磊無動于衷,淡淡地問道︰「沒事的話,就離遠些。」以她的程度,是禁不住琴音這般的摧殘。
對他這個武底不算弱的人來說,已經感到尖銳難熬,她若是沒有一點底子,再多幾次就會七竅出血、五髒俱裂。
祁鴦悶著頭應聲,覺得非常丟臉,拖著身子往旁邊爬,然而手腳都摔疼了,爬得很緩慢。
其實,她比較想要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進去。
好丟人!她以為能夠撐到他倆打完,自己再坐收漁翁之利。怎麼到了中途,她就先撐不住了。
「藏好點,摀住耳朵。」石破磊好心提點,盡管他不認為她能抵擋多久。
祁鴦滿心的感激,連聲道謝。「謝大爺、謝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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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好溫暖。
祁鴦閉著眼,感覺臉上溫熱的掌心游移著,有點粗糙,卻非常的溫暖。
如果,這雙手能牽著自己,哪怕前頭是火海,她也不會害怕的跳下去。
她其實是一個膽小鬼,以往總是找借口逃避許多事,但這次她不想再逃避下去……,只是,為什麼她要遇到這樣的事?
修長的指尖撫著她攏緊的眉心,輕輕地,如微風吹過。
如果是夢的話,就讓她躲在夢里一輩子好了!
她不想醒來,一點都不想啊!
祁鴦額心被彈了一下,害她忍不住叫了出來。「好痛……」
「醒了還裝睡。」一聲平板板的話語,實在很沒人味兒。
她瞬間從床榻上彈坐起來,石破磊比她快些,忙著按住她肩頭。
「別動。」他一手按住她鼻端前的帕子。
「這是哪里?」大眼轉了一圈,昏暗的房間讓她多幾分戒備。
「客棧。」石破磊坐在床邊,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妳昏過去了。」
短短一刻鐘內,她就因為受不了琴音兩竅出血,石破磊只得看著對方逃走。
他不想殺人,單單僅讓對方受傷,不過下手不免重些,對方短時間內走不遠,他是有把握的。
「先躺躺。」他說完,把人按回床上。
祁鴦不從,覺得自己已經好些。「沒關系,我好多了。」甚至,還推掉他按在自己鼻上的手。
啪咑──
她看見一滴血落在被上,接著又一滴,豆大得成雨滴了。
石破磊按住她的鼻頭,要她往後仰著。「妳在流鼻血。」
「為什麼我會流成這樣?你打了我嗎?」可是她不覺得痛呀。
「剛才妳兩眼還出血。」石破磊冷不防地湊近她的臉,讓祁鴦嚇了好大一跳。「現在只有一點點了。」
她模模自己的眼角,感覺眼底有點濕濡,以為是自己打了呵欠。抬手一瞧,指尖泛著紅紅的血水。
「我到底怎麼了?」普通人眼楮會流出血水嗎?「是不是要死了?」
「別慌,沒那麼嚴重。」她終于有些緊張,石破磊還以為她膽大包天,凡事沒在怕的。
「這是血耶!」她將沾血的指頭讓他瞧個清楚。「怎麼會這樣?」
「所以當初才叫妳爬遠些。」再拖延多一刻鐘,他就要收尸了。「妳武底不足,自然沒辦法承受對方的琴音。」
祁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很小聲地說︰「謝謝。」
石破磊沉默,她一雙眼骨碌碌地盯著自己,好半晌才開口。「不謝。」
「要流多久?」手上的帕子大概都濕了,她這樣還能活嗎?
「點了妳幾處經絡,血的流勢沒那麼急。天色暗了,明早再去醫館找大夫看看。」
石破磊一向寡言,說穿了就是沒有太多其它念頭,不過她尾隨自己身後已有一兩天的時日,看來是別有所圖。
「妳……為什麼要跟蹤我?」
祁鴦愣了半晌,沒想過他問得那樣直接,普通人會對個病人這樣直白嗎?
「我、我沒有跟蹤你。」她的眼神游移,顯得很心虛。
石破磊知道她沒有說實話,瞇起眼看著她,讓祁鴦覺得自己像是被飛鷹盯上的青蛙。
「是真的!」她睜眼說瞎話,厚著臉皮再次重申。「我是路過,你知道的,路過。」
那張死板板的臉擺明就是不信她,祁鴦紅著臉,就算這樣她也不願意坦白。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試圖在彼此眼里找到一點空隙兒鑽;祁鴦知道自己蹩腳的說謊伎倆,根本騙不倒像他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江湖人。
可惡!她一臉很菜的模樣,哪里能夠應付得了險惡的江湖?根本就像只小野兔竄進狼窩里。
她不願承認,石破磊不認為有繼續逼下去的必要。盡管她的謊話不高明又顯得可笑,但他還是沒有戳破。
或許,這個看來不太可靠的女人,也有自己的脾性。不過他猜,她身上至多的性子,大概就是抵死不認吧!
他不認為有什麼值得深入了解她的必要,順著她的話下去,給她一個台階,也給自己一條方便的路走。
石破磊一向不喜歡和人太接近,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就連跟小鬼也顯得很疏離。
沒有人想要跟一顆冷冰冰的石頭對望。所以,多數人也不太喜歡親近他。礙于他的外表、他的古怪。
這一點,石破磊非常清楚。
不過這女人,眼中倒是沒有透露出想要遠離的神態,反倒是堅持要他相信她僅是路過般的無辜。
這讓石破磊覺得滑稽,即便他笑不太出來,但內心還是覺得她實在很好笑。
「既然沒有,那就沒有。」他開口,平板無波。
祁鴦松一口氣,以為真是騙過他,沒想到警戒一松懈,如雷鳴般的叫聲從肚皮傳來,大得讓彼此听得一清二楚。
「我……餓了。」
「嗯,我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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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鴦覺得自己丟臉到極點!
先是不濟的從樹頭上摔下來,被人救下居然傷重得直流鼻血,再來是肚餓如雷鳴,她丟不丟人?丟不丟人啊?
手里拿著包子,祁鴦吃得很秀氣,那是因為礙于有個人在同間房里。
她實在很想狼吞虎咽,這樣扭扭捏捏根本不是她的作風啊。
大眼骨碌碌地直往前瞧,祁鴦看著寬大的背影,其實很好奇。
他忙著拭淨手上的大刀,好似刀面有多髒,一舉一動都非常的嚴謹,彷佛捧著珍寶。
那把形狀怪異的大刀,在他手里顯得相當安分。祁鴦沒有忘記他手持刀,勢如破竹的模樣,像個威武的將軍。
他虎背熊腰的身形,讓人實在忽視不了,若不是他將自己救下,她真的會想要拔腿跑離開這男人的面前。
可能一部份來自于他的外表,另一部份來自于他透露出很教人驚駭的氣息。祁鴦說不出來是怎樣的感覺,不怒而威應當是在形容他這樣的人。
不必多言,只要一個眼神,沒有人能夠忽略他的存在。
「吃飽了?」
低沉沉的問話,讓祁鴦一驚,顯然他是察覺到她的目光。
狼狽地收回視線,她低著頭應︰「還沒。」
他沒有回過頭,繼續拭著刀面,對著刀總比對著她好,祁鴦是這樣猜測的。
「那個……」她開口,然後他停下動作,沒有回過頭。「今晚我睡哪兒?」
「這里。」他終于回過頭來,指著床板。
「那你呢?」祁鴦問得很小心,簡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石破磊指著離床最遠的椅子,「那里。」
小小的臉蛋,眉眼一抽,明明有一堆話要說,居然被梗在喉頭里。
他們倆孤男寡女的,怎麼能共處一室呢?祁鴦真想要月兌口問他。
似乎是知道她的困惑,石破磊再道仔細。「客滿了。」
他們的運氣實在很不好,居然踫上一間小不啦嘰,又舊得要死的客棧,最重要是這種爛地方,竟然還客滿是怎麼一回事?
祁鴦嘆一口氣,總不能趕人家出去吧?人家肯給她睡床上,已經很客氣,更重要是還救她一命啊。
可惜,這救命恩人讓人很畏懼……
她才這樣想到時,石破磊將桌上黑布一展,裹上大刀,然後起身走到外頭去。
「你……你去哪里?」
「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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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廊道外,石破磊閉目養神,斬馬刀在手邊躺著,且不離身。
他知道那個女人很怕自己,光從她的眼神,他就明白這一切。
一如和多數人一樣,他也在她眼中解讀到那樣的思緒。
所以,他很討厭和人有所交集。
除非是萬不得已,否則他鮮少離開無字門。
不為別的,就是避免看見他們眼中的畏懼,那對他來說,是非常不舒服的。
他知道自己長得特別高大,一頭黑發與中原人無異,可是那雙暗灰色眼瞳,讓人一眼就看穿他的與眾不同。
剛毅方正的臉龐,沒有中原人的儒雅,反而是過分的銳利。如刀鑿出來的五官特別深邃,鼻子也特別高聳,濃眉大眼厚唇,更接近蠻夷的臉孔。
正因為如此,在中原里顯得格格不入。
如果不是鳳非說服他入無字門,這輩子他注定到處流浪。
然後,繼續接收著人們驚疑的目光,為了他的不同而背地里指指點點。
明明他說著和所有人同樣的話語,有著和中原人一樣的黑發,穿著相同的衣衫,但他還是不屬于這塊土地。
石破磊握緊刀柄,知道只有死人才不會對他露出那樣驚疑的目光,但是他非常不喜歡這樣。
甚至,相當厭惡。
思及此處,石破磊下顎繃緊,顯得極為壓抑。
突地,身旁門扉打開。
他睜眼,看見她一腳踏出來。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自己面前,十指扭成麻花辮,看來既別扭又不安。
「有事?」他再不開口,她的指頭大概會一直扭啊扭的。
祁鴦蹲,與他平視。「那個,你要不要進去睡?」
面無表情的臉龐,依舊非常的冷淡,而那雙灰暗的眼,透出比往常還炯亮的光彩。
「妳不是怕?」
「怕什麼?」她反問,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怕我。」她理應如此。
祁鴦尷尬地笑一笑,「其實,沒有那麼怕。」她有表現得這樣明顯嗎?她明明就很收斂的。
看著他,剛毅的臉孔沒有顯露半點情緒,她根本掌握不了他的心緒,只能很堅定地望著他,再三強調︰「真的,我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