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憫兒昏迷不醒,梁將後、梁敏在床畔照顧她。
「憫兒身子還是在發燙,不過已經開始出汗了。」梁敏立在床側,俯視憫兒。
側坐床沿的梁將後關懷地為梁憫兒拭去臉上不斷冒出來的汗水。
「憫兒!」梁敏驚訝地發現,「憫兒在笑,她醒過來了!憫兒!」
拂順憫兒的發絲,梁將後全無梁敏的欣喜。「她在作夢。」
梁敏看看母親,安靜了下來。「她笑得好甜。」她夢到什麼?梁敏十分好奇。現實生活中,她未見憫兒漾出如此甜美的微笑。
突然,笑容褪去,憫兒微擰眉。「她垮下嘴角……」
淚珠自她密閉的眼角泌出,滑落發際。梁敏覺得情況不對,「我叫醒她。」伸手想搖醒梁憫兒。
「別。」梁將後舉手阻止。「由她自己決定什麼時候醒來。」
「可是……」梁敏不忍。憫兒已經心了,不要讓她在無意識中也抱持著低沉的心情?
「將王後,」一名女婢進門,「韓公子與向公子想見二小姐。」
「叫他們別妄想了!」梁敏立刻怒沖沖道︰「娘,他們害憫兒變成這樣,你快趕他們出府。」
女姊怯弱地看看咬牙生氣的梁敏,再看看不語的梁將後。「還有,陶太師也想見二小姐。」
梁將後轉頭看女姊,威嚴地說︰「我不準。」她站起,「你好好照顧二小姐。」
將梁憫兒交也女姊看護,梁將後和粱敏相僧步出房。
梁敏靜靜走在母親身旁。梁將後得知憫兒受傷時,面露驚駭、差點兒也昏厥過去,但在那之後,她便未有太大的情緒起伏……,這令人不安。
「阿敏,」接近前殿的時候,梁將後說︰「過幾天會有個人來,帶你去拜見你未來的師父,我會請兩名武師護送你去。」
梁敏以為憫兒康復後,娘才會想到她的事。「娘,我要等憫兒醒來。」
「這回不去,不曉得要等到何時才有下次機會。」梁將後看了外表、甚至個性都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女兒一眼,「難道你不想出外習武可?」
梁敏皺眉,「我想去啊!」可是要地在這種情況離開……,她放心不下憫兒呀。
將王後和梁敏進入前殿大廳,廳里坐有將王爺及陶太師。
聆听陶太師說明完他應選佳人的方式及用心,梁將後緊繃的面容末見任何舒緩。「您是說,您所謂最後的測試,即是宣布憫兒當選,以試探其他人的反應。」
陶太師拂須、額首,「這世上太多人迷信美麗的外貌代表一切,拼命地裝飾自己的外在而忽略內在修養,待人時,也不曾用心感受對方的是非善惡。」他覺得梁憫兒的受傷他也須負起部分責任,所以以最和藹斯文的一面來面對梁家人,盼能得到他們的諒解。「為了佳人應選,所有女孩盡力掩飾自己的缺點,且都自認自己的表現最完美。
為了讓她們露出真實的一面,老夫才會想出這種計策。」
「結果沒想到眾位家世優異的姑娘,竟發狂地險些拆了聖上的離宮。」梁將後維持不以為然的表情︰「為什麼挑上憫兒?因為所有人都瞧不起她,不相信她有奪冠的實力?」
「老夫主要想測試的,是一名叫白雨的姑娘。他的舉止,氣韻,著實是難得一見的絕代佳人。但是老夫擔心她心機深沉,富有攻擊及掠奪的野心,所以……」
「怨我無禮打斷您的話。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犧牲憫兒?」梁將後語畢,梁敏頻頻點頭贊同。
「老夫絕無犧牲憫兒小姐的意思。」陶太師舉起手,希望她們別用對立的睜光看他。「事實上,善良可人的憫兒小姐是老夫心目中另一人選。然而,你想想,兩位才德兼香的姑娘站在一起,人們注目的自然是相貌較出色的一方。」因此,當時白雨在陶太師心目中排第一位,梁憫兒次之。
但現在,沒有人為他認可梁憫兒的優異而心喜。
本就不假辭色的梁將後寒著臉站起,「陶太師,您一意孤行,與那些因愛慕虛榮而忽略內心修養的人們何異?
你考慮過被你當作一顆棋子使用的憫兒將有何感受?」
陶太師自認富修養地保持微笑,「老夫想帶憫兒回京城,請聖上及太後作主,將她……」
「許醒給太子殿下?」梁將後冷冷嗤笑,走到陶太師面前,「陶太師,這會兒您將我們所有人都一起拖下水了。
你以為,讓憫兒成為太子紀,我們馬上會撤下責備,不滿的嘴臉,下跪感謝您及聖上的恩龐?」
梁將後嚴厲的質問使陶太師的笑容一僵,「老夫……錯了嗎……?」
梁將後沒有回答,只輕輕點個頭,道︰「失陪。」
梁敏睦了面容沉重的父親一眼,匆匆隨著母親離開大廳。
「娘,你好厲害哦!讓那個自以為是的老頭認錯了耶!」梁敏和母親漫步在庭園。梁敏打心底佩她娘。
「陶太師終究也是明理之人。」梁將後在回廊欄邊停步,想想方才那番談話,搖了搖頭,道︰「娘也太放肆了些。」
「娘,你當著那老頭的面放肆,爹既不插嘴,也不制止——」梁敏雙手環住她娘的衣袖,「我好羨幕你哦!」
「是嗎?」梁將後終于露出一絲笑,「以後娘幫你找個你爹的人陪你,好不好?」
梁敏嘟嘴、甩頭,「我才不要!」側頭倚著母親,撒嬌,「我要自己個像娘這麼棒的人賠!」
梁將後的笑容好不容易徹底扯開,但于見到兩名年輕的男子走向她們時,笑顏霎時凝住。
向君洛和韓予彥一起來到她們的面前。
「將王後,沒有人願意透露憫兒現在的情況,我只好來請問您。」向君洛的眼神有些疲憊,詢問的語氣則很急切,「她醒了嗎?身體還好嗎?」
梁將後拒絕他對憫兒的關心。「我只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請讓我見她。」向君洛-步要求。
梁將後昂高下巴,「我沒有找你們問當時的狀況,但大致的的情形我已經听說。」她已不可能以和悅面容面對他們,「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不讓你見她。」
「我不是想解釋什麼,我……」
「你要道歉?認錯?」梁敏斜瞪著他問。
「說道歉,說認錯、說請罪都行。請讓我見見她。」向君洛低聲下氣。
事後才悔不當初,沒有人會同情他。梁敏怒聲道︰「有什麼用?憫兒到現在還昏迷不——」
「阿敏。」
梁將後雖截斷梁敏的話,但向君洛已其中听出憫兒現況。「她還未生醒、還未月兌離險境?」他著急,擔憂,不自主扯住梁敏兩邊衣袖「大夫沒說為什麼嗎?」
梁憫兒在夢中,墜人一座妖精谷,一座她相信存在于這世上某處的妖精谷。妖精谷中,所有一切美麗得如夢似幻,不在乎日夜,不在乎人生、不在乎煩惱……,什麼都不重要了,她原是這樣以為。
所以她赤足奔跑在原野上,學妖精采摘花瓣放人嘴中,笑飲泉水,臥躺林邊,仰望晴空。
谷里的天氣,無雨元風。
梁憫兒以為,終有一天,她能抹去腦中所有思緒、能平復心底所有喜怒哀愁。
但她發覺,自己表面在笑的時候,心中總有個聲音竄出……,她不快樂,她還是不快樂。雖然身處妖精群中,她仍改變不了身為人的事實。人,思緒永遠不可能空白,永遠在自尋煩惱。
此外有人在妖精谷外呼喚她。
只要她心情稍稍平靜,谷里便會響起一聲聲呼喚憫兒的聲音,由于是回音,除了听得出是男聲外辯別不了呼喚她的人是誰。
那回音一天比一天逼近妖精谷,即使她捂住耳朵,也擋不住那人的呼喚。
她不想離開這里。梁憫兒來到溪澗旁,望著水中倒影,什麼時候,她的思緒才能濾清,純將如透明無菌的山泉水?
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過頭,一名以人形身的妖精眨巴著諾大的雙眼望著她。
「在想什麼?」妖精問。她好奇人類煩雜的思考力。
在這里,梁憫兒最大的進步是不再把話藏在心中。
她說︰「我在想,世間人,凡事都要計較個長短。一群人中,誰最好、誰次佳、誰最差,最喜歡誰、最討厭誰……都要計較得清清楚楚。」
嬌精蹲在她身旁,細長的雙手環抱住腿,一派天真地側頭看她,「這令你很煩惱!」
梁憫兒未答,又說︰「人活著,一不小心就會自怨自艾,埋怨別人的命、別人的命運,為什麼總是比較好。」
「你也會這樣覺得?」
梁憫兒想了一下,點點頭,「回想起以前大大小小的丑事,便會責怪自己怎麼會那麼蠢。沒有自知之明、登不上抬面的我,冒牌貴族千金的身分像是置身一群白天鵝中的一只小黑鴉,只消一眼便會被人揪出。」將平靜水面攪出波紋,毀懷倒映在水中的自己。「我居然為了曾意外得到佳人的名號而暗自得意,甚至還陶醉在群眾的歡呼聲中。」
當時的沾沾自喜令她覺得愚蠢,但她不認為向君洛有資格教訓她。「我是幼稚,是傻了點……但輪不到他來唾棄、鄙視我吧?」坦然地說出心中話。
「他?」
梁憫兒突然站起,壓根不想介紹向君洛是何許人。她朝天際大嚷︰「如果我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就好了!我想變得美麗!」低頭接觸妖精清澈瞳陳,她搔搔頭,「哈哈……都什麼時候了,我還有這種奢望。」
妖精直盯著她,她覺得膚淺的自己被看穿了,緩緩蹲下,「我知道我很討人厭。」
「不會啊。」妖精道︰「我喜歡人現在的樣子,很可愛。」
「女人妒恨的樣子最難看。不過即使我不妒不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頹喪地坐跪在地面。
「起碼你很誠實。你的嫉妒、不滿,都是真實的表現。
所以我覺得你不說謊、不作假的樣子很可愛。」
妖精的話使梁憫兒想起梁敏。真正真實的人是梁敏,至于她,連邊都沾不上。
「人類對自己,對他人、對事物,有太多的期待。既期待自己比別人好、又期待別人對自己好。」妖精說出自己對人類的看法,「隨著期待一個個落空,強烈的失落感佔據人類的心。不知如何排解那些難堪的失落感,便開始妒怨,致使原本已不夠完美的心胸更加丑化。有些道理大家都懂,就是無法釋懷。其實,不論外在,內在,每個人一定都有缺陷,最能接受自己缺陷的人,活得最快樂。先接受自己的缺點,活得快樂些,等到有一天,你能出自真心體貼他人時,便不會覺得自己老是受委屈,覺得上天虧待了你。」
妖精的嗓音清脆甜美如銀鈴。突地,呼喚她的回聲響起,她忍不住左觀右望。
「簡單地說,快樂,不快光,操之在己。所有的煩惱,都只是‘現在’的煩惱。一切都會過去的。」
「那麼,」回音一聲聲,梁憫兒心悸地揪住胸口。到底是誰?「所有的快光,也只是現在的快樂……」
「這就是悲觀與樂觀的差別。」妖精平舉起手,「你听這些呼喚你的聲音,喚得那麼慌、那麼急切……,還是有人牽掛著你呀!你隨他回去吧。」
梁憫兒聞言一驚,「我不能再留在這了?」
「你別這麼不舍呀。」這里到底不是屬于她的地方呀。
額際一陣抽痛,梁憫兒抱頭,「我到哪里都沒有踏實感。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妖精覆住她抱頭的手,「如果現在給你一個願望,你許什麼願?」她望她痛苦的眼,猜測道︰「讓你變得美麗?」
「可以……嗎?」
呼喚的回聲逐漸逼近,那個楔而不舍找尋她的人似乎隨時會出現。
「只要你確定那是你最想要的。」
她想要什麼?「或者……我應該許願自己……有顆,善良的心……?」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妖精放開她的手,後退兩步,雙後一展,背後揚起一地紫色透明翅膀。她振翅,腳尖輕輕離地,「人類好像永遠都不知足。雖然明明曉得該靠自己努力,卻仍冀望好事平空而降,」
「我……我不要了……,」她為自己的貪念汗顏。「不要許願了……」
「努力的結果雖然不盡如人意,也該懂得受奮斗過程的點點滴滴呀!……看著你們人類活得那麼辛苦,有時我們在感慨中,也是帶點羨慕的。」妖精的身子由直立換為平行地面,「如你所願,你將變得美麗。但是,怕你很快又後悔。‘後悔。’是令人類痛苦的情緒之一,因為已成既定事實,沒有辦法改變了……」翅膀揮振得愈來愈快,妖精翩然離開梁憫兒眼前。
「我不會後悔。」梁憫兒搖頭,自言自語︰「我不會。」
一陣刺麻的感覺由腳底往上延伸,她覺得不舒服,「我不會後悔……」頭痛更劇。
「我的身體……?!」先是覺得束緊的腰月復變得寬松,然後親眼見到粗肥的手指、手腕,魔法一般變得縴秀。
「騙人……」她向前爬兩步,對著水面,水面浮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憫兒!憫兒!」向君洛的聲音清晰傳至她耳畔。
「啊,我的頭好痛……」馬匹人立甩落她的畫面一瞬間閃現,她記得自己撞擊到懸崖上的石塊……。
「憫兒!你沒事吧?憫兒!」
「是他……」梁憫兒回過頭,頭暈使她看不潰疾速奔向她的人影,「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啊……」
「啊……」床上的梁憫兒突然有了動靜。似乎頗為痛營地申吟︰「啊……!」
「二小姐!」此時有兩名女姊在她房里照顧她。「二小姐!」听到她發聲,她們站在床邊呼喚。
「不……」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冒出,梁憫兒受困于夢饜一般皺眉呢喃著︰「不後悔……」
「二小姐醒了!」女姆亦驚亦喜,「我去通知將王後。」
拉高裙擺往外跑。
「我不會後悔……」
「後悔?」留下的女姊以手巾為梁憫兒拭汗。
「我……」頻頻輕顫的眼睫,終于張開。
「二小姐!你終于醒來了!我們大家好擔心你!」女婢開心不已地握起她的手。
梁憫兒盯著天花板的雙眼轉向女姊,然後視線落至被對方握著的手。
她候地仰起身!因暈眩而側靠向牆壁。
「二小姐,你還不能起來。」女婢急著扶躺下。
梁憫兒卻跳下床,低頭審視自己的身軀。
「騙人的!」她踱步到鏡前。
看清楚鏡中的自己後,梁憫兒笑了,笑得澀然、笑得淒厲,「全部都是騙人的。」她握拳擊鏡,「怪誰?是你自己騙自己!」她一字一拳地敲打鏡面。
向君洛和韓予彥終究未能見到梁憫兒被趕出了粱府。
兩人在客棧伎了一晚,次日,回鄉前,向君洛執意至將王府前徘伽徊,但依舊不得其門而入。
「我們走吧。」韓予彥按住向君洛的肩膀,「你見不到她的。」
數日未眠的向君洛仰頭望天,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不想走,一旦離開梁州,表示他就此放棄她……。
韓予彥按他肩膀的手中重力道,「你也听說了,她醒來之後,大鬧了一陣,情緒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你托服侍她的女姊帶話給她,她一听到你的名字,臉色驟然大變,結果被將王後知道,下令不準任何在她面前提起你、我。」他輕啃,自嘲道︰「你、我唯一用處,就是我們離開粱府後,她終于肯定走出房門。」
向君洛沉默地凝望將王府緊閉的大門,執意要等。
韓予彥繼續勸他,「將王後要我們走人時,說得狠清楚,她要憫兒真正的快樂,幸福,她好像也拒絕了陶太師要引薦憫兒人中的提議。」
「將王後。」服侍憫兒的女姊采到梁將後、梁將王面前。
「怎麼樣?憫兒的胃口好多了沒?」
女婢搖搖頭,「服用大夫新開的處方後,二小姐說她有胃口多了。但是,不知怎地,她一吃完,又統統吐出來了。」
「這怎麼行……。」梁將後擔心地望著梁將王。
「可是她什麼都吃不下……。」
「不會有事的。大夫不是說,她以前食量大是因為有心病,現在她不再暴飲暴食,意味著她打開了心結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