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容城西門,有一片針葉狀的湖泊,湖邊星星點點散落著莊院,大的前前後後有十幾進,小的只有一個院子。這些院子看上去雖和普通農舍相差無幾,但若仔細看,就會發現無論是屋外的籬牆,還是屋中的陳設,做工都極其精細,絕非泛泛之作。
孟千竹就躺在其中一座三面臨水的莊院里。
由于藥力的緣故,她的意識有些模糊,眼楮也困得睜不開,眉心緊緊的糾結成一團,仿佛被夢魘纏身。
自大遼回來後,她就一直處于刺激過度的癲狂狀態中,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嘶喊,掙扎著要去大遼,要去見耶律肆。
孟喬生和她大哥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用藥物讓她安靜下來。
即便如此,她仍沉陷在深深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尤其當她的神智梢稍清醒時,眼前便不時出現那天噩夢般的情景!
回容城已經十多天了,他呢,還活著嗎?在她狠狠給了他一刀之後?孟千竹痛苦地閉上眼,陣陣苦澀涌上喉頭。
雖然他是契丹人,雖然他將她擄回遼國,但他對她那麼好,那麼的溫柔。在心底深處,她明知不該,可還是情不自禁的喜歡上他。
那天她不得已拔出匕首,可她知道,那只不過是情急之下想救大哥罷了,她從未想過要傷他,更沒想過自己能夠傷他!
但……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她不但傷了他,還將匕首深深剌入他的胸膛!那一刻,她整個人仿佛處在一種極度的震驚中。
他為什麼不躲?為什麼要任她刺那一刀?憑他的身手,就算一百個她也沾下上他的邊啊!
她清楚記得,自己用匕首刺傷耶律肆時,他望向她的眼神是那麼的無法置信,充滿絕望與悲哀。當她被大哥強行帶走時,她瞥見他氣息微弱的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她知道,她傷的不僅僅是他的身體,更是他的心!
只怕,今生今世都贖不回那一刀的罪過。
她不敢奢求耶律肆的原諒,畢竟在他受傷最需要她的時候,她離開了他,她沒有資格得到他的原諒。
回想起耶律肆悲傷的神情,劇烈的揪痛像刀一樣剜著她的心。平躺在床上的孟千竹再也承受不住,支起半個身子猛咳起來,胸口像壓住一塊大石,窒悶得連氣都吸不進。
「小姐,你怎麼了?」
守在一旁的丫鬟順兒連忙放下手中的藥碗跑到床邊,為她捶了幾下背後,將她扶好躺下,並在床頭燃起一束回鵲特產的安魂香。
不一會兒,帶著奇特花草氣息的清香在廂房里散開,讓孟千竹呼吸均勻了些,再加上藥力的作用,她臉上的表情漸漸松弛,終于沉睡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掌燈時分。
醒來時,月兒剛剛照上大地,順兒不知跑到哪去了,廂房里也未點上燈燭,倒是有幾只螢火蟲在窗口一閃一閃,發出微弱的螢光,襯在幽暗的月色下,讓人有種步人幻境的錯覺。
因為頭有些昏沉,孟千竹扶著床沿掙扎著想坐起,但手上沒有力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正想叫個人來幫忙時,門外隱約傳來的對話聲卻讓她不由自主停下了喊人的沖動。
「真可惜,那個欺負小姐的契丹狗賊沒被少爺刺死,听說他被一個叫韓扉的大夫給救了。」男子的聲音傳來,帶著少年的稚氣,是大哥的貼身小廝金貴。
「就是說嘛,那個契丹人總是相我們家老爺作對,這次又欺負小姐,大少爺沒剌死他算他好狗運!只不過那個韓扉也真是的,听名字明明就是漢人,怎麼會替契丹人看病呢?\"那是丫鬟順兒憤懣的聲音。
耶律肆沒死?他被救了?孟千竹混沌的頭腦在瞬間清醒。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擾了門外的人。
大概怕這件事對她造成太大影響,大哥和二叔不僅把她送到城外的別院休養,還斷絕了她和外界的聯系,就連容城的一些閑聞逸事都不準順兒在她面前提,更別說有關這次失蹤的事了。
渴望知道得更多,孟千竹的耳朵不由自王豎得老高,可听了他們的對話後,她又按捺不住疑惑——
耶律肆不是被她刺傷的嗎?怎麼變成大哥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們說的人不是耶律肆?
可是……是契丹人,又欺負過她,還被刺傷,說的不是耶律肆會是誰?
只不過,耶律肆對她那麼好,哪里欺負她了?是她恩將仇報,臨走前在他身上重重捅了一刀。若真論起來,是她負了他才對。
老天保佑,耶律肆總算平安。那時看見他的傷口那麼深,血流如注,她還以為自己殺了他。她甚至想過,如果耶律肆真的死了,她就自殺謝罪……
思忖間,門外金貴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幾分得意。
「這你就不知道了……韓扉是漢人沒錯,但他生在遼國,長在遼國,是遼國出了名的妙手神醫,說他是遼人也不為過,只是……」
他話音一轉,壓低了嗓門。
「他救了那個契丹狗賊不要緊,但少爺的功勞也因此小了不少,要不然……听二老爺說,少爺至少可以當個縣令,而不是縣令底下的一個小小縣尉。」
大哥怎麼當官啦?還有,耶律肆死不死跟大哥當官有什麼關系?
屋子里的孟千竹又是一陣糊涂,使勁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揉了揉,又听見順兒的嘆息聲傳來。
「大少爺要是當上縣令就好了,不但孟家風光,就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跟著風光。」
听順兒的口氣,大哥真的當上大宋的官了。爹爹要是知道這事,肯定高興得不得了。孟千竹正想開口叫順兒進來問話時,外面忽然響起一聲咳嗽。
「叫你們少開口,又在亂嚼舌根?小姐哪里被人欺負了?小姐明明只是迷路,在山里受了點風寒而已!\"
「是,少爺!\"金貴和順兒一起噤聲。
大哥來了!孟千竹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小姐呢?\"大哥頗具威嚴的聲音再度傳來。
「在睡覺。」順兒小聲答應著。
「嗯,那我明天再來。」大哥說著,似乎要走。
「大哥,別走!\"孟千竹一急,叫了出來。
「千竹!」
「小姐!」
听見聲響,屋子外的三個人全都跑了進來。
「大哥,你們在外面說些什麼?\"孟千竹被順兒扶著坐起半個身子,金貴則機靈的跑去倒茶準備點心。
「千竹,你身體才剛好些,先休息休息,吃點東西,這些事咱們以後再說。」孟建書撫模著她的秀發,一臉關愛地說。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生怕他跑了似的,孟千竹緊緊拉住孟建書的衣服。
對于妹妹的問話,孟建書原本是不想回答的,但他看孟千竹一臉倔強,知道不把話說清楚,她恐怕不會放棄。猶豫片刻後,他才示意金貴和順兒出去,關好門,緩緩開口。
「你被那個契丹人捉去一事有關名節,我和二叔商量過了,對外宣稱你出門迷了路,在山林里昏倒後被一個老婦人救回家……」
對孟家的名聲而言,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孟千竹听著,臉上沒什麼表情,想了想,才問︰「那他們說你刺傷了耶律肆,又是怎麼回事?\"
「其實……呃,其實也沒什麼。」眼中閃過一絲尷尬,孟建書白皙的面容有些泛紅。「因為你剌傷耶律肆的事是不能張揚的,我想,這麼大的功勞沒人知道很可惜,就……說成是我刺的。可沒想到二叔心血來潮把這事奏上朝廷,皇上一高興,就賞了我一個縣尉當。官職雖小,可好歹圓了爹爹要我在大宋當官的心願啊。」
原來如此。
兩眼怔愣地望著孟建書,孟千竹久久無語。
對于兄長謊報功勞一事,她不好說什麼,只是想起大哥的官職是靠自己剌傷耶律肆、用他的血換來的,便忍不住心中難過,頭一低,眼淚便落了下來。
「千竹,你別哭,是大哥不好,不過……」孟建書急著分辯,臉更紅了。「有大遼的妙手神醫韓扉在,耶律肆不會有事的。」
「他……他肯定恨死我了!\"孟千竹搖著頭,眼淚落得更急。
看著妹妹傷心難過的樣子,孟建書當然也不好受,他手忙腳亂、連哄帶騙說了許多好話,可孟千竹只是低著頭不住抽泣。到最後,他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千竹,事到如今他恨你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想開些,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算了。忘記他吧,只當做了場夢。」
忘記他?她不能!想起自己的生命中將不再有他,孟千竹呼吸一窒,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是大哥說的沒錯,無論她有什麼樣的感受,無論他心底是否有她,在她剌了那一刀後,他們之間將永遠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再無牽連。
永遠不見他嗎?永遠將他徹底遺忘嗎?
想到傷心處,孟千竹悲痛欲絕,將臉埋在孟建書的肩膀上,哽咽抽泣著。「大哥,我做不到,我不能……」
「你能!\"孟建書用力扳起她的臉。「你連婚變這種大事都挺得過來,這點小事又算什麼……听大哥的話,忘了他,大哥就不信,咱們漢人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好的!\"
「可是……大哥……」孟千竹淚眼迷蒙,不住地搖頭。
「再難也要忘記他,這是為你好,只要你願意,肯定可以!\"孟建書猛地站起身,一反平日的斯文大聲吼道。
他的吼聲驚動了門外的金貴和順兒,兩人匆匆跑了進來,驚問︰「大少爺,出了什麼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孟建書漲紅臉深吸一口氣,吩咐道︰「順兒,你好好侍候小姐,別讓她出門。」說著,他下再看孟千竹一眼,舉步就往外走。
盛夏季節,天氣悶熱,即使夜風陣陣吹來,亦不免帶有酷暑之氣。
孟建書皺著眉,雙手捆在背後,腳步遲疑。見主人有了懊悔之意,跟在後面的金貴,口中不免嘀咕。「大少爺,小姐好不容易正常些,您剛才是不是太凶了?\"
「金貴,你不懂,小姐她……唉……」孟建書停下來說︰「自古情字傷人,我還不是為了她好!\"
看著主人心煩意亂的臉,金貴沒有吭聲。
他知道主人這幾天一直憂心仲仲、吃睡不香。在二老爺和其他人面前因為不能表露,主人還能強顏歡笑;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主人就再也忍耐不住,常常唉聲嘆氣直到天明。
這一切,都是因為小姐吧!
金貴思忖片刻,忍不住建議道︰「大少爺,既然朝廷的委任狀已經下來,您不如早點上任吧,一來我們麻煩二老爺也夠久了,二來換個環境,免得小姐老在這里胡思亂想。」
孟建書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孟千竹和幾名家丁,辭別了孟喬生,到廊西上任。
廊西離容城不遠,但為了讓孟千竹開心些,孟建書並沒走官道,而是繞著風景秀麗的山山水水邊玩邊走,原本下過兩三天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十天。
明白大哥的用心良苦,孟千竹一路上也盡量擺出笑臉,但笑容中總是帶著一絲憂郁,並不是真心感到開懷。
一行人停停走走,來到廊西的時候,正是門禁時間,城門內外皆有幾個士兵盤查。因為他們有容城府尹親筆開出的委任書,所以入城時並未受任何刁難,而入了城之後,孟千竹不禁愕然。
這個地處北方邊陲的無名小鎮,在她想像中應是簡陋狹小、說不定連條像樣的街道都沒有。但看見眼前的繁華景象,孟千竹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
廊西縣內不但街道寬闊整齊,店鋪林立,就連路上的行人也不遜于大市集般熙熙攘攘,其中還有不少身著異族服裝的過往商旅。
坐在馬車上,孟千竹忽然看見路邊不遠處站著幾個行腳休息的契丹商人,心中不禁一酸,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耶律肆。分別一個多月了,他還好嗎?
雖然大哥告訴她,耶律肆已經完全康復,但她總是放下下他,心中有內疚,也有深深的思念……
「小姐,怎麼了?風太大嗎?\"見她眼中緩緩流出淚水,坐在二芳的順兒問,邊順手放下馬車的車簾。
孟千竹苦澀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閉上眼,眼前卻仍舊晃動著耶律肆挺拔魁梧的身影。
此時此刻,他在做什麼?也在想她嗎?
想她?怎麼可能,是在恨她吧。
載著一顆難以言喻的沉重之心,馬車發出吱呀的聲音,緩緩向內城駛去……
第二天,孟千竹躺在床上還沒起來,就從滿臉興奮的順兒口中得知廊西繁華的原因。
「小姐,你不知道吧,廊西縣令原來是私鹽販子出身,他上任後免去商人二、三十種賦稅,現在黑汗、大遼還有大末邊境上的生意人都喜歡跑到這里來做生意,所以廊西沒幾年就變得如此繁華。喏……少爺早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高興得不得了,說是就算不當官改做生意,沒幾年也可以發財。」
「是麼?\"大概是從小下愁吃穿的緣故,她對賺錢沒多大興趣,但听到有下少契丹人都來這里做生意,不免有些心動。
商人游走各地,說不定能從他們口中打听到耶律肆的消息!
想到這兒,孟千竹再也躺不住了。
「順兒,拿衣服,我要起床。」
她大聲吩咐著,一骨祿從床上坐起,又手忙腳亂一陣忙碌,趁著孟建書拜會縣令剛好不在家時,偷偷帶著順兒跑到街上。
她不但要跟那些契丹商人打听耶律肆的消息,還要跟著他們學契丹話!
不要問她為什麼,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她的契丹話還沒學會幾句,有關耶律肆的消息也沒打听出多少,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攪亂了。
第二年的三月間,大宋不知為何突然發兵遼國。
因為是戰爭前線,孟建書擔心她的安全,曾幾次提出要送她回建安老家,但都被孟千竹不加思索的拒絕了。
對于戰爭,她一點都不怕,反而有股說不出的期盼。
這里雖是宋境,但至少離遼國很近,說不定打著打著,耶律肆忽然想起她了,就會派人找她,哪怕是抓她去泄憤也好。
她不只一次這麼想,而每次只要一想起有機會再見到耶律肆,她的心就仿佛有了寄托般,不再空虛仿徨。
可令人遺憾的是,直到一年後,遼末之間這場時打時停的拉鋸戰終于結束,但她仍在廊西,並沒有半個人來找她。
莫名的失落感將她團團圍住,孟千竹像一朵過早凋謝的花兒,她的臉上再也見不到往日青春亮麗的光彩。
難道耶律肆已經忘了她嗎?難道他已經不記得有個名叫孟千竹的漢人女子,曾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在他胸前狠狠剌上一刀?
此時的她終于明白,原來……被人遺忘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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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草木枯榮,光陰如流水般逝去,轉眼間又過了一年。
仍是夏日,天氣依舊悶熱,連蟬兒都感覺到空氣中那股異樣,捉迷藏似的躲了起來。
這日傍晚,孟千竹坐在馬車上,佣懶的靠著椅背,順兒則故作夸張的在一旁問東問西,想逗主子開心。
「小姐,你看那個李將軍怎麼樣啊?這幾天的宴席上,他的眼楮可一直盯著你看喔!\"
她們剛從容城回來,因為幫二叔孟喬生慶賀生日的緣故,兩人在容城多待了幾天,期間不乏有心男子對孟千竹噓寒問暖。
「不怎麼樣。」孟千竹無精打采撇了撇嘴,像談論天氣一樣不感興趣。
「怎麼會!\"
順兒忍不住尖叫起來,她正想說李將軍條件不錯、要小姐別太挑剔時,路邊的樹林里忽然傳出一陣騷動。
「不好,有強盜!\"馬車陡然停下,車夫和侍衛的呼叫聲接連傳來。
孟千竹心中一驚,連忙抓住車欄將頭探出窗外。
是一群契丹人!望著四周逐漸逼近的高大身影,在那一瞬間,她非但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種解月兌。
來了,終于來了。耶律肆恨她入骨,終于派人來抓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