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北後,鮑佑年突然接到一通電話,之後,他便將自己關在書房里一整晚,直到清晨拂曉,他依然呆然坐著,眼神有些渙散和呆滯,腦袋中更是一片空白。
而書房門外,天紹慈坐在地板上,靠著門邊的牆,陪著書房內的人。
她問了劉媽,劉媽告訴她這通電話是從德國法蘭克福打來的。
她不知道這通電話傳遞了什麼樣的消息,然而會讓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一整夜,她想這通電話一定讓他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起伏波動。
但她願意就這樣陪著他,讓他知道他不是孤獨的。
清晨五點半,劉媽起床準備早餐,一出來就看到她坐在書房的門口,驚訝的問︰「小慈,-就坐在這里一整晚嗎?」
天紹慈一驚,迅速的從地板上站起來,卻因為曲著腿一整晚沒動,讓她雙腳一軟,而往另一邊倒了過去,砰一聲,整個人橫躺在地板上,撞痛了肩胛骨。
劉媽的反應不夠快,來不及扶住她,只得趕緊上前詢問,「小慈,-怎麼樣,有沒有哪里受傷?」
在書房內的鮑佑年被這一聲巨響猛然驚醒,趕緊到外面瞧瞧,卻見到天紹慈躺在地板上,面露痛楚的神情。
鮑佑年蹲在她的身邊,將她扶起來,卻弄得她更痛了。
「啊!好痛!」天紹慈痛到五官都扭曲了。
鮑佑年听到她叫痛,倏然把手放開。「讓我看看。」他檢查著她的手臂,但輕輕一踫,她就痛到不行。「手臂可能骨折了,得去醫院。」
「沒那麼嚴重,你不要窮緊張。」
「連踫都不能踫,-還說不嚴重。劉媽,-快點去叫阿德起床,讓他趕緊將車準備好。」
「現在才五點多,別吵他了,讓他多睡一點。」
「讓他先送-去醫院,再回來休息。」以前的鮑佑年不太會為人家想,現在的他學會體諒了。
「我現在就去。」劉媽趕緊到後面叫醒阿德。
鮑佑年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到沙發上坐下。「好好的,怎麼會摔倒?」
「我腳麻。」她不太敢看他,小聲的說。
「腳麻?」鮑佑年發現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眼楮里還帶著血絲。「-昨天晚上在書房外待了一整夜?」
「我擔心你,但是又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不知道該怎麼幫你,我能做的只有陪你而已。」她的話語帶著些許無奈和無力。
「怎麼不進去?」
「我想你可能想要一個人獨處、冷靜,我不想吵你。」
「-真是個笨女孩。」
「我知道我笨,我姊姊也常這麼說我,但是我真的想這麼做。」
「傻瓜!」鮑佑年心疼的輕摟著她,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卻傻得這麼讓人心憐。」
阿德起床後,趕緊開車載他們到天紹慈之前工作的醫院,掛了急診,照了X光,還好骨頭沒有碎裂,也沒骨折,稍作處理後,拿了些藥就回家休息。
回到陽明山別墅,先吃過早餐,鮑佑年盯著她先將藥給吃了,再強迫她上樓回房間睡覺。
「-昨晚一整夜沒睡,先睡一下。」
「你呢?你不也是一整夜沒睡。」
「我還得去公司。」
「你一天不去公司,公司會倒嗎?」天紹慈拉著他的手,仰起螓首望著他,話中盡是撒嬌的語氣。「陪我睡好嗎?」
「陪-一起睡?」這女人又在挑戰他的忍耐力了。
「只是睡覺而已,你可別想歪了。」她調皮的偷笑著。其實就算他真的把她給吃了,她也不會拒絕,既然認定了他,她願意給他所有的一切,包括女人最重要的第一次。
「我是男人。」
「這點我從沒懷疑過呀!」他可是男人中的男人,讓一堆女人為他神魂顛倒。
「那-還要……」
天紹慈懶得跟他再-唆,先躺了下來,再拉著他讓他躺在自己身邊,然後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抱住他的腰,臉貼靠在他的胸膛,閉上眼楮。
「我好困,別吵我了。」
鮑佑年在心里悶哼了一聲,實在拿她莫可奈何,一物克一物,她大概是注定來克他的人吧!
沒多久,他感覺到她平順的呼吸,知道她已睡著,又沒多久,或許是昨晚一整夜沒睡,或許是有她在身邊陪伴,讓他感到安心,所以他也很快的沉沉睡去。
天紹慈這一睡,竟然睡到晚上九點多才醒來,身旁的人早已沒了蹤影,房內只留下一盞小夜燈。
她起床,下了樓,劉媽一見到她起床,趕緊去幫她煮碗面。
「劉媽,他去哪里了?」天紹慈問著劉媽。
「少爺剛剛打過電話回來,他說今晚會晚點回來,讓-別等他。」
「他什麼時候去公司的?他沒睡一下嗎?」
「他有睡到三點才起床,吃過東西後才去公司。」
「喔!」他有睡一下就好,她只擔心他把身體弄壞了。
「劉媽,-先去睡覺,我等一下吃完後會收拾的。」來這里住了將近三個月,知道劉媽差不多這個時間就睡覺了,鮑佑年就算晚回家,也從不用劉媽為他等門,準備消夜。
「-吃完把碗放著就好,我明天早上再洗。」劉媽開始哈欠連連,所以也不撐了。
「好,劉媽晚安。」天紹慈應好,不過等會吃完,她還是會把碗洗起來,不想給劉媽添太多麻煩……
她一個人在餐桌上慢慢享用劉媽的好手藝,吃完後將碗筷都洗起來,就到客廳看電視打發時間,一邊等他回家。
快到十二點時,外面傳來車子的聲音,她飛快的奔過去,打開門等著鮑佑年。
「怎麼又工作得這麼晚?」
「我不是交代劉媽叫-別等我了,怎麼還等?」
「這位先生,我睡到九點多才醒來,剛吃完面就再繼續睡,你當我是豬嗎?」她接過他的公事包,像個小妻子般。
他已經和她爸媽提親,她爸媽也答應了,然而她還是覺得兩人認識的時間太短,雖然在她的心里早已經認定了非他不嫁,但她想多給他一些時間,等他更確定自己的心之後,她便願意為他披上嫁衣,成為他的新娘。
「-想當豬,還差得遠咧!」鮑佑年和她相處久了,說話也變得較幽默了。
「我想當豬還差得遠,那換我把你當豬養好了。」她將公事包放在沙發上,走進廚房準備幫他煮消夜。「我煮一碗拿手的海鮮粥給你吃。」
「我剛吃過消夜了,-煮杯咖啡,我有話跟-說。」
「好可惜呀,難得想大展手藝,卻有人沒口福。」
天紹慈從廚房走到吧台,動手煮起咖啡,沒多久兩杯香醇濃郁的咖啡出爐,香味彌漫偌大的屋里。
鮑佑年接過咖啡後,喝了一口後,扯掉領帶,解開兩顆鈕扣,讓自己舒服些。
「你想跟我說什麼?」她依偎著他,把玩著他修長的手指,這樣的手指最適合彈鋼琴了。
「-知不知道-姊姊曾經問我混哪里的?」老實說他到現在對她姊姊那種無厘頭的說話方式還是很不習慣。他說話一向簡潔,只說重點,從不廢話。
「混?!」她坐直身子,眼楮亮了起來,一副崇拜的表情。「你年輕的時候混過黑社會嗎?竹聯幫的?還是縱貫線的?」
「又在胡說八道了。」
「是你自己說的呀!」她又靠了過去。
「我是中德混血兒,托尼卡是我父親的姓氏,鮑則是我媽媽的姓。」鮑佑年從未和任何人談論過他的身世,所以覺得有些艱難、有些苦澀,但他已經認定了她是他這輩子的人生伴侶,就該讓她知道他所有的一切。
他昨晚在書房想了一整夜,整理出頭緒,準備對她說出對他來說最困難的一件事。
「我父親在三十二年前被我爺爺派到台灣來拓展市場,或許因為一個人離家在外,心里非常寂寞,而我媽媽是我爸爸的秘書,日久生情之下,他們很快就墜入情網,後來生下了我。三年後,我爸爸回德國去,卻沒帶著我們一起回去。」
「他為什麼不帶你們一起回去?」
「因為他在德國已經有妻子、兒女了。」
「那你媽媽知道嗎?」
「知道,但是她深愛著我父親,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可以不要求名份。」鮑佑年又喝了口咖啡,再繼續說下去。「不過他回德國時,有留了一大筆錢給我們母子當生活費,讓我們衣食無缺,可以過著比別人還要好的生活,還承諾會和他老婆離婚,接我們過去。直到我十歲的那年,我父親才再度來到台灣實現接我媽媽去德國結婚的承諾。可是……」
天紹慈相信他要說出這一段最不願想起的過往,內心一定是百般煎熬,她握住他的手,給他溫暖。「如果很難過,就不要說了。」
鮑佑年反過手,將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托尼卡家族同意我父親離婚後馬上和我媽媽結婚的唯一條件,就是不準將我一起帶回,並且要我媽媽以後不再替我父親生下孩子,他們不要托尼卡家族的優良血統有任何的污點。」
「你媽媽她答應了嗎?」
鮑佑年痛苦的點點頭。「念小學時,學校的同學笑我是沒人要的小孩,媽媽寧願跟著老公,不要自己的小孩,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上了國中後,我搬了家,在學校的學籍資料上,我的父母欄所填的永遠是已歿。」
「所以那時候我無心說你住院時都沒有家人去看你,你才會那麼生氣。對不起,我不知道沉壓在你心里的痛。」
他搖搖頭,「昨天晚上,我父親從德國打電話來告訴我,我媽媽得了癌癥,時間不多了,她希望在過世之前再見見我。」
「她跟著你父親回去德國之後,有回來看過你嗎?」
「沒有。她把我交給我舅舅,又留了一大筆錢之後,就沒再回來過。」
「那你舅舅呢?」
「他們在我上國中之前,移民到美國,我不願意跟著去,他們才替我找了劉媽照顧我的生活。劉媽在我的生命中,比我的親生母親還重要。」
「以後我們要好好的孝順劉媽。」
「這就是我的故事,是不是很不堪?」
「大笨蛋,這並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這麼想呢?」她終于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努力的工作,還把公司取名為托尼卡,其實在他的心里仍然存在著對親情的渴望,想借著這樣一個名字,和他的親人有一點點的連系。
「我的確很笨,一件根本不是我的錯,不該是我去承受的事情,卻捆綁了我的心整整二十年。」
天紹慈溫柔的說︰「佑年,讓我陪你一起去解開這個心結好嗎?」
「-要怎麼陪我解開這早已是死結的心結?」
「我陪你回去德國,去見你媽媽最後一面。」
「回去德國?」
「你的人生中或許有很多的遺憾,但那些遺憾都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只要你願意放開,那就不再是遺憾。然而你若是沒有回去看你媽媽最後一面,這個遺憾就會是你自己造成的,而這個遺憾將是永遠無法彌補,也會讓你悔恨一輩子。」
鮑佑年凝視著她,「小天,-是上帝派來的天使,謝謝。」
一個星期後,天紹慈陪著鮑佑年來到德國法蘭克福--他最親的家人所住的城市,卻是他三十年來第一次踏上這塊土地。
心情很復雜,有著歸鄉情怯,又有著忐忑難安。
踏出機場,坐上托尼卡家派來接他們的車子,來到了位于郊區的托尼卡家族古堡,這間古堡已經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一百多年前,托尼卡家族發跡買下來後,直到現在都還住在這古堡之中。
車子駛進了最外圍的大門,又開了將近十分鐘才停在古堡前。
下了車,古堡前已經站了二十多人,除了穿著制服的佣人,另外還有好幾個主人模樣的人。
很悲哀又可笑,這些有著和他相同血緣的人,他竟然誰也不認識,他的父親是哪位,他也不認得。
這就是他可悲的人生!
天紹慈望了鮑佑年一眼,看得出他很緊張,她握住他的手,給他支持的力量。
裴迪-托尼卡走到他們的面前,看著二十年沒見的兒子,他情緒有些激動,內心卻有更多的歉疚和自責。
「佑年,進去看看你母親吧!」他用不是很標準的中文說。
天紹慈看著眼前的男人,有著和鮑佑年相似的臉型,他那淺褐色的眼楮和微卷的頭發,就是遺傳自他父親。
鮑佑年點點頭,跟著他一起走進古堡,一步一步踏上大理石階梯,心情頗為沉重。
他們來到他母親的房間,看著大床上躺著骨瘦如柴的女人,過黃的臉色,頭發因為做化療而掉得稀稀落落,整個凹陷的雙眼緊閉著,身上插滿了各武各樣的維生儀器。
在他印象中媽媽是那樣的美麗,嬌艷得像一株正要綻放的青春花朵,然而現在的她卻已病入膏肓。
在此刻,積壓在他心中二十年的恨消失了,捆綁住心的繩結也打開了。
三天後,鮑佑年一直處于彌留狀態的母親突然醒了過來,病床前站了好多人,或許是母子連心,一種割不掉的天性讓她一眼就認出二十年沒見過的兒子。
瘦骨嶙峋的手用力的握住兒子的手,用-啞的聲音說︰「佑年,媽媽對不起你。」
鮑佑年反握住她的手,從母親的手中他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歉疚,片刻之後,他感覺到他手里的那只手松了開,她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兩人在法蘭克福多留了幾天,待他母親的喪禮一結束,他們便坐飛機回台灣。
在頭等艙中,鮑佑年和天紹慈兩人的手緊緊交握著。
「她應該是幸福的吧!」
「你發現了嗎,你媽媽在閉上眼楮的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平和的,她的嘴角還微微往上揚,你回德國看她最後一面,我相信她走得沒有遺憾了。」
「能知道她是幸福的就夠了。」
「佑年,我好以你為榮。」
「小天,謝謝。」鮑佑年由衷的向她道謝。「若不是有-,我想我不會去見她最後一面,心中的恨也不可能會放下。」
「若是你不願意放下,誰也不能改變你,所以別謝我,謝你自己。」
鮑佑年從口袋里掏出老早之前準備好的戒指,「我們結婚吧!」
「好。」她很干脆的回答,沒有浪漫的求婚方式,但在這一刻,卻是最令她感動的。
「謝謝。」他拿出戒指,要替她戴上時,天紹慈卻將手收了回來。
「替我戴上戒指之前,你可不可以對我說出那『三個字』?」
「哪三個字?」鮑佑年想了一下。「對不起嗎?」
「你沒事干麼跟我說對不起,這三個字是不是已經變成你的口頭禪了?」她有些生氣的說。
「不然是哪三個字?」
「就是那三個字呀!」
突然之間,面前的電視螢幕亮了起來,畫面上出現了幾個大字,寫著︰小天,我愛。
天紹慈訝異的看著電視,驚喜的淚水瞬間流了下來,隨即座艙內傳來熱情的掌聲,她感到既高興又感動,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宣告他對她的愛。
這樣的男人,叫她怎能不愛!
「小天,我愛。」
鮑佑年俯下頭吻住了她的唇,將她愛的淚水也一並吻入口中,溶化在兩人深情的吻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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