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玉里,這輛奇特的跑車讓許多小孩欽羨地跑過來模個不停,殊為也只是笑笑,沒有生氣。
他一個人住在玉泉寺附近,典雅的別墅靜靜的立在平緩的山坡,坡下有個客家人和原住民混居的小村落,只住了些老人和小孩,年輕人不多。附近的孩子喜歡他,老人家尊重他是大學里教書的先生,有時免費教導小朋友念書,所以老人家們會送自己種的瓜果蔬菜,每天都有歐巴桑來打掃,收他一點微薄的酬勞。
實在過意不去,歐巴桑還笑咪咪的告訴他,能夠替「教書先生」打掃,她覺得很開心。
同事也常常覺得奇怪,他為什麼不干脆在花蓮找房子住就算了,何必住到百里外的玉里?他總是回答玉里的別墅是自己家的產業,當然,鄰居的熱情和友善也是原因之一……還有「她」。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她也在玉里。
「阿婆,玉里有沒有一家叫做比象猛的砂石場?」他問著歐巴桑。
「有啊,」她笑咪咪的指著山下的兒子,那是少數留在村里的年輕人,「我後生就在砂石場呀。」
尋來全不費工夫。他從山坡踱下去,正要開口問時,一輛砂石車緊急停車,那張秀麗的小臉出現在駕駛座的車窗上,「峻堅,你不是要帶我去熟悉路線嗎?」
石峻堅背上沁出冷汗。他還沒看到老母,來不及訣別呀……瞥見跟著殊為慢慢走下來的老母,他沖上前去,「媽!」幾乎淚下。
雖然奇怪兒子的詭異,石媽媽還是拍拍兒子的肩膀,「怎麼啦?你不是帶阿櫻去看工地……阿櫻啊……」她揮手招呼駕駛座的小女生,「晚上要回來吃飯唷!我做了草仔棵,-最愛吃的……」
「謝謝石媽媽呵……」小女生的聲音又嬌又脆,殊為篤定了。
「嗨,水小姐,又見面了。」殊為好脾氣的抬起頭,跟她揮揮手。
若櫻朝下認了他一下子,「啊,爆胎先生。」
殊為倒是笑了起來,真是有趣的綽號。「我是莊殊為。」
「是呀!」她輕輕叩叩自己的頭,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好可愛,「我老是想成『裝笑唉』,明明記得不是的……」
「我是有個弟弟叫『孝為』。」從小被笑到大,他們兄弟早就放棄要介意。
「呵呵……」她嬌嬌的聲音像是銀鈴般悅耳,「莊先生,你怎麼會來玉里呀?」她趴在車窗上,軟軟的發絲不服馬尾管,有些就垂在車窗輕拂。
「我在東大教書。剛好玉里有產業。」他指指山坡上的別墅,「我住那兒。」
那邊峻堅已經交代完自己的後事,虎眼含淚的爬上助手座,將自己牢牢的捆在安全帶上,若櫻趕忙跟殊為說,「莊先生,我要去上工了。回來再聊吧。我住在石媽媽家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住歐巴桑家?不過人多口雜,想探听她的「重擔」不甚方便……
「水小姐,什麼時候下班呢?」他推推金絲眼鏡,斯文的笑,「為了謝謝-,晚上請-吃飯好嗎?」
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楮。戀愛唉!約會唉!老人家小孩成日只能看電視里的俊男美女談情說愛,沒想到可以親眼看到唉!
「可是,我答應石媽媽……」嬌嬌的聲音里含著困惑,「再說,只是舉手之勞……」
「去去去,」石媽媽大樂,太久沒看到這種情景了,她那個石頭兒子只知道埋頭苦干,啥也不知道,「不要太晚,早點下班哪!」
「……好吧,」若櫻玉潤的臉展現光華笑容,「下班見喔!」砂石車風馳電掣的轉個彎,飛奔上大馬路,夾雜著石峻堅的慘叫,「-開慢點呀!我還沒娶老婆啦!」
每次看到她車後面大懸著的「比象猛」,總是覺得異常貼切……
***
殊為將帶來的書整理一下,打開窗簾。太陽西下,輝煌的金光柔柔地鋪滿了半個天邊,緩緩的落到平原盡頭的山丘。魚鱗雲瓖金,朝南而飛,廣大平原遍布著阡陌綠意,可以一直看到鎮上。火車剛過,當當的平交道鐘聲喚著歡欣,正是歸人時分。
不知道她下班了沒有?
像是呼應著他的疑問,門鈴響了起來,他推門出去,若櫻柔柔地一笑,發絲在夕陽余暉里發亮,他也覺得眼前一亮。
看她陋衣粗服不掩清秀,沒想到只是一件直身白洋裝,簡簡單單的削肩,規規矩矩的長到膝上,一點花飾也沒有,搭著針織白外套,同樣簡單的涼鞋,卻讓她看起來點塵不染,嬌柔秀致宛如晚香玉。
「莊先生,我下班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楮總是-成一條線,像是愛困的貓咪。
「我也弄好了,水小姐。」原本要去開車,又貪戀這樣美好春光,「走路去-介意嗎?」
她搖頭,「很好呀,開了一整天的車,走走很舒服呢。」她拿著小小的素色提包,溫柔單純的好象高中女生,誰會相信她是開著砂石車,真的是「比象猛」的駕駛?
緩緩的沿著人車稀少的柏油路閑聊,有時她會驚呼著沖過去貪看人家園子里的花,模樣和其他的小女生沒什麼差別。
「想要嗎?」這戶主人和他相熟,折他幾支花應該無所謂。
「那是別人的花。」她嬌脆的聲音像是多汁的隻果,甜到心坎而不膩,「再說,我們摘了,後來的人就看不到了呀。莊先生在東大教書呀?」
「嗯。我教中國文學史,個人比較偏好通俗小說的部份。」他微微笑,「水小姐哪里畢業的?」
「我?」她不太好意思的搔搔頭,「我是金甌的。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尤其是理數英化,一塌糊涂。只有國文好一點。通俗小說是指什麼?」
「唐人傳奇、鴛鴦蝴蝶派、筆記小說、武俠……很多的。」他親切的用淺白的解釋,發現她眼楮閃閃發光,「-也喜歡這些?」
「我不喜歡念正經書,這些『阿哩不答』的倒是讀了很多。紅樓夢、鏡花緣、西游記、封神演義這些不用講,我還看過水滸傳……嗯,我不喜歡那些以俠名掩盜實的所謂『好漢』。西游記里頭也講了不少官官相護,正邪模糊的部份,不過呢,那只潑猴倒是很聰明的尋找當中的平衡點,真真美猴王也,安他個妖俠也不過份。雖然史記定義『俠以武犯禁』——實在這是韓非子說的,太公也說了︰『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可見也是正面肯定俠者……這也是最早的俠之定義……」
這倒讓殊為吃了一驚,這個個頭嬌小,聲音甜脆,宛如高中女生的飛車砂石駕駛手,沒想到私念了不少書,自己有些學生還念得期期艾艾的,她倒是信手拈來,毫不經意的組織談論著。
「-對『俠』很有興趣?」沒想到合不合宜,他有些憐愛地模模她的頭。
「我對什麼都很有興趣。」她光輝的小臉霎時垮了下來,「除了正經功課以外。」
殊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贊賞地拍拍她的肩膀。正常教育制度,毀了多少這樣偏才的小孩。想想她堪憐的身世,他不禁有些黯然。跟她閑談,心里的驚訝越來越強,不能說她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但是私自讀書,還能讀出這樣的成果……舉凡諸子百家,詩詞歌賦,戲曲亂彈,她什麼都有興趣,也什麼都涉獵一些,說是優游書海也不為過。
連整套的新潮文庫都讀過,他不禁堅定了要將這個小女孩導向正途的決心。相信這孩子好好的朝學術路上走去,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在鎮上唯一的加州牛排館坐定,他考慮良久要如何開口,「水小姐……」
「叫我若櫻就可以了。」她咪咪笑,「要不然,叫我小櫻也行啊,大家都這麼叫。」
「小櫻。」這樣距離可以拉近點,「-也叫我殊為好了。」
「殊為。」她點的牛排來了,小心的擋著噴出的油。
「嗯。我那里有些書,-可能還沒看過。如果有興趣,歡迎-隨時來借書。」他微微笑,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將她拉回正軌,「小櫻,-一個人來這麼遠,家里人不擔心麼?」
「呃?家里人……」她總是笑咪咪的臉有絲黯然,「我父母親都過世了。」想到不是家里人卻比自己爸媽還疼愛的伯伯,她有些泫然欲泣。
果然。「沒有兄弟姊妹嗎?」心里的憐惜越來越強烈。
「有呀,一個姊姊,兩個妹妹。」她復展笑顏。
「姊姊在做什麼?-來這麼遠,她不擔心嗎?」家里有姊姊,怎麼會讓這麼小的女孩子來異鄉做事情?還是這樣偏遠的異鄉?
「姊姊在……」她硬把話連牛排一起咽下去,怎麼告訴不太熱的人姊姊是泌尿科大夫?男人都很敏感……「姊姊在做事。我們大家都長大了,用不著姊姊照顧了呀。」說她照顧姊姊還可能點,那個書呆子。
她為什麼吞吞吐吐?心里掠過一絲不祥,「還有兩個妹妹?」
「嗯。跟我長得很像喔,一個小我兩歲,一個小我四歲。」至于職業……還是別提了吧。她苦笑著,第一次吃飯就嚇到人家,總不太好。
果然是很坎坷的命運……他動容起來。姊姊做著無法啟齒的工作,兩個妹妹還這麼小,父母又雙亡了。她才幾歲?高中畢業也不過十八九歲,竟要扛起這麼沉重的負擔。
想幫她的忙,自己也不過是個初識的陌生人。「……喜歡開砂石車嗎?」
「喜歡呀。」她笑著,沒發現自己臉頰沾著醬汁,「大家都對我很好喔。」
真堅強……笑著面對命運里的一切危厄。他心里打定主意。「……石太太會對-很好的。」他溫柔的撫慰,「在這里安心工作一陣子吧……我今年開了『通俗小說賞析』的課程,時間是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想不想來旁听?」
「真的嗎?」她愕然的抬頭,臉龐發著光,「在哪里?東大?學費要多少?我真的可以去嗎?」
「不用了,回去我就給-課表-只要人來就行了。」他鼓勵的笑笑,「不過,要交作業。我是很嚴格的喔。」
「沒關系!」她欣喜若狂,「不用交數學題就行了!太好了!我一個人讀書,有時候覺得好寂寞喔……」
這話重重的捶在他心坎,濃重的憐惜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著回家路上一路笑語晏晏的小女孩,他不禁摟了摟她的肩膀,模模她的頭。
「加油,小櫻-是個好孩子-所作的一切,都不會是白費的。」到家以後,他鄭重的說。
看她困惑不解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殊為輕輕的擁抱了她一下。「……加油!有空來借書。我不在也沒關系。」他沖動的把備用鑰匙給她,「這是我家的鑰匙。」然後轉身回去。
望著他的背影,小櫻的臉紅撲撲的。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他抱著自己的感覺,和伯伯抱自己的感覺差這麼多……我的心跳好快喔。
看了看手里的鑰匙,她迷惑的搔搔頭。
猛回頭,發現家家戶戶出現關窗戶的聲音,還有小孩跌倒老人咳嗽,大家都裝得若無其事。
我神經過敏吧?怎麼覺得大家都在門口看著我們倆個?
懷著滿月復疑惑,她握著鑰匙上樓,卻不知道樓下的鄰居們正興奮的討論他們走進來的細節,大作羅曼蒂克的八卦。
果然是很生氣蓬勃的村落。
***
石峻堅覺得很頭痛。
爸爸和伯伯不知道哪條筋不對,硬要把他跟小櫻湊成一對。小櫻麼……大家打小一起玩,已經玩到變成兄弟姊妹,要跟小櫻結婚……他光想到全身就不禁打了個冷顫。
開玩笑,他石峻堅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不要說別的,他可絲毫都沒有戀童癖的傾向!雖然小櫻已經二十六歲了,但是看她從高中以後就沒再長大的臉蛋和身材……看樣子四十歲也會是相同的臉蛋和身材。
他不想跟天山童姥結婚哪!更何況是個開車比他猛百倍的天山童姥!
那天帶她巡過工地以後,給他八百萬也絕對不再上小櫻的車。一般來說,砂石車座位高,小櫻應該連構都構不到油門和-車,偏偏伯伯為了小櫻,從德國訂車的時候,特別將座位改造過了,讓嬌小的她也能端坐在「小櫻號」沖鋒陷陣。
小鬼開車就讓人捏把冷汗了,她偏偏把砂石車當賽車開,誰敢坐啊?早晚會讓她把小命給作了!
「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話!」石震地猛然的在桌子上一拍,企圖用大嗓門讓兒子就範,沒想到兒子只是掏掏耳朵,懶洋洋的沒有回嘴。
「好不容易把小櫻調來了,你到底要不要加把勁呀?」昨天听到了老婆喜孜孜的八卦,他整個頭都痛了。他很清楚,跟開砂石車的那群司機比起來,他兒子簡直是玉樹臨風的佳公子,若是和那位「教書先生」比起來……馬上變成路旁的流浪漢。
怎麼會有勝算啊!
「老爸,我不想娶小櫻。」他的臉皺起來,「小櫻好是很好,但是她長得像高中女生似的……而且開起車來簡直不要命……」
「高中女生有什麼不好!」他一拳打過去,兒子敏捷的一閃,「像她這麼高超的駕車技術,哪個司機不服她?!娶得到這種老婆是你老爸祖上燒好香才有的,你嫌什麼?!」
「我不嫌,我不嫌!好不好?老爸,你就饒了我吧!」石峻堅左躲右閃,又不能真的-父,趕忙討饒,「營造廠找我談生意啦!你讓我去上工行不行?」他跳窗逃走。
「不肖子,你給我回來!」石爸爸氣昏了,忘記還有大門的存在,想從窗戶鑽出去,無奈肚子卡住了,氣急敗壞的大叫,「石峻堅!」
他趕緊鑽進奧迪A4里頭,得意的向爸爸揮揮手。這招還真是百試百靈。
***
順利的和營造廠談完了生意,峻堅投資鎮上的營造廠,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切好談。營造廠專做公家生意,標案也一向順利。即使是小地方,也頗有賺頭。他向來熱愛這片鄉土,唯一的缺點就是好女孩稍微少了點……畢竟他的理想愛侶除了煮飯燒菜,也要能談心。
小櫻?見面不是談車就是談工作。說對她一點好感也沒有是騙人的,年少輕狂的時候,也曾經對這樣嬌秀的小女生有過朦朧的感情。他還細心抄過泰戈爾的詩給她過勒!緊張的等回信,她居然把原信寄回,順便圈了好幾個錯字,還好心的寫信告訴他,除了第一段是泰戈爾寫的以外(而且還寫錯好幾處,隨信附上正確版本和英文版),其他都是別人托名偽作。
真真把他氣死了!什麼女人嘛!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她們水家的女人枉姓水,空長了好模樣好聲音,一點柔情似水的味道都沒有!
哪像這位在路邊悄然獨立的佳人……咦?哪來這麼漂亮的小姐?
她提著行李孤獨的走在路上,似乎沒打算叫計程車。春陽雖然不大,看她的樣子像是要昏倒了一樣……
「小姐,不舒服嗎?」他停車,關心的問。
悄悄打量了他的車一下。嗯,奧迪A4,還可以。望了望他的人,雖然袖子卷起來,襯衫料子倒是不錯的……人麼,粗獷而有神,容貌端正,那股豪放不羈神采飛揚的模樣,也還算是帥哥一流的……她微展笑顏,「我是有點不舒服……」她輕輕拭汗,「請問,莊殊為先生的家還有多遠?」
「大概再走十分鐘……」看看她一副快昏倒的樣子,他下車開車門,「我送-一程如何?我不是壞人,」他急著解釋,「只是-看起來很不舒服……」
如果那個王八蛋不肯回頭,這個倒是可以列入候補名單。先探探底好了,省得投資報酬率不符,「那就謝謝了。」
一路上她含蓄又有技巧的探問,得到的答案差強人意。小地方的小老板。算了,不過是備胎。
石峻堅渾然不覺,早讓她的香水味迷得暈頭轉向,「那……小姐貴姓大名?」
「我姓李,李美蘭。」回他一個楚楚可憐的微笑,眼底都是算計。
「真是人如其名。」峻堅大咧著嘴。
美蘭雙靨微紅,艷麗不可方物,害他差點開到田里去。
「呃……李小姐從台北來?這麼遠,找莊先生有什麼事情?」峻堅這時候才覺得有點緊張。
「我來……問他一句話。」落寞的美女,總是令人難以抗拒,無怪他開車慢如龜,巴望多延得一刻是一刻。
「什麼話?」
「……六年的感情……」她掏出雪白的手帕掩著嘴,「是不是一句分手就化為烏有?」
他的腦門轟然一聲,那個假惺惺的教書先生!居然……居然辜負這樣美麗嬌弱的美女!
莊殊為,我不會饒你的!
***
原以為是小櫻來借書,一開門,石峻堅惡狠狠的模樣讓他不解,待看到他身後的李美蘭,頭跟著痛起來。
「我遠道而來……」她可憐兮兮的抬頭,「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殊為嘆了口氣,「請進。」美蘭進來就算了,石峻堅也老實不客氣的進來,他聳聳肩,到廚房泡茶。
環顧這間精致的小客廳,沿壁都是書櫥,光亮的原木地板鋪著乳白的麻布地毯,分外雅淨。
捧著剛上市的舞鶴金萱,美蘭遲遲不開口,峻堅一副不食嗟來之食的模樣生悶氣,殊為倒是心平氣和的品著帶著乳香的金萱。
「今年雨水少,金萱的味道好得很。可惜產量不太多。」他喝了一口,下了評斷。
「我……我不是找你喝茶的。」美蘭眼睫上還帶著霧意,「我是來問問你……」
「美蘭……」他覺得應該把話說清楚點。只是在台北的時候,已經談了十來天,連他媽都搬出來了,難道還沒談出個結果?
「不!你不要說,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拚命搖頭,晶瑩的淚珠緩緩流下臉頰,「你怎麼對我這麼殘酷……」
「你真是太過分了!」峻堅大喝,「李小姐,不要太傷心……」他一面老實不客氣的抽著客廳的面紙,好象不要錢似的,「擦擦眼淚……」
「……」我什麼都還沒說吧?他又喝了一口茶。
「姓莊的!今天你一定要給李小姐一個交代!」峻堅惡狠狠的,騎士精神的血液沸騰,怎麼可以讓美麗的公主傷心落淚啊!
「什麼樣的交代?」殊為斯文的說,「石先生,請坐。站著不會讓聲音比較大。」他問美蘭,「想要問我什麼?」
看他一副涼涼的樣子,美蘭不禁有點急了,「你……我們在一起六年,難道沒有什麼讓你無法忘懷的?你就這樣-下我?」
無法忘懷啊……倒是滿多的-是指發脾氣潑了我一臉的冰塊和水呢(我不是郭富城哩),還是一怒撕了我的線裝古書?或許是指大馬路上對我大罵了半個鐘頭,同-渴不渴又追加了二十分鐘呢,也說不定是去找-,-硬把我關在門外十分鐘,開門的時候赫然發現-的學長脖子上滿是吻痕,神情慌張的「修電腦」。
真的,我沒有記恨,只是記得而已。
見他陷入沉思,美蘭楚楚可憐的抬起頭,「殊為……我知道上次太凶了……只是我們都快結婚了,當然對你比較熟不拘禮。以後我不敢了……沒有你,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沒有光明呀……」說著說著,眼淚又撲簌簌的落下來。
听得峻堅意蕩神馳,若是這樣的美女如此對他,就算脾氣壞了點,他也甘之若飴……
殊為要很努力才壓得住打呵欠的沖動。不能怪他,交往這六年,相同的台詞听了十來次都有了。每次她的暴龍脾氣一發,所到之處,尸橫遍野。等他發怒了,想要分手,她又哭哭啼啼的萬分動人讓他回心轉意。也拜她所賜,他的脾氣磨練得越來越好,幾乎已經到了聖人的地步。只是遇到美蘭,真是連佛都有火。
「美蘭,回去吧。」他打開門,「我記得十五分鐘後,有班自強號會開回台北。」
「咦?」她猛然抬頭,眼里蓄滿了淚,「天都暗了,你不留我住一夜嗎?」
「孤男寡女,我怕招人非議,對-的名聲也不好,」他溫文卻堅決的說,「我家里只有一間臥房,不能夠招待女賓。再說,我為人師表,不應該這麼做。」
美蘭氣急,「你不回心轉意,我是不會走的!」
「那恐怕-得在玉里住一輩子哩。」殊為聳聳肩,「如果-想住在玉里,車站前有幾家旅館。」
「你要讓我一個人自己住旅館?」她攀住殊為的手,「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心?我們到底……」
「放心,」他拍拍美蘭的手,趁機月兌離她的掌握,「玉里民風純樸,旅館很安全的。我幫-叫計程車……」
「你連送我都不送?」美蘭拚命克制脾氣,他明明買了新車了!可惡,跟她分手才買新車!
「玉里的計程車很安全……」殊為解釋著,「美蘭,我們已經不是男女朋友了。請-理性一點……」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霍然站起來,掩著面跑出去,峻堅拿起她的行李,「李小姐!」一面惡狠狠的瞪他,一面高喊著,「李小姐!-的行李!李小姐!我送-啦……」
殊為站在門口,無可奈何的。
「你的女朋友?」嬌脆的聲音還是這麼悅耳,若櫻搭著手,「喔,是那位『怕黑熊小姐』。」
殊為被她逗得笑出來,「下班啦?」她剛洗過頭,垂肩的頭發濕漉漉的,看起來分外的小。
「早就下班了。」她望著那個可憐的青梅竹馬,「本來想借書,剛好你們在談事情……嘖,峻堅好笨,這樣『怕黑熊小姐』怎麼有借口回來拿行李?」
殊為朗聲大笑,這個丫頭,鬼靈精怪,連美蘭一點的小心眼都看得穿。拍拍她的肩膀,「給人留點余地。要不要喝茶?剛出來的金萱喔。」
「你們真的分手了嗎?」若櫻好奇的跟進去,哇塞,怕黑熊小姐唉!所謂天使的臉蛋,魔鬼的身材,真是辣到不行,艷到讓人腳軟哩。連她那個號稱硬派的青梅竹馬都迷得暈陶陶的,這個教書先生怎麼不為所動?「她很漂亮呢。」
「再漂亮的人有個暴龍脾氣,都令人無法消受。」他把茶重泡一遍,端給她澄淨的茶湯。
「最難消受美人恩?」她-著眼,好象可愛的貓。他忍不住揉揉她的頭發。
「等-長大了,一定比她漂亮多了。」滿心寵溺這個懂事的小女孩。
「嘿,我早就是大人了!」她再怎麼生氣的聲音,听起來都像撒嬌。
「是是是,大人了大人了……」敷衍的揉揉她的頭發,「也不吹干?著涼了怎麼辦?」他找了條毛巾給她,「最少也擦干點-想借什麼書?」
「《漱玉集》。我擱在台北,今天剛好經過秀姑巒溪,想到秀姑漱玉,又想到這一本,就很想讀一讀呀。」
他微笑著遞給她,瞧她發亮的小臉,頭發也忘了擦,只盯著書一頁一頁的翻過去。
真是小書呆。他撿起丟在一旁的毛巾,幫她把頭發擦干,雖然覺得自己有點僭越,卻很喜歡這樣溫馨的感覺。
我是怎麼了?對這樣的小女孩起了什麼心?他覺得有點困擾,卻覺得有點歡喜。或許年紀大了,對于艷麗沒有靈魂的女人失去了追逐的興趣,反而對這樣純淨沒有污染的奮發小女生有了溫暖的感情。
「晚香玉。」柔軟朦朧的雪白花瓣,小小的,羞怯的在夜晚吐露芬芳。就和她一樣。
「晚香玉?」若櫻茫然的抬起頭,翻著書頁,「沒有這闕詞牌名呀。」
「小書呆。」差不多都干了,有點戀戀的放下毛巾。
「我不小了!」別人這麼說無所謂,不知道為什麼她很討厭殊為這麼講,「我是大人了!」
「好啦好啦,大人了。」他敷衍的揮揮手。
「真的啦!」人家都二十六歲了!她急著掏口袋,「人家真的是大人啦!你看我的身分證……」
「好好好……」他撫慰的按住她的雙臂,「不用看身分證也知道-是大人了……」
兩個人視線一對,突然轉不開來。
臉龐慢慢靠近……慢慢靠近……近得連呼吸都感覺得到……
莊殊為,你在干什麼?!
他猛然抬頭,狼狽的將她推到一臂之遙。
「……還想借什麼書?」他簡直沒臉看若櫻。
「沒有了。」她也被自己嚇到,我在干嘛?像是機器人一樣僵硬的走出去,「我……明天還要上班……所以……要……呃……」
「我明白。」強自壓抑狂跳的心髒,「明天是禮拜六,記得要上課。」
「好……上課……對呀……」兩個人對著傻笑一陣子,若櫻趕緊轉身就跑,「明天見!」我傻笑個什麼勁兒呀?她模著兩靨火燒的臉紅,飛也似地跑回去。
殊為也像機器人似的揮了揮手。
我在干嘛?居然想對個高中才畢業的小女生下手!?真是太可恥了!又太……太可惜了
嗚……我在想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