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川北,秦府。
由于兩位少爺突然回府,秦家內外處處透著熱鬧的氣息,比起丫鬟僕人們忙碌穿梭其間的前廳,位于西苑一角的小樓卻顯得異常安靜。
「什麼東西啊,藏得這麼好?」甫入小樓,見秦楓從櫃子底拿出一只漂亮的錦盒,易卉茱立刻瞪大眼楮湊了上去。
結果令她失望,錦盒里只有一面很普通的玉環。
普通的玉質,普通的做工,如果不是玉環正面刻著個篆字「電」,看上去和市井上賣的沒啥兩樣。
「挺不錯的。」易卉茱說著,眼楮早已東瞅西瞄看向別處了。
觸目所及,小樓里都是些貴重的家具擺設,處處透出古老家族被歲月浸潤的痕跡,就連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三足細頂花架,都有著足以讓人細細品味的歷史,而這塊玉環……
「易姑娘,-在敷衍我?」秦楓的聲音透著不悅。
「沒有啊。」易卉茱趕緊回神,將視線拉回秦楓身上,實在不敢說自己在懷疑他的審美能力。
向來口無遮攔的她,也開始知道要掩飾了。這次行走江湖,她經歷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尤其到了秦家之後。但江湖險惡,比起復雜難料的人心,恐怕又好上許多。短短十幾天工夫,她在秦府里就頻頻遷動。
先是住在小花園貴賓廂房的她被移至普通客房,雖說是秦家老主母怕她拘束不習慣,但闔府上下的僕人客人心知肚明,對私下跟著秦楓回府的易姑娘,老主母並不看好。
理由很簡單--沉穩大方、精明干練是末來秦家主母的必備條件,而易姑娘性情開朗、活潑熱情,卻不是秦家想要的那種女人。
剛進秦府沒幾天,秦家的宴會就一場接著一場,在秦家老主母的強力堅持下,川北一帶適婚的名門小姐都被請了過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而秦楓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一副事不關己、漠不關心的樣子,令人無法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麼。
說實在的,這可是在為他選妻啊,萬一有個閃失,倒楣的還是他!
見秦楓仍盯著自己,易卉茱拿起玉環掂了掂,嘻嘻一笑。「份量倒是挺沉的,或許可以稱斤賣。」
「-在胡說什麼?這是我娘的遺物!」
「呃……對不起!」易卉茱咋舌,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我發現-這幾天一直心不在焉,-究竟在想什麼?」秦楓狐疑地看著她,將剛才的問題先擺到一邊。
「沒什麼,就是有點想家,想回去了……」話沒說完,就見秦楓走上一步,目光變得復雜。
「-在這里過得不開心?」他的聲音微帶急促。
易卉茱看他一眼,抿唇道︰「不是不開心,只是有點悶。」一點兒不像在解劍山莊那般輕松。
秦楓怔了怔,追問道︰「是我女乃女乃的原因嗎?她年紀大了,控制欲又強,-別當一回事。」
「也不全是。」她抬頭,對上秦楓又黑又深的眼眸,搖頭道︰「我總覺得麻煩你們不好,還有……」她想了想,一字一頓地許諾說︰「秦大哥,你放心好了,逆天教是秦家分支的事,我絕不會跟別人說,就連我爹也不說,我可以向天發誓!」
「易卉茱!」秦楓一時震驚,瞪著她道︰「-以為我在軟禁-,還是以為我要殺-滅口?!」
眼前的小人兒,十六、七歲的-蔻年華,細致的臉蛋相當漂亮,眼眸中不經意流露出的不信任,卻讓他實實在在感到受傷。
見他目光銳利,易卉茱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我、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怕你不放心,想澄清一下,你千萬別誤會……」
秦楓氣得頭發昏,又惱又怒只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麼做的。
他擔心她的身體,擔心她的安危,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將她留在自己身邊,想到時候親自送她回家,她倒好,居然懷疑他居心叵測?
好!很好!好得很!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做個了斷!
強忍下心頭莫名襲來的刺痛,他冷聲道︰「既然易姑娘歸心似箭,我也不便強留,明天我就派人送-回解劍山莊。」說完,也不理會一臉蒼白的易卉茱,負氣而去。
當日晚間--
「二堂哥,听說你把易姑娘趕走了?」在外一天的秦川剛回到府里,就听到這個震撼的消息,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急吼吼跑到秦楓那里求證。
怎麼可能!二堂哥不是很喜歡易姑娘嗎?無緣無故趕她走,難道府里出了什麼變故?
「趕她走?是啊。」見堂弟來問,秦楓也不否認。「那小丫頭懷疑我為了逆天教的事軟禁她,我還能讓她待在秦府嗎?」
說到這兒,他眉梢一挑,側目睨向秦川。「這些日子你好像閑得很,天天出去逛大街,這樣好了,明天你替我送她回去。」
典型的好心沒好報,想起易卉茱的那番話,秦楓恨得牙癢癢,額頭上的青筋也跳了出來。現在的他氣消了不少,但她的不信任卻令他煩躁異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或許需要冷靜一下,送她回家沒什麼不好,交給秦川應該可以放心。
「可是……易姑娘她……已經走了呀--」
秦楓身子一震。「走了?她身無分文,是誰讓她走的?」他心思極快,立刻猜出了答案,頭也不回地朝秦家主屋走去。
秦家大院里,眾星捧月坐著位神采奕奕的老婦人,見到秦楓,立刻眉開眼笑。
「楓兒,今晚難得來看女乃女乃,來,過來坐!」
見女乃女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秦楓也不說破,只是笑道︰「女乃女乃好興致,夜夜看戲,不過孫兒這次來,是找易姑娘的。」
「易姑娘,誰啊?」老婦挑眉,輕輕咳了聲,見左右伺候著的人紛紛退下,這才踩著平穩的步子走到秦楓跟前。「就是那個不上台面的小丫頭?你不是要趕走她嗎?女乃女乃先一步,已經替你將她打發了。」
秦楓不悅。「女乃女乃,我的事不用您管!」
他轉身要走,就听身後老婦怒道︰「楓兒,這是你對女乃女乃該有的態度嗎?易卉茱那小丫頭雖說是易冰寒的女兒,卻幼稚得讓人笑掉大牙!
況且一個隱居多年的前任武林盟主,除了有個好听的名頭外還剩下什麼,根本不能和那些新貴比!這幾年你一直在外面胡鬧,女乃女乃也由你了,你既然回來,就得挑起肩上責任。聯姻是鞏固秦家勢力的最好契機,女乃女乃絕不允許你錯過,否則你的族長之位就別想坐了!」
秦楓停步,轉身,睇向老婦人雍容高傲的臉。
「您在威脅我嗎,女乃女乃?」他-起眼,冷冷問道。
老婦人神情一窒。
「不是威脅是提醒!」她揚起頭,見秦楓又要離去,惱怒萬分道︰「秦楓,你給我站住!女乃女乃做的一切,還不全都為了你、為了秦家?!」
秦楓聞言,俊美的臉龐露出譏諷笑容,轉身走回老婦人面前。「女乃女乃,您說的真好听,我都忍不住要為您鼓掌了!」
他的瞳眸帶著逼人的銳氣,和老婦人的臉相距不過一尺。
「逆天教主不讓他入秦家宗祠,我可以理解,但四叔呢?他為秦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您為什麼同樣不讓他人秦家宗祠?哦,我明白了,他十幾年來在江湖上壞事沒少干,已經是個讓人不齒的惡徒了。可他是為誰干的壞事?是為誰流的血?是為誰毀的容?又是為誰送的命?秦家!全是為了秦家!可女乃女乃您一口口聲聲只為秦家利益著想的族長,在高枕無憂坐享其成後,卻將秦家功臣的遺骨拒之門外,真是令人心寒!」
沒想到秦楓的話如此咄咄逼人,老婦人怔愣原地,張口想為自己解釋,就見秦楓不但回頭就走,還對隨後趕來的秦川喊道--
「秦川,備馬,隨我出城!」
夜深了,寒風瑟瑟,易卉茱沒有打尖,而是形單影只在漆黑一片的官道上繼續趕路。
高高興興來到秦府,結果卻灰溜溜被趕回解劍山莊,易卉茱嘆了口氣,酸澀的感覺沖上眼鼻,委屈得幾乎落淚。
就在她暗自傷心的時候,身後忽然揚起一串急促的馬蹄聲。
原來趕夜路的人,不只她一個啊!
就不知他們……是否也像她一樣情緒低落?
白色快騎箭矢般趕過她身邊,陡然停住,讓毫無防備的易卉茱大吃一驚,若不是心不在焉騎著馬兒速度還算慢,她幾乎煞不住地一頭撞到那人身上。
易卉茱驚魂未定,卻意外發現來人一身淡紫長袍,原本英俊的臉上滿含怒氣,正死死的盯著她。
秦楓?
他不是在秦府里呼風喚雨嗎?怎麼會在這里出現?
坐騎尚未穩住,秦楓跳下馬,一言不發走到她跟前。
還在馬背上的易卉茱緊張地看他一眼。「呃……秦公子,請問有什麼事嗎?」她低著嗓子問。
秦公子?好個淡漠疏離的稱呼!
眸中怒氣上熾,秦楓冷冷開口。「易姑娘,-深夜趕路,是要上哪兒?是誰準-不告而別的?」
「我……回家啊,至于告別……呃……卉茱不敢,怕……惹你生氣……」易卉茱被他不善的面孔弄得膽怯。
「不敢?易卉茱,-也有不敢的事?」秦楓撇了下嘴角,神情間殊無笑意。「-把我當什麼人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廝?!」
「才不是這樣呢!」被趕走的人是她,落得滿身不是的人也是她,易卉茱不明白秦楓為何還要向她發脾氣。
帶著怒意的視線停在她臉上,秦楓見她長發迎風,細致的五官未變,身上的俏麗不變,有的只是眼中隱約泛起的淚水,口氣不知不覺緩和下來。
「我說過明天送-走,怎麼,忘了嗎?」
易卉茱不禁愣了下,恍惚記起他是這麼說過,當時她頭昏腦脹,除了听明白他要趕她走外,什麼都沒記真切。
反正都是走,今天走和明天走有差別嗎?他用得著怒氣沖天跑來質問她嗎?
易卉茱抿緊唇,聲音微顫道︰「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領了。將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好好答謝。」說起來有些難過,好好一段友情斷送在彼此的猜疑中。
秦楓沒有吭聲,目光復雜地看她,良久,輕輕一嘆。
「易姑娘,我們好歹相識一場,現在-難道只會跟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嗎?」
易卉茱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
「秦川,把東西拿過來。」秦楓沒有理會她,而是吩咐隨後趕上的秦川。
一只漂亮的錦盒遞來,里面赫然是那面玉環。
這不是他母親的遺物嗎?易卉茱微訝,神情錯愕地抬頭。
秦楓的目光再度落回她臉上。「今天來給-送行,沒什麼好東西饋贈,就這面玉環,麻煩帶給-爹。」
「我爹?」易卉茱頭都暈了,他拿他娘的遺物交給她爹干嘛?
見易卉茱怔愣不知所措,秦楓也不多言,拿起那面不怎麼起眼的玉環,面色凝重地交到她手中。「易姑娘,這就是-爹想要的東西,小心帶它回去,明白嗎?」
易卉茱看了他半晌,沒有接,只是搖頭。
「你……是不是搞錯了?」她尚在猶疑。
「我怎麼可能搞錯呢,」秦楓微微一頓,又道︰「這玉環的用處,我也不好說得太多,回去問-爹就知道了。」
「那……好吧。」易卉茱不再多想,小心收起玉環,再抬頭,卻發現秦楓用讓人臉紅心跳的凝眸注視著她。
「還有別的事嗎?」她臉蛋微燙,躲過他的眼楮。
秦楓沒有回答,卻忽然伸出手,在她還沒來得及回神時,將她從馬上拉進自己的懷里。
「你……」預感到將會有什麼事發生,易卉茱心如小鹿,遲疑著,卻沒有使勁推開他。
「老實說,我真想親自送-回解劍山莊,但府里亂得很,許多事我現在還放不開……」他輕頓,黑亮的眼眸微微潮潤,目光卻始終流連在她臉上。「秦府確實不適合-,好,我現在放-走,但-記住,過不了多久,我肯定會去找。」
他是在向她暗示什麼嗎?
「秦……秦大哥……」易卉茱心神激蕩,哽咽道︰「那我在解劍山莊等你,你一定要來,到時候,我願意和你一起……自在逍遙。」
听到她近乎告白的話語,秦楓揚眉,哈哈大笑,心中的不悅霎時煙消雲散。
「秦川,陪易姑娘上路!」
見易卉茱狀似吃驚,他索性直截了當告訴她。「-以為我會放心-一個人回去嗎?不要說話,不許拒絕,更不許假客氣,在我心里,-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易卉茱心中感動,頭輕輕一點,轉身正要上馬,卻發現秦川站在一邊,眼神好玩又逗弄地看著她。
自己和秦大哥的約定,他肯定听見了!
「喂,你別這麼看我,我才沒私定終身呢!」她忍不住為自己辯解,換來的卻是秦川的哈哈大笑。
就在她不知所措時,秦楓將馬韁交回她手中。
易卉茱臉蛋紼紅,看了眼秦楓,翻身上馬,回頭又最後看了眼秦楓,終于在他灼灼目光下,隨著秦川消失在前方的夜色中。
寒風依舊,秦楓站立片刻,徐徐走向自己的馬匹,忽然發現周圍多了不少秦家家丁。
「劉總管,你是來抓我的?」他挑眉看向為首的中年男子。
「二少爺,族長只是叫屬下請您回去。」想不到自己在秦家待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發現二少爺如此有個性,竟能惹得老夫人暴跳如雷。
「請?」秦楓玩味一笑,走到劉總管跟前,語調冷肅道︰「你以為你請得動我嗎?」
劉總管一驚,連忙跪下。「屬下不敢,屬下只是奉命行事,請二少爺不要難為屬下。」
「奉命……族長……」秦楓挑起眼角,興味地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劉總管。「劉總管,族長今年八十有二,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她也該享清福了,你說是不是啊?」
劉總管渾身一震,吞吞吐吐竟答不出話。
「同是男人,你就這麼想當一輩子下人?我听說亦州王老爺子家有個莊園正想月兌手……」
秦楓說完徑自轉身,還沒上馬,劉總管便立刻撲跪到他腳邊。「屬下願為二少爺效犬馬之勞,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秦楓扭頭看他。「這種事你可要想清楚,我女乃女乃執掌秦家三十余年,你若投靠我,就沒有退路可選。」
劉總管牙一咬,斷然道︰「屬下誓死效忠二少爺!」
秦楓哈哈大笑,翻身上馬,帶著眾多家丁,朝著高聳在黑暗中的秦家堡急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