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後,陽光普照,微風輕輕吹拂,為初夏時分帶來一絲涼意。
從天空投射而下的熾熱光線灑在徐家大宅後的游泳池面,反映出一片金黃燦亮,教人眼楮睜不開。
泳池邊的白色躺椅上,徐澤禧打著赤膊,只穿一件及膝運動褲,伸展著修長四肢,正在打盹。
躺椅的上方有遮陽傘替他擋去光線,他臉上還覆蓋著一本書,未著任何衣物的胸膛規律上下起伏著,呼吸平穩……
林孟薰原本蹲在一旁除草,不時往徐澤禧所在的方向偷瞄,看他似乎是躺著睡著了,她才悄步靠近。
「這家伙……熱得要死還在這里睡,他瘋了嗎?」看到這位嬌貴的大少爺如此好命,心里難免發出不平之鳴。
唉,一種人一種命哪!像她,寄人籬下,又只是個小女佣,所以在這個大太陽的午後,還得戴著斗笠,全副武裝蹲在這里除草──雖然她是收了園丁福伯給的時薪,趁今天放假時打個小工賺錢,不無小補。
而他大少爺呢?
在她苦命的時候,居然在一旁悠閑地喝著冰心沁涼的鮮榨果汁,享受著陣陣吹拂的微風,躺在這里大睡午覺……
吼,懶惰鬼!好命鬼!林孟薰在心里偷罵他幾聲過過干癮,嘴角卻忍不住露出笑容。
要是在從前,只要遠遠地看到他,她就想避開;真避不開,也會把厭惡掛在臉上,看他是否會模模鼻子識趣離開。
可是現在卻不一樣了。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光是看著他,自己也笑得出來了?
應該是從去年的那一天吧!
還記得當時的「拍賣事件」,從學校被他一路揪回家,先是被外婆臭罵一頓後,又被趕出家門。
當時的無助、惶恐都還記憶猶新,他卻適時出現了,不僅給她鞋穿、帶她去吃飯,最後還在外婆面前替她說情。正因為他少爺開口,外婆因此原諒了她,並且要她發誓不會再犯,所以當晚她並沒有露宿街頭,還能躺在自己溫暖的床鋪上一覺到天亮。
她只隱約記得自己當晚不停地作夢,與他從相識到當晚的點點滴滴,像跑馬燈一樣掠過……
大約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誤會冰釋、握手言和,兩人之間的相處氛圍完全不一樣了。
雖然依然會斗嘴、一言不合就吵得不可開交,但是氣氛總是跟從前不同,沒有一點針鋒相對的味道,小玟甚至說他們根本就在打情罵俏……
拜托,哪有!誰要跟他打情罵俏啊!
林孟薰撇撇嘴,抹去心上的不自在。
也許是她逐漸對他敞開心房,兩人之間越來越有話聊,她漸漸了解他,而且她發現了一個超級大秘密──
他怕鬼,非常、非常、非常怕鬼。
有一次她隨口說了一則爆笑的鬼故事,還沒說完她已經笑得東倒西歪了,他卻蒼白著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經過她的追問之下才得知原來他怕鬼。
這也是為什麼晚上他都愛擠到她房間睡覺的原因,因為有人陪著,他才能夠安心入睡。
想到這里,她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還有一次,幫他打掃房間的時候,她無意間在他床邊的矮櫃上看見他隨手涂鴉的漫畫,這才知道他對漫畫很在行,還聊到他將來的規劃。
本來以為他會想去當漫畫家,沒想到他卻不這麼想。他想開設一家小小的店面,專門替上門的客人畫肖像或者是Q版卡通圖案,可以轉印在T恤或者馬克杯等等極具紀念價值的物品上。
真好,他的目標明確,不缺錢的話,工作也就當作是興趣的一種。
眼看他挪動了體,她嚇了一跳,連忙壓低斗笠,回到剛剛蹲著快落地生根的地方繼續除草,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心卻跳得好快。
徐澤禧拿開掩面的書本,略眯起的惺忪睡眼,蒙-間看到她的身影,頓時眼神一亮,隨手模來一旁茶幾上擺放的鉛筆和素描本,開始下筆。
筆尖滑過素描本,發出了細微的摩擦沙沙聲。他下筆的速度非常快,仿佛只想快點捕捉眼前的這一幕,不願有絲毫遺漏。
不知道他究竟畫了些什麼,他淺淺揚起嘴角,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停下動作,跨下躺椅,朝她走去。
林孟薰蹲在地上,低著頭努力除草,突然感覺自己被一團陰影給籠罩住,她頓了一下,愣愣抬頭。
刺眼的陽光照射過來,她什麼也看不清,眼前盡是一片金茫,直到頭頂被素描本拍了一下。
「喏,送你。」這是徐澤禧施恩般的口吻。
「干麼動手動腳的?」林孟薰先是抱怨,然後接過素描本,翻看。「這什麼啊?咦……這是……」
她驚喜地看見素描本里有一幅四格漫畫,里面的主角是她,徐澤禧把她畫成Q版的漫畫圖像,內容是她哀怨地在除草,而少爺則懶洋洋地躺在一旁,對白是──誰教他是少爺、我是女佣。
「什麼爛圖啊!」林孟薰笑著把素描本砸回他身上。不過倒是說中了她的心聲,他剛剛不是睡著了嗎?還會讀心喔?
徐澤禧牢牢接住自己的作品,故作不解地道︰「我畫得不好嗎?應該不會吧?我覺得還挺像的啊!」
「爛,爛死了。」她沒好氣地哼。
徐澤禧笑看她俏皮的表情,心頭暖暖的。
坦白說,他們相處得越來越不錯,雖然少不了會斗嘴,逞口舌之快,卻已經不如以往那樣斗得你死我活,非得分出個勝負才肯罷休了。
有時候他們可以並肩坐在一起吃飯、談天,什麼都聊;偶爾一起打球、看書,消磨時間,和她在一起非常地舒服,也很開心,能夠常常看到她笑逐顏開的模樣,真的比什麼都值得。
從小到大,他想要有什麼就有什麼,所以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心願,可是現在他卻希望她能夠一直在他身邊,這樣他就能天天看見她的笑了。
他曾想過,為什麼自己這麼在乎她的感受,這麼介意她討厭自己……說穿了,他只是希望自己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就是想被她喜歡,她的喜歡帶給他的感受,肯定和來自其他愛慕者的有著大大的不同。
而她,有時候對他態度別扭地噓寒問暖,不再處處和他唱反調,還能听他說心事……也許代表她對他,也有著和他一樣,不那麼單純的感覺吧?
想著想著,徐澤禧莫名開始緊張。
今天,風和日麗,就趁這機會試探看看好了……
「喂,那個……」徐澤禧清了清喉嚨,不斷偷瞄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自在起來。「你听說了嗎?」
「听說什麼?」笑鬧完,她又蹲下來繼續除草。
徐澤禧跟著蹲在她身邊,一副打算閑聊到底的模樣。「就是啊……前幾天,有學妹跟我……告白。」
「哈,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嗎?有人跟你告白一點都不稀奇好嗎?」林孟薰哼笑道。
拜托,他以前老愛炫耀他收到多少封愛慕者寄來的信,又收到多少愛慕者送的小禮物、小點心──能吃的大多進了她的肚子──他等不及要讓全世界知道他有多麼受歡迎,自大鬼!
「這次可不一樣。」他——地說。
「喔?」她一副洗耳恭听狀。
「你知道今年二年級轉來一個女生嗎?」他站著,盯著她頭上那頂斗笠。
她咬著下唇思考了下。「你是說李婉柔?」
這個叫「李婉柔」的學妹既漂亮又有氣質,當初一轉學過來,全校男生幾乎統統變身為豬哥,對著她窮追不舍,為她瘋狂,卻始終沒有人能奪得芳心。
若說校草是徐澤禧,那麼校花就是李婉柔……等等,他的意思是……李婉柔向他告白?!
「就是她。」他含笑宣布。
心頭因他的話而掠過某種奇怪的騷動,林孟薰原先俐落的動作一頓,臉上閃過一抹異樣情緒,突如其來的感受教她不知該怎麼反應。
她低著頭,淡道︰「是喔……然後呢?」
那個學妹很漂亮,跟他的確很相稱,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特地提出來說吧?他會接受嗎?還是……
「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交往看看耶!」他蹲來,一雙黑眸密切地注意她的表情變化,希望能夠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
「那不錯啊。」林孟薰轉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除草。
徐澤禧听了則愣了一下,只能傻傻看著她的背影,問︰「你說……不錯?哪里不錯?」
「看你啊,我怎麼知道?」她垮下臉來,情緒已藏不住。幸好自己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表情……
奇怪,有人告白,那是他的事,為什麼要來問她?是炫耀還是怎麼?而見鬼的,她干麼為此心情不好?
「干麼看我?」他更是一頭霧水。
「你一臉開心啊,不是很開心人家跟你告白、想跟你交往看看嗎?而且她很漂亮,成績好又會彈琴,簡直就是你們男生的夢中情人,這樣的女生干麼拒絕?」他杵在身邊,惹得她一陣煩躁,維持著蹲姿下想轉過身看見他,這樣一來,也許她就不會覺得這麼煩躁了。
「我開心?有嗎?」倒是她情緒為什麼突然轉變得這麼快?他不解地皺眉。「而且,喜歡一個人又不是因為她的外表,內心比較重要好嗎?」
林孟薰被問得煩了,便敷衍笑道︰「這件事你應該問自己,不該問別人吧?或者你是故意問我的,想要讓我羨慕你有這麼多人喜歡對不對?哼,我才不會上當呢。我啊,對喜歡的人可是很挑剔的,不是隨隨便便都可以喜歡的。」
「你在說什麼……我干麼故意跟你炫耀?」他被氣到。這女人簡直……番到底了,有理說不清嘛!
他瘋了嗎?干麼去炫耀這種事情?
再多人喜歡他,都不如她一句「討厭他」帶給他這麼深的震撼。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仿佛那句話已經深烙在他身上了,馬的……
「你不要在這里礙事好不好?我都已經夠忙了,你還硬要來亂。我可是收了福伯的錢,到時候他看見我沒在時限內完成,下回肯定就不會拜托我了,你不要擋我財路好嗎?」林孟薰的情緒越來越浮躁,遂連珠炮似地轟他,想要眼不見為淨。
他是蒼蠅嗎?還是蟑螂?需要她這樣一再驅趕他嗎?這里可是他家、他的庭院、他的土地耶,她是不是反客為主了?
徐澤禧一怒,情緒也上來了,不想再繼續待在這里惹她生厭,倏地起身。這舉動嚇了她一跳,抬頭仰望著他。
「你、你干麼?」他的臉色……好難看,以往就算他發再大的脾氣都不曾這樣啊。
他一雙陰郁的眼鎖住她,深吸了口氣問︰「我們……算是什麼關系?」
「什麼什麼關系?」他站著,像團陰影一樣籠罩著她,而且背著光,林孟薰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變化,但是在他的壓迫之下,心跳不受控制、越來越快。
「這段日子以來我們相處得也不錯,你覺得我們有可能……交往嗎?」徐澤禧捏緊拳頭,全豁出去了。
「怎麼可能?!」她的直覺反應就是叫出聲,圓眸瞪大。
她的激烈反應傷害了他,酸澀染上心頭。
怎麼可能?她說怎、麼、可、能,對吧?很好,好一個「怎麼可能」!
算他太笨、太傻、想太多,人家根本從頭到尾都沒這個意思,他卻在那里一頭熱,簡直好笑到了極點。
也許是不想再繼續被酸意啃蝕,他也故作輕松地回說︰「對嘛!幸好你也這麼覺得,不然多尷尬,我也覺得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
林孟薰抿了抿唇,卻抿不去喉中的酸味。
既然不可能,為什麼還要說這些有的沒的?故意害她胡思亂想嗎?還是別有用意?他到底想做什麼?
越想越心酸,她也不服輸,嘴硬回道︰「是啊,我最討厭你了,怎麼可能跟你交往嘛,想也知道。」
「那真是太好了。」徐澤禧閉眼轉身背對著她,嘴角露出嘲弄笑容。「你繼續忙吧,不打擾了。」
望著他遠走的背影,林孟薰突然有種想把他叫住的沖動,想跟他解釋,剛剛說的話不是她的本意。
只是這時候,兩個口是心非的人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殊不知從此之後,兩人的距離竟會拉得如此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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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之後,一切都走樣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情況卻越來越惡化,每回徐澤禧一看見林孟薰,必定面無表情,眼神突然變冷,然後掉頭走開,獨留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叫住他,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睜著眼目送他離開。
在他的授意之下,準備早餐和打掃他房間的工作全交給了另一個大嬸,她的活動範圍除了打掃大宅的公共區域和老夫人房間之外,其他時間都不會踏入徐家,更別說要踫到他的面了。
他不再搭公車,而是由司機接送,晚上也不再到她房間,在學校也只能隔著距離遠遠地看著他……
突然之間,他們之間冷淡得好似陌生人,不知為何,這讓她胸口緊揪得難受,有時想到他對自己的漠然態度,眼眶就會不受控制地泛紅。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會這麼想哭……
她寧可他擺臭臉、跟她斗嘴大吵都好,就是不要這樣冷冰冰。
他們離得好遠、好遠,遠到伸手構不著、觸踫不到,他的身影漸漸變得渺小、模糊,卻總像根針一樣戳在她心上。
這樣的情形持續到高中畢業,仍然沒有改變的跡象。
徐老夫人和外婆曾不止一次問起他們之間為何冷戰,她卻只是低著頭說不出來,直到……
還記得高中畢業後的那個暑假,那個炎熱沉悶得讓人承受不了的午後,她獨自一人坐在大宅正前方的噴水池前,正在撥弄水花,卻看見徐家的黑色凌志轎車緩緩駛來,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司機下車後,繞至後座替主人開門。
徐澤禧先下車,林孟薰手上的動作一頓,兩人目光不期然交會,但誰都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隔著不遠的距離,各懷心思。
他……多久不曾正眼看著她了?他現在這麼看她,是代表願意和她和好了嗎?林孟薰心中帶著緊張和期待。
然而,接著下車的另一名女孩,卻剪斷了他和她之間若有似無的那條維系的線。
她怔愣,他別開眼,手掌朝氣質女孩一攤,女孩清甜一笑,交出自己白女敕的小手,然後兩手緊緊交握,相偕走入徐宅,把她遠遠拋在身後。
林孟薰無法反應,只是看著他們交握的手,心上像是被一把利刃給刨開了似的,痛到一種極限,從小到大都不曾體驗過。
這一天,林孟薰才知道徐澤禧和學妹正式交往了。她不懂當時自己深受打擊的心情該怎麼形容,她還來不及厘清,可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見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