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日記第八篇——離散
我哭了,不斷不斷的。
回到屬于我跟雪荷的家,看到她親手布置的家具擺設,那綠色小碎花桌布、同樣花紋色系的窗簾,我的淚水就無法平息的不斷往下掉。
雪荷的家人都搬走了,我問過附近的鄰居,听說他們是連夜搬走的,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為什麼要走?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半句話也沒留下就這麼走了?為什麼為什麼?
一定是媽媽跟他們說了什麼對吧?不然他們不會搬走的!可是媽媽什麼也不肯承認,她說她只是去探望了雪荷,答應他們家會付清所有的醫藥費。她說雪荷的媽媽很生氣,而她是個不好應付的女人。
我不相信媽媽所說的話,可是我沒有證據,就算我有證據又能怎麼樣呢?
雪荷離開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像瘋子一樣到處去找,每天到夜間部等她上課、等夜間部的學生下課,然後一個一個仔細的問︰你們見到王雪荷嗎?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嗎?
校方說雪荷沒去辦理退學或者休學,出了車禍之後就沒人再見過她——
雪荷消失了,人間蒸發,無影無蹤。
一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我跟雪荷的愛情建立在多麼脆弱的基礎上!
我不認識她的家人、我不清楚他們家的背景,我甚至連雪荷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又回到醫院,因為我堅持要提前拆掉石膏的下場,是讓我的腿腫得像大象腿一樣嚴重發炎,但身體上的傷痛怎麼比得上心里的痛苦?
我求阿德跟阿花去幫我找雪荷,他們每天都到醫院看我,每天也都對著我沉默不語,我什麼自尊什麼顏面都沒有了,就當著他們的面不斷不斷的哭……
我可以不要自尊不要顏面!我什麼都不要!但是請把雪荷還給我!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好難過!
失去雪荷,我好象連生命力也一起失去了,不管其它人對我說什麼、怎麼安慰我都沒有用!我只希望他們快點走開,快去幫我尋找雪荷,除了雪荷,沒人能讓我的傷勢復原!
可是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一天一天過去,我愈來愈絕望,我開始真的害怕會永遠的失去雪荷,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叫「悔之莫及」……
現在我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每天我睜開眼楮,望著四周空蕩蕩的景物,我的心也空了,出現一個好人好人的破洞,只要每次往那空洞里面望,就會看到無止無盡、沒有盡頭的悲傷。
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我跟雪荷的感情將會真正成為「過去」,時間就是這樣不斷的走,就連我想把此時此刻的傷痛記憶下來也沒有用。
但是那無止無盡的空洞卻永遠都無法彌補了。
每次想到自己心里永遠永遠都會有這麼大一個破洞,我總是忍不住要再度流淚,從空洞的心里流出淚水,穿過我空洞的雙眼。
我,變成一個空心人了。
五年後——
又走完一場秀,她們疲累地回到公寓里,兩個人全都累攤在沙發上。
「真是辛苦……」于亞雅噓出一口長氣道︰「台上看起來光鮮亮麗,私底下卻累得要人命啊!」
「-快去卸妝睡覺吧,-明天一大早不是還有展覽會場要趕?」
「是啊……可是我這幾天真的累斃了……-幫我去吧……」
「不要。」
于亞雅翻個身賴在她身上。「不要這麼小器嘛!幫個忙嘛!只要一天就好了,車展七天耶!-忍心看我再趕七天的場喔?」
「忍心啊,-那麼缺錢,多跑幾場就可以多賺點錢。」她笑咪咪地回道。
「哼!少來了,-就是心里有鬼!」
「我?心里有鬼?沒有啊。」
「既然沒有,為什麼不肯跟我去?以前要是有場子可以跑,-還不跑第一?就是不接車展,還說心里沒有鬼!」
「我沒有。」
「-有!」
「我沒有沒有。」
「-有-有!就是有!」
她嘆口氣。
于亞雅斜睨著她。「都過了那麼久了,-還是對他念念不忘,真搞不懂既然兩個人那麼相愛,為什麼-當初還要離開他?」
「我不想談這件事。」她悶悶地甩甩頭。「我先去洗澡了。」
「喂——」
「明天我想去看我兩個弟弟,他們兩個在南部念書不知道適不適應——」
「拜托,都去了四年啦,就算以前不適應現在也適應了!喂!-不要躲躲藏藏的不肯回答我問題啊,是不是心里還有鬼,所以不肯去車展,也不肯接受別人的追求?-啊-啊!-打算當一輩子模特兒嗎?」
「亞雅小姐,-真的很像老母雞。」
「我像母雞……-見過這麼年輕貌美、艷麗動人的母雞嗎?」于亞雅笑罵著將懷里的抱枕扔向她。「別不識好人心了-!」
她回頭朝她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躲進了浴室,躲開了于亞雅毫不留情的逼問。
面對著鏡子,她緩緩替自己卸妝,卸去一臉五彩繽紛,還她原來清秀靈逸的美麗容顏。
鏡子里的女人看起來有些憔悴,年關將近,各種展覽紛紛出籠,是模特兒們一年中最忙也最賺錢的時期。
這陣子她已經趕場趕得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替什麼樣的產品宣傳?或是幫什麼樣的眼裝廠商展示了。
忙碌是很幸福的,愈忙代表她賺愈多錢,賺愈多錢就可以支持兩個弟弟上大學的學費跟生活費,可以讓繼父不用再經營那個破舊的小面攤。雖然繼父依然不肯听她的話將面攤結束,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守著每天沒幾個人的小面攤打發著時間。
賺愈多錢也表示她跟「兩百萬」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
她永遠忘不了五年前母親收了古家兩百萬之後消失無蹤的事情。
那兩百萬是她終生的恥辱!一天不能還清那兩百萬,她就沒有臉見古達人,沒有臉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中。
于是她只能選擇離開,從繁華的台北跑到偏僻的南部去當歌舞女郎,受盡了欺凌,吃足了苦頭。
那兩年是她生命中最悲慘的兩年。
她日日夜夜奔波勞碌,忍受著從四面八方伸過來往她身體模一把的髒手,忍受著總有人把「歌舞女郎」跟「皮肉生涯」劃上等號!
她日夜不得安寧,白天化上濃濃的艷妝上台跳舞,眸子總是不斷地在台下掃瞄,深恐踫見認識的人。夜里她總是以淚洗面,哀泣著度過每一個夜晚……
她以為自己活不過那兩年的考驗的,幾次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卻總是在最後關頭緊急煞車,然後她認識了樂觀開朗得猶如天空小鳥的「檳榔西施」于亞雅。
于亞雅的出現改變了她悲慘的命運,她的極度樂觀開朗,終于使得她慢慢走出陰霾。她們兩個人攜手又從偏遠的南部回到了繁華的台北城。
幸運的是這次她們不用再當可憐的歌舞女郎,也不用當鎮日出賣色相的檳榔西施,而是幸運的受到模特兒經紀人的青睞,從此踏入了這一行。
到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三年,兩個人總算有了穩定的收入。
雖然模特兒這一行競爭激烈,幸而她們的經紀人包太太一直不斷的花錢栽培訓練她們,讓她們即使沒有高等學歷、沒有十八歲的青春,也還能繼續在這一行獲得穩定的工作機會。
這五年來她除了支付兩個弟弟的學費、生活費,還有繼父面攤的租金之外,自己的生活已經到了一毛不拔的程度,連于亞雅都笑她是只會生金雞蛋卻不會吃好飼料的小母雞。如此的克勤克儉,卻還是離兩百萬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望著鏡子,她不由得深深地嘆口氣。只要一天不湊齊那筆錢,她就不能去見古達人,更無法面對古家的人!
這五年來她從來不敢去打听古家的情況,不敢去想象古達人現在怎麼樣了?他是否快念完研究所?是否已經有了知心女友?更甚者是否已經有了幸福的家庭?
每每思及此,她心痛如絞,痛得她無法面對自己、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跟古達人曾經擁有過的一切都已經變成夢里情事,那是她這一生最美的夢,是她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夢,但盡管是夢,夢中古達人的笑容卻愈來愈遙遠、愈來愈模糊,也許終有一天連這美夢也會漸漸消失,不再出現……
于是她只能默默地對著鏡子,落下兩行清淚……
「嗨,老姊!」
下了課,兩個大男孩一頭一臉的汗穿過校園來到約定好的小冰店里,他們笑嘻嘻地坐了下來,豪氣地點了兩大碗冰。
看著弟弟們,雪荷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他們兩個人全都曬得黝黑,看起來高了也壯了,跟五年前那兩個蒼白的小男孩渾然不同,他們現在已經有了男人的模樣。
「你們怎麼上課的啊?上得一頭一臉都是汗!」她搖搖頭微笑。
「很遠耶!我就說騎車子過來,大哥就不要,硬要跑過來啊!」
「距離那麼短干嘛騎什麼車?」雪荷的大弟弟不以為然嗤道︰「加油不要錢啊?」
小弟弟耙耙頭皮,傻傻地笑了笑。「說得也是喔。」
「不用省那一點小錢,身體比較重要啊,你們兩個住在外面,萬一中暑的話怎麼辦?」雪荷說著,從皮包里掏出一疊鈔票。
「不用了。」大弟搖搖手,埋頭在那簡直有如臉盆那麼大的冰碗里口齒不清地說道︰「上次-給我們的錢還有剩很多。」
「對啊對啊,大哥去找了一個家教的工作,很好賺耶!一個星期三天,每天都有一千元耶!我假日也有在麥當勞打工喔,我們可以養活自己了!」小弟驕傲地挺了挺胸膛,隨即又氣餒下來。「不過注冊費可能還是不夠就是了。」他說著,扮了個鬼臉。
「為什麼要打工?是錢不夠用嗎?」雪荷焦急地問︰「你們不要去打工啊,好好念書比較重要!還要考研究所!」
「我不考了。」
雪荷楞了一下,只見大弟終于抬起頭堅定地望著她。
「我考慮過了,我們家出一個博士就夠了,小弟比我會念書,也比我愛念書——」
「喂喂!等等!為什麼你就可以不用考我就非考不可?我也不想念研究所!」
「你住口!」雪荷跟大弟兩人異口同聲打斷他。
小弟驚愕地望著他們。「默契有沒有那麼好啊?」
他們不由得笑了起來。「有啊。」
「我想畢業之後直接去當兵,只要一年半左右就可以回來幫家里賺錢,打拼自己的事業。」
「這……」
「我已經決定了。」
雪荷瞪著大弟。「意思就是說我反對也沒有用了,你跟爸爸商量過嗎?」
「商量過啦,老爸也同意我的想法。」
「……」
「姊,我已經夠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大弟抬起頭微笑地望著她。「-真的不用再替我們操心。」
「可是這真是你想要的嗎?現在大學生很多,滿地都是大學生啊!如果多念幾年研究所也許……」她的話聲逸去,只見弟弟一臉有趣的笑容。「你笑什麼?」
「笑-啊!比媽媽還要媽媽。」
雪荷翻翻白眼。「我是關心你,雖然我們家的經濟能力不是很好,但是要供你們念幾年書還是有辦法的。」
「但我們念書的錢是-用青春去換的。」
「我跟其它人一樣只是做自己的工作,並沒什麼青春不青春的。」
大弟聳聳肩,但笑不語。
「我也不想念研究所……」小弟在一旁嘟囔︰「我也想早點出社會賺錢,大姊就不用這麼累……」
「你們別這麼想,供你們念書我很高興啊!你們能把書念好就是對我跟爸爸最好的報答,以後不要再說什麼想出去工作的事情了好不好?」
「不好,我已經決定了。倒是-,-還想不想繼續學業?-功課那麼好,大學卻只念那麼一點點很可惜的。」
雪荷搖搖頭微笑。「我現在過得很好,已經完全沒有繼續學業的念頭。」
「-說謊……以前-想盡辦法都要念書,夜間部也念得很高興,如果不是那個女人——」
「大弟!」
他咬牙,眼里閃出憤恨的火光低低說道︰「我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想賺錢還-以前的男朋友對不對?就是那女人偷偷拿走了那些錢,害得我們家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害得老爸一下子老了好多——」
「大弟!」雪荷再度打斷他。「不要再說那些事情了!」
他悻悻然閉上嘴,眼里的憤恨卻依然沒有消失。
五年前的事情對他們影響一樣是那麼大,那件事逼得他們兩兄弟不得不提早長大成熟,也逼得他們的父親提前蒼老憔悴。
「啊,老哥!雙胞胎!」
雪荷的大弟弟眼楮突然一亮,他連忙抬頭往店門外看︰「哪里?」
「過來了啊!那里!」小弟指著門口的方向。
雪荷順著小弟的手,眼光飄向外面,那兩條亮麗活潑的身影她絕不會認錯!
她的心跳頓時加速,整個人驚跳一下,倉皇失措。
「我看到了,你不要一直指著她們啦!」大弟沒意識到她的驚惶,只是紅了臉嚷︰「會被她們看到的!」
「看到有什麼關系?你明明就喜歡人家啊!」小弟笑著用肩膀頂頂他。「害羞喔!要是被人追走你就沒機會——咦?大姊?-要去哪?」
「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我再打電話給你們!」雪荷像一陣狂風一樣卷出了小冰店,霎時失去了蹤影。
她的兩個弟弟全都傻了眼,從來沒見過雪荷這般的匆忙,她在躲什麼?
就在這時候,兩個漂亮美麗的雙胞胎已經進了冰店,她們甜美地笑著跟雪荷的大弟弟打招呼︰「學長!」
「啊,-們也來吃冰?」他傻傻地笑著,眼光卻還是離不開剛剛雪荷離開的身影,心中頓時閃過一絲靈光!但……不會這麼巧吧?「對了,我記得-們說過還有個哥哥是不是?」
雙胞胎點點頭。「對啊。」
雪荷小弟頓時傻了,他推推老哥楞楞地問︰「不會吧?」
「什麼東西不會?」雙胞胎一臉迷茫,渾然不明白他們在談什麼。
他耙耙頭想了想,這樣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他們根本不知道大姊以前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然後他腦中靈光一閃,試探性地問︰「他以前是不是騎一台全新的進口哈雷,銀色的、帥到不行的重型摩托車?」
雙胞胎詫異地點頭,異口同聲問道︰「對啊!你怎麼知道?」
這下子雪荷的兩個弟弟全都傻眼了。全台灣有幾台進口全新的銀色哈雷?有幾個人能讓雪荷活像是見了鬼似的逃開?
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
掛上女兒的電話,古太太陷入了天人交戰的沉思之中。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期待或者排斥這一天的到來?
她仔細地回想著這幾年所發生的事情,每每當往事從心頭掠過之時,她總要一次又一次的問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否錯得太可怕?
如果當時她不是做出那麼恐怖的決定,今天的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但她向來是個實事求是的女人,她知道這永遠不會有正確答案。
她現在所要思考的是,她該怎麼做?
她到底要怎麼做呢?是讓過去的錯誤從此塵封?還是把已經塵封的錯誤更正過來?
其實她一直都是懊悔的,好吧!她終于能對自己承認了,她一直都是懊悔的,當年雪荷母親站在病床前辱罵雪荷的景象再度回到眼前。
那時候她心里不也閃過一絲正義感,閃過一點想站出來保護雪荷的沖動?
但是當時她太自私,所以她選擇了把雪荷推得更遠更遠,讓她消失在兒子的生命里……
現在她有機會彌補這個錯誤了。
古太太想著想著,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是的,是該彌補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于是,她拿起了電話,開始彌補。