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兩人同時喊住他。
仲孫隱停住,回頭望向兩人,看似冷靜無波的臉上隱隱散發慍色。
「用、走、的。」這次,換成兩人有志一同地提醒他。
懸浮在半空的身子,並沒有妥協落地,相反地,仲孫隱唇角一勾,選擇瞬間消失,隱身快移。
「老大,等我啊!」李衡大喊一聲,來不及接收到仲孫隱要趕往何處的訊息,只好先跟著隱身移動,想辦法追上。
「喂,兩位——」人家也想去!
空蕩蕩的房里,霎時只剩黑衣少女獨自對著空中無言吶喊。
屬于鬼界的隱身穿梭,對于屬于仙界且只有兩百年功力的小烏鴉而言,實在是她做不來、跟不上的。
「還有,人家受傷了哪……」好可憐喔,沒人理她……
默默變回黑色小烏鴉,她拍拍受傷的翅膀,搖搖晃晃飛出窗外。現在,只能找興安城里屬于仙界的眾兄弟姊妹們幫忙打探地點了。
興安城外百里處,有個茂盛巨大的森林,密林內,暗藏一座由大小不同的石塊堆砌而成的高台。
柳必應發絲散亂,傷痕累累躺在石台上,全身插滿銀針,奄奄一息。
夕陽余暉落盡,石台前,一名身著黑色道袍的道士,在眾人的包圍下,正在設壇作法。入夜後的森林,暗黑降臨,更顯陰冷詭譎,只有立于壇前的幾處火把,隨風晃影閃爍,勉強撐著幾點光亮。
當仲孫隱趕到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來了!」
道士怒喝一聲,手持桃木劍直指向他,一道黑色劍氣飛襲向他。仲孫隱向後移閃,凝氣擋護。
眾人抽氣驚呼。
「果然厲害。」道士冷笑一聲,看來今日是遇上對手了。
單單一個短暫交手,雙方各據一方,評估對方的實力。眾城民眼見雙方劍拔弩張,深怕一個不小心,被四射而來的妖氣法力所傷,紛紛退至林後,遠遠觀戰。
仲孫隱冷冷看著,一眼即看穿眼前這個黑袍道士並非凡人,只是「喬裝」成「人」罷了。若他的感應沒錯的話,此人應是來自妖界的黑魔,因為這道勁射而來的黑氣,非一般人類道士所能擁有的。
「隱公子……」
意識模糊間,柳必應虛弱地睜開眼皮,就著微弱的火光,她看見懸浮在半空中的仲孫隱。
他來救她了嗎?
他說過在她死後不會讓她孤單一人的,這表示……她快死了嗎?
「你別動。」
仲孫隱飛身靠近她,黑魔道士立刻火燒一張闇符咒,凌空射向他,一股強風黑氣卷襲而來,強行布局于三方之間,斷阻他和她接觸。
此道黑色的妖邪之氣,令他怒火更熾。
「咱們鬼妖兩界向來互不侵犯,勸你現在就放了她,別干涉了不該干涉的事!」仲孫隱冷聲警告他,算是下戰帖前最後的喊話。
「這才是我要對你說的。」
黑魔道士邪笑,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
「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人恩怨,我身受委托,拿了好處自然是要替人辦事。我瞧你這一身,應該在鬼界冥府里也有個一官半職吧,奉勸你還是別插手這些凡人之事,以免惹禍上身。」
興安城向來是神、仙、鬼三界出沒之地,鮮少有妖界之徒出入,尤其是他這種黑妖,更屬少見。他初來此地便接到這宗委托,本來只想牛刀小試一番,沒想到會遇上來自鬼界的官差。不過也好,若能打敗此人,對他在妖界樹立威名也有幫助。
「她是我的人,你就此放手,我可以不追究。」仲孫隱下最後通牒。
「送你兩字——」道士挑釁意味十足。「休想!」
協商破局,暗林間沙沙風動,更添肅殺之氣。
「退!」
黑魔道士率先出手攻擊,始終強捺怒火的仲孫隱亦被激怒,終于轉守為攻,出手反擊。
石台下,王鳳看著斗法的兩人,內心激昂澎湃。
之前,王家听聞有此道士初來興安城,法力十分高強,專收孤魂野鬼、鎮妖除魔,遂在城里聚眾集資,並答應各自折王家兄妹十年壽命為條件,終于請動他前來,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對柳家見死不救的恨意,在母親咽氣的一刻已深深融入她的血液中,啃蝕她的理智,她咽不下這口氣,她要報仇,今日她就要柳家人為此付出代價!
耳際嗡嗡作響,柳必應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感覺到有兩股強大的力量互相強硬拉扯她,像是要將她的魂魄與rou體強行分離一般。
意識,正在遠離——
「收魂大法?」
仲孫隱有些驚訝,這是來自妖界的黑法,是一種惡毒的法術,據他所知,此法已失傳數百年,沒想到竟會在這里出現。
襟上的紅綠寶石,再度閃動奇光異彩,並發出奇特的響聲,那是屬于他用來傳遞訊息的特殊寶物,表示鬼界的人已經找到並回應了他。
「小心……」
柳必應微弱呼喊,見道士再發另一波襲擊,想助仲孫隱擋開,但他身手更快,早已集氣結咒,化解攻擊。
身為鬼界官派司爺,他少說也擁有數百年的修為功力可以對抗,但柳必應畢竟是凡人之身,豈能抵御得了兩造如此強烈的震波強襲?
「必應!」
她虛軟的身軀如布女圭女圭般隨著劇烈的爆裂聲震飛開來,重重摔下石台,口吐鮮血,數道淡淡白光自她體內散出,消失于夜林中。
仲孫隱凌空飛身,本想在空中攔抱住她,卻被道士的闇符咒攻擊阻攔下來,逼得他不得不使勁揮動袖袍,七枚古幣自袖口飛出,在空中排陣如北斗七星,發出七道金色光芒,對克黑法。
七顆千年古幣是他專屬的法器,百年多來未曾使用,而今卻逼得他不得不使出。
一旁,王鳳見形勢逆轉,心知不妙,立刻抽出預藏的匕首,直沖向身受重傷、幾乎斷氣的柳必應,往她左胸口一刺——
「該死!」
仲孫隱見狀厲喝,疾飛而下,眼發紅光,掌集陰氣重擊王鳳,只見她rou體當場震碎四散,就此成為枉死于森林里的孤魂野鬼。
「啊——妖怪!」眾人見狀驚恐不已,紛紛尖叫著逃竄。
仲孫隱抱起柳必應,拔出她胸口的匕首,以掌凝氣輕覆于傷口上,溫熱紅流自他的指縫間不斷滲出,暈染擴散在他金光閃閃的衣袍上。
她已無生命氣息,他知道,但他不想放棄!
「必應……」他的左胸口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慟絕不已。
是的,自從秦無淮那家伙現身提醒他之後,他終于想起了她。
前世,他為救她,左胸口替她擋過一刀。
而今,她這一刀,也算是為他挨的。
若不是當日他在閻君廟前失控,露出了些許真面目,豈會讓這些愚民以這樣的想法對付她?若非他的介入,她又豈會跳月兌生死簿上的記載,而遭逢此劫?
她不該如此慘死的!不該!
盡避肉身已死、三魂七魄已散,他仍然不會放手讓她走!他承諾過她,絕不會讓她孤單一人,魂魄飄蕩在外而無所依。
靶覺強烈的一擊自身後襲來,仲孫隱緊緊抱住她的軀體,以身擋護——
「大膽,閻帥的人也敢動!」
李衡大喝,帶著大批鬼武士趕至護主。冥界司爺被妖界黑魔攻擊,是何等大事,若要追究,恐怕是要驚動天地了。
眼見寡不敵眾,黑魔道士一甩道袍,大批蝙蝠頓時自暗林間飛出,密密麻麻四處竄飛,護他離開。
終于,暗林歸于平靜,四周靜寂得駭人。
「隱爺……」李衡輕聲低喊,見主子仍抱著柳必應不放,不由得有些擔憂。
仲孫隱提住一口氣,蘊結掌氣,不久即見一顆亮如白晝的明珠現于掌心。
李衡一驚,驀地明白主子的用意。
這顆夜真珠是仲孫隱上任「庫官司」司爺一職時,閻帥大人賞賜予他的護身之寶,亦是他以前世修為換來的寶物,難道,他想用它來護柳姑娘肉身不死?
可經那黑氣重擊,柳姑娘早已魂飛魄散,就算護住了她的肉身又能如何?
將夜真珠輕輕放入她口中,眾目睽睽下,仲孫隱傾身封住她的口,以其數百年修來的真氣灌入她體內。
她的唇仍殘有余溫,而他的心,就此淪陷——竟是在她死了之後。
他知道,他放不開她了。
入夜的月,暗黑的林,以及慢慢吞吞、虛虛弱弱趕到的一只小烏鴉。
身後跟著的一大群麻雀、白鶴與蝴蝶,都是她在仙界的好姊妹,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打探到消息,匆匆趕來幫忙救人,豈料,戲已落幕——
唯一來得及見到的,是大批鬼武士護著仲孫隱一行離開的身影。
「隱哥哥……」看背影就知道,這回他真的氣得不輕。
小烏鴉依依不舍,對著林間低低嘎叫兩聲。看來仲孫隱和李衡打道回幽冥府去了,而她又要到處游蕩,無聊好一陣子了。
唉,好哀怨。
還有,她也受傷了哪……
孟婆湯?
望著眼前遞來的那碗晶瑩剔透的汁液,她躊躇不前。
「我可不可以不要喝?」
「不行,每個人都要喝。」
「可我不想忘記他嘛……」她難過啜泣。「婆,求您了……」她好不舍,真的不想離開這里。
「孩子,婆知道你難過,但你做錯事,不能留在這里了,必須去投胎轉世,我們不能讓你記得一切。」
「我知道錯了,我會去投胎,但能不能讓我還記得他?」
她哭了出來,身後已是長長一排等待隊伍。
曾經近在咫尺,現在卻殘忍地要她將他排除在記憶之外,她怎能做得到?
孟婆拍拍她,附耳偷偷安撫。「別擔心,這碗是婆特地為你調制的。」
「是嗎?」
孟婆湯向來有分大忘、中忘、小忘,全看個人的因果造化來判定該飲用何種孟婆湯,而這碗,不算太糟。
「婆婆向你保證,若是來世你有緣遇到他,你的心會告訴你,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
無盡的渾沌似乎包圍了她許久。
一個無色無彩、無邊無際之地,模糊不清,直到她看見一道白光,似在召喚著她,才舉步維艱、吃力地朝白光而去。
她在哪里?又該往何處而去?
她想不明白,只知順著白光前行,應該就會找到自己該走的路——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純淨的白色。
軟軟綿綿、馨香淡淡,她恍若躺在朵朵白雲上,輕飄飄的,像是在飛,甚是舒服。
她死了嗎?
月兌離rou體的羈絆,魂歸西方極樂了嗎?
「啊,是你?!」好開心、好驚訝的尖叫打破了這份舒適恬謐。「你回來了、回來了!」
還搞不清狀況,一個面容黝黑的亮麗女子忽然撲跳上床,好熱情地抱住她,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你回來了!回來了!」
「請問……你是?」柳必應開口,喉嚨感覺很緊。
「我是喜願啊!」
「請問……這里是?」
「隱爺的宅邸啊!」
「仲孫隱?」她的心猛地一跳。好想念的名字,似乎好久好久……沒有听到這個名字了。
「對啊,你有沒有很開心?」喜願眉開眼笑,好像有用不完的笑容一樣。「今兒個淮爺跟我說,有個特別的任務要出借我到隱爺這里來幫忙,我還不知道是因為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