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桃花爭妍,繁花滿枝,團團朱紅、粉紅、水紅相間。
半月形大院落里,錯落有致地安置了檀木桌、小椅凳。桌上擺著幾壺香茶、春令糕點。女眷們坐在園中品茗、嘗點,賞花的雅興倒沒有,閑嗑牙的興致卻一點也不減!
喬盼兒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她快受不了這群女人了!幾個時辰下來,她們的嘴巴全沒停下來過!
要不是爹爹和辦春日宴的許員外是京城舊識、要不是大姐裝病、小妹裝死、要不是爹爹千求萬托她這個唯一「清醒」的「喬家代表」陪他來參加春日宴,她,喬盼兒說什麼也不願和這堆女人,窩在這院落里,听她們七嘴八舌地談著你家的狗、我家的貓、你用什麼胭脂水粉、我家的死鬼養了幾個小妾……
盼兒無奈地輕嘆一口氣,心想,她到底還得在這鬼院子里悶多久啊!不成,她得想個法子甩開這群三姑六婆才行!
「盼兒妹妹,您怎麼啦?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總算有人注意到她,她的機會來了!
盼兒輕輕嚙咬著白手絹,一雙靈俏的美眸泛著濕霧,粉琢的瓜子臉透著不知所措的神情,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愛憐。
「我……我……頭有點暈……」她囁嚅道。
「該不會是受了風寒吧?哎呀,瞧你穿得這麼單薄。天氣雖是放暖了,但早晚溫差大,可得留意著。」
她柔柔點頭。
「我找丫環挽你到廳房歇著。」
「不……不好意思麻煩姐姐。我……自個兒去就行了。」盼兒滿臉的愧意,表現出一副覺得都是因自己的關系,打擾到她們正在興頭上的談話的羞樣。
語畢,她起了身,還略踉蹌了下。
「哎呀,你不要緊吧?」旁人趕忙扶著她。
她輕勾嘴角,搖了搖頭。「不礙事,坐太久了,一起身才會又犯頭暈。諸位姐姐,不好意思,我先離開了。」盼兒在心里作了個鬼臉,剛才說話的人真是她嗎?她的演技依舊是如此出色,照樣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用這麼惡心的聲音,輕聲細語地說出那麼令人作嘔的詞兒!
盼兒朝在坐的女眷欠了欠身,女眷們也朝她點了點頭,嘴角上都掛著要她別在意的笑容。
盼兒才離開沒幾步,女人們又開始細細瑣瑣地嚼起舌根來。
「你們瞧,那喬二小姐可真是大家閨秀,好有禮數呢!」
女人們聞言皆頷首稱是,頗為同意這看法。
「唉,不過,這怎麼跟外頭傳得不太一樣吶?」說話的女子右頰高突的顴骨上有顆明顯的黑痣,搭配她那一雙高吊的眼珠子,讓人一瞧便直覺她的刻薄尖酸。
「你這話怎說?」女眷們個個豎起了耳朵,每個人臉上盡是對傳言好奇得不得了的神色。
「听說喬家那三個女兒,都沒個女孩兒樣,尤其那喬二小姐可是愛扮男裝出了名的。我還听人家說啊,她整天穿著男裝在街上游蕩,專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真的還假的?」女人拉開了嗓門。「怎麼可能?!你剛才不也看到她那弱不禁風的模樣,那哪像是會整天在外頭野的模樣?說不定,才走沒幾步路,人就昏啦!」
嘻嘻——女人們听到這話,皆掩袖咯咯笑了起來。
「我看吶,八成是被她那二個姐妹給拖累了,沾了壞名聲。」
女人們似乎頗有同感,不是點頭如搗蒜,就是嘴上忙不迭說著——是呀、沒錯、一定是這樣!
殊不知,走沒多遠的盼兒,將這些話听得一清二楚,而她沒讓人瞧見的是,掩在手絹底下,那一抹向上勾起弧度的嘴角……
盼兒輕吁口氣,「這下耳根總算清靜了。」
她沒進房休息,而且,也沒這需要。剛才在那些女人面前全是作態,想她喬盼兒什麼不會?「裝模作樣」她最會!她徑自在張府閑逛,彎過東廂房,穿過拱門來到另一處園子。
這又是另一番景致,別有洞天。
園子不大,半邊是一塘翠荷白蓮,另一邊是幾棵剛發新芽的棲木,枝干上架著秋遷,輕風徐來,秋遷架還微微晃動。旁地植了兩株含笑,以及幾株黃、藍相間不知名的花卉。
盼兒起了玩心,坐上秋遷,扶著繩索輕擺了起來。
春風輕拂她的臉,還挾帶著些許的寒氣。她合上眼,感覺春陽在她身上輕輕撒潑薄薄的溫暖。
秋遷擺幅又大了。風吹起她的衣裙,裙擺飄飄。
她再睜開眼,看到一只小粉蝶兒在她手邊飛繞。盼兒望著那小東西,吃吃嬌笑了起來。
「傻蝶兒,你一定是剛羽化,才會連我的手和花兒都分不清。快點飛走吧,找你的花兒去。」
小粉蝶兒繞了一會兒,大概明白那不是它要的東西,飛離盼兒手邊,往圍牆外飛去。
「真羨慕你呢,想飛去哪就去哪,無憂無慮——」小粉蝶兒早已飛出她的視線外,飛到另一處花花世界里。
「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和你一樣。」
想到哪兒就到哪兒,這是盼兒心底最深的冀望。周圍的人都只看到她柔弱的外表,卻沒人了解在那皮相之下,深藏了一顆羈傲不馴的心。
她就是不想依循著世俗加諸在女人身上的訓條,不明白為什麼非得要求女人恪守三從四德,除了服從,難道就沒自己的想法了嗎?所以她愛扮男裝,因為好人家的女孩兒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是扮成男人樣,就可以讓她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游蕩,盼兒每每思及此,不禁嗤鼻,這是什麼道理?
「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呀?」遠處有人在喚著。
盼兒垂下粉肩,啐了聲,「真是不得一刻安寧。」接著眼波一轉,「我就是要讓你這丫頭找不著。」她的心底起了一股捉弄人的快意。
盼兒跳下秋遷架,往還在喚她的聲音處斜睇一眼,嘴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隨即穿過另一邊拱門,往更里頭走去。
這又是另一處驚奇。
想不到這老愛擺派頭的許員外,倒還是有點品味可言。偌大的庭園中開鑿了一座人工湖泊,循著曲橋,在湖中央搭了一幢水閣,湖邊填上假山,周圍植了青綠垂柳、各式花卉,活月兌就像是將江南山水移植到府內。盼兒沿著湖畔圓石小徑走著,著實驚嘆這造景之人仿擬山水的技術。
不知道登上水閣又會是什麼風景?她心想。
「不知就躲在里頭,看看萬能那丫頭能不能找到我?」
盼兒走上曲橋,心里還在盤算著,就算萬能知道進水閣找她,只要她一推門,她可要蹦出來嚇嚇她不可。想到自個兒的丫環受驚嚇的模樣,她搖頭嘆息,捧著自己的「良心」,心里想了一絲愧疚。不過,這僅是一分愧疚,還有其他九分樂趣在催促著她,玩、玩、玩、非玩不可!
「萬能的丫環,請賜予我捉弄你的力量吧!」她捧著心口,夸張地自言自語著,好似這樣才能抿除心底的那一分愧疚,反正,她每次都這樣!
少了心虛,盼兒的腳步輕快了起來,但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咦?好像有人在哭?而且好像是個女人……
她左顧右盼,沒人啊!再仔細听那聲音,像是嗚咽又像是申吟,好像是從水閣傳出來的。
怪哉,怎麼會有人發出這種要哭不哭、要死不死的聲音啊?盼兒滿臉疑惑。而且,大伙兒不都在前院賞花嗎?還會有誰在里頭?
「嗚……嗯……」女人的聲音更大了。
會不會是哪家的姑娘身體不舒服啊?盼兒擔心了起來,她快步走過曲橋,決定進去一探究竟。
她推開門,女人的申吟聲清楚可聞,是從樓上傳來。
「啊啊啊……快死了……舒服……好舒服……」
盼兒進了門,女人的申吟聲幽幽長長,且更大、更清楚。她抬頭望著梁柱,疑惑著樓上怎麼會響著木板吱嘎吱嘎的聲音。而且,女人的申吟讓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哪有快死的人還直叫著「舒服、舒服」呢?!
她有點緊張,但更好奇樓上的情況。她一步、一步地踏上木梯,想探究樓上的女人到底是怎樣?可她每踏上一層階梯,女人的吟叫聲就更是清楚,她愈听愈覺得奇怪,全身上下也不知道又添了幾層雞皮疙瘩。
「給我……快……給我……哦哦……快放進來……啊嗯……你的身體好香……好香……」
盼兒終于上了樓,但眼前所見卻讓他倒抽了口氣,雙手捂著闔不上的小嘴,整個人愕然不動,直覺全身的血液全沖上了腦門!
幾陣春風吹來,揚起了內室的紗幔,雲紗輕飄,如波如浪。
單衣、外襖、褻衣、褻褲散亂一地。檀木榻上兩具赤果的身軀正放肆交纏。
女人赤果的身軀緊繃弓起成弧狀,一只白皙的玉腿纏繞在男子的腰間,另一只腿曲起膝蓋,緊抵著床榻。縴縴玉指掐入男子肌肉糾結的手臂里,整個人似乎陷入迷亂,不斷呼出斷斷續續的吟哦,圓潤的身子不停地抖顫。
男子俯在她胸前吸吮,身體置在女人的雙腿間,一手揉掐另一只豐滿,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喘息時可見黝黑的背部肌理噴張。他的束發早已散了開來,濃黑且長的發絲覆住臉頰。直到他移開了嘴,抬起頭,盼兒才看清他的模樣。
男人也看到她。那五官分明的臉龐,正噙著一抹冷峻的笑容,一雙炯炯的黑眸盯著呆若木雞的她。
那眼眸有種穿透力,似乎看穿她的羞赧、她的不解、讓她動彈不得。
女人似乎察覺到異狀,慵懶地睜開醉眸,循著男人的眼光。
「啊!」她驚叫出聲,側蜷起身子,一手慌亂地想找任何可以遮身的衣料。
女人的驚叫聲也正好讓愕然的盼兒回過神來。她二話不說,拔腿沖下樓,樓梯板砰砰作響,就和她的心跳聲一樣。就只差幾個樓梯階時她一個踩空,跌了下樓。
「啊——疼——」她痛喊出聲,覺得自己的膝蓋大概擦傷了。但心慌意亂的她,只想趕緊逃離這里。
盼兒急急爬起身,忍著疼,沖出門外。女人的嬌嗔和男人的訕笑斷續從樓閣上傳來。
天啊!她到底看到什麼了?!
那女人——那女人不是許員外的四姨太嗎?怎麼和陌生男人在……在……
在做什麼啊?她不明白!
想她自幼覽讀諸子百家聖賢書,有什麼學問可以難倒她?唯獨方才見到的事,讓她十六年來第一次不明所以,慌了手腳。尤其是那男人的眼神,像是要穿透人似的,看得她心好慌!她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又哭又叫的?即使她不解男女之事,但一男一女果裎相對,就絕對是有——有——有問題!
當然,是什麼問題呢?她還是不明白!
盼兒只能撩起衣裙,穿過曲橋,沿著原來的圓石小徑跑、一直跑!直到一道人影閃過,忽而現身在她眼前。
「小姐!」
「啊——」一道人牆突如其來擋在她身前,她已經夠慌了,這下禁不住放聲尖叫了出來。
「啊——」來人見盼兒放聲尖叫,也跟著大叫起來。
來人的驚聲尖叫更冠于盼兒,叫得她從驚慌中稍微回過神來,這也才看清眼前的人,就是方才一直尋她的丫環。
「萬能,你在鬼叫什麼啊?」盼兒大喊道。
尖叫聲戛然而止。
一路跑來,盼兒才說完話已氣喘吁吁,一張小嘴微啟,努力地想多吸點氣,嬌美的臉龐泛起陣陣彤暈。
「我看小姐叫,我才跟著叫呀。」萬能單純地說道。
「那我去——」盼兒話接不下去,她心想,沒必要咒自己死吧?
「你哦,真虧你叫萬能,真是雙手萬能、頭腦單純。你沒事慌個什麼勁兒啊,突然沖出來,嚇了我一跳!」
啊?萬能听了這話,搔了搔頭,她有慌嗎?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她怎麼可能嚇到小姐?通常都是小姐在嚇她的呀?
看著萬能一愣一愣的模樣,盼兒一雙美眸轉呀轉的,整個人有說不出的調皮嬌俏。
「人家在賞花,你跑來這里做什麼?走,和我回去吧。」
「哦。」盼兒這話又讓萬能弄得更糊涂了,她只能傻傻地讓盼兒牽著走。
「哎呀!」才走一步,盼兒便停了下來,她抿咬著櫻唇,一只手扶著自個兒的膝蓋。
「小姐,你怎麼了?」萬能蹲下來,掀開她的裙擺察看。「天,你的膝蓋是怎麼了?」一片瘀青之外,還有些擦傷。
「唉?小姐——」萬能似想起什麼,一邊用手絹為她擦拭傷口,一邊嬌嗔道,「你欺負萬能啊,明明就是你人不知道跑到哪兒,害人家一直找你耶!你看、你看,好好一個膝蓋傷成這樣,留下疤可不好看啊。你每次都這樣!那些夫人們還說你身子不舒服,自個兒到廳房休息去了,結果我一去看……」
「小傷而已嘛,擦個藥就沒事了。好萬能,求求你,別念我了啦!」盼兒竟對自己的丫環撒起嬌來。「走啦,陪我回廳房休息,好不好?」
盼兒這招撒嬌功夫屢試不爽,逢人叨絮啐念必用,非常有效!
萬能無可奈何的收了口、起了身,才發現盼兒一張小臉紅通通的,額際、粉頰間香汗淋灕。她趕緊拿起手絹為她拭汗,怕她吹風著了涼。而萬能這才憶起了方才盼兒是急急忙忙往她這方向跑來的。
「小姐,你剛才做什麼跑成那樣啊?好像有人在背後追你似的。」
萬能的問話讓盼兒想起那水閣上赤果交纏的身軀,以及那一雙攫人心神的深邃眼眸。
她又慌了起來。
「沒、沒事,我——我只是在活動活動筋骨而已。」
她朝萬能燦爛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貝齒,想借此掩蓋她的心虛。
萬能卻皺起眉頭,一臉疑惑。小姐的話好像有些矛盾吶?可她卻想不出來是哪里奇怪。
是啊,哪有人賞花兼活動筋骨的?而且,「據說」她身子還不太舒服呢!
萬能的疑惑全寫在臉上,盼兒只是親膩地挽著她的手臂,嬌聲說︰
「好萬能,待會兒回去之後,做我最喜歡的棗子糕給我吃,好不好?那許員外的廚子做的糕點,一點也不合我的意,誰叫我吃慣萬能的手藝呢?旁人做的,都沒你做得好!」
「好啊、好啊!我還可以做些涼糕,吃起來很爽口呢!」萬能興高采烈地說著,早忘了先前絞盡腦汁,理也理不清的問題。
盼兒這下笑得更甜了,單純如萬能,哪能猜透她狡黠的心思呢!她以眼角余光斜睇背後,那湖泊、垂柳、水閣早已出了視線外,但那雙炯炯眼眸,卻怎麼也拋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