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欣的頭好痛,像被人用利斧劈開,又像釘入無數釘子,疼得她不住抽搐,渾身直冒冷汗。
她從小在玉虛宮修身養性,身體極佳,像這種全身被掏空似的疼痛,記憶中從未有過。
幾天來,她昏了醒、醒了又昏,如此反復多次,終于在七天後的晌午,惡夢方醒般睜開了眼楮。
「天啊,-終于醒了!」
幾乎在她睜眼的同時,听見有男子驚喜的叫聲在耳邊近距離響起,她微愣,而後呆滯地轉過眼簾,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俊臉正目不轉楮盯住自己,頓時有些回不過神。
「謝天謝地,洛喜,-若再個睜眼,我就要去宰太醫了……」林慎如釋重負,先是替她擦了擦頭上的汗,又動作輕柔地扶她坐起。
「什麼太醫?你宰他們干什麼?」程洛欣有些困惑地瞪著眼前動作親昵的錦衣男子。
林慎以為她病後反應遲鈍,也不在意,只是憐愛地將她散落的長發撩到腦後,接著笑道︰「替-治病,我自然叫來宮里最好的太醫,用盡天下最好的藥材,即便如此,-還是昏迷了那麼多天,-知道我有多揪心嗎?」
又是太醫治病,又是珍貴藥材,她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了不起的人了?程洛欣听得如身處雲霧,不禁坐在床上發怔。
「瞧-平時活蹦亂跳的,沒想到一點小病也會讓-整整睡上七天,不用說,肯定是這幾年在馬廄里勞累過度的緣故!」林慎斂笑,出口的語氣忽然加重。「我決定了,從今往後-和我同吃同住,不許再做那些累人的事!」
听到這里,就算程洛欣再糊涂、腦子再轉不過彎,也感覺到事情不對。
「等等,你、你說什麼?」她連忙喊道︰「不許在馬廄干活?還和你……同吃同住?!」
程洛欣臉蛋微紅,發現他的目光灼灼落在自己身上,立刻反射性地用手收緊衣口。
林慎看到她稚氣的舉動,不禁輕笑出聲。
被他揶揄的笑弄得渾身不自在,程洛欣強忍心里陡然升起的落荒而逃的沖動,不高興地問︰「你笑什麼,我的樣子很滑稽嗎?」
她的態度頗不友善,和平時的她大相徑庭,林慎雖然覺得奇怪,也沒多想,只是笑道︰「瞧-臉色蒼白,精神卻不錯,醒來就能和我斗嘴了,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從前一樣健康。」
听到這里,程洛欣腦中靈光一現,驀地想起眼前男子正是自己進京前、在山林間救過的那個人,頓時又糊涂了。
「我身體一向不錯,當然健康了。」想了想,她又道︰「只是……你怎麼會在這里?還有……我為什麼要和你同吃同住?啊……等等,你剛才叫我什麼?」她訝聲問。
男子見她一臉搞不清狀況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程洛喜啊,-不會要告訴我,-這一病把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吧?」
程洛喜?!
程洛欣驚訝地抬眼看他,怔愣良久才回神,輕咳一聲道︰「呃……這位公子,你對洛喜的關愛,看得出是發自內心,可我不是洛喜,你大概認錯人了。」
她又不禁疑惑,她和洛喜長得雖像,但分不清彼此……會嗎?
林慎眼中閃過錯愕的光芒,見程洛欣表情茫然,心念一動,湊到她近前仔細觀察,而後小心翼翼地問︰「-現在是不是覺得頭暈眼花,手腳無力,看不清楚、听不清楚、想不清楚的樣子?」
他當她腦子有毛病?程洛欣沮喪之極。
「這位公子……」
她剛開口,就被林慎打斷。
「叫我名字!我們之前不是好好的,都以名字相互稱呼,-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
程洛欣听了莫名其妙,思前想後就是想不出眼前這人的名字,只好低著嗓音說道︰「那天回京之時公子並未留下姓名,洛欣怎麼知道公子叫什麼?」
「-今天到底怎麼了?滿口胡言!」林慎听了很不高興,眼楮微-起來。「我知道-娘剛過世,-很傷心,但-也沒必要裝成不認識我吧?」
「你說什麼?我娘剛過世?」程洛欣驚聲叫,臉上的表情怪得不能再怪。「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她皺眉道︰「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怎會剛去世?」
听她話中有蹊蹺,林慎不禁再度打量她──
縴細異常的身子,病後蒼白的面容,精神雖然有幾分萎靡,但朝夕相處兩年的人,他哪會認錯?
可她為什麼否認母親剛去世?
是傷心過度,不願面對現實?那又何必說母親難產而死?
奇怪!
程洛欣被他看得心底發毛。
「公子?」她忍不住低喚一聲。
「程洛喜,-臥病在床七天,確定自己的腦子……」
「程洛欣!」即便頭昏腦脹,她仍不忘糾正他說︰「我叫程洛欣,程洛喜是我妹妹……」
「妹妹?」林慎吃驚不小,旋即恍然大悟般笑起來。「-在跟我鬧著玩是不?裝成自己的姐姐,嘖嘖,虧-想得出來!也好,只要-開心,我陪-玩就是。」
他怎麼就是不肯相信自己呢?
程洛欣百口莫辯,只好無力地堅持道︰「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我真不是程洛喜,也沒玩什麼花樣。」
她左一句公子、右一句不認識,就算林慎心情再好也難以接受,何況他現在已經有些不耐了。
「程洛喜,-要玩游戲可以,但要叫我名字,更不許裝成不認識我的樣子!」他沉下臉,聲音冷了不少。
看著眼前這張極具個性的俊美面容,程洛欣只覺頭疼欲裂,她深吸口氣,啞聲道︰「在城郊的山林里,洛欣和公子是有一面之緣,但公子當時並未說出自己的名字,恕洛欣蠢笨,實在不知除了公子外,還能叫你什麼……」
她的聲音忽然頓住,驚訝地看著抓住自己右臂的大手。
「哈哈,-終于肯承認了,那天在城外山林中,救過我一次的女子就是-!」林慎開心地大笑。
「我根本就沒否認曾經救過你啊……」程洛欣看著林慎,實在莫名其妙,抽動著右臂,想掙月兌他的掌握。
「-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林慎看她一眼,不抓她的右臂,而是改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掌。「記得那天-迷路,還是我送-回京的,對不對?」他別有用意地問。
沒有察覺他語氣中的異樣,程洛欣坦然道︰「是啊,那天我若不迷路,也不會遇見你,若不是有你帶路,我也來不及見上洛喜一面……」
「見洛喜一面?」
「嗯,那時程家已被抄了,我是好奇才跑去看的……洛喜是個文靜的女孩,和我長得很像,但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閨秀,不像我,閑散慣了。像她這樣的好女孩竟要發配為奴……」程洛欣說著,表情有些難過。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林慎一邊說,一邊思索事情發展的種種可能,而當他終于悟出其中曲折時,眉宇間不禁透出一抹慍怒。
「也不全對,如果真的犯法,受到懲處自然無話可說,可洛喜是被牽連的!」程洛欣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抬眼望著林慎,認真地問。「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洛喜,難道你就不覺得她無辜嗎?」
林慎深邃的眸與她相對。
「我這人向來按朝廷律法辦事,不會因自己的好惡而影響判斷。還有,那個以程洛喜的名義,在我府里喂了兩年馬的蠢女人,我並不認為她無辜!」
他在說些什麼呀?程洛欣有些懵懂,但旋即拋在腦後,不服氣地說︰「朝廷律法不一定正確,矯枉過正、錯殺無辜的比比皆是!」
「朝廷律法再不正確,也比個人的主觀臆斷強。對了,我看-還是別提程洛喜了,先擔心-自己吧。」
她有什麼好擔心的?程洛欣听他語氣詭異,一時模不著頭腦。
「事到如今,-還想蒙我?」林慎的目光掃過她的臉。「我眼力再差,喜歡了兩年的女人也絕不會認錯。說吧,為什麼要冒名頂替程洛喜?今天,又為什麼要突然否認這一切?」
程洛欣完全听不懂他的話。「誰冒充洛喜了?你喜歡誰兩年了?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裝得還真像!」林慎譏誚地-起眼。「好,程洛欣,-既然堅持,我也不管這是不是-的真名,暫且這麼稱呼。做出這種違反朝廷律法的事,-心中害怕我可以理解,但對我,-真的不需要隱瞞什麼……」
說著,他拉過她手壓上自己的胸口。「這兒有一顆為-跳動的心,就算-要殺人放火、逼官造反,我也絕對幫-出謀策劃!」
程洛欣听了忍不住毛骨悚然,顫聲道︰「公子……你認錯人了……放、放開我好不……」
她努力想掙月兌,一運功,發現自己的丹田之氣竟蕩然無存,不禁駭然失色。
見她始終不肯對自己敞開心扉,林慎的耐心終于消磨殆盡,他臉色微沉,口氣不悅地說︰「戶部尚書程先也有一子三女,全部登記在案,其中並沒有一個叫程洛欣的女兒-這樣的粗劣謊言,哄別人或許可以,但想騙我──十四王爺謀逆案的主審官林慎,有可能嗎?」
他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她一點動靜也沒有,若不是她漂亮的大眼楮忽然瞪得溜圓,他還以為她睡著了──
「你……你是中書令林慎?!」程洛欣驚愕地大叫。
滑到她指尖的手忽然停住,林慎不悅的視線投在她臉上。「-現在是不是想告訴我,-剛知道我是誰?」
「是啊。」她點頭,事實也確是如此。
林慎見她還在說謊,不禁有些惱怒地瞪著她,心中又愛又恨。
此時,他只想將她緊摟懷中,狠狠搖上一頓,搖開她木魚似的腦袋瓜,好好問她,為什麼對自己如此不信任?
「程姑娘,-就是不肯說實話是不是?」林慎的表情忽然變得讓人望而生畏。「好!我明天就調來程先也的檔案,看不把-堵得啞口無言!」
程洛欣再笨,見林慎如此嚴厲,也知事情不妙,連忙道︰「林大人不必麻煩,我從小被我爹送人了,上面不會有紀錄的。」
送人?
林慎听了憤怒之極,怒到最後,竟然笑起來,哈哈大笑。「-可知這輩子我最討厭的是什麼?就是有人虛言,尤其是-!」
程洛欣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失常,心中雖然害怕,但仍大著膽子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何不相信我,但我說的句句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混帳東西!」林慎猛地甩開她的手,拂袖起身。「-既然死不悔改,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程洛欣驀地想起中書令林慎喜怒無常的傳聞,生怕他惱羞成怒下,對已經殘敗不堪的程家再下毒手,慌亂中想下床道歉,衣物卻被拌住,整個人就這樣直挺挺撲倒在地上。
林慎聞聲驀地回頭,吃驚之余直覺將她扶起,見她臉色蒼白,虛弱得猶如一縷幽魂,忍不住惱聲道︰「病了還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程洛欣,告訴我,-腦子里裝的到底是什麼?是不是稻草?!」
強忍著胸口被床檔重擊的痛楚,程洛欣跪下求道︰「林大人,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氣,請你不要責怪洛欣……」
又是林大人!
林慎冷冷哼聲,將她抱起放回床上,看都不看她一眼,扭頭傳喚太醫。
第二天一大早。
「這就是程先也的卷宗檔案,-自己看吧,里面有沒有程洛欣這個人。」林慎不悅地將一迭卷宗丟在程洛欣面前。
「我從小被送給別人,上面不會有的……」程洛欣垂下眼簾,出口的聲音不免傷感。「我娘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當時有個算命的說我命相不好,克父母,必須了斷親緣,程家才能興旺,所以……我爹就把我送人了……」後來幾經輾轉,終于到了師父的玉虛宮安定下來。
林慎凝神,經過昨晚的思考,決定暫時相信她的說法。
「既然知道自己被遺棄,為什麼還要頂替程洛喜來中書府為奴?難道-不覺得這樣做很傻嗎?」
「我沒有。」不明白林慎為什麼老說她冒充妹妹,程洛欣怔了怔,而後抬起眼眸直視著他。「我因一時好奇,想進京看看親爹長什麼樣沒錯,可從沒冒充過任何人。」
「-都以程洛喜的名義在我府里為奴兩年了,現在否認,不嫌太晚了嗎?」林慎不以為然地說。
「怎麼可能?」程洛欣大吃一驚,眼楮在林慎臉上轉了良久,看他不像說謊,不禁喃喃道︰「那天進京後听說尚書府被抄,我生怕趕不及見到人,就連夜翻牆進去,本來一心想見父親,始料未及卻先見到了洛喜。因為長得像,我倆一見如故,聊得正起勁,腦袋突然疼起來,等我再睜眼,已是昨天了……」
「-不會想告訴我,這一覺,-足足睡了兩年吧?」听著如此荒謬的說辭,林慎忍不住放聲大笑。
可惡!
程洛欣惱怒地瞪他一眼,回答的語氣卻不敢太過放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這期間惡夢連綿……」
林慎笑得更起勁了,全然不把程洛欣的白眼放在心上。
「程洛欣,-越編越離譜了,整個中書府有誰不知道-是程洛喜,-這樣處心積慮的抵賴,有意思嗎?-若想過舒適日子,我有的是法子,-根本不需要用這種幼稚的手段。」
林慎異樣的目光,看得程洛欣心慌意亂,不由自主往後退,想避開他身上滾燙熾熱的氣息。
他卻不容她躲避,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求我娶-啊,我是中書令,-若成為我的人,在我的庇護下,還有什麼需要怕的?」
程洛欣倒抽一口氣,瞪大眼楮頓時不會動了。
「怎麼,高興傻了?」林慎拍著她的小臉,大笑。「只要-開口,我立刻答應娶-,至于名分嘛……」他故意勾起眼眸,壞壞地瞥她。「是妻是妾,就看-的表現了……」
天啊,她不是在做夢吧?
程洛欣腦子發暈,咚地一下,昏了過去。
一個月後,深夜。
「大人!大人!」
林慎的轎子剛進府門,秋總管就追過來。
「怎麼了?」
林慎撩起轎簾,月華如波,為他俊挺的面容更添幾分冷傲。「這麼晚還沒睡,有事嗎?」他問。
「這個……」秋總管低下頭,唉嘆一口氣。「程姑娘不見了……」說著,他小心翼翼掏出一封書信交給林慎。「這是她留下的。」
林慎不敢置信地搶過書信一看,怒罵道︰「死丫頭,她把這兒當什麼了,客棧嗎?!」
他幾下撕碎信紙,任由紙屑撒了滿地,目光又是一凝,跨出轎子問秋總管。「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奴才該死,只知道午飯時程姑娘就已經不見了。」
林慎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仍忍不住厲聲問︰「出了這樣的事,你為什麼不早點派人通知我?」
「朝廷今天有重要議事,從里到外守備森嚴,奴才沒法子送信進去。」瞥了眼地上的紙屑,他小心問道︰「大人……程姑娘究竟上哪兒了,信上有沒有提起,奴才派出的人滿京城都找遍了,還是沒發現她的影子……」
「她?哼!滿紙廢話,以為不說自己的去處,我就拿她沒法子了?!戰天,立刻叫九門提督到我這來!」
在場主人聞言大驚,見林慎不悅地走向內宅,戰天連忙追了上去。
「大人,九門提督一動,程姑娘的事……只怕滿朝皆知……」
他個能不為大人著想,這次和安樂王作戰,大人正是積累名聲的好時機,緋聞一出,事倍功半哪!
「怕什麼,不就是要個遮掩的說法嗎?戰天,你覺得抓捕逃奴這罪名怎樣?抓到後,先投她到水牢里三天,看她會不會爬出來,跪著求我娶她!」
林慎氣得人都要炸了,又惱義怒只想挖開程洛欣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黑的。
他對她難道還不夠好?讓著她、寵著她、容忍她的一切,包括謊言!
她呢?竟在偷走他的心後逃之夭夭,還拿一張沒幾句話的破紙來打發他!
好,很好,她既然無情,就別怪他無義!
「可是……大人……京里已經宵禁了……只怕不好走動……」
林慎倏地停步,想也不想從懷里拋出自己的權杖。
「去,拿權杖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