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現的洛克夏特還沉浸在一片安逸和睡夢中。除了城郭上來回巡邏的士兵和早起的廚娘,一切都還很平靜。
美琪在微弱的日光里張開雙眼,轉頭看向身邊安心沉睡的威爾,她慵懶的嘴角浮現出陣陣笑容。手指,有了自己的意志,悄悄地沿著他分明的輪廓游走,這張臉早就刻在了她的心板上。
和威爾在一起,她才發覺自己的生命第一次真正完整。原來男人和女人是這樣結合為一體,原來男人和女人必須相互依賴,才能成就完整的人生。
和一個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是這樣的感覺!她現在終于明白芮玫臉上那時常浮現的幸福笑容是為了哪般。她曾經羨慕過別人,而現在她也有了自己所愛的戰士。
威爾的手伸過她的腰間,將她拉進他赤果的胸膛,他還沒有張開眼,但美琪明白他已經醒來。
她安心地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閉上雙眼,溫柔地低語︰「是我吵醒了你嗎?」
「不是。」他只是摟著她,卻沒有說話。只有在摟著她的時候,他才會真正感覺,這一次,他是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不是作為領主的家,而是真正溫暖的家。
今天的他有些特別!自從他回來的這一個月里,美琪已經可以輕易地感受出他心情的變化。他正被什麼事煩惱著,雖然那種煩惱只是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
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心里卻在尋思著是否要問他煩惱的理由。雖然他們現在很親近,雖然她是他的妻子,但是有的時候他的心思還是難以捉模的。比起初見面時,那個反復無常的他,現在的他離她已經近在咫尺。但這咫尺的距離依然無法消弭他偶爾的沉默。
「今天,你願意陪我去一個地方嗎?」威爾感覺到她無聲的關懷,戰士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感動。她的確是個再體貼不過的妻子,每當他為了某事煩心時,她就會無聲地給予他安慰和關注。這種無聲,比她有聲的關注還要讓他動容。
美琪依然沒有詢問是什麼地方,威爾緊繃的心情也微微放松。他不想現在就解釋,他只想帶她去那個地方。
只是她的手握緊了他的手,她知道那個地方是個可以打開他心門的她方,他準備向她敞開的那個地方。
很久以前美琪就知道,這里是威爾家族的祖墳所在,世代的洛克夏特伯爵都被安葬在這里,還有他們的親人。
但她從來沒有單獨來過這里,必須讓威爾領著她前來,這是她一直堅持的,也算是她的一種固執。只有和威爾一起來,她才有那種歸屬感,未來,她也會留在這里的歸屬感。
「這里曾經被毀滅過。」威爾站在她的前面,背脊僵硬地挺直著。
她想走過去握他的手,但是他高大的身軀里卻散發出孤獨的氣息,讓人無法靠近。
「古斯塔伯爵!」美琪悲憤地說出這幾個字。
威爾棕褐色的眼眸里閃著冰冷的光芒,他的聲音也很冰冷︰「我奪回洛克夏特以後,重建了此地。這五座墳是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
美琪的眼里開始涌出淚水,冰冷的十字架樹立在墓碑上,她小心地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望著他身前的墓碑。
「這是你的父親?」她看著墓碑上的字,聲音有些哽咽。
「是的。但是只是一坐空墳,這些都只是一座空墳,因為里面什麼也沒有。」
她的心髒像被人猛力一捶,在他冷靜而無感情的聲音里壓抑著巨大的痛苦,她知道,她知道的!可是她卻不能安慰他,此刻的他渾身都散發著拒絕和抵抗,他仿佛只身在一座孤島上,而她無法靠近。
除非他願意讓她靠近!
威爾邁出堅定的步伐向前走,又是幾座冰冷而哀傷的墳墓,美琪看見在一座白色大理石砌起的墳前放著一束白色的玫瑰。
「看來米坦已經來過了。」威爾徑自走到這座墳前,蹲去撫摩墓碑上冰冷的文字。
美琪的目光只是跟隨著他的動作,也落在墓碑上那清晰的黑色字體上︰勞拉-菲爾伯特,洛克夏特伯爵夫人
這是?她看向威爾,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加僵硬了幾分。
威爾直起了身體,堅毅的目光只是望著墓碑上的文字。
美琪側著身子,直直地望著他,眼里流過哀傷和擔憂。
「我是在二十二歲那一年奪回了洛克夏特,也在那一年娶了勞拉。」他的聲音就來自她的身邊,可是听起來卻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美琪想走人卻找不到人口的世界。
威爾!她心痛地看著他,卻還是無法向他走去。
「我和她從小就有婚約,所以當我向亨利國王要求恢復爵位以後,我就按照過去的誓言娶了她。她是一位邊境領主的女兒,我只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她一面。」威爾繼續用平靜而麻木的聲音述說著。
「勞拉的身體一直很虛弱,自從她來到洛克夏特,她就沒有真正露出過笑容。我想她並不適合我,嫁給我是她的悲哀。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很美,美琪,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美琪的心髒猛然驚跳,威爾愛這個女孩!她從他麻木的聲音里听見了沉痛和悲哀,在他那緊繃的臉龐上閃動著的是悲傷的光芒嗎?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威爾是在對她敞開心扉!她相信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她和你不同,敏感而縴細,甚至有些神經質。我想她怕我,可我卻一直以為只是她對于新環境有些陌生的緣故。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內心的想法,那個時候我同樣年輕而魯莽。我想征服整個世界,想要讓那些曾經唾棄過我的人看清楚我的能力!我忙著去擴張領土,忙著去積累財富……」他忽然雙手握拳,「當我意識到她害怕我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美琪終于走到他的身邊,威爾冷漠的面具在漸漸地褪卻,憤怒和痛苦顯現在他緊抿的嘴角,她鼓起勇氣,一手握住了他緊握的拳頭。
他猛然回頭看著她,目光陰鷙而劇烈。
美琪顫抖了一下,但依然握著他的手,用她那雙烏黑的眼眸直直地凝視著他。
「她死了,美琪。在五年前的今天,因為難產而死。但或者是我害死了她,因為她對我的害怕已經到了極深的地步。自從她懷孕以後,我記得每當我走近她。她就會露出驚慌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怕我,是因為那些關于我的傳聞嗎?」他的眼里掠過無措,他忽然緊緊盯著美琪,「她為什麼要害怕呢?我對付的是敵人,而不是她!」
美琪的雙唇微微抖動,她白皙的臉上閃過哀愁,「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威爾。但是我作為你的妻子,感到驕傲而榮幸。」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雖然輕微,但是他真的顫抖了!
美琪的心淌過鮮血,知道那個女孩的死在威爾的心里劃下了怎樣的傷害。
「那天我並不在她的身邊,等到我回來時,他們告訴我她死了,孩子也死了……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我沒有看見我,她不會遺憾,反而會覺得慶幸。有我在她身邊,她會擔心自己無法上天堂。」
美琪拽緊了他的手,不知為何,她覺得極度難過和痛苦。不是為了那個女孩的死,而是為了威爾此刻的話!
威爾的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他也在調整他的痛苦和哀傷嗎?他也在回憶嗎?
「二年後,我娶了愛麗。她是個強壯的女子——我以為她很強壯。」他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座墳墓,「她的父親只是個普通的武士,但我希望她可以給洛克夏特帶來些生氣。自從勞拉死後,仿佛她的害怕也傳染給了每個人,整個城堡都死氣沉沉。特別是米坦——她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女孩,但她非常喜歡勞拉。愛麗嫁給我不到一年就死于非命,有一次她去山岡上跑馬,摔斷了脖子。」
威爾的聲音漸漸恢復了平靜,但另一種徹骨的寒冷卻在美琪的身體里升起。
「後來就是蕾莎,她是個寡婦。」他忽然看向美琪,眼眸里閃著她不理解的自我厭棄的光芒,「美琪,我配不上你,我也不應該娶你。」
「為什麼這麼說?」她又漸漸感覺到他的疏離和封閉,那扇打開的門又要關上了!不,美琪在心里吶喊,她不要他把心門關上!她要用力推開他!
她抱住了他,將惶恐的臉埋在他的胸前,「我很感謝現在在這里,在你身邊,在洛克夏特。是你帶我離開了那個虛偽的皇宮,是你帶給我現在的快樂和幸福,威爾!你明白嗎?」
「你?」他低下頭,眼神復雜地盯住她的臉。
「我說的是真心話!」她堅定地說著。
威爾遲疑了一瞬間,然後用力摟住了她!
「我娶蕾莎只因為她是個富有的寡婦。外界對于那些傳聞有一大半都是真的,我為了她的財產而娶她,而她則是為了我的頭餃,我們各取所需。而且在死了兩任妻子以後,我原本也不準備再娶妻。」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美琪的臉色一白,那麼他為什麼娶她?
「蕾莎是死于疾病。」他的聲音又開始變得飄渺而不真實,「原本很健康的她,一到洛克夏特就開始渾身不適,沒過多久就死了。我開始覺得,或者我遭到了詛咒,或者因為我殺了太多的人,所以我注定要孤單一人!」
「不,不是這樣的!」美琪全身竄過冰冷的寒流,她只是反射般地反駁著。
「美琪,蕾莎死後,我就斷了再娶妻的念頭。」擰起的濃眉反映著他心底的痛苦,「外界大概流傳著我害死她們的傳言,但也許真的是我害死她們!」「威爾。」她喃喃自語,可以深刻地感覺到他的痛苦,「你不必理睬那些……」
「可後來我遇到了凱恩,他救了我的命。你認識他的,是嗎?巴爾漠伯爵,安妮公主的丈夫。」他打斷了她激動的言語。
「是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芮玫的哥哥。」但是凱恩和他娶她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呢?
「那是場很激烈的戰斗,也是我真正第一次為了英格蘭而不是為了自己而戰。」他的眼里閃出遙遠的光,「他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勇敢、無畏、堅強而且極富責任感。我第一次知道,戰斗可以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而戰。他為了救我,差點兒死于敵人的箭下,那一刻我知道我欠了他的情,而且必須償還!」
「凱恩被稱為騎士精神的捍衛者。」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對于騎士精神的嗤之以鼻。那是因為威爾總是獨自一人戰斗,他並不需要為國王和神權獻身,他只為他自己獻身!可是這樣的他,依然值得她尊敬。
他不是生來如此,而是命運讓他如此。那可悲而可恨的命運……
「當我向他提起這件事時,他說那是他的責任。他是整個軍隊的總指揮,他要對每個人的生命負責。美琪,我從不佩服誰,但我要告訴你,他是個真正偉大的戰士。」威爾看著她,他鄭重的表情證實了他的語言。
美琪用力點頭。
「他告訴我,如果我一定要向他還清他救了我一條命的情,我可以向你提出求婚的請求。無論你和國王是否答應,他都認為我已經還清了。」
美琪本來白皙的臉上變得毫無血色,眼里閃過詫異的光,「凱恩他……」
「他告訴我,你才是最適合我的妻子,而你也需要有人把你帶出那個地方。」他眼楮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美琪,她握著他的手正在慢慢收緊,「于是我就向亨利提出了要求。」
美琪點點頭,又點點頭。雖然早就知道他因為欠了人情才會向他求婚,但她依然覺得喉嚨苦澀。
「美琪,我是個被命運詛咒的人,所以只要我遠離你,你就是安全的。可是你是這樣讓我無法抗拒!」他擁抱住了她,就在她因為胸口的痛苦而要窒息的瞬間。
威爾在說些什麼?前一刻,她的心還沉在地獄的深淵,下一刻就飛上了天堂的頂端嗎?
「我有過三任妻子,而她們都死了。」靠在他滾燙的胸口,美琪感覺到了他瞬間的恐懼,「我不應該把你牽址進來,可我不想失去你。現在、未來,都不想。」
「威爾。」她哽咽得無法呼吸。
「你要知道,我是個可怕而自私的人,我可能會給你帶來厄運。」他的眼底寫著他的擔憂和他的剛強,他收緊自己的雙手,將她完全摟在胸口。
「不,我不怕。」美琪的聲音在顫抖,可是她出口的話卻堅定不移。
「美琪。」他低下頭去審視著她,她在顫抖,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種顫抖。可是她卻抬起頭看著他,用她那雙溫柔而不失堅強的眼。力量,威爾在美琪的眼里看見了力量。這是個和他旗鼓相當的女子,威爾知道美琪不會害怕和退縮,這就是她吸引他的魅力所在,也是她最獨特的魅力所在!
「你听完了我告訴你的故事,你沒有一絲後悔嗎?你難道從來不曾想過,也許是我害死了她們?」他固執地詢問著,剛才他所說的是壓在他胸口許久的巨石,是他從不曾向人袒露過的故事。
「你想听我的真實感受嗎?」她的眼眸亮晶晶的。
「你說。」他的身軀變得僵直,表情也變得僵硬。或者,這一刻他也有一絲恐犋?。他應該是無畏無懼的。可是他可以坦然地面對死亡,但在這一刻他卻感覺到了恐懼。
「我為你感到難過,威爾。」她抓住了他的衣袖,聲音低而輕柔,「你已經失去太多太多的親人,命運對你太不公平了。我一想到你要面對他們的死亡,我就難過不已。可是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讓你失去了那麼多,也會讓你得到許多的。你的妻子們……她們的死不是你的錯,只是意外和命運!」她哽咽著,但目光依然清澈地看著他,「我不是她們,我很健康,也很小心。我一定不讓自己遇到意外,只要有你在我身邊。」
她的手摟上他的肩膀,還是可以感覺到他全身的警惕和緊繃。他是個習慣于緊繃的男人,無時無刻都充滿了警覺,但也因此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她不能被他的這種氣勢嚇到,她要靠近他,要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威爾只是抱住了她,將她的頭攬在胸前,美琪因此無法看清他此刻眼里的感動和決心。
「是的,你不會有任何意外!」這一次他要用他的全部去保護他的妻子,如果上帝派她來拯救他,那麼他絕對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我不會讓你有事,
永遠也不會!」
她忽然抖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這句誓言讓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她只能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讓他的體溫來溫暖她瞬間的顫抖。
冬天了,洛克夏特的冬天尤其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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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洛里的妻子瑪麗即將生產,她希望您能夠去陪伴她。」米坦走到在日光室里看書的美琪身邊,著急地請求著。
「瑪麗?」美琪認識她,她的丈夫是城堡里的鐵匠,他們在去年秋天結為夫妻,瑪麗是廚娘的女兒,也曾經是堡里的女僕,可是自從她嫁人以後,美琪就讓她離開了。
「夫人,您就去吧。上次麗蓮生產時您給她用的那個什麼草的,很有用呢!」
「你和瑪麗是好朋友。」美琪已經站了起來,她原本就打算去看的,「放心,我會去的。不過要告訴爵爺一聲。」
「可是爵爺去了奧達爵士府上。」米坦面露難色,「怎麼辦?」
「那樣啊。」美琪找了條羊毛披肩披上,一月的天氣尤其寒冷,「你去告訴帕加。我和你一起去瑪麗那里看看。」
「好的。」米坦飛快地走了,美琪下樓來到蒸餾室里拿出她提煉好的月桂樹的種子和果實的草藥。忽然看見桌子上放著的幾瓶褐色液體,她拿起來看了看,不明白這些是什麼。
「夫人。」杰森教士在這一刻走了進來。
「教士,你好。」美琪禮貌地點點頭,手里依然拿著那幾個瓶子。
「我是回來找它們的。」教士走到她身邊,指著瓶子,「它們可不能亂放。」
「這是什麼?」美琪遞給他後,好奇地看著他。
「夫人,這可不是普通的東西。」教士小心地收好,「喝了會讓人失去知覺。」
「這就是你告訴過我的麻藥?治傷的時候特別有用!」美琪忽然興奮起來,她早就听教士說起過。
「可是必須注意用量,用多了他會讓人精神麻痹甚至導致死亡。」教士嚴肅地說著。
「是嗎?」美琪心里一顫,「所以你才要特別小心?」
「對。」教士見到她有些蒼白的臉,和善地一笑,「放心吧,我會慎重地使用它們,不會有危害生命的事情發生。」
「教士保管的話我很放心!」美琪趕緊點頭,杰森教士是個那麼善良的神職人員,由他保管再好不過,而且用它還可以幫助那些受傷的病人!
「夫人,快走吧。」米坦在這時走了進來。
「這麼晚了,夫人要去哪里?」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杰森看了眼天色。
「我去瑪麗家里,她已經開始陣痛了!」美琪對著杰森微微一笑,「我會盡管趕回來的!」她轉身拉住米坦的手,「快走吧,米坦。」
杰森微微皺起眉,眼眸里閃過深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