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治沒有想到再見到柳原平,會是在葬禮上。
柳原月子的葬禮,他妻子的葬禮。
才結婚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就因為一場意外的車禍而去世。
他們還沒有孩子,柳原夫人也在半年前因病過世,柳原家現在就只剩下柳原平,以及他的妹夫。
而柳原平還沒有結婚,在葬禮上,許多老一輩的長輩紛紛前來關切他的終身大事,有些人還不避親地推薦自己認識的女孩子,想要替他早點訂下婚事,好傳承子嗣。
柳原平此時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雖然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不忍看到柳原家就到他這代為止,但是在喪妹的悲痛情況下,他根本就不想考慮這件事情。
穿著黑色西裝的他,無言地站在妹妹的遺體旁,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為什麼呢?他應該要很傷心的,不是嗎?
他和妹妹從小感情就很好,即使他到了國外念書、工作,妹妹每年都會來美國看他一次;而他只要有空,也會盡量抽時間回日本來看她。
看著妹妹蒼白無生氣的臉蛋,許許多多小時候的往事猛地涌上來……愛哭的妹妹、一看到糖果就笑的妹妹、總喜歡跟在他後頭跑的妹妹……
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妹妹,他覺得好熟悉,卻又覺得好遙遠。
到底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和現在這個女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大哥。」
低沉穩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柳原平回過頭,看到一樣身穿黑色西裝的淺野治。
他像是一瞬間成熟了許多,頭發留長了,臉色很凝重,看不出來是不是很悲傷。
柳原平沒有多想什麼,他以為,是男人都不會輕易在眾人面前顯露悲傷的,這是父親從小對他的教誨。即使再痛苦、再悲傷,也要在外人面前忍著;直到自己找到一個沒有其它人在的地方,再像只受傷的野獸好好號哭一番。
「大哥,你已經兩天沒睡了,去後面休息一下吧。這邊有我就行了。」淺野治有些心疼地說。
自從妻子出事之後,柳原平便馬上從美國趕回來,但也來不及見到柳原月子最後一面。
之後他幾乎沒有合上眼睡覺過,每天忙著處理柳原月子的喪事;才幾天下來,他就已經瘦了一圈,眼窩也微微凹了進去,眼楮底下更有濃濃的黑眼圈,看起來憔悴很多。
「不,我沒事。」柳原平依舊逞強著。
「大哥,你不能倒下。如果連你也倒下,那我該怎麼辦?」淺野治不理他的堅持,硬是拉著他的手,把他跩到休息室里。
「不,我根本沒有辦法休息……」柳原平還在掙扎。
「你這個樣子,月子就會高興嗎?」淺野治放開他的手,神情說不出是冷漠還是惱怒。
柳原平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不,我真的睡不著,即使躺在床上,腦海里出現的滿滿都是月子的身影,她從小到大的模樣……」但其實折騰他最多的,卻是來不及見到妹妹最後一面的愧疚感。
虧他還是個醫生,當至親之人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居然不在身邊,也沒有辦法提供任何的幫助。
他根本就是個廢物!
「大哥……」淺野治嘆口氣,趨前將柳原平抱在懷里。
柳原平愣了一下,但也沒有掙扎。
在美國,人與人之間互相擁抱是很常見的事情,師長、朋友,不分男女,總是會在高興或悲傷的時候,用擁抱來表達自己最真摯的情感。
柳原平不否認,他現在的確需要一個這樣的擁抱,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他原本以為,淺野治會怪他沒有及時趕回來見妹妹最後一面,但淺野治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現在還這麼寬容地對待自己。
「謝謝你。」柳原平低聲的說。
淺野治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有什麼好謝的。」
「你不怪我嗎?」
「我為什麼要怪你?」
「因為我沒有來得及趕回來見月子最後一面?」柳原平仰起頭,因為消瘦而更顯得突出的明亮眼楮,如今因為強忍著水光而閃著動人的色澤。
淺野治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起任何邪念,但是見到柳原平難得在人前呈現的脆弱模樣,他還是忍不住動了心……
但是失去妻子的悲傷讓他很快地將念頭壓了下去。
不管怎麼說,現在都不是時候。
他把柳原平的頭壓在自己胸前,又拍了拍他的背。
「大哥,我知道你辛苦了。但是身體還是要顧,你自己是醫生,一定比我還清楚這一點。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即使只是閉閉眼楮也好。外面我來就行了,如果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一定會請你幫忙的。」
柳原平沉默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點了點頭。
◇◆◇
柳原平終于勉強睡了一會兒,但卻做了許多夢,睡得很不安穩。
他夢見父親,也夢見母親,卻沒有夢見妹妹。
妹妹到哪里去了呢?
妹妹從小就喜歡跟著他後頭跑,有時候他出門了,她就拎著鞋子也偷偷跟出門,沒讓家里人曉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幾次妹妹就這樣跟丟了,家里人急得團團轉,派人四處尋找,有次是在公車站前找到她,因為柳原平坐公車去上小學,她步子小來不及跟著上公車,就決定等在站牌那兒,直到哥哥回來為止;又有一次是在離家不遠的公園里找到她,她跟丟了哥哥,干脆一個人跑到公園玩,幸好巡邏的女警發現,才把她送回家。
妹妹小時候就是這樣,膽子大,喜歡探險,即使長大了也還是一樣……
「月子……」柳原平嘆口氣,睜開了眼。
為什麼會這樣呢?
親愛的家人,一個又一個地離自己而去,如今柳原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那他是不是要早點結婚生子,以免柳原家絕後了呢?
一個人真的好寂寞啊……
即使他現在已經有了感情不錯的女朋友,卻也還沒到論及婚嫁的地步……算了,這種時候想這個做什麼?
到頭來,他想的還是自己,他真是個差勁的哥哥。
睜開眼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旁邊有人。
轉過頭,見到是淺野治。
他手里拿著一根煙抽著,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柳原平,眼中說不出來定什麼情緒。
「很晚了嗎?」柳原平問。
「天剛黑沒多久。」淺野治的聲音有些低沉。
「我該起身了。」
意外地,淺野治並沒有阻止他。
柳原平慢慢站了起來,稍微整理一下儀容,便離開了。
等到門關上之後,淺野治才猛地捻熄了煙,也不顧自己的手指被煙給燙傷,發出淡淡的焦炙味道。
該死的!這到底是不是上天替他制造的機會?
月子已經死了,現在是柳原平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是嗎?
那他是不是可以……
捏著煙的手指猛地用力,煙被從中掐成了兩半。
他不是一個寡情無義的人,月子的死,他不是不難過痛心,只是那更像是失去至親好友的痛,而不是失去人生伴侶的悲涼。
該死的!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他沮喪地低下頭,隨手抹過自己下巴上的胡渣。
還是……什麼都不要想好了,柳原平才喪妹,怎麼可能會有心情接受自己?
就算真的發生了,也只是基于同情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點了一根煙,慢慢抽著。
白煙縹緲中,他忍不住地想,愛情啊,真是難解的東西,明明該愛上女人的,他卻愛上了男人;明明該死心的,那個男人卻再一次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撩撥著他強壓下的平靜心湖。
這種愛情……好痛。
就像一把刀插在心上一樣,痛得他忘也忘不了,即使他找到柳原月子,但那也只是替身,暫時穩住他的痛而已。
只要柳原平一出現,他心上那道從未痊愈的傷口,就會開始抽痛,然後流出鮮紅溫熱的血液。
◇◆◇
葬禮結束了。
柳原月子的遺體火化之後,柳原平抱著她的骨灰壇,一路回到老家。
柳原月子結婚後,因為要照顧生病的母親,並沒有搬離老家。她的丈夫淺野治為了方便,也住在老家。柳原夫人去世之後,夫妻倆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老家住了下來。
回到從小長大的老家,卻不見熟悉的親人,空蕩蕩的屋子里好不寂寥,他低頭看著手里捧著的骨灰壇,就連唯一的妹妹,也已經成為小小的一個壇子,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說話、歡笑,或是哭泣流淚。
所有累積的情緒終于在此刻爆發出來,柳原平的眼淚無聲落下,一顆又一顆,怎麼也止不住。
淺野治看見了,默默接過他手上的骨灰壇,放在已經擺置好的靈位前,那兒有一張柳原月子的遺照,相片中的她巧笑倩兮,是個非常討人喜愛的可愛女人。
他將骨灰壇擺好,回過頭,發現柳原平還站在原地,無聲地哭著。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他哭。
憔悴的臉色、紊亂的頭發,下巴上有著剛冒出的胡渣,怎麼看都讓人心疼。
「大哥……」他走過去,本想伸出手抱抱他,但手伸到一半時停了下來。
他咬咬牙,把手縮了回來。不行,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他現在還在服喪期間,他不能……
「大哥,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淺野治轉過頭,掩飾自己不太自然的聲音。
柳原平勉強鎮定自己的情緒,點了點頭,「嗯,也好。」
柳原平回到自己從前住的房間,房里擺設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他打開衣櫃,里頭依然有著他年輕時穿的衣服。
他隨意取下幾件,心中忍不住感嘆。
好快啊,一下子快十年了,他如今都快要三十歲了。
要是母親還在世的話,一定會成天念著他為什麼還不結婚生子?
他抹抹眼楮,拿著干淨的衣服走進浴室。
在浴室里,他又哭了好久,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放聲大哭,而是默默地哭,任由眼淚在臉頰上蜿蜒,他卻一句嗚咽哭泣的聲音都沒有。
突然覺得好寂寞。
房子里空蕩蕩的,沒有母親的咳嗽聲、沒有妹妹的俏笑聲、沒有父親走路的拖鞋聲……只有水聲,無止境的水聲。
◇◆◇
柳原平洗了很久,出來的時候,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凌晨兩點多。
走到客廳,意外發現淺野治還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根煙抽著。
客廳沒有開燈,他只能聞到煙味。
等眼楮適應黑暗之後,他才看見在煙霧的背後,有著一雙明亮的眼楮正瞧著自己。
「淺野,你不休息嗎?」柳原平隨口問了一句。
淺野治沒有作聲,只是雙眼的光芒突然又增亮了一些。
剛洗完澡的男人雖然面容依然憔悴,但身上卻散發出淡淡的清新氣味,混合著煙的味道,融合成一種說不出的誘惑。
盡管在黑暗中,他依然能看見柳原平的身體,包裹在輕便衣裝下的身軀,是不是仍然像四年前那樣結實誘人?
淺野治把煙捻熄,站起身來,走到柳原平面前。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
「你……」柳原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淺野治的大手已經一把將他攬進懷里,隨即就是一雙帶著煙味的唇吻上了他!「你!你住手……唔唔……」
柳原平慌了,完全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淺野治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情?難道是……失去月子對他的打擊有這麼大嗎?
「我是柳原平……我不是月子……你不要認錯……唔唔……」他躲避著他熾熱的唇,一面解釋著。
「不要躲!」淺野治低下頭,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痛……」
「不要走……我不讓你走……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淺野治的雙臂緊緊抱著柳原平,說什麼都不肯松手。
「我不是月子……」
「不要走!」
「淺野,你瘋了!」
「我是瘋了!」
淺野治突然將柳原平推倒在沙發上,雙手開始粗魯地扯去他身上的衣物,剛洗完澡的溫潤清新氣息撲鼻而來,更加速啟動他體內的獸性。
不想再失去心愛的人,更不想再痛嘗失去的滋味,他要把握現在!
他要他!
「住手!住手!我是月子的哥哥!」
盡管柳原平努力喊著解釋,但淺野治就是充耳不聞,甚至更粗魯地架著他的雙手,讓他動彈不得。
「住手!你瘋了!」
「我是瘋了!」淺野治吼著回答他。
他的吼聲讓柳原平驚愕,突然間,他似乎了解了淺野治這些舉動的背後意義。
是不是因為太寂寞?是不是因為太害怕?所以才想要緊緊抓住眼前的什麼,再也不肯放手?
加上自己又和妹妹長得那麼像,所以他才會……
一向容易心軟的柳原平稍微減緩了掙扎,在黑暗中,他看見他粗重地喘息著,好幾天沒睡的眼里布滿了血絲,模樣就像一只瀕臨死亡的激動野獸一樣。
如果自己就這樣推開他,是不是會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
就這樣的一念之差,讓淺野治有機可乘。
他猛地吻住柳原平,在對方想張嘴抗議的時候,伸出了自己的舌。
柳原平不是沒接吻過,卻從沒被男人這樣吻過,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反應。
等到他意識過來的時候,身上的衣物已經差不多都被淺野治給剝光,只剩下一件白色內褲還穿在身上。
「住手、住手……我不是月子!而且……天啊!月子就在這個房間里,你居然能做出這種事情?」
淺野治像是被逼急的野獸一樣,听不進柳原平的一再抗議,他突然賞了柳原平一巴掌,趁著柳原平被打得暈頭轉向時,把他從沙發上扛起來,帶到房里去。
◇◆◇
「不要、不要--」柳原平真的慌了。
他驚慌地發現,同樣是男人,自己卻完全敵不過淺野治的力量;他拼命掙扎,卻只換來淺野治的另一個巴掌,打得他頭暈目眩,整個人呆在床上好幾分鐘,無法有任何反應。
從來沒有人這樣打過他……
當赤果強健的身體覆上來時,他竟開始發起抖來。
不要、不要……可惡,他為什麼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但剛剛那個粗暴對待他的男人,這時卻又變得溫柔無比,先是輕柔地吻著他的臉,然後吻像雨點般往下慢慢移去,在他的頸子上流連,不時輕輕舌忝咬,靈活的舌頭一次又一次地舌忝過他的敏感地帶。
他的一雙大手像膜拜似的,溫柔地撫遍他的身體,有時輕有時重地滑過他的腰身,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莫名地,他突然覺得這感覺好熟悉,好象曾經在什麼時候,這個男人也這樣踫觸過他……
「你……」
「大哥……不要走……我需要你……」淺野治埋在他的頸問,悶悶地回答。
「可是……」
「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看我痛苦嗎?」
柳原平沒有回答。
淺野治咬咬牙,說出了自己最不想說的話︰「我不能沒有月子。」他知道只要說出這個謊言,便能瓦解柳原平的防備。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拿我當替身……」梆原乎的抗議已經很虛弱。
他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多日來的勞累,不只是身體上的,還有心理上。
從下飛機後,他就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身心的疲勞都已經達到一個極限。
他別過臉,放棄了掙扎,似乎是默許淺野治的行為。
雖然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不只是倫常上、道德上的禁忌;更可悲的是,他和他都是男人。
可是……自己為什麼沒有辦法拒絕?
是真的太累了?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大哥……」
當那嘆息似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時,柳原平疲倦地閉上了眼。
月子,這都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