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兩世妻 第六章 作者 ︰ 千尋

一句「我們回去」,繪夏進入宰相府。

不知道是因為她常在惡夢里驚醒,還是因為她常被細小的聲音嚇到,所以宇文驥在家的時候,總是把她拉在身旁。

他們形影不離,任誰看在眼底,都覺得兩人好事將近。

當然,這種事沒人敢去問相爺,至于繪夏姑娘,下人們還沒模準她的性子,自然不敢貿然出口,何況府里還有個夫人呢。

寧靜的午後,屋外幾竿修竹讓繪夏想起孟婆的小屋,那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地方,在那里千年,她學會看淡世情,學會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終會成為過往雲煙,無須過份執念。

前塵缽里,一段一段的故事教會她自己因情愛而受的苦,並不特殊,一個人的生命里,總會有或多或少的一段苦楚,所以所有神仙們都說「歷劫凡塵」,俗世紅塵啊,本就是由不斷的劫難堆疊而成。

可一入紅塵,人就變得身不由己,不想再愛上他的,卻在那緊密的擁抱之後,再也克制不了親近他的。

她以為自己是來完成孟婆交付的任務,所以留下,不是為了和阿觀再續前緣,而是要拯救他的靈魂,不想他一生榮華,卻背上一世罪孽。

然而成仙的她,仍然阻止不了心脈間的情絲一寸寸包纏,阻止不了那顆鮮紅的心,一遍遍訴說愛情。

她完了,二度淪陷,她會讓裁冬氣到把竹林里的小動物全趕出家門,會讓描秋的報告寫到手軟,還解釋不清為什麼一個仙子會愛上凡人。

嘆氣,把紛雜的念頭甩開。

她望望正在看奏章的宇文驥,那是百官呈給皇上的,皇上會讓內侍太監寫一份送至宰相府邸,由此可見,皇上看重他的程度。

是,她從來都曉得他是號人物,沒有他,不會國富民安,那年若非他犯下無數殺孽,人民豈有今日的安逸,他背負了罪惡,成全天底下千萬百姓,這帳是怎麼算的,怎會算到讓他入了無間地獄,受苦不盡?

一點點不平在她心底升起。

宇文驥放下奏章,看著發呆中的繪夏。她像磁石,隨時隨地吸引著他的目光、他的心。

越是靠近,他越是無法將她放下,原來愛上一個人也可以這樣輕松幸福,沒有國仇家恨橫在中間,愛情成了仙藥,讓人飄飄欲仙。

莞爾,他移至她面前的小桌子,彎下腰,上面的幾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誰教你的?」

「呃?」繪夏從陳思中回神,猛地抬頭,才發現他靠得那麼近,臉龐迅速泛起赧紅。

「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他指指白紙上的字。

「是裁冬。」

說這話的人叫做孫中山,是東方世界第一個提倡民主思鄉的偉人,听裁冬談起他時,雙眼放出光芒,她說,這樣的男人才是號人物,女人要嫁,就得嫁這款。

可裁冬不曉得,她的阿觀也是革命先驅,只是時代不同,他和孫中山一樣,企圖帶給百姓更好的生活。

「你那個一起被綁到紅袖招的朋友。」

「是啊。」她一面回答,一面苦了臉。他干麼把她說的話記得那麼牢啊?

「听起來,她腦子里有不少東西。」

他一句夸贊挖出她的姐妹情深,忘記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那是無庸置疑。裁冬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性,她什麼都懂,反應很快,舉一反三,沒有事能為難倒她;而描秋是我們四人當中最溫柔的,看起來很好欺負,但她說以柔克剛,她從沒真正吃過虧;至于美貌,就非推剪春不可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裁冬說,同她一比,西施、貂蟬、楊貴妃可通通要靠邊站去。」

「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又突兀地停下。

「什、什麼?」是她听錯了嗎?他不像是會贊美女人的男人,真不可思議。

「我沒說錯,你已經夠美。」宇文驥重復一回。

那麼冷的聲音怎麼能說出那麼熱的字句,真是怪得離譜。

一點紅落在繪夏腮邊,然後像水墨畫似地,迅速渲染開來,她的臉紅透、頸子紅透,襯得她的雙唇更增紅濫。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細細看著她的眉目,心動像漣漪,一圈圈擴大難平,他是個自持的男人,但欲念催促著他,教他不顧一切。

他低下頭,吮嘗著渴望已久的紅唇,淺淺的吻,輾轉熨帖,她吃了玫瑰釀,唇舌間有酸有甜,他加深了吻,帶點狂亂、帶點溫柔的吻教她沉醉其中,忘卻一切。

她的肌膚開始升溫,水墨畫上的粉紅從她的臉龐染至她的胸口,讓他一吻再吻,從嬌艷雙唇一路滑下,在她的頸間制造悸動,而他,下半身的堅硬提醒著自己該喊停。

深吸口氣,再用力吻她一回,才勉強放開她,繞過阻隔在兩人之間的桌子,抱起她坐在自己膝間,他緊緊圈住她的身子。

繪夏被吻得腿軟了,無力地靠在他懷里喘息不已……

她听著他急促的心跳,說不出的愉悅安心,真想就這樣靠著躺著,不去管那些紛紛雜雜的事情。

「你曾經喜歡過哪個女人嗎?」

話問完,她直覺想拿剪子把自己的舌頭剪掉。廢話,他喜歡的那個女人不就是賀采鴛,在需要李若予掩護的時候,他仍然冒著危險把人帶在身邊,不是?

「有。」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很多個嗎?」

「兩個。」

所以除了賀采鴛,李若予也是其中一個?心陡地怦怦跳起,光是揣測就讓她喜悅得情不自禁。

「哪兩個?」

他不曾同人討論過去,但看著她燦然晶亮的眼楮,他有了說出口的。

「一個叫做江隻,是爹爹同朝好友的女兒。」

一個江隻、一個賀采鴛,她被踢出名單外面?喜悅被潑上冷水,不是冬天,她卻從頭到腳一陣發冷。

心酸了,雖然早就知道他不愛她,但她問的是「喜歡」而不是「愛」啊;雖然早就知道誰是待在他心底的女子,她不必拿這種陳年老事為難自己,但……究竟是心難平。

難怪裁冬要說她的「不悔」不值錢了!微微的失望掠過,她不該多想。

「然後呢?」她問。

「我們一起長大,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牙口還沒長齊,就會對大人說‘隻兒長大要當驥哥哥的新娘。’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懂得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但如果她順利長大,我想,她會是我的妻子。」

「她沒順利長大嗎?」

「受爹爹牽連,在宇文家被抄家時,江家也同時落難,她死的時候才七歲,死在路邊,沒有人收尸埋葬。」後來的這段,是厲叔叔告訴他的,那個時候他立定志向,這個仇,非報不可。

「才七歲,好可憐。」繪夏抿唇。難怪他要恨她爹爹,要恨上整個李家,那是李家欠他的。

「我常想,如果江隻長大會是什麼模樣?還會不會一天到晚把我要嫁給驥哥哥掛在嘴邊?」

他沒想過傾吐會讓人感到輕松,但她傾听的表情的確讓他緊繃的心得到安慰,摟緊她的腰,不信鬼神的他,感激起上蒼,為他送來孟繪夏。

「緣份總是左右男女情深情淺。」月老啊,是個愛人巴結的老好人,他從不去月老祠里求婚姻,難怪愛情不顧。

「而另外一個是我不該愛上的女人,但她善良天真,她用大無畏的精神深愛著我……」

他的話未說完,總管敲了兩下門,打斷他們的交談,他在門外發聲,「相爺,皇上駕到。」

宇文驥的眉頭擰了起來,不耐煩跟著掀開。他生氣了,氣一個不懂得看時辰的不速之客。

繪夏不自覺地揉了揉他眉心蹙成的三道柔軟豎紋。笨男人,要教他幾千遍,生氣會長白頭發,他就是學不來好脾氣!

她竊笑,想起身,卻被他大手一抓撈回原位,他不肯她離開。

溫存半晌,再不甘願,表弟好歹是皇帝,他還是帶了繪夏走往大廳。

廳里,宇文驥和趙鐸對坐,座位沒有分上下尊卑,只分主客人,而她靜靜站在宇文驥身邊,沒被皇帝至高名號嚇呆,反而直勾勾地打量起來。

趙鐸身穿一襲淡紫色綢衫,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也在審視繪夏,眼底閃過一抹驚艷。

不管看幾次,她都是個讓人移不開眼的女人。

宇文驥對他們的互視眼光不滿,冷聲問︰「你來有什麼事?」

「繪夏姑娘在,這就不好說了。」趙鐸溫溫潤潤的笑臉,最能吸引異性緣。

「不好說的話,好,周晉,送客。」他連敷衍都懶,這種態度對皇帝而言很過份,但對自己一手提攜的表弟,夠了。

「別、別、別,不就是那件事,母後要我再采采表哥的意思,听說李尚書家的閨女琴棋書畫樣樣通,是個才女。」

繪夏听懂了,咬咬下唇,心底不快,但宇文驥下一句,立即彌平她滿肚子的不開心。

「我要個才女做啥?」他冷聲回答。

「表哥年歲已大,若在尋常人家早就兒女成群,何況表哥貴為宰相。」

「你今天是來批評宰相府人口不是?」他橫了眉毛。

看見宇文驥的表情,他忙緩了話頭。「表哥,這話是打哪兒說起,我也是奉母之命,行孝順之道,表哥真沒那心思,直對母後說說就是,何必……」

懶得搭理,他淡淡看著找到,沒明說,但表情寫得清楚——要繼續廢話的話,我不介意把一個皇帝丟到大馬路去,反正自己早就名聲狼藉。

閉嘴。趙鐸懂得適可而止怎麼寫。

但他沒被表哥的態度惹惱,明白表哥對自己已算格外施恩,要是說這話的是別人,也許早就血濺五步,賜一張草席,準備安息了。

說到底,還是他們有「革命」情誼,在那個復興家族、振興國家的時期里,他們是胼手胝足、同心協力的好伙伴,交情不同嘛。

「表哥,你什麼時候把繪夏姑娘接到在宰相府里的?」他轉個話題。

「我接誰送誰要向你稟報?」宇文驥眉微微一挑,語氣不客氣。

「自然不必,只是朕那日見到姑娘英勇的表現,印象深刻而已。」

「我們見過?」繪夏插話,一臉迷糊。

「那日姑娘擊鼓鳴冤,朕站在表哥身旁,難道姑娘沒發現?」趙鐸挑了眉。不會吧,一表人才的他,不管站在哪里,都會被人第一眼看見的。

她偏頭想半天,搖搖頭。「對不起,那天我只看見相爺,沒發現皇上。」

她的回答讓宇文驥太滿意了。原來自從視線對上他的,她的眼光就沒外落,壓根兒沒發現在一旁垂涎三尺的色目。

「是嗎?原來朕入不了姑娘的眼?」

這句話裹上威脅,讓繪夏緊了眉頭。

「不、不是。」她偷偷拽起宇文驥的衣袖,下意識尋找安全感。她知道皇帝最大,而且在這個不民主的時代,皇帝看哪顆頭順眼,愛砍便砍。

宇文驥光明正大握上她的手,他從來就不必偷偷的,手施了力,他用行動告訴繪夏——不必害怕,本人給你靠。

趙鐸不怒反笑地問她,「既然如此,怎麼見了朕,面無笑容?」他在挑釁,因為表哥的態度很礙眼,好歹他也是皇帝,就算管不動宇文宰相,嚇嚇他身邊的小姑娘,顯顯威風無妨吧。

繪夏低頭,看著握住自己的大手,有了宇文驥的「保證」,膽子膨脹三倍,她不害怕了。她微笑說︰「那是因為恐懼,生怕冒犯天顏。」這話有兩分敷衍,三分虛偽。

趙鐸失笑。她那種態度要是有半點恐懼,他的頭馬上摘下來給她當球踢。「所以,人人見了皇帝都不敢笑?」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繪夏姑娘,你瞧,這彌勒佛怎麼見了朕就笑?」他指了指擺在桌上的佛像。

她白皙如玉的臉頰隱隱涌起血色,像抹了一層胭脂,她窘迫道︰「那是因為、因為……因為聖上是天上仙佛轉世,乃當今活佛,如今這彌勒佛見了和自己同樣是佛的皇上,自然是樂得開懷。」

「真是這樣嗎?」

不對,是她胡扯的,但面上,她恭敬拘謹。「是這樣的。」

「很好,所以姑娘也是活佛轉世嘍?」

「什麼?」她沒听懂趙鐸的意思。不過,她只是小仙,要成佛大概還要修行個三千年,但孟婆說她情根深種,恐怕此生與成佛無緣。

「既然如此,為什麼彌勒佛見了你,也是笑不止?」

話問出口,趙鐸和宇文驥同時用看好戲的眼光望向繪夏。

宇文驥很想听听她如何自圓其說,還想趁機教會她,真正聰慧的女人得學會藏拙,像上回的擊鼓鳴冤,太囂張了。

繪夏傻了三秒,話卡在喉頭,須臾才道︰「稟皇上,彌勒佛見了奴婢在笑,是在笑……奴婢不能成佛。」

此話一出,趙鐸撫掌大笑說︰「朕這輩子第一次服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繪夏姑娘,你讓朕心服口服。表哥,我可不可以把繪夏姑娘帶進宮里,有她在旁邊說說笑笑,母後肯定很開心。」

「不行!」宇文驥說,這建議讓他滿肚子不爽。

「不行!」異口同聲的是繪夏。

「為什麼不行?」趙鐸問。

「因為繪夏是相爺的下人。」她胡亂搪塞。

「可惜這樣聰慧的姑娘,要是表哥願意割愛——」話未說完,就被截斷。

「不願意。」他橫眼,用目光傳意——還想就這個話題繼續的話,我不介意讓大燕再換上一個新皇帝。

「好吧,既然如此,只好等朕有空時,多往表哥府里來走走。」

宇文驥冷冷拋過一眼。好得很,從明天起,他保證他會很忙、很忙、非常忙,忙到沒有精力傻想。

他拉起繪夏離開待客廳堂,心底想著該怎麼三令五申告誡她,不必把趙鐸當成皇帝,直接當蜚蠊,見到面就算不能消滅,至少得學會逃離。

但,他一回到書房第一句話和蜚蠊無關、和皇帝無關,他說的是,「記住,你不是宰相府的下人。」

「不是嗎?那我是什麼?」繪夏回問。

「你是我喜歡的女人。」

情不自禁,她比雪光還亮的眸子晶瑩閃爍,唇色透出紅濫,她撲上他胸口,拽住他的衣服不放。他說她是他喜歡的女人呢,第三個,在江隻、賀采鴛之後,她排上名了。

她的撒嬌甜了宇文驥的心,他攬住她,下顎蹭著她烏黑亮麗的秀發,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真心喜歡一個人真好!

繪夏被帶回宰相府那日,采鴛把屋里的東西全砸爛,她氣憤難平、滿目陰郁,讓貼身伺候的翠碧和玉嬸如臨大敵。

她更恨的是阿驥把孟繪夏調進書房伺候,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前例,他對所有女人都保持距離,連家中婢女都一樣,他只讓男僕服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憂心忡忡。

她沒猜錯,孟繪夏心懷叵測,是個可怕、難以對付的女人,她必須有所行動,不能放任狀況持續下去。

在書房外伺候的書僮來向她報料,透露相爺和繪夏姑娘經常聊天、談民生、談國事,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還說,相爺曾夸獎繪夏姑娘有見識、有看法,眼界不輸給男人……

這些話像是一壺開水注入心髒,燒得讓她連指間都疼,那無言的恐懼折騰著她的五髒六腑,她要當相爺夫人,她必須當相爺夫人,她絕不讓人佔去她的地位,她再也不要回到過去,過那種幕迎新人朝送客的日子。

采鴛越是恐懼,臉色越是蒼白,薄薄肌膚下的青色經絡好似快要顯現出來。

她是旁觀者,從一開始就站在阿驥和李若予身邊,她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阿驥極力否認,即使他不斷告誡自己,接近李若予是為了復仇,但李若予的善良慈悲,仍舊腐蝕他的堅定。

隨著光陰流逝,李若予被他收納入心,尤其是最後,用自己的死換得他活。

她輸得徹底,再沒有比這個更狠毒的招數了,自此,阿驥永遠無法講李若予遺忘,他將愛她,終其一生。

這對自己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壞的是他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也一樣不會愛上她賀采鴛,他們之間只有道義無愛情;而好的是,除了她,沒有任何女人可以走入他的生活。

人人都說宇文驥對她情深意重,殊不知,她不過枉擔虛名,他愛的女人從來不是她,對他而言,賀采鴛是永遠的二嫂,迎她入門不過是為了他早夭的二哥。

但他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她也會孤單、也會寂寞、也會想要找個男人在身邊,她不可能為一個死去多年的男子守節,即便當年愛過、承諾過。

可她的滿滿自信被孟繪夏打破,她輕而易舉走近阿驥的身邊,輕而易舉和他高談闊論,輕而易舉讓阿驥的眼光定在她身上……孟繪夏做了她努力多年都無法達成的事,她怎能不心驚膽顫。

若是放任他們下去,若是阿驥愛上孟繪夏,若是……這個念頭讓她的心一截一截冷了下去。好,趕不走她就鏟除她。

「我有話同你說。」在長廊里,她攔下端著玫瑰釀正走向書房的眼中釘。

「是,夫人。」繪夏點頭,細細審視采鴛,她穿著一伸絳珠繡花滾邊雲錦袍,上披玫瑰紫肩掛,頭上梳著繁復的百花髻,發間插著八寶琉璃旖金簪,脖子帶著由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一派的雍容華貴。

采鴛眼神示意,翠碧接下繪夏手中的玫瑰釀端往書房。

「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她斂下臉頰的尖銳,冷冷一笑,抬手攏了攏發髻,腕子間的玉鐲微微晃動。

跟在她身後走入涼亭,她不說話,繪夏也不願先開口,看著蓮池里的游魚怔愣著。老家,也有這個一樣蓮池,里面養著碩大的錦鯉,和這池子有七、八分像。

「繪夏姑娘住得可習慣?」采鴛挑了個石椅坐下,明明肚子里有一把火,卻輕巧地一挑眉,柔聲問。

「謝謝夫人,繪夏住得習慣。」她回答得小心翼翼,逆著光,只見采鴛精致妝容上染了淡淡一層灰,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拒人千里的驕傲與冷峭。

「書房里的工作,可忙得過來?」

「繪夏尚能勝任。」

她點頭,抿唇問︰「姑娘害怕相爺嗎?」

「不怕。」她直覺回答。

「看來姑娘和相爺相處愉快。」采鴛抓起她的手,親切地輕拍著。

明明字面上,每個字都是好的,明明她的口氣和藹懇切,可不明所以地,繪夏脖子上寒毛豎立。

抬眉,她觸到采鴛的眼光,無端端膽顫心驚,那是一個不符合她微笑表情的狠毒眼神。

「繪夏只是盡心做事。」她想縮回手,卻讓采鴛緊緊拽住。

「好個盡心做事,唉,看來,又是個嘴刁的丫頭。」咬住下唇,眉峰高挑,臉上漸漸透出一片淒厲神色。

原本輕拍手背的手,指甲不自覺地緊緊摳住繪夏的肌膚,松開同時,指甲用力刮過,在她的手背上劃出一道帶血的紅痕。采鴛蹺起腳,描著牡丹的絲絹扇子在胸口輕揚,好像那道紅痕不是她刻意用的,而是原本就在那段女敕皙上頭。

繪夏看向手背上的傷口,直覺抬眉與她四目相對,那是一雙怨慰的眼楮,沒有多余言語,便已經足夠讓她明白,她恨她。

她緊了心,顫抖著,因為對方眉角深刻的仇怨。

采鴛唇角微掀。這不過是下馬威,正式的還在後頭,想同她作對?惦惦自己的份量先。「還是提醒姑娘,不管相爺有什麼恩賜,都別忘記我畢竟是相爺夫人,該給的尊重千萬別省略。」眉頭不經意一挑,眸子里的千年寒冰輕輕晃動。

「夫人,繪夏不懂。」

「要我把話挑明?行!那就是你想當相爺的小妾,還得通過我這一關,否則偷雞不著蝕把米,終落不得好下場。」

說完,她輕淺一掃,那種摧枯拉朽的寒冷目光令繪夏驚惶。

她低著頭繞過長廊,返回原來的方向,試著把采鴛的怨毒目光拋諸腦後,不再多想,可人才跨進書房,就看見翠碧伏趴在地上哭得雙肩抽動,而新做好的玫瑰釀流了滿地。

翠碧發現她,更是放大聲量嚎哭不止。

「相爺,這毒不是我下的,是繪夏姑娘嫁禍于我。」她抓住繪夏的裙擺,死不松手。

玫瑰釀被下毒?不可能,從采花到釀制,都是她一手包辦,除非……她瞄向地上的翠碧。

「奴婢在半路上踫見繪夏姑娘,她把玫瑰釀遞給我,說是要要緊事得去辦,要奴婢端進來給相爺,奴婢想,繪夏姑娘是夫人的救命恩人,待她自然與旁人不同,便一口允下,可我真的不知道這里面為什麼有毒。」她口齒伶俐地解釋來龍去脈。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繪夏就全然了解這是誰主導的戲碼。原來采鴛口中的「落不得好下場」是這個意思。

宇文驥的深幽目光直直迫視她,滿目驚怒轉為失望,他信了翠碧?

他靜靜走到她面前,未語,低嘆一聲。

「繪夏姑娘,求求您說實話吧,府里上上下下都說姑娘出現的時機太可疑,事情怎會這樣剛好,壞人出現,姑娘三言兩語便救下夫人,會不會是同人演戲,企圖混進宰相府?還有啊,明明姑娘都離開了,怎麼又會踫上相爺,讓相爺把姑娘帶回來,世間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可翠碧都站在你這邊替姑娘說話,翠碧說,繪夏姑娘人好心善,絕不是他們口中居心叵測的壞女人。」

這是在替她說話,還是刻意把流傳的謠言順勢傳進宇文驥耳里?她身體僵冷,肩頭微微佝淒。

她是不是百口莫辯了?賀采鴛既聰明又狠毒,知道怎樣就能輕而易舉將人踩在腳底下。

宇文驥直視她,她的眼底一片坦然,沒有驚懼、沒有惶恐,有的是無力感。

「繪夏姑娘,你說實話吧,相爺是寬容的人,只要你說實話,夫人會為你求情的……」

「閉嘴!」他喝阻翠碧的滔滔不絕。「你出去。」

翠碧看著宇文驥再望望繪夏,驚恐的雙瞳里目光閃爍,她顫巍巍起身,抖個不停的雙腳踉蹌了幾下,才勉強走出書房。

他用力拉過繪夏,迎向她的探究。

他待她好,因為他終于正視自己心底的歡喜;他寵她,因為他下意識想要彌補些什麼東西,于是他縱容她在自己面前高談闊論,雖然她那些人生大義,慈悲、善良等等的字句讓他很嗤之以鼻。

但上次她提了,自瘟疫過後,城南還有幾百個上京躲瘟疫,卻沒有足夠銀子返回家鄉的百姓,問他要不要捐點銀子贊助贊助。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但私底下派人去處理;她說婆婆的兒子和賭場、底下錢莊的問題,他一樣沒正面回話,卻讓人去掃蕩賭場和地下錢莊。

她愛助人、愛把事招攬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想要毒害一個待自己好的男人?

但翠碧指證歷歷,她是采鴛身邊的丫頭,沒道理害她。

「真是你做的?」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視自己,如果她說不,他就信。

「你認為呢?」她不回避,心坦蕩,眼光自然坦誠。

「我要你自己說。」

「你不信任我嗎?」

「沒有合理的說法,我都不信。」

「我為什麼要害你,動機是什麼?」

裁冬說過,人做壞事,最重要的是動機,如果純粹是吃飽拿刀子到街上去亂砍人,不必懷疑,那人一定有精神疾病。

「想殺我的人很多。」他沒對那些惡官斬草除根,他們的子孫朋友要報仇,理所當然。

想殺他的人很多?心不舍,疼了、痛了,這樣的好人,為什麼有很多人恨他?

是因為過去造的殺孽嗎?難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難怪他對人們不信任,難怪他永遠是一張充滿防衛的冰冷臉孔,這樣的生活肯定艱辛難耐,吸吸鼻子,她不生氣了,胸口里只剩下對他的心疼。

她柔聲問︰「是玫瑰釀被下毒?」

「對。」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殺你的方法那麼多,真有心害你的話,沒道理選擇一種傷害不了你的方式。」

「你怎麼知道它傷不了我?說不定我沒察覺,就把毒吞下去。」

「問題是你的血能解百毒,世間沒有任何毒物能害得了你,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此一舉?」話月兌口而出,她握住他的大掌,想給他一些信心。

但猛地想起,她又想敲掉自己的腦袋,繪夏松開他的手,懊惱不已。她忘記自己不是李若予,忘記自己不該知道這些事情的。

她的話、她的表情全入了宇文驥的心。

她竟然知道他的血能解百毒?誰告訴她的?但既然她知道他有百毒不侵之身,就更沒有下毒的理由了。

所以真的是有人設局陷害她?是誰?翠碧、采鴛……或其他混進府里的細作?

如果是翠碧,目的是什麼?在主人面前爭寵?不,繪夏一直待在他身邊,她們不需要爭寵。還是采鴛?采鴛知道他不會中毒,這麼做的目的不是為了傷害他,而是嫁禍于她?她和采鴛之間有嫌隙?

宇文驥搖頭。他不該懷疑采鴛的,她是個溫柔識大體的女子,絕不會做出這等事。

那麼就是細作了,就像當年潛入李溫恪的宰相府一樣?沒錯,府里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外發生,也許他該徹底清查。

「我知道了。」他簡單的回答。

「你信我?」繪夏訝然問。這麼簡單?

「信。」

「為什麼?」因她提出合理解釋。天,她寧可自己提不出。「你不懷疑我?」

她問的是——你不懷疑我和李若予有什麼關系?

而他以為她問的是——你不懷疑我是凶手?

所以他回答,「不懷疑。」

這個答案解除了繪夏的緊張。她笑了,握住他的手,仰頭望上他的俊顏,她看他,看得幾分沉醉。

「你看什麼?」宇文驥不自在地問了聲。

「我在看,這麼好、這麼良善的人,為什麼外面要把你說得風風火火,好似你是個大惡魔?」

「因為我殺人不眨眼。」

「殺人啊?為什麼要殺?」

「因為不得不殺,因為治亂世,不能心軟。」他從不向人解釋殺人的動機,對她,算是又破了一次例。

繪夏點點頭。「那麼,現在還是亂世嗎?」

宇文驥嘴角掀起驕傲得意。在他的治理下,亂臣賊子已銷聲匿跡。

他篤定地說︰「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別殺人了吧!既然以前是不得不做,現在沒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就可以舍重典,以恩德教化百姓了對不對?」

他沒回答,但柔和的眼角讓她知道,她說服了他。

拉起他的手,她說︰「走吧,沒了玫瑰釀可吃,咱們去叨擾婆婆,婆婆的鹵味可是一絕。」

他回握住她的,軟軟的手在他掌心里包裹,他由著她帶、由著她拉,這模樣傳出去肯定不像話,但不像話就不像話吧,他就是要縱她、寵她,誰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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