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路滑是不錯,但當程洛喜再次跌倒時,心中的沮喪不言而喻。
她知道自己是屬于大家閨秀一類,但丫鬟不在身邊,路都走不穩,未免也太夸張了。
「洛喜,-回來了?」簡陋小院一角,房門被打開,露出一張極其期盼的婦人面容。
「娘,-身子不好,怎麼說下床就下床了呢?」程洛喜趕緊回神,跑過去將她扶住。「快進去,小心著涼犯病。」
「娘是擔心-……」婦人凝眸睇了程洛喜片刻,小聲道。
婦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裙,但氣質高貴,相貌出眾,即使面色蒼白顯出病態,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我們是犯官家屬,處處小心才好,-長時間不在娘身邊,娘心里發慌……」
「娘,我又不是小孩子,在府里走走沒事的。」程洛喜穿過房門進到屋里,邊換上的衣服,邊笑嘻嘻地說。
「從前……咳咳……自然不要緊,但現在程家支離破碎,-還是小心點……」婦人被門外冷風一吹,咳了幾聲。
「娘,我們好歹還在一起,您就別說那些喪氣話……」程洛喜將母親拉回,扭頭看看這間比牢房大不了多少的屋子,臉上笑容不改。「屋子雖然擠了點,但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已經不錯了。」
中年美婦听了她的話直發怔,不知該慶幸她生性樂觀,還是惱她幼稚不懂其中的厲害。
「今天怎麼這麼遲才回來,-上哪兒去了?」盯著程洛喜看了片刻,中年美婦問道。
「啊!-不提,我差點忘了!」
程洛喜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從懷中取出一株翠綠欲滴的小草,獻寶似的捧到中年美婦眼前。
「娘,這是長在域外高寒之地的異草夢八仙,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沒想到這里會有一棵,我費了好大勁才偷偷采回來,等下我拿它給-熬藥,保證喝了精神會好一點……」
看著眼前眉飛色舞的女兒,中年美婦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隔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洛喜,-也太不懂事了-說它是域外異草,八成是皇上的御賜之物,-怎麼可以偷偷采它,被人發現了還得了?」
程洛喜一愣,隨即拍著胸脯保證。「娘,安啦,我采它的時候很小心,絕對沒人看見……」
「話是這麼說,但小心無大錯,我們現在是什麼身分,萬一有事,自己受罪不說,沒準還會連累-在邊疆的爹爹和兄弟。」
听母親提起父兄,程洛喜神情黯淡,出口的聲音不由自主小了許多。「我當時看見它,腦子里直想著拿它給-治病,沒考慮別的……」
中年美婦嘆了口氣,拉起她的手,安慰著說︰「娘沒有責備-的意思,只要答應娘,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好嗎?」
「嗯,女兒不該一時沖動……」程洛喜垂下腦袋,情緒有些低落,頓了頓,又道︰「娘,-不知道,我今天倒楣透頂,先被洗衣房的大娘笑話笨手笨腳不說,連老天爺也來湊熱鬧,下個雨把府里搞得好滑,害我跌了好幾跤。」
「-跌跤了?!」中年美婦一驚,再度打量她全身。「有哪里摔壞沒有?」
「才沒呢!」見母親關心自己,程洛喜不禁高興起來。「我的身子向來不錯,哪有這麼容易摔壞?」想了想,又晃起手中的小草。「娘,我這就去毀尸滅跡,給-熬藥!」
「等等、不急……」中年美婦心中有事,叫住了正要轉身離開的她。「這是娘做的湯,還有點溫,-先喝了吧……」她的聲音雖然猶豫,顫微的手還是指了指靠在牆角的桌子。
「娘,-又為我下廚了?!」程洛喜看了眼擺在桌上的湯碗,扭過頭,不無擔憂地看著母親。「我不是告訴-好多次了,我吃飯不講究,填飽肚子就行,-以後不用為我下廚了。」
「娘只是過意不去,娘這身子像塊破布似的,累-一個人在洗衣房干兩個人的活……」
「娘,替-干活是我自願,沒什麼好說,但-下廚就不一樣了,廚房里油煙大不說,-身體又不好,要是有什麼閃失,我會難過的。」
「洛喜……」中年美婦望著她,眼眶頓時紅了。
程洛喜最怕母親哭,趕緊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了。」
見女兒不疑有它一口氣將湯水喝完,中年美婦眼圈更紅,淚水情不自禁滴落下來。
「洛喜,娘也不想這樣,是娘拖累了-,娘、娘對不起-……」
「娘,-怎麼了?」
不明白母親的情緒為什麼會突然失控,程洛喜將湯碗往桌上一丟,趕緊上去安慰。
「其實……嗯……爹投錯主子是事實,但朝廷的事今天東、明天西,以後會怎樣,誰也說不準,-就別太放在心上了。」
照理說女子不該議政,但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想法,總覺得爹爹雖以謀逆從屬被判論處,但那只是運氣差,沒什麼大不了。
听她如此說話,中年美婦一驚,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別亂講,小心有人听見!」
被母親這麼一說,程洛喜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大逆不道,抓下母親的手,自圓其說地解釋︰「娘,我的意思是說,犯了勾結謀逆的大罪,咱們一家人還都有命在,真是幸運。說不定哪天皇上高興了,來個天下大赦,爹爹和哥哥還能回來跟大家團聚呢!」
「這樣啊……」中年美婦舒下一口氣,可不知想起什麼,又搖搖頭,露出無奈的表情。「團聚,娘沒那個福氣,肯定等不到那一天了……」
娘今天好反常,受了什麼刺激嗎?還是在她不在的時候,被誰欺負了?
程洛喜不解地望著母親,隱約覺得母親的心事重重和自己有關,可又不知如何問,只好建議道︰「娘,這幾天天氣不好,在屋子里悶久了容易情緒低落,要不-加件衣服,我扶-出去走走?」
「不用麻煩了。」中年美婦搖頭道︰「娘沒有情緒低落,娘只是有感而發,咱們犯婦的命運,只怕永遠不會改變了……」
「有感而發?」程洛喜盯住母親,忽然頑皮一笑。「娘,就算永遠是犯婦又怎樣,日子還是要過啊,整天愁眉苦臉也解決不了問題,依我看,還不如想些法子,讓自己開心才是真。」
中年美婦幽幽嘆了口氣。「說的容易,程家敗落成這個樣子,娘沒整天以淚洗面就已經不容易了,哪能高興得起來……」
听母親語氣頹廢,程洛喜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終于叫起來。「娘,我今天路過網嘉園的時候,發現里面的花草真漂亮,我現在就帶-過去看看,看了後心情肯定會好!」
也不管母親是否點頭,程洛喜說風就是雨的拿了件衣服披在母親身上,硬要拉她出門。
才打開漏風的木門,就見一個身態豐腴的大嫂,捏著手絹站在天井里張望。
這不是掌管洗衣房的劉嫂嗎?
程洛喜正在納悶眼前這個喜歡頤指氣使的管事,怎麼會紆尊降貴跑到她們住的偏僻小院子里來,就見劉嫂眼光一亮,挑眉看她。「程洛喜……喂,-就是程洛喜吧?」
「是啊,劉嫂,-找我?」程洛喜松開母親的手,詫異地問。
「不找-,我哪有空來-這種腳都沒處擱的地方。」劉嫂大剌剌地說,也不看她的臉,仰頭不屑地哼聲。「秋總管下令,從明天起,-不用來洗衣房了,直接去馬廄就行。」
「去馬廄?」程洛喜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劉嫂,我去馬廄干嘛?」
「當然是做工啊,-不會以為是去享受當小姐的吧……哈哈!」刺耳的笑聲傳來,劉嫂眼皮子也不抬,腰肢一扭,踩著碎花小步回去了。
自從分到馬廄工作後,程洛喜的日子就有些糟糕了。她向來只知道馬兒溫順可愛,做夢都沒想到,伺候馬會那麼難!
她分管一個小欄籠,里面大約有十來匹馬,高高大大、脾氣大大,是典型的北方草場馬。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割草、喂養、洗刷馬兒,手被咬傷、弄得自己一身是水是家常便飯,而最讓程洛喜受不了的,則是提水活兒。
取水的木桶又大又沉,她實在吃不消,總是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休息,搞得時常干不完分內的事,被頭兒罵。
白天干重活,听那些男人的閑言粗語,夜里又常常被母親的哭聲驚醒,日子別提有多壓抑。一開始,她並不當回事,可時間一長,卻不得不承認形勢比人強的現實。
「不許偷懶!」
鞭子帶著風聲飛來,狠狠砸在腳邊的地上,嚇得一時心不在焉的程洛喜渾身一哆嗦,扭頭看,就見掌管馬廄的習大叔正睜大眼楮使勁瞪自己。
「明天府里有事,用馬的人多,-這樣磨磨蹭蹭,要干到什麼時候才完?」習臨顯然沒好氣。
「馬上、我馬上就喂好了。」程洛喜趕緊將籮筐里的草料分完,心里卻並不怕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習大叔。
「這還不夠,-要把所有的馬都洗干淨!」
「是,是,保證不誤習大叔的事!」看看天色漸晚,程洛喜努力想象自己能夠有三頭六臂……
林慎處理完公事,踏著月色信步而行,經過馬廄時,瞥見一個正在低頭忙碌的嬌小身影,一時間愣怔當場。
「怎麼回事?府里的人全死光了,要-一個女人刷馬?」他快步走進馬廄,挑眉看向程洛喜,聲音卻突然沒了。
難道是幻覺?他居然看見那個幾個月前在山林中偶遇、卻始終在他腦海盤桓不去的女孩!
思緒有片刻的停頓,林慎激蕩的心幾乎飛了出去,當然他即刻回神,因為意識到她在刷馬,而且在自己的馬廄里!
「怎麼會是-?」
林慎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
沒錯,這臉蛋、這身材,尤其那雙會說話的眼楮,除了她,絕不會有第二個人有!
程洛喜被問得一頭霧水,瞪了林慎半天,才錯愕道︰「這位公子說話好奇怪,難道你……認識我?」
林慎微愣,旋即惱怒她的虛偽。
「听姑娘的口氣,好像已經不記得我了?」他走近一步,好讓這個「善忘」的女人回復記憶。
程洛喜遲疑了下。「忘記說不上……您、確定沒認錯人?」
「認錯人?」林慎哼聲。「-以為來這里,裝傻就可以了?我記性很好,三個月前遇見-的那一幕,記得一清二楚,-說有事要進京城……」
他說著,忽然頓住,因為他發現這個令他心跳不已的女孩,正一臉迷惘的望著自己。
「听公子言之鑿鑿,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不是好像,是事實!」林慎說這話時,口氣很沖。
程洛喜猶豫了,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她真的認識他嗎?
看著林慎明顯帶有火氣的雙眸,她啞聲道︰「不是我不承認,實在是我不記得了。說來很巧,三個月前我生了場大病,以前的事忘了許多,連我爹爹的長相,我都不記得了……」她垂下眼簾,看上去很傷心。
「-是說,-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或者說,-失憶了?」林慎忍不住爆笑的沖動。「-以為這樣胡說八道一通,我就會相信?」
「我並沒有失憶,只是發了高燒,有點後遺癥……」程洛喜咬住下唇,不甘心地反駁。
林慎並沒有耐心听她把話說完。
「我管-是真發燒還是假失憶,說吧,怎麼會在這里刷馬?是做人太蠢,被人騙光了銀子而不得不淪落到出賣體力賺錢?還是在中書府里,有什麼不可告認的秘密?嗯,我看後者的可能性大些……」他挑眉看她,故意說這些話,想從她的反應中尋出端倪。
「奇怪,我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程洛喜被他說得莫名其妙。
「三個月前,-很湊巧地把我從黑衣人手中救出,現在又記憶全無的在這里刷馬,-不覺得這一切,都巧得有些過分嗎?」
程洛喜听了直皺眉。「你說我三個月前曾從什麼人手里救過你?」
看,剛剛還在信誓旦旦否認自己別有目的,現在就迫不及待提起對他的恩惠!
林慎帶著一抹了然于胸的冷笑開口︰「-不用吞吞吐吐,有什麼難事直接跟我說,只要別太過分,看在-救過我的份上,嗯……我會盡力幫。」
「謝謝你的好心,我根本沒有什麼事想求人幫忙。」程洛喜搖頭拒絕。「我只是奇怪,我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救你?」他可是一個大男人-!
「手無縛雞之力?」瞧她說得一臉認真,林慎哈哈大笑起來。「我記得-武功不錯,身上還有佩劍和暗器,那些東西呢?哦,是了,做僕役帶那些自然不好被人看見,偷偷藏起來了,對不對?」
程洛喜絲毫不理會他的譏笑,緊鎖的眉頭反而舒展開來。
「公子肯定是認錯人了。」她看著林慎,一臉篤定地說︰「三個月前我家剛被查抄,我要是武功不錯,有佩劍暗器什麼的,早就逃出京城四處逍遙了,哪還會老老實實待在這里為奴為婢,你以為給人當丫鬟,那麼有趣啊?!」
林慎一時愕然,盯住少女縴細的身影,詫異問道︰「什麼?-家三個月前剛被查抄?」
「我爹犯了從屬謀逆罪,被流放了,我自然跟著倒楣。」程洛喜聳聳肩,坦然說出實情。
難道她真不是山林中的少女?林慎覺得不可思議。
「-爹是程先也,-叫程洛喜?」為了確認,他再問。
「是……」程洛喜臉兒微窒,顯然對自己的「聲名在外」感到不自在。
「-真是程先也的女兒?」林慎訝聲,絲毫未覺自己的嗓音失去平常的聲調。
事實上,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雖說天底下的雙生子不計其數,但他覺得應該沒那麼巧。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認錯人了,還是她在玩什麼手段?
林慎眸光閃動,眼底有了計較。
「程姑娘,看-一身疲憊,還沒用晚飯吧?到我那里吃個消夜如何,就當慶祝我們認識。」
他別有用心地向她提出邀請,進入他的內室,可是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事。
「不行的……」程洛喜想也不想地搖頭。「今天的活兒沒干完,我是不能離開的,你知道,要是被習大叔瞧見,他會抓狂。不過還是非常謝謝你,你是府里第一個和我說那麼多話的人!」
她的聲音干淨而甜美,就像山林中的她。林慎並不意外自己被拒絕,看著少女秀麗的容顏,他笑了。
「-也是府里第一個和我說那麼多話的人……」他喃喃,忽然又正色道︰「程姑娘,-知道承認救過我,意味著什麼?」
「什麼?」程洛喜瞪大眼楮,不懂他的話。
林慎就愛看她那雙靈動的眼楮直勾勾望住自己的樣子,但他更想知道她心里想什麼。
「難道-不想擺月兌眼前困頓的生活?」他俯下臉,故意貼近程洛喜的耳邊輕聲道︰「施恩圖報啊……-只要承認三個月前救過我,-就可以利用從前的恩情要挾我……」
「啊?!」程洛喜瞠目結舌,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
「怎麼,高興得說不出話?」他盯住她粉女敕的小臉,嘴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嗯,讓我想想,有什麼好處呢……對了,-不但可以免除在馬廄里辛苦工作,還可以像在家里一樣,過著有人伺候的舒服日子……這種好事,可不是人人都輪得到的喔!」
呃……這世上哪有硬要人承認救過人的道理,眼前這人肯定有病,怪不得沒人跟他說話!
隔了好半晌,程洛喜突然明白過來這個道理,趕緊向後退開一步,滿懷戒心地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更願意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別人的施舍過舒服日子!」
「是嗎……」林慎淡漫一笑,出口的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放著現成的捷徑不走,倒要像傻瓜一樣死撐著自己的倔脾氣,程姑娘,不值得吧?」
程洛喜這會兒只當他在說胡話。
「我要干活了,你站開點,被水濺到身上可不好!」看看天色,程洛喜趕緊抓起刷子浸浸水,賣力地幫馬洗澡。
剛開始,她還記著身邊有人,神情拘謹,到後來做得太投入,竟然把林慎給忘了,自顧自在那兒哼歌。
林慎雙手交迭在胸前,看著程洛喜來回忙碌的身影,興味盎然。
怎麼會有這麼有趣的女孩,同山林中的少女一樣,那麼的與眾不同?
不,這話不夠準確,是暫時的與眾不同,只要女人到了他手里,他總有辦法讓她們全都變成逆來順受的小綿羊!
可當務之急,他更想弄明白,眼前這個程洛喜,與先前那個少女,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